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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偿(外一篇)

2022-01-09陈乐

青春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舅斧子斧头

故事发生在1990年前后,具体日期已无从考证,只知道不可能在二月和八月,因为这个故事是从学校开始的,当我姥姥用莒县方言讲这个故事给我听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一定要用普通话将之翻译出来,以分享给我的朋友们。事情还要从前一天放学说起,十岁的老舅和大拐、二拐两兄弟并排走着,进才跟在他们后面。

这四个人以二拐的鬼主意最多,他是一个策划天才。大拐和二拐不一样,他不如二拐机灵,但比二拐凶狠。有一次二拐被高年级的同学欺负了,把这事告诉了大拐,大拐课也不上了,拿着路边捡到的砖头就冲到那人的教室,恶狠狠地说要让他脑袋开花,最后是老师替他挨了一砖头。他见没打着,还要继续动手,最后学生把校长找来了才平息事件。那人坐在教室里吓得脸色惨白,从此躲着这两兄弟。我老舅爱跟这两兄弟混在一起,因为跟着他们总可以玩点新奇的游戏。二拐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我们用树枝造个我们自己的房子,在里面玩游戏,怎么样?”大家都被二拐的话深深吸引,觉得这非常有趣,大拐开始鼓动大家赶快行动起来,一直跟在后面的进才这时插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搭建房子一定要用粗树枝,它们都长在树上,我们要怎么拿下来?”大拐白了他一眼,说:“真笨,爬上树用斧子砍下来不就行了。”

“那咱们也没有斧子啊。”

“我去拿。”老舅自告奋勇地承担了这个任务,一路小跑回家,抓起新买的小斧子就往外冲。大舅在院里,就问他拿这个干吗。老舅编了个理由说想砍点树枝拿回家当柴火烧。我大舅没想过弟弟会撒谎骗他,于是同意他带斧子出门,嘱咐他一定不要忘了拿回来。老舅拿着斧头一路冲了过来,大拐接过斧头插进裤子里,三两下就蹿到了树上,大拐喊那几个人躲远点,别让树枝砸到。大拐两只脚缠在树上,右手用力挥舞斧头,树枝噼噼啪啪,砰然落地,四个人开始商量怎样把树枝房子造起来。

“应该像家里的房子一样,四根柱子支起一个顶,四周再铺上小枝做墙。”二拐反对了这个提议,他觉得他们的树房子应该简单点,不能模仿家里的形状。老舅又提议做成鸟窝的形状,还是被大伙否决了。他又說要不就把树枝两两交叉成三角,三角尽量宽一点,围出一个密闭的空间,然后留个小口当门。大伙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于是两两一组开始行动,大拐二拐一组,我老舅和进才一组。由于树枝不一般齐,短的那根总也挨不了地面,于是大拐只好再爬另一棵树砍些新树枝。老舅刚才就想上厕所,于是趁大拐上树砍枝子的功夫,跟其他两位说自己要去厕所拉屎,大拐下来了等他一会儿,他很快就回来。二拐让他快去,他一路跑到上面的公厕,在离厕所门最近的坑位蹲下,他不知道那三个伙伴这时候已经走了。等他再回来,地上只有散落的树枝。应该是大人把他们叫走了,他想。现在也到了傍黑天,也该回家了,于是他背上书包,抱着几根不能用的树枝回家交差,剩下的明天留着再用。

大舅看到他只抱着树枝,问他斧子哪去了。这时候他才想起斧子丢了,但他不敢告诉大舅,于是就说斧子忘在了砍树枝的地方,他现在去拿回来。可斧头已经丢了,他只好漫无目的地走着,想拖延一点时间。进才正好迎面过来,他要去小卖铺买东西,老舅立马喊住了他:“你们都去哪儿了,我一回来人都不见了。”

“吕叔把大拐、二拐喊回家了,我也就回家了。”

“那我的斧头呢?我妈正在找这把斧头,我哥说是我拿走的,要我拿回来,那可是一把新斧头,被我弄丢了我肯定要挨打,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进才让老舅把耳朵凑过来:“是大拐拿走的,我看到他把斧头夹在腋下,然后和吕叔一块走的,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要是大拐知道了肯定揍我。你就当不知道,然后去他家问一下,我先走了。”

听到这话,老舅立马掉头去大拐家想要回自己的斧头。他不能出卖进才,于是就只能当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斧头在大拐、二拐手里,可他们俩要是死不承认怎么办?那且不说拿斧头的事,先去他家看一看,等看到了自己的斧头再和两兄弟摊牌。老舅带着渴望的心情敲开了大拐家的门,大拐这时候正抱着自己家养的黄狗,见我老舅来了,知道是要拿斧子,就把狗链子解开了。这黄狗一见到陌生人就嗷嗷直叫,大拐把狗松开,那狗直扑向我老舅。老舅迈进大门,看到黄狗冲他而来,吓得赶快往门外跑,一个转身被门槛绊住了,黄狗照着他屁股、大腿吭哧了几口,老舅又疼又怕,顾不得那么多,连滚带爬跑回了家,血从大拐家流到了我姥姥家。

我姥姥见我老舅哭着回来,又看到他大腿受伤了,连忙问他怎么了。他说被大拐家狗咬了。

“你去他家干吗,那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想着把咱家斧头要回来,大拐他就放狗咬我。”听到老舅哭诉,大舅抄起菜刀就要去大拐家。

“还是我找他家算账去,你先带你弟去卫生所打针。”姥姥气得把围裙甩到一边,抄着两齿耙子去找大拐一家讨个说法。

她走到大拐家,只有大拐他爸在家,他说大拐他们吃完饭就出去了,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姥姥一定要进屋看看,屋里空无一人,她知道大拐他爸一定是让他们躲起来了,因为自己一定会来找大拐算账。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现在他们应该在奶奶家,我姥姥想到这,手持二齿耙子杀奔到大拐他奶奶家。大门敞开着,大拐他奶奶站在院子里等着我姥姥来,好像那大门就是为她打开的,只是当看到我姥姥走进来的时候,她还是表现出一脸惊讶。

“怎么了他孙婶儿,看你气成这样?”

“大拐呢,你让他出来,我要问问他为啥放狗咬俺家传林。”

“大拐他没来俺们家呀,你没去他家看看吗?”

“别骗我了,这两个小王八蛋一定在你家躲着呢。”

“你有话好好说,别一口一个王八蛋。”

“你赶快让大拐出来。”

“他不在我家,你别问我。”老太太脸不红心不跳。我姥姥气得要冲进她家看看,老太太用手把着大门不让我姥姥进去。我姥姥见她狠命阻拦,火更大了,直接举起钉耙,照着老太太脑袋就要砸过去。大拐和二拐听见我姥姥要找他们,于是从窗户跳出去,正好看见老太太的脑袋马上要挨上耙齿,兄弟二人一个抱着我姥姥的腿,一个推着奶奶让她快走。那老太太远离了危险,打电话要大拐他爸来,她哭着说自己被打了。大拐他爸听到这话立马从家里赶过来。

大拐、二拐见到爸爸来了,原本害怕的神色瞬间变得嚣张,跟他们爸爸报告说我姥姥要打他们奶奶。大拐他爸一听这话,登时就把我姥姥踹倒在地,我姥姥举着耙子要反击,结果他们父子三人一块对我姥姥动手,老太太就在屋里看着,不说一句话。我姥姥吃了大亏,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她知道他们人多势众,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她也不指望出口恶气了,甚至也不抱着这无赖的一家能完全赔偿打狂犬疫苗的钱的希望了。她手扶着耙子,说孩子被大拐放狗咬了,疼得嗷嗷直叫,他们家总要拿点钱,不能让孩子白受伤。

“我们凭什么拿钱,你儿子要是在外面被我家狗咬了,我肯定赔你钱,可你儿子是在我家被咬的,这就是你儿子的问题了。谁允许你儿子进我家了?你儿子闯我家,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家狗咬了他合理合法,你自认倒霉吧。”

“要不是大拐把狗链子解开了,那狗怎么能咬到我儿子?”

大拐他爸抓着老舅是在他家被咬这个事实疯狂做文章:“我儿子在家里想怎么玩狗就怎么玩,解开狗链子又怎么了,还是你儿子不该在这时候来。”

“狗咬了人就得赔钱。”

“那你再让你儿子来咬狗一口,这事就算扯平了。”

“你真是个无赖,怪不得你儿子跟你一样不学好,先是把俺家的新斧头偷走了,传林才会来你家要,他就放狗咬传林,你今天必须给个说法,赔传林医药费,不能让他白挨咬。”

大拐极力否认自己偷了斧头,他说他当时和二拐、进才在一起,放学后根本没看见我老舅,一定是我老舅自己把斧头弄丢了,怕被大人打就编了这种瞎话,把脏水泼到他头上。大拐一口咬定自己不是贼,大拐他爸也相信大拐不是贼,他一直认为是我老舅无缘无故闯进他家,于是大拐放狗赶我老舅走,没想到黄狗把老舅给咬了。老太太从院子里走出来,明明刚才还喊着要儿子替她报仇,这会儿又变了一副面孔,跟自己的孙子说:“要是你拿了斧子就交出来,你孙婶也不能拿你怎么样。”这狡猾的老太太立马把咬人的事遮过去了,一把斧子就算是新的也没多少钱,疫苗可就贵了,所以即使大拐真拿了斧子也没关系,只要把咬人的事推脱过去了,赔上三五把斧子都无所谓。

“妈,怎么连你都不相信你孙子,他说没偷就是没偷,既然她说斧子是大拐拿的,那就让她在咱家找吧,要是找到了,医药费我赔,要是没找到就算。”小卖铺里的斧子样式都差不多,就算我姥姥找到了,大拐他奶奶可以说是自己新买的,我姥姥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推翻,除非斧子上刻了我姥姥的名字,不然说什么都没用。我姥姥什么也不管,就要让大拐一家赔钱,大拐一家坚持让姥姥拿出证据。他们一直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直到我大舅从上面跑下来,慌慌张张地说卫生所没有疫苗,必须赶快去穆棱林业医院。我姥姥急得赶快回家,收拾衣服就要去穆棱。一路上她大骂大拐一家不是东西,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你和弟弟一定要好好学习,有出息了当了大官,替你妈出这口恶气。”

大拐和二拐从奶奶家出来,大拐在月光下挥舞着小斧子。这小斧子一直被他藏在房后的树丛里,现在他可以把斧子拿出来,借着黑暗好好耍一耍,这是他的战利品,从今晚起这斧子不再姓孙,而姓吕,吕斌的吕。

回到家,大拐他爸看到大拐手里多了一把斧子,知道我老舅的斧子应该是他拿走的,但他没有言语,反正家里的斧子也用旧了,正好换一把新的。大拐他妈问他,老太太被谁打了?他说是被传林他妈打了,这寡妇没事找事。

“是不是因为传林被咬的事啊,我看咱们该拿就拿点,她一个女人养四个孩子也不容易。”

“那咱就容易啊,明明是他儿子的问题,跟咱有啥关系。”

“你也不能一分钱不给吧。”

“给什么给,一个子也不给。你是向着咱家还是向着外人,胳膊肘总往外拐呢。”

“不是,我在屋里听见传林被咬得不轻。”

“只要咱儿子们没事就行,别的你也别操心了。”

他心满意足地躺下了。我姥姥和我大舅、老舅三个人正坐在去往穆棱的夜车上,姥姥忧心忡忡害怕晚上医院没有大夫,她只能默默祈祷老天保佑。

晚上大拐睡得格外安详,梦里他在刚建好的树枝房子里,和二拐、进才一起打牌,玩得不亦乐乎。在他熟睡的时候,我老舅刚打完疫苗,再加上屁股和大腿的疼痛,他一整晚都睡不着觉。到了第三天,他才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学校。

他们一直想换一套新房子。 当初买下这个房子是因为这小区离儿子的学校近,步行只需十分钟。他们选房也和其他父母一样,首先要找学校附近的房源,再找交通便利、四周都是公交站的,附近再要有生鲜市场或者大型超市那就是锦上添花。当他们兼顾了其中的两条之后,就没法再考虑房子的户型、朝向、楼层和面积这种与居住相关的问题了。那几年楼市虚涨,老城区的学区房最便宜的起码要三十来万,他们手里连十万也没有,因此买房这事也拖了很久。他们总在犹豫要不要买房,后来想到有了自己的家也算在城市安稳下来,再说儿子也要考大学了,总要有个自己的小屋安心学习,不能再和他们挤在一起了,考虑再三他们还是下血本买下如今的家,这不仅花光了他们全部的积蓄,还欠了亲朋十万块钱。

乔迁那天他找自己的妹夫帮忙。前一天他们已经把除了床以外的东西都摆在了客厅,三个人都睡不着。前两个月他带着儿子去看了新房,边上台阶边问儿子累吗,儿子说一点也不累。他感觉似乎这楼梯的每一层台阶都要比寻常的台阶更矮。因为新房刚装修好,他们只从门口看了一眼,然后从新房下来去了儿子的学校。他掐表计算时间,也许是太兴奋了,十分钟的步行他俩用了五分钟就搞定了。回家之后,他跟她说从新房到学校只要五分钟,以后儿子能回来吃口热乎饭,言语间特别满足,还不忘跟儿子说要争气:“爸爸妈妈没什么本事,这房子是我们拼了老命买的,你要记住,一定要好好学习。”余下几个月里他都要去新房看看气味散没散尽。那天早上他们不到四点就把三个人用的一张大床拆干净了,他们俩抬着铁床架往楼下搬,在门口喊儿子把客厅里的东西往外搬。儿子听到了话,一手抄起一个塑料兜,里面都是他们三人的用品,有的还有用,有的很久也没用过了,但他们没有心思收拾,想着等搬到了新家再把物品好好布置一番。他们下到三楼的时候,妹夫正好往楼上走。他想帮她搬床,她说不用,也不沉,还让他在车上等着就行,他们一家三口就能把东西搬下来。他说既然来了,那就要帮着搬,人多还能快点。他们觉得也有道理,就让他上去帮着搬东西。来回几趟之后,他们都热得大汗淋漓,还好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车厢里。他们没忘了把墙上的世界地图带走,那是一九八五年的旧地图,有些国家已经不复存在,但就是这过时的地图帮助儿子认识了七大洲、四大洋,以后這地图对他的学习还有用,所以他们要带走它。车子在路上奔驰,妹夫开车,他坐在副驾驶,儿子坐在最后默默无声听着大人们唠嗑。

往上搬远比往下搬费劲,尤其是他们的新家比刚才那地方足足高了三层。大衣柜还没有抓手,两个男人害怕摔了柜子上镶嵌的大镜子,于是只能动用手指全部的力量捏着衣柜的一角,一点一点往上爬。他们爬到四楼时把柜子轻轻放下来,好好喘了一口气,再一股劲儿冲到八楼。好不容易上去了,他打开房门,那大柜子卡在客厅里,说是客厅,其实不过是大卧室和小卧室中间的隔断,中间不过一米来长,他们只好推着柜子,将它推进卧室,那感觉特像吃噎了的人不断揉着自己的胸口。最大的物件已经搬上去了,剩下的几样很快也被塞进了新房里,整个空间再不像最初看房时那么宽敞,三十平方米的房子,里面再放上家具可不又小又窄。不管怎么说,他们也算有了两室一厅的家,三个人不用再挤一张床了。乔迁之后,按规矩总要来一顿乔迁宴,在家里请亲戚们吃一顿饭,分享乔迁之喜,感谢他们的帮助,可他们家实在太小了,装不下那么大的饭桌,那顿乔迁饭就搬到了川椒,大家吃了一顿火锅了事。

后来几年,他们都住在这里,习惯了每天从八楼下到一楼,再从一楼爬上八楼。房子里的物品越来越多,虽然扔掉了一些废品,但整个家还是越塞越满。原本不大的客厅被洗衣机和冰箱堵住,一头是可折叠的饭桌,吃完饭之后都要把桌子叠起来,留下一个可以通过的路口。大卧室放上家具后,还有三平米的空地,夏天炎热的时候夫妻二人就打地铺睡,小卧室正好能放下书桌和一张床,儿子就在这洞穴里长大,直到他考上大学。他们原本希望他能成为寒门贵子,这也是他们当初买房的一大动力,可他只考了450来分,勉强上了二本。他原本是他们最大的希望,因此上高中的时候总对他特别严厉,如今录取通知书已经发下来了,二本既成事实,他们也不再挂念他的成绩,反正已经失望过了,管不管他都一样。如今她越看这房子越不顺眼,狭小不说,楼层还高,每次她回家之后只想在床上躺着,时间一长,整个人都烦躁不堪,她觉得自己就好像监狱里的囚犯一样。她想换个新房,吃饭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只要她想到了就要说起这件事,房子已经成了她的头号心病,她不想一辈子都窝在这个圈里,她还有更长远的打算——帮儿子买下婚房,这样她觉得自己一生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不会再有什么困住她,可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钱。他们比买第一套房子的时候还缺钱,手里连三万都没有,他们这几年挣的钱有一部分还给了亲戚,还剩下好几万没有还清,兄弟姐妹虽然都大方地说不用着急还,但欠别人钱总归不是滋味,总想快点还清。高中这三年儿子也花了不少钱,他既补数学又补英语,临高考还补了文综,所以家里没攒下多少钱,他们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现在住的房子,因此他们商量后决定卖掉它。

后面这几年楼市依旧凶猛,楼盘也如雨后春笋般迅猛生长,原来荒无人烟的郊外如今都是新开发的小区,有的地方楼价飙到九千多一平,这也带动了二手房市场,买不起新房子买个差不多的二手房也是个明智之选,照楼市的发展规律,他们的房子怎么也能收回本。可偏偏他们那片儿房价掉得特别厉害,有一个比他们家面积还大一点,也是顶楼的一户,卖出去才十五万,像他们家这么小的房子,还不是精装修,市场参考价最多也多不到十一万,这可比他们刚买时缩水了近一倍。他们不敢现在就把房子卖掉,十万块远没有达到他们的心理价位,他们只好按兵不动,等到房价回春,哪怕亏个三万五万他们也能接受。她现在更加讨厌这个家,不光因为它让她感觉憋屈。她回顾自己买房子那一年,心理上那么急迫,饥不择食,如今全砸手里了。她觉得自己特别愚蠢,是天下最蠢的女人,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压在孩子身上,因此给他创造一个安心的学习环境,结果他也没考上名校给她争光,他的失败让她越来越怀疑自己买房子这件事是不是对的。“当初要是再借一点钱买个大点的不就好了,光想着便宜结果现在成了这样。”她越想越懊悔,看到丈夫她心里更堵得慌。当年她要买这个房子的时候,他一直没阻拦,甚至没有给出过任何意见,好像这烂摊子都由她一个人承担,而他只是一个甩手掌柜,现在她只有无尽的叹息与愤怒,愤怒于这些一成不变的东西。

房价依然没什么起色,平稳地停滞在十万五,就连楼下那套户型跟他家一模一样的都卖了十六万,只有他们这房子始终叫不上价,七楼和八楼也只差一层而已。他们明白了兜售顶楼就是比其他楼层难上十万八千倍。假如再让他们重来一回,他们绝对不会再买顶楼。顶楼有大大小小的问题,每当下大雨,天花板就往下渗水,自来水水压总上不去,有时候洗一盆菜要接好长时间水。谁也不愿意花钱买这么个设施不健全、窄小又破旧的老楼,他们只能守株待兔,可买主还没等来,她的更年期反而提前来了。她靠吃药压抑自己的脾气和燥热的身体,每天都很烦,菜如果做得稍微咸了一点她就会没好气地指责他:“钱,钱是赚不来,连饭也不会做,我当初怎么瞎了眼,跟你这个废物结婚,你看看咱们家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就咱们这岁数的,谁手里没有二十万的余钱,咱现在能有三万吗?你这个腿,静脉曲张也得手术,咱家也攒不下什么钱,你儿子马上就得娶媳妇了,你好意思把这破烂喽嗖的房子当婚房?怎么也得买个像样的,就这么个破房子谁愿意跟你儿子,你也不知道愁。”

“我怎么不知道愁?”

“你知道愁?每天晚上就知道刷抖音看那些没用的直播,我每天嘴里都是苦的,你每天就看那些女人瞎叭叭,要不就是看那个什么大唐不夜城,就不知道干点正经事,你知不知道咱还欠着钱没还,我每天都火烧火燎的,你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晚上能干啥正经事,净小题大做,再说这房子卖不出去,我能怎么办,行情就是这样。”后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再说话,只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他的神情更激怒了她,她想到是这样的人与她共枕眠了二十多年,就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她只吃了两口饭就气得回了小屋,那是儿子住的地方,儿子不在家,她就住在小屋。他不明白不过菜炒咸了一点,也不是咽不下去,她偏要这样,他把所有的菜一扫而光,然后回到大屋躺着,这中间他起来想去小屋找她,但一下床他感觉自己不能贸然行动,他担心她还没消气,看到他会更生气,于是又回来躺着。不一会儿他待不住又起來了,“不吃饭可不行”,他知道她喜欢吃茄子打卤面,于是去厨房先做了份茄子卤,又煮了一碗热面,过上水浇上卤子,然后端到小屋。

“卤子出锅前我尝了,一点也不咸,面都拌好了,吃不吃大蒜?”

“我不吃,你拿走吧,我不饿。”

“你早上就没吃,中午也就吃了一口,还说不饿。”

“我不饿,你快拿走吧。”她很不耐烦地说。

他没有拿走那碗面,跟她说反正面是过水凉面,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热水在茶缸里,吃面的时候喝点热乎水对胃好。她问他干什么去,他只说出去转转。她也没管他,她知道他最多也就去步行街,或者去大润发买点菜就回来了。他愛去哪儿去哪儿,别在家里烦她就好。

过了凌晨十二点半,他还没回来,给他打电话也关机了。这么晚了他能去哪儿呢?她想给和他有关系的人打电话问问是不是在他们那儿。刚要给小姑子打过去,号都按了,她又把电话挂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好像闹了矛盾,再说是个人总要有脾气,再没本事的人也都有脾气,不然就跟木偶一样,也许等他气消了自己就回来了,她用不着为他担心。

可他一直也没回来,她忽然回想起他临走时的表情,平静中带有一点不寻常的意味,语气也和平时不一样,一句“我下去了”被她解读出了最可怕的含义:我下去找个地方抢劫了,可能回来,也可能回不来了。怪不得语气有变化,已经凌晨一点四十三了,难道他真的因为我说了那几句,就去拦路抢劫,为了凑钱买房子?他不是那种人,绝对不是那种人,绝不会的,绝不会的,他胆小如鼠,怎么可能去抢劫?可她的思绪又被另一种想法带跑,就算胆子再小的人为了钱也敢铤而走险,电视里不是有挺多被逼急了的人犯罪被抓起来。她无法想象他要是犯了法怎么办,家里就剩她一个人苦苦支撑。她去厨房看了一眼刀都还在,那也不能排除他去外面买刀劫财,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觉得应该下去找他,不能把他丢在外面。她匆忙穿好衣服,然后想起来要先给小姑子打个电话,让她帮忙一块儿找,就在这时候门“咣咣咣”响了。

“开门,快开门,让我进去。”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马上跑过去给他开门。他喝得醉醺醺的,本来倚着门,门一开他摔倒在她面前,她扶起他来,质问他为什么喝酒喝到这么晚才回来,平时一瓶酒也不喝的人,害得她担心到现在。

“我是找我妹夫喝酒了,一家人喝一顿酒还不正常吗?”他喝得说不出利索话,但表达还算完整。

“那也用不着喝这么晚啊。”

“我……喝酒,我……我……痛快,我妹夫已经答应借咱们钱了,二十五万,嘿嘿嘿嘿。”

“二十五万?他能借给你。”

“那我是谁,我是他大舅哥,他肯定借给我呀,他有钱,他了不起,他是医院的院长,我当然要问他借钱了,谁让他是我妹夫。”

“他真答应借你钱了?”

“真的,明天就打到卡里,我妹夫当时就要给我打钱,我说不着急先喝酒,你等着吧,明天早上卡里就有二十五万,二十五万。”男人躺在地上傻笑,女人喊他让他清醒一点,然后搀着他慢慢走回了卧室,把他卸到了床上。

小姑子给她打来了电话,问她怎么了。她说本来想让她帮着找她哥,电话刚打过去,他就回来了,她就先挂了。小姑子说她哥之前把她老公叫出去喝酒,她老公也刚回来。她想问问钱的事,接过话头问道:“你哥是不是管你们借钱了?”“大海没说借钱的事啊,他回来的时候倒是不愉快,我问他他啥也不说。嫂子你家里缺钱吗?我自己还攒了点,要不嫂子你先用着。”“说啥呢,你和大海也不容易,我们也不缺钱,你哥就是闲的。”“有啥困难你言语一声,咱都是一家人。”“我们家没啥困难,你让大海千万别往心里去,你哥那脾气就是又冲又不会说话,肯定说了什么话伤着他了。”

她挂了电话来到他身边:“吹牛吧,还二十五万,人家都不稀得搭理你。”他又一次什么也没带来,不过她也没那么生气了,毕竟他也只是喝醉了而已。

作者简介

陈乐,1996年生于黑龙江牡丹江,在家乡教初中语文,写诗和小说。

责任编辑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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