一只猫的自白
2022-01-09薛闻远
薛闻远
我是一只狸花猫。
我不知道我是在哪被谁生的,毕竟谁又记得这事呢?打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吃喝拉撒就在这只笼子里。笼子里的生活很是无聊,是,我没有猫舍,笼子就是我的窝。我后来经历的事让我明白,猫舍永远比笼子舒服。
这间人来人往嘈杂不堪的店里,全是和我一样住在笼子里的小伙伴。为了充分利用空间,他们将三四个笼子叠在一起,靠墙排成一排。笼子呈长方形,由细钢丝焊成,外涂白漆。这玩意你别看它细,可真结实,一爪子挠上去,连层漆都没刮下来,反倒勒得爪子生疼。我真讨厌这玩意,连带像笼子的玩意我也讨厌。
隔三岔五总会有人带走我的小伙伴,我好不容易跟他们混熟了,却让我经历一次次的失落。可是,在我们眼中,带走我们的那些直立动物又像是天使,对,就是天使,来无影,去无踪,总说要带我们去过好日子。我觉得他们会拨开空中的金色云彩,每次笼子上的乌云被掀开,我就知道,又有“天使”来了,不知道哪个幸运儿要去过好日子了。
以前我是被放在最顶层的,可是时间一久没人挑,我就被慢慢挪到了最底层。这里不比上面。就是白天,这里光线仍旧很暗,更别提晚上了。待在底下,我突然有了一种荒凉的感觉。
旁边的笼子里是一天一换,反倒我,三个月了,就没人过来看一眼。我就纳闷,我就这么差吗?我也想看看他们口中的好日子是什么样。后来,终于有人挑我了。他们说我是“异色瞳”,还伸手往笼子里拨弄我,捏我的脖颈子,揉我的脑袋。他们的手劲可真大,摆弄我跟摆弄皮球似的。
我第一次看见天使的时候,以为他们是怪物。那个时候我个子小,虽然说现在个子也不大。我以为笼子外面,有一只只独腿的怪物出没。他们发出的声音很响,但又低又沉,不像我们说话,轻灵、优雅、纤细。你别不信,隔壁的哈士奇都夸我,说一听见我的声音,就仿佛看到我在优雅地走步。也不知道它从哪学来的词。但是嘛,哈士奇说的话不能当真。
苦苦等了三个月,天使把我从宠物店抱回奥德街的秀水小区。走的这天,我对哈士奇说了声拜拜,跟着天使来到了新家。她让我管她叫“妈妈”,我喵喵两声,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当他们把我抓起来的时候,我真觉得看到了金色的大洞。一个大洞闪闪发光,我来不及细看,就被塞到洞里去了。
新家在秀水小区。小区大门挺气派的,是两扇黑铁大栅栏门。这铁栅栏门,不就是个大笼子嘛,我好不容易从笼子里出来,又给我关到笼子里去了。但我一细看,又用爪子比量了一下,铁栅栏的缝挺大,唉,我能钻过去。
在新家,我还有个爸爸。他们给我准备了一个猫舍,黄褐色的。就是那种合成的木板再贴上花纹。我真不喜欢这个大方盒子,味大。我鼻子灵,一丁点味没散干净我都受不了。他们还不如准备个竹篮,我露天睡觉正好。你看我们祖先,都露天睡了多少年了。我们猫咪不住楼房。
新家很宽敞,比之前的小笼子大多了。我发现了不少新东西,白瓷砖地板亮得可照“猫”,布艺沙发盖着淡蓝色的沙发布,像座小山。墙上开了一扇大窗户。鹅黄色窗帘又厚又长,几乎垂到地上。我觉得稍微一跳,就能够到窗帘的下摆。
新家的生活处处充满新鲜感。毕竟新环境,什么都是新的。要把新家都探索完也需要一段时间。妈妈挺喜欢我的,有时候还把我抱到他们卧室睡觉。
日子本来就要这么不痛不痒地过去,直到我抓住了一只老鼠。
那时正是早晨,我正眯着眼睛,窝在猫舍。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妈妈尖叫了一声,声音凄厉。我收回我之前的话,他们的声音也不全是又低又沉,这尖叫声比猫咪中的女高音都高。他們一问一答,声音嗡嗡地来回震荡。
妈妈在客厅里说话:“兴国,你在哪儿!”爸爸的声音在另一边嗡嗡地响:“卫生间呢,什么事?”妈妈说:“你快过来!”爸爸说:“刷完牙就过去。”妈妈说:“晚点刷又没什么,你快过来!”爸爸声音有些不情不愿:“知道了。”
啪哒,门把手被拧开。爸爸穿着塑胶拖鞋走进来,鞋底拍得地板吧唧吧唧响。爸爸说:“我瞅瞅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妈妈拿手一指沙发后边:“你自己看去。”爸爸走过去,说:“哎哟,还真是生死攸关——一只死老鼠。”
爸爸挪开沙发。沙发脚和瓷砖发出凄厉的摩擦声。这种摩擦声让我实在受不住,我就钻出猫舍来。墙角躺着一只死老鼠。
昨晚,这只老鼠从外面翻进来。它不知道这里是我的领地吗?这里的白灰墙是我磨爪子的,布艺沙发是我午睡的,窗台是我坐着看雨的。它算什么东西?它沿墙根窸窸窣窣地爬。我一看见它乱划的四条细腿,就想一爪子把它拍地上。我从沙发上轻轻站起,一下飞扑过去,两只爪子把它死死地摁在地上。可惜我看不见自己飞扑的样子,我感觉应该像一道闪电,不,应该像一条灵活的游鱼。后来,我一口咬死了它。我的牙轻而易举就咬穿它的脖子,带着一种轻飘飘的仪式感。我没吃它,肮脏的老鼠哪有猫粮来得好。我把它往墙角一抛,就回去睡觉了。
我看见妈妈转过头来。妈妈很香,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她的脸很白,像一团云,但我能认出她的味道。她盯着我说:“小灰,这是你咬死的吗?”我舔了一下爪子,昂头朝她喵喵叫:是啊。妈妈好像听懂了我的意思,她点了点头。妈妈说:“兴国,快把这只死老鼠处理了。”爸爸说:“好。”妈妈说:“住在三楼还是太矮了,而且小区年头又久,很容易闹老鼠。”爸爸问:“你准备怎么办?”妈妈说:“你明天买点老鼠药来。”爸爸说:“要是小灰把老鼠药吃了咋办。而且,小灰不是猫吗,直接让小灰抓老鼠不就得了。”妈妈说:“小灰要是把老鼠给吃了咋办,你还抱不抱它了,上回小灰舔你脸的时候,你不挺乐吗,这回你还来吗?”爸爸不说话了。妈妈说:“那这样,你再买个笼子,晚上的时候把小灰关里面。到了白天,把老鼠药收了,再把小灰放出来。”而且妈妈还像是专门解释一般,蹲下来轻声细语对我说:“小灰你别怪妈妈,妈妈这可是为了你好。”
事情还是起了变化。以往妈妈下班后,挺喜欢抱我的,还喜欢亲我的脸。可今天很反常。我等了一会儿,她不来。我就自己找她。我跳下沙发,走到她旁边,拿爪子轻轻拨她的裤脚。妈妈反应挺大,一下子躲了老远。妈妈说:“小灰乖,别烦妈妈,你自己找地方玩去。”爸爸也是这样。以往他可都是抢着宠我的,这下可变样了。我上赶着往前送,都没人搭理我。真没意思。
周六的晚上,他们吃完饭会看一会电视。一听到电视的广告声,我就来精神了。我从窝里钻出来,自觉跳上沙发。电视里吵吵闹闹的。爸爸看电视的时候,喜欢顺手捋我的毛。但这次爸爸没动。妈妈倒是先说话了:“小灰快下去,以后不准再上沙发。要是让我再看到你坐在沙发上,我会拿拖鞋抽你。”
我装傻充愣。假装听不懂,喵喵地朝她撒娇。这招可是无往不利。平时犯错了,打翻了碗、抓破了窗帘,只要我可怜兮兮地喵喵几声,妈妈就会心软:“行了,别演了,不打你了。”但这回不管用,我走过去舔她的手背。吧唧,一双大手直接扇到我肚子上了。我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地。但我不敢再跳上沙发,就灰溜溜地跑回了窝。
“不行,我得洗手。”妈妈的声音混在电视机的声音里,影影绰绰,“兴国,以后看着点,别让小灰上沙发。”爸爸说:“可是它又听不懂。而且还不都是你惯的吗,你可最喜欢抱着小灰看电视了。”妈妈说:“现在我不喜欢了,不行吗?它要是叼一只死老鼠到沙发上,那沙发还坐不坐了?”爸爸又没有说话。
我说过我讨厌笼子,尤其是这种白色细栅格的笼子。他们肯定是从那家宠物店买的,估计还是最便宜的那种。现在可好了,别说猫舍了,连个竹篮子都住不上了。笼子雖然透光挺好,但是小啊。每次我想散步,都被笼子憋得原地乱转。
刚被关回笼子那会,我根本受不了,急得嗷嗷叫。我本来就不该被关到笼子里的,你看谁家养猫把猫关笼子。让他们往我脖子上套个项圈,算是我最大的让步了。我又不傻,我知道那是老鼠药,我不会去尝的。
但是换句话说,妈妈把我抱来这里不是为了抓老鼠吗?“看家护院”是我们的天性,抓老鼠是本能啊。
也许妈妈嫌我叫得她心烦。吱呀,卧室门打开了。笼子旁边的墙上投了一个扇形的光块。啪嗒,头顶的日光灯打开了。光块消失,现出了原来的白墙。
妈妈走过来,说:“别叫了,大晚上的,再叫邻居要投诉了。”说完,弯腰提起笼子提环。笼子晃晃悠悠,我恍若腾云驾雾。笼子落地后,我看了看四周。被挪到厨房来了。妈妈说:“忍一点吧。白天又不是不放你出去。别闹了,再闹就把你扔外边去。”
这时候要是别的猫,肯定继续叫唤,但我不敢,我真怕她这么干。
秀水小区本来不是什么高档小区,就门口的大铁门气派一点。小区里都是那种老式的居民楼。外墙灰扑扑,窗户上扣着凸肚的防盗窗。年深日久,风吹日晒,窗户底下的墙面上拉着长长的锈红色雨水印子。就这个环境,还是三楼,怎么可能没有老鼠。再说,我不抓老鼠,我干什么呢?
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狸花猫。不像别的宠物猫名声在外。我是本土的自然猫,原产地在中国。我们还上过宋史呢。但我们成为家猫的时间,肯定要在宋朝之前。宠物店生意好,老大能说会道,逢人就说狸猫换太子。好像把这句话说出来,我们就无形中和皇权产生了联系,地位就会陡然尊贵上许多。
我曾对那句话反复琢磨。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我喜欢瞎想。我想象着一个穿着黄袍的皇帝闯入秀水小区,命人强行把我带走,接我到一个巨大的金色宫殿里。然后皇帝屏退众人,走到近前,把我的笼子打开。他原地转身,黄袍迎风旋动,衣服落地,里面露出一只年迈的狸花猫来。他告诉我,当年狸猫换太子后,狸猫当上了皇帝,他就是那名狸猫皇帝的后裔。
我知道,那只是幻想。如果狸猫皇帝真的存在,在我被关在宠物店的时候,他就该把我救出来了。不仅如此,我还会求他把其他宠物也救出来,这样我们又能生活在一起了。对了,还得把老大关进去,也让他尝尝关笼子的滋味。
我就是那种传统的狸花猫,身上带着虎皮纹,黑色多黄色少。我不知道他们看上我哪一点。他们说我是异色瞳。我曾经照过镜子,发现自己的眼睛确实不一样。他们管这个叫异色瞳,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就是病,缺陷。我曾经试过闭上一只眼睛看东西,然后再换另一只眼睛,看见的世界是一样的,并不因眼睛的颜色而改变。完美的狸花猫,要有美丽的花纹,越像老虎越好。毛发要柔顺,四肢要健壮,眼睛要明亮。
我开始读书了。也许是祖先保佑,也许我的祖上出过识过字的猫,我能认识简体字了。
爸爸在客厅有一个小书架。爸爸在窗边放了一把黑色沙发躺椅,一张黄色小圆桌,一盏白色大头阅读灯。白天的时候,我喜欢蹲在小圆桌上看书。
事情就这样开了头。发生过的事不会消失,看过的东西并不会忘记。
我在这个家里开始变得可有可无。我更多的时候喜欢坐在窗台上面。相比于家里的一成不变,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树木抽芽,叶落归根,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们是不是忘了我?我每天的食物减量了,口感也不好。以前妈妈会专门为我准备作为午饭的猫粮,现在呢,只是把猫粮简单地往我的塑料猫食盆里一倒,看见没水了就加点水。
打扫卫生的时候,妈妈说:“小灰,你怎么掉这么多毛,我每天都要扫出来一大堆。”是,我是经常掉毛。猫咪会掉毛,这不是天经地义嘛。喜欢我的时候,叫我小灰灰;不喜欢我的时候,就嫌我掉毛了。晚上在客厅里,我听见他们在谈论我,于是我支起耳朵专门听了一下。
妈妈说:“这个日子没法过了。”爸爸说:“怎么了,怎么日子就没法过了?”妈妈说:“你看看地板上。”爸爸过了一会说:“扫得挺干净的啊。”妈妈说:“这不是重点。你看一下角落。”爸爸说:“小灰又掉毛了。家里养宠物,每天都会掉毛,这是没办法的事。当初我们买猫的时候,宠物店的人专门提醒过的。”妈妈说:“我受不了了。我在公司的时候要操心费力,现在回家了,又得操心费力。”爸爸说:“当初买猫的时候不是专门和你说过吗,要养宠物,肯定要耗费精力,你在公司上班,肯定没时间照顾宠物,可是你就是要买。现在劲头过去了,嫌费事了是吧。”妈妈说:“要不然,我们把小灰送人吧。”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下午,妈妈照例下班回家。她用钥匙捅开门,把钥匙串扔沙发上,就急匆匆往卧室去了。要不是大门开着,卧室门咣当一震,我还真以为一切如常呢。
大门洞开。我一下子就坐不住了。我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门边。外边还是那样,窄楼梯,灰楼道。唉,等等,我好像看见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底下楼梯平台的拐角有个黑影一闪而过。我的本能告诉我,那是一只猎物。
我想都没想,一下子就蹿了出去,一跃就跨了三层台阶。我到了底下的楼梯平台,发现它跑到更下一层。这不是故意激怒我嘛,我玩命往下追。但后来,我觉得我上当了。这是一个圈套。那个黑影到底是不是老鼠还有待商榷。但它确实把我带到外面来了。
完了,我回不去了。我想往回走。我来的时候没注意。现在一看,外面的东西怎么这么高大,跟山似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他们踢踢踏踏,感觉随时都能踢中我,我吓得胡跑一气。
流浪的生活可真难熬。我已经在奥德街秀水小区附近徘徊了一个星期。柔顺的毛发沾了油污,油污又沾了泥土,一缕一缕黏在一起,垂垂耷耷的。我本来是花猫,现在变成了黑猫。为了填饱肚子,我开始抓麻雀。生食的味道跟猫粮可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怀念秀水小区的生活。
小区附近有一条死胡同,尽头堆着一堆建筑垃圾。我在里面找了个窝。上午刨完食,下午我都会守在秀水小区附近。虽然我找不到家,但是我认得爸爸妈妈。找到他们,我就能回家了。
好吧,之前我说的都是气话,他们怎么可能忍心遗弃我呢?说不定他们这几天为了找我,忙得焦头烂额呢。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我把附近能贴小广告的地方全看了一遍。都是些阿猫阿狗,但就是没有寻我的。我虽然是那只走丢的猫,但我怎么比失主还着急。他们怎么就不心急呢,都快一个多月了。
不行,我得自救。秀水小区的铁栅栏门两边,有两个大水泥柱子。我每天都守在上面,盼着能碰到爸爸妈妈。他们开车的时候多,但肯定会出门散步。
我是靠嗅觉找到妈妈的。下午,风从外边往小区这里吹。我从风中嗅到了妈妈身上的香水味,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我终于能回家了。妈妈肯定都快急疯了。
我猛地跳下石柱,人群被我吓得四散。我欢快地喵喵叫着。飞快地朝妈妈奔去。是不是我跑得太快,捕食的样子把她吓到了。她突然向后退,嘴里“啊”的一声大叫出来。我赶紧停下来,朝她昂头,给她看我的眼睛。对他们来说,我的眼睛很特別,毕竟她就是看中了我的眼睛才挑我的。
但她没有认出我来,反而叫门卫赶我走,说我差点抓伤她。“还好它没抓到我,不然你们就得负责任。你们瞎了吗,连个流浪猫都看不见,要再有下回,我就向物业投诉你们,让你们趁早滚蛋。”保安从岗亭里出来,怒气冲冲。有个词叫“踢猫效应”,估计他得踢我了。我喵喵叫着抓紧向妈妈解释,可是她无动于衷。突然,一只大脚飞来,我被踢得腾了空,在空中我及时摇动尾巴转身,算是稳稳落地,但是肚子一阵剧痛。我不敢停留,只好掂着步子,回了胡同。
家是回不去了,我得自谋生路。附近的流浪猫告诉我,大学里不错。那里的学生人好,时常接济猫粮。长相不错的猫都不会饿着。它提醒我,大学里是有地盘的。人流量大的路口,早就被占了。你要么抢地盘,要么占个地盘。我觉得它的主意不错。我问它该往哪走,它给我指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它说跟着大学生走准没错。大学生嘛,我能认出他们来,他们身上的气味很年轻。我走了。它祝我一路顺风,还提醒我路上小心。
兰登街距离奥德街只有几个街区。但兰登街的名声不好,因为兰登街上的人都很穷。流浪猫告诉我,不要去兰登街,那里找不到吃的。为了不绕远路,我还是走了兰登街。
兰登街藏在高楼大厦的背面。样子和其他的街区没两样。但这条街上没什么高楼。两边都是一些四五层的小矮楼,紧紧地抱在一起,只留几条小巷子通向后面。矮楼建得很夸张,有的留了阁楼,阳坡上还开了老虎窗。有的把整面墙刷成红色,还挺有外国风。
兰登街上没什么汽车,挺安静。
我就是在这时候碰见小兰的。那时已经是傍晚,太阳早早隐在高楼背后,天色很黑,街上的路灯受到感应依次亮了起来。小兰左手提着塑料袋,正在路上走。塑料袋看起来挺沉,塑料提手坠得绷直。两棵大葱斜伸出袋口。
“小猫咪,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兰矮下身问我。她穿着绿色的外套、橘色短裙,留着短发,一小撮头发束在脑后。
喵喵喵喵。我是一只狸花猫,名字叫小灰,被人遗弃了,所以决定去大学里谋生活。我知道她肯定听不懂。看她刚买完菜的样子,袋子里可能有什么吃的。如果她好心施舍我,我会非常感激她的。我知道我的样子不好看。我没有撒娇,也没有打滚。我只是瞅了她一眼,爱给给,不给拉倒。我忙着去大学里抢地盘呢,那里的流浪猫可不是善茬。
她没反应。然后突然往回跑。我知道我身上挺脏,但没这么不招人待见啊。
我身后传来一阵开门和关门声,就是小超市玻璃推拉门的那种叮咣声。大约过了从一个路灯底下走到另一个路灯底下的时间,身后又响起玻璃门的叮咣声。急匆匆的脚步声像鼓点似的,越来越近。我听见了塑料袋颠簸时发出的脆生生的顿挫声。
“小猫,你别跑这么快呀。你看这是什么。”她绕到我面前,蹲下,将右手伸出来。她手里握着一罐杂牌子的猫粮。路灯金色的光,像雪花一样粘在她的头发上。我抬起头,似乎这一刻真的看见了金色的云朵。
我就这么来到了小兰的家。
我在小兰家住了下来。小兰家在兰登街后边,是那种一层的砖房。双坡式屋顶,阳坡上靠右边开了扇老虎窗。门前没院子,插了一排低矮的木板围栏,表面刷着白漆。
我平时喜欢在兰登街上游荡。时间一久,街上的人都知道小兰收养了一只猫咪。我没给小兰丢人。我被洗干净后,毛发水亮,再加上我的眼睛,也算是兰登街上挺帅的一只小猫了。
我喜欢躺在绿邮筒旁边的树荫下。太阳在天上,阳光在地上。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树荫凉爽,点点光斑照到身上暖洋洋的。
邮筒旁边不远处就是超市。几层水泥台阶上,超市的推拉门泛着白光。推拉门旁边的墙上嵌着红色的灯箱,红色的铝塑板上用白字写着超市的名字:立原超市。小兰常在这里买菜。
兰登街上除了小兰,就数维诺他们几个对我最好。他们三个是街上的無业游民,平时以给附近店铺发传单打广告为生。他们每天都挺悠闲,我时常在街上碰到他们。他们每次碰到我,都会神奇地从口袋里掏出小鱼干来:“小K,来打个滚。”看在他们慷慨解囊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给他们翻个跟头,打个滚,或者一下子跳到他们怀里。
小兰知道他们投食的事。小兰说:“你们天天给小K喂鱼干,它都胖得走不动路了。”维诺说:“他昨天还打滚,跳高呢,没那么夸张。”小兰说:“不行,和小K玩可以,但不能给它喂食。”他们几个和小兰争辩了半天,结果就是再遇到他们时,他们的口袋里没有小鱼干了。
维诺他们在街上碰到小兰了。那天几个街区外有手机店开业,维诺他们接了活要去扮玩偶,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小兰。维诺说:“小兰,你知道吗,附近的天南路上新开了一家宠物店。”小兰说:“怎么了,有什么关系吗?”舒卡说:“但那家宠物店这几天,准备举行一个猫咪比赛,奖金丰厚。我们觉得小K可以去试一试。”“猫咪比赛……”小兰停顿了一下,她看着我,“小K你想去参加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什么比赛对我来说没什么关系,只要不要打扰到我吃吃睡睡就好了。我装傻地喵了一声,伸出爪子想要抓塑料袋的底部。小兰把塑料袋往上一提,说:“那好吧,那我们参加。”舒卡说:“那好,我们明天去给你报名。比赛就在这个周末,要记得带小K过去。”小兰说:“我代小K谢谢你们。”
猫咪比赛一般是比血统、品相和毛色。但业余组的比赛嘛,血统都挺杂,得分点主要在品相和毛色上。
我体型健壮,毛色油亮,怎么说也得算半只小老虎。但比赛的结果出人意料。眼睛给我加分最多。我对异色的眼睛,一直耿耿于怀,评委们却对我的眼睛推崇备至。评委说白猫中的异色瞳最容易出现,而花猫里的异色瞳倒是难得。
比赛前,我们统一待在猫舍里。猫舍上盖着黑布。我窝在黑暗的猫舍里。感觉到处都在说话,好像有一千个人在同时说话。每一句都像一个气泡,汇在半空中,像团硕大的乌云。还好流浪的生活,极大地锻炼了我的耐受力。
我获得了业余组的第一名。能得这个奖,并不全靠毛色、血统、眼睛。只是因为我的对手表现太差,他们没耐性。
业余组第一名的奖励,是1000块钱,其中一半是实物代金券。舒卡说:“我真没想到,这都能打广告。”维诺说:“不然呢,你以为宠物店白花钱办比赛吗?”最开心的就是小兰了,抱着我亲不够,把代金券都分给了舒卡和维诺,这个傻姑娘,怎么不要钱。
好景不长。比赛结束三天后,我爸爸妈妈来了。他们直接堵到了小兰家的门口,向小兰索要小灰,也就是我。
那时正是秋天,上午的阳光很暖和,维诺他们把比赛获奖的证书给送过来了。小兰于是就留下他们,搬了几个凳子到院子里一起晒太阳聊天。维诺手里拿着一根逗猫棒,在我面前来回晃动。我看见逗猫棒,用两只爪子飞快扑打它,像是打拳击一样。他们看着我扑打逗猫棒,发出欢快的笑声。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汽车从旁边驶来,停在了院子前边。车门没开,里面就传出一个声音,在叫我以前的名字小灰。我和小兰他们都停下来,我辨认出了这好像是妈妈的声音。果然,汽车后车门打开,妈妈从车里下来了。她一边叫我的名字,一边往这边走。我一时有些愣住,本能地往小兰身后跑。小兰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弯腰把我抱起来,捧在了怀里。维诺他们三个也站起来,挨着小兰站定。
小兰说:“你们是谁,有什么事吗?”妈妈说:“就是你偷了我们家的小猫啊。”小兰说:“你胡说什么,谁偷了你们家的猫。”妈妈说:“就是你偷走了我们家的小灰。”小兰说:“我没有偷你们家的猫,小 K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它是流浪猫。”妈妈说:“我们家的小灰在几个月之前走失了,我怀疑就是你把它抱走了,你竟然还说是你捡的。”
我听到这里,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们是来把我要回去的。只是我不相信妈妈的话,我喵喵叫着解释。我走失后,你们根本就没有来找过我,连寻猫启事都不贴一张。而且在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还嫌我脏,不认我。你们说是小兰偷走了我,你们是在说谎。我能听懂他们的话,可惜他们却无法听懂我的话。我猜我的话在他们耳中只能是没有节奏的喵喵喵吧。
妈妈说:“你看,小灰都承认我是他的妈妈。”我喵喵叫着解释,我没有说这句话,可是越是喵喵叫,就越是显得在附和我妈妈,于是我选择了闭嘴。
这时维诺把我抱过来,握着我的两只猫爪面对我说:“小K你是最聪明的,你肯定能听懂我们说话,是不是?为了把这件事弄清楚,从现在开始,我们规定点头是‘是’,摇头是‘不是’,你听明白了吗?”我点点头。维诺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小K就是聪明。”
小兰说:“小K 不是我偷的,是我从路上捡来的,这件事兰登街上的人都可以作证,小K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
妈妈说:“小灰是我家的,是我养的。”
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我看见小兰和维诺他们的脸色变了变。
小兰有些不相信,问我:“小K你真的是她养的?”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小兰说:“小K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说清楚啊。”
我张牙舞爪,我是想把话说清楚,可是你们听不懂啊。我气急败坏地挠了挠维诺的袖子。
还是维诺见过大场面,他开口说:“小K是你们养的,但是小兰收养小K的时候,它确实是一只流浪猫,所以,是不是你们把它遗弃了?”
我点点头。
妈妈说:“你胡说,我们没有遗弃它,是它自己跑出去的。”
维诺说:“那你们有没有找过它呢。”维诺说完,看着我。我摇了摇头。维诺说:“你看,小K都说你们没有找过它。”
妈妈不说话了,她扯了扯爸爸的手。爸爸咳嗽一下,站了出来。爸爸说:“我们有小K的购买证明,这是做不了假的。”妈妈说:“对,我们是有购买证明的,你们是不占理的。”
维诺听了他们的话,沉默了一会,说:“我不信,除非你們把购买证明拿来看看。”
妈妈朝爸爸耳语了些什么,爸爸听完,朝汽车那边走去。
维诺转过头,朝小兰笑笑,说:“放心吧,小K肯定是我们的。”但是,我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很快。
爸爸回来了,把A4纸大小的册子递给维诺。维诺先把我递给小兰,接过册子看了起来。他来回翻动册子,周围一时很安静。维诺终于翻完了,他回头朝我们苦笑,说:“好像小K真的是他们养的。”
妈妈听见,上来就要把我从小兰怀里抢走。
小兰死死抱住我,说:“我不管,小K就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抢不走它。凭什么你们说把它遗弃就把它遗弃,说找回来就找回来。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小K流浪时有多惨。”
维诺把手搭在小兰的肩膀上,说:“我们也舍不得小K,毕竟小K和我们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但是小兰,这样不行啊,他们有购买证明,咱们还真斗不过他们。”
妈妈见状,直接用手把我从小兰怀里拽出来。她手劲很大,疼得我叫了出来。小兰一听我叫唤,吓得松开了手,还来不及反应,我已经被藏在妈妈身后了。我心里一千个不情愿,都走失大半年了,这时候开始冲我使劲,早干吗去了?
我被他们从兰登街带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我获得的奖品。车座上放着我得来的奖杯。材质是玻璃的,表面反射着黄色的路灯光。杯座上是一只后肢直立,作势前扑的猫咪。猫咪头上还戴着一顶冠冕。
我透过车窗朝外看。小兰和维诺还站在路边。小兰将头埋在维诺的怀里,好像在哭。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化成了一个小黑点。
又回到原来的家了。妈妈抱着我进了客厅,对我说:“小灰,以前是我们不好,不小心把你弄丢了,这回我们一定看好你,决不弄丢你。”妈妈转头对爸爸说:“兴国,你明天给小灰买一个最好的猫舍,再买一个大一点的猫爬架。”爸爸说:“长时间不见,怎么这么喜欢小灰啦?”妈妈举起我,作电影《狮子王》中举起辛巴的姿势,说:“我们家小灰可是冠军猫呢!”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够找到我。
深夜,一切都沉沉睡去,我从角落里睁开眼睛,一骨碌站起身。凌晨三点,万籁俱寂。我盯着玻璃茶几上剔透的奖杯。水晶的小猫头戴冠冕,作势前扑。风缓缓从窗外吹进来,半开的鹅黄色窗帘起起落落。断续的月光,照得小猫脸上明灭不定。
你到底在扑什么呢,你身前一片黑暗,一片虚无。
哼,我来帮帮你吧。我跳上去,一甩尾巴把它扫下茶几。它撞在地板上,当当,头和尾在瓷砖上极速地震荡,随即爆裂,碎成无数细块。
我低头叼起放在旁边的购买证明册,一跃跳上窗台。远处灯火微明,蓝光闪闪,如同一块海岸。车噪声如夜潮阵阵洄击。我回头看了看屋里,决然转身,朝底下的空调外机,飞身一扑。
册子在风中吹开,纸页啪啦作响。小兰,你别哭了,我就要回来了。
在写完这篇故事后,我明确感觉到,也许这只猫会拯救我。当然,我不奢求它像拯救过夏目漱石的那只猫一样强大,但能让我摆脱近期的困境就足矣了。
从题目就能看出来,这篇故事的诞生,和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是有一些的关系。确实,在决定写这篇故事的时候,我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就是《我是猫》、但更确切地说,是那其中的一个场景。
那是小学的时候,我初次接触到这种纯文学类的作品。那天是周五,班主任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业——写读后感,而我们要读的作品就是图书馆里的藏书。班主任指挥男生们把书从图书馆搬到教室的讲桌上。班长负责发书。班长站在讲桌前按照花名册点名,我们听到名字就上台领书(书是按堆放的顺序随机发的)。班长在点到名字之后,还会在后面附上书名。我当时对两本书记得特别清楚,一本是《罗亭》,一本就是《我是猫》。这两本名字不寻常的书,在当时给我留下了一种奇异、陌生的感觉。而我在写这篇故事的时候,这种奇异、陌生的感觉又浮现了出来。不过遗憾的是,我没有通读完《我是猫》,我只看过故事的一部分,但我相信如果把这篇作品通读完,我的收获肯定会更大。
说了这么半天,还没说到声音呢。情况是这样的。在写初稿的时候,我感觉到很别扭,有种飞机在贴地打水漂一样的感觉,虽然在往前飞,但是不稳定;既没有足够的动力直接飞起来,也没有减到一定的速度在跑道上顺畅滑行。这种不真切、分离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初稿写完。将初稿写完之后,我又把它晾了几天。等再次打开的时候,我发现写作时留存的惯性还一直存在,这种惯性,让我的修改几乎陷入了一种停滞的状态。一天下来,我对整篇故事所做的改动,只是检查错字、改改标点什么的,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那个时候我对故事修改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但是还不够清晰。我感觉我需要广泛阅读,要在阅读中,让脑海中的图景聚焦。就在当晚准备睡觉时,我突然想起来了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我打开手机的阅读器,试着读了一段。考菲尔德在我面前嘟嘟囔囔的。这时我忽然明白了我的故事缺少了什么。是声音,缺少的是一只猫的声音。一只猫的声音肯定和一个人的声音是不一样。我试着以一只猫的声音来重写第一段,写完,我又读了一遍,果然,这下图景聚焦了。
最后,虽然我知道这个故事还存在着一些不足,但是这只猫能发出声音,就足以让我开心好一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