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题材电视剧《山海情》的艺术特色与创作转型
2022-01-09谢雨宸
■谢雨宸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
2021年7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指出:“经过全党全国各族人民持续奋斗,我们实现了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在中华大地上全面建成了小康社会,历史性地解决了绝对贫困问题”。在此之前,有关中国农村发展变革、精准扶贫政策下乡村变化的影视作品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国家广电总局办公厅关于做好脱贫攻坚题材电视剧创作播出工作的通知》(广电办发〔2020〕50号)中指出:“各级电视台特别是电视上星综合频道要加大脱贫攻坚题材电视剧购买、排播力度”,讲好脱贫攻坚的中国故事。《山海情》作为2021 年开年大戏,通过宁夏闽宁镇的前后变化讲述我国扶贫工作的开展和取得的成就,作品从人物塑造、叙事策略和影像审美等方面,实现主旋律、口碑双丰收的。
一、人物塑造:多元个性的群众与非符号化的干部
电视剧的艺术魅力在人物,中国农村题材电视剧中人物的形象和命运,与打赢脱贫攻坚战、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有着密切的联系。以我国精准扶贫、乡村振兴为主要内容的扶贫题材电视剧,既放眼农村的发展,又关注到发展变化中的人物,将人物命运与脱贫致富联系起来,塑造了一批有着鲜明个性的人物形象。
扶贫题材电视剧的人物主要包括群众和干部两大主体,两方之间的关系形成了该剧的戏剧性。贫困群众的性格复杂多元,不同于以往农村题材电视剧的单一化模式;扶贫干部突破了符号化的正面形象的限制,成为一个个有脾气、有个性的人;这正是为什么该剧中的人物能够取得观众信任、广受好评的原因。
(一)多元化个性的贫困群众
农民是指长期从事农业生产的群体,扶贫工作做得好不好,关键是看他们的生活过得好不好。长期以来,在扶贫题材电视剧中,过于刻板化和脸谱化的人物形象成为“槽点”,也让扶贫题材电视剧难有较高的可信度和审美价值,其所想要起到的宣传效果也大打折扣,而这种情况在《山海情》中明显得到改善。
对电视剧而言,一部作品的好坏与剧中人物的塑造有密切的联系,《山海情》中的人物是一个多元性格的综合体,不是预设的单一性格,编剧塑造多元化的个体形象,透过事件来展现人物性格,描绘出一幅农民的群像,并不是一谈到农民,就必须要将他们划分成淳朴善良的、吃苦耐劳的、好吃懒做的等“阵营”,“不可能只是单一的社会生活内容的反映,而是正反二重性格因素按照一定的联系方式而形成的性格结构,是正反二重因素互相对立、互相依存、互相交织、互相转化的性格排列组合。”人物的行为选择和性格脾气,在不同事件中是有差别的,并且编剧也不会进行是非判断,在剧中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这是该剧人物立体和具有可信度的原因。剧中的李大有怕吃苦、对吊庄搬迁犹豫不决,没有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双孢菇损失后竟赌气烧了大棚,一个个事件中透露出李大有怕吃苦、急脾气和安于现状等性格,可编剧也将人物的闪光点呈现出来,宁愿不卖也决不昧良心用硫磺熏枸杞,在这个人物身上散发的淳朴、憨厚,也正是大部分贫困群众所具有的,每一个人物通过事件不断完成形象的勾勒,最终呈现出一幅贴近现实的农民群像。
(二)非符号化的扶贫干部新形象
扶贫干部是帮群众脱贫致富、实现乡村振兴的领头羊,是国家政策与群众间的链条,他们既带领群众摆脱物质贫困,又弘扬新时代精神文明。
以往的扶贫剧为了响应国家号召,多将扶贫干部塑造成一个完美的正面形象,他们可以抛弃自己的一切,只任劳任怨地为群众付出;他们可以时刻保持清醒,绝对不会出现任何工作上的错误;他们可以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却要保证每一个村民生活有基本保障,“一号人物都不敢写缺点,所以人物棱角不鲜明,村里出点什么事他都兜着,村里的一些困难,都是通过……自己出钱解决的,这还是走了道德化的路”,道德上的完美无瑕削减了角色的现实性和艺术价值,导致扶贫等干部形象设计走向符号化、脸谱化的“不归路”。
《山海情》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固有的扶贫干部“高大全”的形象。相比之前歌颂英模的方式,马得福是一个敢爱敢恨、存在缺点的热血青年,生于长于涌泉村的他为了全村都能能脱贫致富,他替吊庄的移民搬着行李一步一脚印走到金滩村。村民遭受双孢菇失衡的损失,他敢于冲到省领导面前说出实情,可以看出作为扶贫干部的马得福对农村、对土地、对村民的热爱,但他也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因村民不愿搬迁便情绪化地说出“刁民”一词,在认识到这一错误后他也反思悔改。从一系列事件中,都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是一个接近扶贫工作真实状态的立得住的干部形象。
在电视剧的角色设计中,并不是要将每个人扣上单一特质的帽子且无限放大,才能达到思想宣传效果。观众是有判断力和鉴赏力的观众,极度正面化的形象会使角色脱离实际情况,而那些与正面形象对立的负面形象,也容易陷入夸大缺点的窠臼中。这种敌我对立的人物关系设计可以追溯到我国革命战争题材影视作品中去,但是和平年代群众与扶贫干部不是对抗性关系,也就不应该再借鉴敌我形象设计的方法,扶贫双方是一体同心、共同成长的,是在打赢脱贫攻坚战、推进乡村振兴的道路上携手共进的。剧中,政府拨款、成立闽宁镇,都是为了让村民走向富裕,干部们爱祖国、爱人民的情是真的;而本剧也确实展示出踢皮球、面子工程、数字脱贫等问题,这也是部分干部身上实际存在的。
二、叙事张力:诉说伟大的脱贫攻坚精神
以重大事件为背景的电视剧,往往陷于“宏大叙事”的局限中,影视作品就变成了文件解读,不仅降低观众的期待程度,真实性、审美性和认同感也有所减少。叙事是影视作品具有吸引力的基础,“中国的电视观众,又都有着喜欢听‘故事’的文化传统,故而电视剧的‘叙事’,也就构成了电视剧艺术理论应予以特别关注的核心理论命题”,《山海情》将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推进与个体的变化结合在一起,层次递进、由表及里,一改曾经主旋律电视剧高大全的叙事策略,在剧中揭露并解决扶贫存在的问题,形成“大主题统一、小主题递进、情节相互勾连”的叙事结构。
(一)个体意志与追求先于国家政策的实施
扶贫剧的叙事是以国家政策为直接推动力,传统的叙事模式如同科教宣传,观众对剧中人物的处境、行为、情感等很难实现认同,也就难以达成共鸣。
电视剧《山海情》巧妙地化解了这一问题,剧中人物的个体脱贫意志和致富追求成为强大的叙事动力,这种发自于内心的主观意志甚至要先于、强于国家的政策要求。个体成为脱贫的主体,国家为脱贫提供财力、人力、技术等多方面的支持。在剧中,人物做出选择的出发点是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合乎情先于合乎理,这点是在以往扶贫题材电视剧的基础上的重大飞跃,涌泉村地处偏远,水资源匮乏,村民通过外出挑水维持日常生活,选择吊庄搬迁的村民多是因为当地缺水,并且吊庄村附近还有可以打工的工厂,最晚搬离涌泉村的老一辈们,也是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读书,通过受教育真正过上好日子。
满足人民群众的现实需要,这种强烈的脱贫愿望便是最大的叙事动力,在这样的前提之下,精准扶贫就如同航行在苦海上船只的灯塔,照亮了前方的路,当观众看到村民面临的问题在国家政策实施下逐步解决,也会从情感上产生认同,而不是单向地、被动地接受自上而下的观念灌输,这不仅增添了电视剧的叙事张力,更是让“‘上下同心、尽锐出战、精准务实、开拓创新、攻坚克难、不负人民’的脱贫攻坚精神”通过叙事的张力深入人心。
(二)辩证分析:揭露与反思存在的问题
过去以重大事件为背景的影视作品容易出现“假大空”现象,创作者时常因题材限制,将积极进步、取得成就的一面写进剧中,对历史前进中出现的错误、暴露的问题淡化甚至忽略,严重偏离了现实基础,观众自然也难以信服。为达到宣传效果,创作者习惯将扶贫干部打造成英模人物,然而面对精准扶贫和乡村振兴道路上出现的实际问题,却避而不谈,严重背离事实。
《山海情》的可喜之处在于创作者认识到扶贫之路必然崎岖艰难,政策实施中必然会存在各种各样的矛盾,这些矛盾的根源可能在于贫困群众自身,可能在于公职人员,也可能在于政策本身,该剧没有刻意隐藏这些问题,反而始终以辩证的视角看待扶贫过程中的是非对错,不以道德判断取代是非判断,既宣扬扶贫中的先进事迹、塑造典型形象又不忘扶贫题材电视剧要聚焦农村实际问题的解决。
三级扬水站修建时,出现部门工作交接踢皮球、懒政等现象,这正是部分贫困地区扶贫工作的弊病。白麦苗等第一批外出女工因工作不达标被训斥和质疑,按以往的创作方式,工厂会对他们更加包容,并给予鼓励,但该剧却没有这样做,而是通过训斥直指出外出务工人员存在的现实问题。同样,白校长转卖扶贫物资一事,于情他是想通过比赛申请到教育资金,于理实则违反国家的规定,而最终白校长也收到了教育资助和免职处分两份通知。编剧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进行主观评判,而是全面客观地描绘初扶贫工作的真实状况,将取得的成就与存在的问题展示出来,进而让观众更加直观感受扶贫政策实施的真实状态,使叙事更加具有感染力和可信度。
三、影像审美:农村题材下的新样貌
扶贫题材电视剧是中国电视剧的特殊类型之一,扶贫工作或作为情节要素或作为叙事背景,存在于上世纪末的农村题材电视剧中,随着2021 年我国实现了脱贫攻坚战的全面胜利,“文化和旅游系统有力发挥‘扶志’‘扶智’作用,为打赢脱贫攻坚战贡献文化力量、旅游力量”,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迈进之时,扶贫剧也展现出新的美学范式。
(一)源于农村题材,对准边疆景象
新时代下的电视剧在努力摆脱“作品写的是农村,但是风格、语言、人物都不像农村的”旧模式,扶贫题材的创新体现出农村题材电视剧在美学范式上的变革。
以国家政策为背景,镜头对准边疆景象,将自然生态、风土人情纳入其中,同时镜头跟随村民和干部们往返于城市与乡村之间,这成为扶贫题材电视剧的一大美学特色。宁夏涌泉村地处水资源缺乏的贫瘠山地,围绕在村民身边的不是黄土就是风沙,空旷的土地上几乎难见绿色植被,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村民们如蝼蚁,显得渺小无助,虽不似江南水乡般有绿水青山的温婉之美,但层层沟壑也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边疆戈壁的荒芜与空旷美学。
以麦苗为代表的海吉女工走出大山,去往福建打工挣钱,这一批人在工业化程度高的大城市工作、生活,镜头跟着他们从边疆来到城市,对准的是繁华的城市景象。
兼备乡村与城市的扶贫剧,既有自然生态之美,又有工业化之貌,贫困的农村并不是一个脏乱差的“旮旯”,在与城市的对比之中,西北地区的边疆风貌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正如中国唐代苍凉的边塞诗,与江南水乡的温婉柔情形成强烈的对比,丰富了观众的审美体验,突出了影像的美学内涵。电视剧对恶劣自然环境的描写,从侧面反映出生活在贫困地区的群众与生俱来的坚韧与顽强,在那片土地上开垦、建设新农村传达出自强不息、拼搏奋斗的革命精神。
(二)类型化营造,多种元素融合
《山海情》与以往的农村题材电视剧相比,融合英模、爱情、喜剧等元素,形成独特的类型美学,以新的类型表征实现“凝视农村发展变迁的基本现状,反映农民主体的思想情感、心路历程与命运轨迹”的扶贫题材电视剧的要求。
中国农村题材电视剧在发展中形成了几种主要的类型模式:以个体事迹的英模类型,展开讲述某个英雄人物或劳动模范的个人经历,塑造农村题材电视剧的典型形象;以农村为背景、以爱情为主线,多描写跨越城乡的爱情;还有一类是以诙谐幽默的方式,展现城乡冲突和农村家庭中的家长里短的喜剧,这种类型可划分为两种主要的模式,一种是通过情节和事件产生喜剧效果,如1997年的《山城棒棒军》,另一种是将剧中的人物进行形象扭曲、性格特质放大处理,尤其在21世纪之后形成的“东北风”电视剧中更加明显,如《刘老根》《乡村爱情》系列,以及《喜耕田的故事》《马向阳下乡记》等,以“东北风”为代表的喜剧类型农村题材电视剧,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塑造中国影视作品中农村的范本,以至于一提到农村,联想到的就是“憨”“懒”“土”,这些标签也成了观众和创作者对农村地区、农村人的刻板印象,甚至出现一些为了搞笑而搞笑、为娱乐而贬低农民形象的低俗现象。但随着脱贫攻坚战的打赢,农村题材、扶贫题材电视剧在创作之初有意避免过度娱乐化倾向,取而代之的是多种类型元素的综合运用,努力避免为了增加作品趣味性使乡村振兴严肃性丧失的情况。
需要承认的是,以国家重大事件为创作背景的电视剧,囿于正剧的严肃性限制,格调往往高耸入云,创作者不敢放开手脚,文艺作品成为了政策解读的话筒,情节设置皆在观众的意料之中,不仅模式化严重,同样也缺乏艺术性和审美愉悦。为了消解这一困境,编剧通常选择使用爱情元素、喜剧元素冲淡教条化的演说,久而久之,电视剧的创作就走向了两个极端,或过于严肃,专注于政策的解读;或隔靴搔痒,浮于爱情、喜剧的表面,而未能表达深层之意。
《山海情》在避免过度娱乐化的基础上,取百家之长,融合英模、爱情、喜剧等多种类型元素,形成扶贫电视剧的多元类型化美学新范式。农业大学教授凌一农是福建对口支援宁夏的科研人员,面对受教育程度不高的村民,他带着学生在盖起来的养菇大棚亲自制肥、施肥,手把手在棚间教授养殖方法,真正做到把一线的科研成果转化成惠及农民的实际技能,当遭遇菇价暴跌,凌一农更是自费帮村民存菇、卖菇,最终打造出吊庄村养菇产业链,带着村民走向自力更生的脱贫道路,凌教授所代表的正是冲在打赢脱贫攻坚战、推动乡村振兴第一线的先模、劳模。
爱情元素作为附加条件,为严肃的精准脱贫重大政策增添一抹柔情。无论是因为旧婚姻习俗被分开的得福和水花,还是终成正果的得宝与麦苗,情感线与脱贫线交织在一起,对得福和水花这对被拆散的鸳鸯,各自成家后的二人依旧互帮互助,编剧并没有为了可看性而突破伦理道德的底线,儿时纯粹的感情幻化成相互扶持的友情,爱情上的遗憾在得宝与麦苗身上得以弥补,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他们并没有违背初心,最终修成正果。
喜剧化手法在电视剧中体现在方言理解的偏差,挂职县长陈金山在派出所用带着闽南味的普通话与民警沟通,几个民警愣是一个晚上都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以语言差异产生的喜剧效果不仅给电视剧增添一丝生动活泼,同时也符合真实情况,折射出对口扶贫过程中沟通困难的现实问题。
四、结语
从个性多元的人物到富有张力的叙事再到呈现的影像审美新范式,《山海情》在对准边疆景象、丰富观众视觉审美体验的同时,也让人感受到该剧深层的文化与内涵。电视剧告诉人们两种脱贫的方式——奋斗与教育,只有不畏艰辛、勤劳勇敢才能创造美好生活,而美好生活不仅代表物质层面的丰富,更是要求精神层面的富足。
作为影视作品的《山海情》,用讲故事的方式让观众理解政策,而不是用解读政策的方式让观众听故事。从剧情角度来看,《山海情》讲述的是我国精准扶贫、全面打赢脱贫攻坚战、推动乡村振兴的故事,而从国家政策角度来看,《山海情》是文化扶贫的宣传册、是巩固脱贫攻坚战胜利的总结、是推进乡村振兴工作的序章。“山海情”体现的不仅是对生我养我的土地的深情,更表达着党和国家对人民的深爱,以及每一个中华儿女对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