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史视野下的“明清学”倡导者李洵先生
2022-01-08赵现海
赵现海
关键词:世界史;“明清学”;李洵;明清时代;临界点
李洵,字仲符,1922年7月出生于辽宁省北镇县,1946年毕业于北平临时大学史学系,1948年赴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任教,1985年创建明清史研究所,任所长。1995年9月,因病去世,享年74岁。先生是我国著名历史学家,明清史学科的奠基人之一。先生自幼受到家学的良好熏染,进入大学后,得到包括谢国桢先生在内的众多名家指导,学术博大精深,研究自成一家。
先生在为研究生授课时,提出我国的明清史研究路径凡分两种,一为“汉学传统”,由孟森先生所开创,以实证为主;一为“社会学传统”,将社会科学理论引入研究之中。1至于先生,在我看来,则融合两种传统,游刃其间。先生一方面著有《辽宋金三史纂修考》《明史食货志校注》等书,并主持点校《钦定八旗通志》,合作整理《清代东北阿城汉文档案选编》;另一方面在1956年,年方34岁时,便运用马克思主义,撰成《明清史》一书,开始建立明清史研究理论框架与学术体系。先生的学术考证嘉惠学林,绵泽延长,理论阐述更是影响深远。赵毅、罗冬阳老师在《李洵先生的生平与学术业绩》一文中,2便指出先生的研究充满了“通史感”、“全史感”、“整体感”和鲜明的理论特色。
先生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从中国本土立场出发,建立起一套具有很强解释力的学术体系,对明清史众多重大问题展开了深入探讨,对明清中国与欧洲历史的关联与差异做出了自己的解释,并提出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新的明清史叙述体系。现结合本人对先生著述,尤其是即将出版的《李洵全集》第五卷《中国的明清时代——李洵明清史讲义》一书的阅读感受,谈一点粗浅认识,敬请各位方家批评指正。
在中国古代历史研究中,相对于其他断代史,明清史起步较晚,孟森、谢国桢、吴晗等对明清史研究有开创之功的学者,在相当程度上承继了清代以来的朴学传统,在考辨明清史料的基础上,对受到普遍关注,但悬而未决的重要问题进行了深入研讨。但时代形势对于明清史研究的期望并不止此。新中国建立后,如何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从世界史的视角,揭示古代中国的发展道路,审视其成就与挫折,阐释新政权合法性的历史基础,就成为中国古代史,尤其距离当代最近的明清史研究的发展方向。正如先生所说:“这两个王朝统治的大约5个半世纪,是距离我们现在这个中国社会最近的历史时期,现代中国的许多东西,是从明清时代延续过来的。现代中国的国情,其实主要是明清中国的历史遗产。”1围绕“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就是这种时代背景的产物。相应,如何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在实证史学的基础上,建构出明清史学科体系与解释框架,便是摆在明清学人面前的历史使命。
先生的《明清史》一书,就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将明清时期作为一个完整的时代,审视在帝制晚期,中国各方面所呈现的发展、所面临的危机、相应的解决方案,以及未来的历史出路。现在来看,《明清史》一书虽然如当时那个时代的许多研究一样,具有明显的时代烙印,但全书视野之开阔、史料之丰富、问题之明确、逻辑之缜密、论述之简洁,都堪称一时之典范,初步构建了明清史学科体系与解释框架,对于引领学界研究之潮流、培养年轻一代学人,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堪称明清史研究的里程碑式著作。该书所倡导的打通明清两朝,整体研判这一时期重大问题的内在延续性、时代变革性,有助于深入揭示在世界近代史开启之初,中国所呈现的历史取向与发展道路,相应生发出诸多重大的问题意识,推动了先生后来众多研究的全面开展。
马克思主义传入我国后,推动了我国学术研究的极大发展。在史学领域,虽然在特殊时期,一度陷入“以论代史”的困境,存在僵化、教条化的弊端,但整体而言,推动了我国史学研究进入到全新的局面。老一辈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指导下,结合我国历史实际,积极推动马克思主义史学中国化,展开对我国历史上重大问题的全面研究,推出了一系列重要成果。在这一学术思潮中,先生也站在马克思主义史学中国化的立场上,反对生搬硬套马克思主义,主张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思维方式,揭示中国历史的内在逻辑。他曾说过:“中国史的问题,中国史的理论问题,马克思跟恩格斯都没有多少研究,这是实际。即使有研究,也不一定完全符合实际情况。因为中国古代史研究中有它本身的理论问题,这些理论问题在任何经典著作当中你都找不出来。马克思给你做现成的结论?没有。你学习马恩理论的意义在什么地方?这正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是掌握其观点、立场、方法,这个很重要。但它仅仅是一个武器,去指导你怎么样进行研究,应该研究什么问题,哪些问题是典型的,应该进行研究的。
先生一生致力于明清史研究,用力甚深,但在论文发表时,却十分谨慎,这其实也是那个时代的风气。先生对明清时代诸多重大问题都有涉猎,其具体观点体现于一篇篇专论中,先生晚年多将其收入《下学集》。“下学”之名,取自《论语》“下学而上达”之义,彰显了先生通过开展坚实研究,获得深刻义理的学术追求。
先生推动马克思主义史学中国化的旨趣与诉求,通过论文集《下学集》所收篇目,便可见一斑。《从王祯<农书>到徐光启<农政全书>所表现的明代农业的生产力水平》一文应受到了马克思关于生产力论述的启发。《从明代商品种类和价格变动看商品生产的发展》一文应受《资本论》一書的影响,先生在《下学集》自序中就自承:“我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对他研究资本主义历史的方法,得益最深。”《公元十六、十七世纪的北京城市结构》一文应受到了马克思关于市民社会的研究的启发。《论明代江南地区士大夫势力的兴衰》《明末东林党的形成及其政治主张》二文应受到了马克思关于政党理论的启发。《明武宗和他所代表的封建贵族阶级》《公元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中叶建州女真族社会性质问题的探讨》《明末农民战争历史作用初探》等文,也都可以视为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进行的具体研究。先生积多年之力,苦心孤诣,所撰成《明史食货志校注》一书,显然是在马克思主义影响下,从经济基础角度,从整体上审视明代历史的尝试。由此可见,先生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生发出众多极为重要的问题意识,推动了明清史众多重大问题的研究进展,许多主题至今仍是当前明清史研究的热点问题,比如关于明代火器、“倭寇”的研究,无论从研究视角还是研究结论来看,仍然十分新颖。
先生的著述,無论从问题切入、叙述方式、研究结论,都注重从中国本土出发,揭示中国历史的固有脉络。比如先生结合我国的具体历史实际,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形态论进行了一定的辨析,在此基础上,将中国的封建社会定位为“后封建制”形态。“但是欧洲与中国孕育资本主义因素的封建制母体有很多的差异。中国历史上如果曾经存在过封建社会的话(中国的中世纪),那么它应该叫做“后封建制”(大约在秦汉以后逐渐形成的)。中国的后封建制区别于欧洲的中世纪,有如下特点:1,土地私有制和地主经济早已出现,土地家庭(私人)继承制已经确立。2,全国较早出现统一的赋役制,地区割据封闭早已打开,与之相比,公元15世纪末法国、西班牙才完成了封建统一,当时意大利、德国还分裂为许多小国。3,大一统的郡县制和中央集权国家在公元前即已确立,领主已不存在。4,直接农业领域的生产者早已不是农奴,租佃关系确立较早。5,商品货币经济比较发达,地方经济的封闭、割据状态早已清除,地区经济之间的局部阻隔不是社会制度原因造成的,而是经济发展滞后的结果。6,科举制度使得步入政界不必有贵族身份,贵族已失去血缘地位。7,宗教并不干预政治,有高度发达的文化、艺术、文学、人文(哲理、哲学),有四大发明、医学、天文学,有唐诗、宋词、汉文章,有官私学校承担教育功能。后封建制=发达封建制≠欧洲的中世纪≠所谓五种社会形态学说中的封建制。后封建制自身的历史发展趋向,应该是什么样的社会形态?1,完全西方式的资本主义社会?2,日本式的资本主义?3,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4,发展成新民主主义或社会主义社会?5,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1由此可见,先生认为中国与西欧拥有不同的发展道路,虽然都可以运用马克思主义进行阐释,但在历史内涵上却可能大相径庭。这反映出先生追求揭示中国历史道路独特性的学术旨趣。
世界各文明在历史发展中,一方面伴随生产力的发展与相互交流的日益开展,呈现出相似的历史现象;但另一方面却由于彼此地缘政治、文明传统、政治体制的不同,形塑出截然有异的历史道路。世界各文明之间同中有异,联系之中又有区别的特征,无疑是吸引无数历史学家为之孜孜不倦的兴趣所在。
秦汉以后的帝制中国,逐步形成了较为完备的国家治理方式。东亚大陆自然环境为中华文明的长期延续提供了地缘条件,黄淮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肥沃的农田为中华文明的经济发展提供了强大支持,长期的国家统一为中华文明的内部交流提供了广阔市场,多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为中华文明的文化繁盛提供了历史动力。如果将此时的中华文明,与同一时期的欧洲文明、阿拉伯文明相比较,可以发现帝制中国在政治体制、经济方式、思想文化、对外模式各方面,都形成了独自特点。这一时期的中国,不仅内部充满了活力,而且通过丝绸之路,积极开展与外界的交往,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层面,都保持着相对于其他文明的优势。
反观同一时期的欧洲,一度建立起强大的罗马帝国,与西汉帝国交相辉映,但却很快分裂,西罗马帝国所属领土,更是长期被所谓的“蛮族”占领、分割。此后的欧洲文明,虽然也有历史新因素的不断产生,而非一般意义上的“黑暗的中世纪”,但长期处于宗教控制下的欧洲中古时期文明发展的暗淡,是显而易见的。
同一时期的阿拉伯半岛,伴随伊斯兰教的崛起,借助欧洲的衰落,开始在亚、欧、非展开长期的扩张,形成了古代世界新的一极,充当了东、西方交流的媒介或者阻碍者的角色。但地处东、西方中间地带的地缘形势,一方面刺激起强烈的扩张欲望,另一方面由于成为游牧民族西进的必经之路,以及内部崇尚强力人物、深受宗教派别左右的政治观念的影响,帝国体系较为脆弱,不断处于分裂、混战之中。
先生对帝制中国“后封建制”的论述,显然关照到了这一时期中国相对于其他文明,在各个层面所呈现出的历史进步,反映出他在注重世界不同文明联系性的同时,也充分注重中国历史具有自身的独特道路,对古代世界做出的独特贡献。但另一方面,不同时期的王朝政权,在当时世界所处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显然是明显不同的。也正是由此出发,先生开始尝试区分不同的时代,并审视其所产生的不同影响。
在世界范围内,关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争议仍然存在,但不可否认,马克思主义史学倡导从世界史的立场,审视不同文明之间的内在联系与不同命运,从经济基础的角度出发,考察社会的整体变迁,无疑极大地拓展了史学研究的宽度,深化了史学研究的深度,推动了世界范围内史学研究的开展。伴随时代的变迁,马克思主义仍然有很强的生命力,这不仅表现在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仍然不断推陈出新,而且20世纪众多的史学思潮,比如年鉴学派、全球史观,都与马克思主义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学术旨趣上具有相当的共通性。
马克思主义本身所蕴含的多学科性、整体性、辩证性,无疑十分有助于推动理论框架与学术体系的建立。先生在马克思主义影响下,十分注重对中国古代历史,开展宏观性、理论性思考,这体现在他突破了传统的王朝史观,十分注重“时代”这一概念,将具有独特内涵的时代,作为一个独立单元,开展独立研究。“历史上的朝代兴亡是一回事,具有特定历史过程内涵的时代是另外一回事。
先生将我国古代历史分为:春秋战国时代、秦汉时代、南北朝时代、隋唐时代、两宋时代、明清时代。这种时代划分,貌似与学界流行的一般划分,并无二致,但事实上先生对每一时代的划分,都是从宏观视角出发,对该时代在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所扮演的角色,具有高度的概括与定位。他是如此概括不同时代的历史定位的:
一、春秋战国时代:中国远古历史之结束,前封建制(奴隶制)之开端;
二、秦汉时代:中国大一统时代的繁荣时期,中国文化定型时期;
三、南北朝时代:中国的民族大迁徙、民族文化融合成中国的中国化时期;
四、隋唐时代:中国型封建制繁荣时期,东西文化交汇点之结成;
五、两宋时代:后期中国型封建制时期(近世封建后期时期)成熟期;
六、明清時代:晚期(16世纪)中国型封建制时期,资本生产形态萌生时期,中国近代社会的雏形,不完整的封建制时期。
先生并未对不同时代给予等量齐观的评价,他更为重视的是秦汉时代、隋唐时代、明清时代,乃至由此提出了时代学的概念。“汉学应该有所革新了。新汉学应该是中国学。中国学当中应该有民族学、秦汉学、隋唐学、明清学,秦汉、隋唐、明清都应该成为专门的学问。”1虽然只是讲稿,但先生仍然言简意赅地指出为什么要专门建立这3种学科。
例一,秦汉时代数百年,经历了秦、西汉、东汉几个朝代的兴亡,但它是“中国”这个历史概念形成的最关键的历史时期。中国和中国模式的形成,中国社会从经济基础、阶级关系、上层建筑、国家形态、文化形态的定型是在这个时代。儒学的完成也在这个时代。
例二,公元8世纪中叶正值大唐王朝由于安史之乱而走向衰亡的时期,但同时又是中国社会由前封建时期向封建制后期迈进的时期。
例三,公元16世纪开始,是大明王朝步入衰亡的时期,但同时又是中国社会发展变化最为快捷、广泛的时期。目前所了解到的中国社会出现最多最持久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正是大量出现在明王朝最危急和动荡的正德、嘉靖、万历时期。可见,与一般研究往往关注辉煌盛世不同,先生即使关注的是辉煌的王朝,比如秦汉、隋唐,也并非注重其辉煌本身,而是强调其在历史上承前启后,创建制度、推动变革的历史嬗变。
正如朱熹所说:“读史当观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3朱熹又说:“读书之法,有大本大原处,有大纲大目处。”4又如黄庭坚说:“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络脉。”5而秦汉、隋唐两个时代,便是这样的研究对象。秦汉结束了春秋战国时期的混战状态,通过推行中央集权制度,将中国凝聚为一个强而有力的统一国家,极大地增强了中国的国家实力,从整体上推进了国家建设与边疆开拓,推动中华文明进入到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隋唐时期,汉民族与北方民族的整合,重新焕发了中华文明的强大活力,推动中国进入鼎盛时期。但“安史之乱”的爆发,却成为帝制中国的分水岭。伴随于此,不仅中原王朝、北方民族的地缘政治都呈现出巨大变化,而且导致此后南北冲突加剧,汉族政权开始走向文弱一脉。由此可见,先生关注这两个时代,实准确掌握了上古、中古时期中国历史变迁的大关节与主脉络。
先生对于明清时代的关注,尤其呈现出这样的学术旨趣。在部分学者的眼中,明代长期被视作一个平庸的时代,明清时期也被人们从整体上视作传统中国逐渐衰落,被西方开始赶超的分水岭。而对于这一时期,先生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极大兴趣,认为明清时代是中国历史的总结时期、关键时期。他指出:“明清时代是中国古代历史的总结时期,是古代几千年历史症结、矛盾、问题暴露最为明显的时期。矛盾最尖锐、激烈、表面化的时代,正是历史家最容易分析判断的最佳时代。”6“明清两王朝的历史大致上构成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个单独的历史阶段,这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个关键时期,是中国社会向近代社会的渐变时期。”7先生先是将明清时代作为单独的历史单元来看待,继而将之定位为中国开始从古代走向近代的历史转型时期,揭示出其与其他时代完全不同的历史内涵,从而开拓了深入研判的学术视角。
先生在《下学集》的自序中,自承在撰写《明清史》之后,便开始“逐渐形成自己的一种理论体系”。这个理论体系具体而言,便是将明清作为一个时代,即“明清时代”,将之放到世界近代史的视野中,审视明清中国与西欧文明的历史分途。在先生看来,明清时代与此前的时代,内涵具有本质的不同,明清时代是:“晚期(16世纪)中国型封建制时期,资本生产形态萌生时期,中国近代社会的雏形,不完整的封建制时期。明清时代应该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独立’
的概念。它是中国古代社会与近代社会的结合部。在这个时代发生了中国古代文明与近代文明接轨的尝试,中国与世界接轨的尝试,东西文明文化统合的尝试,以及新旧社会相递变的尝试。这个时代的历史不应该仅仅被理解为明清两个朝代的历史,也不是习惯上常说的那种‘断代史’,而是一个特殊的作为一个整体的时代的历史。历史上的朝代兴亡是一回事,具有特定历史过程内涵的时代是另外一回事。”1简而言之,先生认为明清时代是我国古代社会与近代社会的接合时期,也是中国近代社会的形成时期。他的这一观点,与近些年来学界的主流观念相一致,但先生“明清时代”概念的独到之处,是他十分强调消除断代史的观念,将明清整合在一起。这在明清资本主义萌芽、社会转型、前近代化研究中,尚未见到如此的注重与强调。在先生看来,明清时代处于我国社会性质即将发生巨变的“临界点”。“明清时代是中国古代社会到近代社会的一个‘临界’时期,是中国古代社会解体与中国近代社会孕育的时期。‘临界’指由一种状态或物理量变为另一种状态或物理量的点或角。临界不等于转折点。在明清时代可能找到这个临界点或者临界角的具体内涵。这个临界点至关重要,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中国近现代社会诸特点形成的历史根据。长期以来,史学界流行一种观点,认为中国古代史和近代史的分界线是鸦片战争。这是一种革命或政治角度的看法,而非学术或科学性的论点,是有偏颇之处的。中国近代史的开端,似应从15、16世纪起始,几乎与欧洲同步。”2但与秦汉创建帝制中国、隋唐推动历史巨变,中国历史相应实现了内在嬗变不同,先生对明清时代能否实现本质性的跨越,并不乐观,这也就是所谓的“临界点”不同于转折点的深刻判断。关于“中国近代史的开端,似应从15、16世纪起始,几乎与欧洲同步”的判断,并不意味着先生主张从15世纪,中国就开始进入与西方一样的近代时期,而是将这一时期视为近代化的前奏。那么,明清时代所塑造的社会形态,应该是一种什么社会形态呢?先生并未明言,但从他所主张的:“每个民族不必都须经过那所谓五种社会形态,也不必经过任何所谓典型的社会形态。社会形态很少有纯粹的,绝大多数是不纯粹的,有时甚至难分主次,是‘复合’在一起的。”3那么明清时代应该是既有转型,又有传承的一种复合状态。先生指出:“明清时代应该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独立’的概念。它是中国古代社会与近代社会的结合部。在这个时代发生了中国古代文明与近代文明接轨的尝试,中国与世界接轨的尝试,东西文明文化统合的尝试,以及新旧社会相递变的尝试。”4这种认识反映出,先生主张明清时代的发展方向,有可能异于西欧历史道路,彰显出他对于明清中国历史道路具有自身的内在逻辑,与西欧存在明显差异的独特领悟。而这也反映出,先生一方面运用马克思主义分析世界文明的近代变迁,但另一方面对中国文明发展的内在理路与具体道路,具有充分的注重与清醒的判断,呈现出坚持中国本位的学理诉求。
在明清时代长达500多年的历史发展中,先生最为关注的是位于中间的16至18世纪200多年的发展道路。这是因为,从16至18世纪,资本主义兴起并开启了全球扩张,开始将越来越多的国家和文明卷入其中。那么,中国在这一时期呈现了何种历史面相,这便是先生倡导的研究重心。“我又为什么在明清时代研究中把公元16至18世纪作为重点?从方法论角度说,这是从人类历史的总体趋势和新的阶段性征角度来审视中国历史发展的同期状况。公元16世纪前后是人类社会历史的一个转折点。人类发达的生产力社会(近代社会)在这个时期诞生,表现为所谓资本主义的出现。这是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历史过程和趋势。其后来的发展表明这场变化是意义深远的:几乎全世界所有的国家、民族都要主动或者被动地卷入这一历史趋势中。顺应这股历史潮流的地区、国家、民族依据自身的条件,发展程度大有不同。”1而中国正是在这一历史阶段,开始从领先于西方,到逐渐被超车,这种历史转变的原因是先生关注的焦点所在。“在这场世界性的变化中,中国历史的所有值得研究的问题,集中在16至18世纪这200多年中。这既是世界资本主义制度由出现到确立的时期,也是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前奏。我们有责任研究它,搞清它。”2只有回到16至18世纪中国的历史情境,才能真正了解先生所说的“所有值得研究的问题,集中在16至18世纪这200多年中”,也才能真正理解先生重点关注这一时段的深意所在。
明朝取代元朝后,并未追随蒙元帝国的世界征服脚步,而是退回到了传统中原王朝的历史定位。不仅如此,明朝由于崛起于贫穷落后的淮河流域,朱元璋本人贫困窘迫的青少年经历、从军以后屡遭内讧的军事经历,促使其形成的缺乏安全感的性格,都导致明朝的政权性格呈现出进一步保守的特征。按照朱元璋的设计,明朝所要建立的是一个皇帝强力控制的,政权体系分散的,全社会由分散的自耕农组成的,对外采取防御立场的国家。明前期的社会,在政府的竭力控制下,在各个层面都呈现出保守的气象。
大体在16世纪,明朝步入了后半段,政权对于社会的控制逐渐松弛,不仅东南海疆,甚至北部边疆,许多民众开始脱离控制,走向海洋与草原。尤其东南沿海的居民,开始大规模地开展走私贸易,加入到早期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历史进程之中。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明朝越来越呈现出政府与社会脱离的历史态势。明后期,一方面是民间由于商品经济与海外贸易的日益发达,而呈现出富庶而有活力的景象;另一方面却是明朝仍然以农业税作为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国家日益贫困,最终在内外交困之下政权灭亡。继明朝而起的清朝,虽然通过重新整肃政权,在相当程度上解决了明朝所面临的政治危局,并运用北方民族的传统,在边疆开拓与治理中取得了巨大成功,从而看似一时解决了明朝所面临的时代危机;但清承明制与内亚传统仍然促使清朝并未转向海洋,在政权控制力逐渐衰弱的18世纪,重新面临类似于明朝的困境,这一次却由于西方国家已经强势崛起,再无明朝那样拥有可以迂回的空间,中国从而开始直面资本主义国家的大规模冲击。
可见,16至18世纪的中国,虽然面临着与西方国家具有类似的发展机遇与时代挑战,但所走的历史道路,却内在地具有中国本身的独特性。一方面,这导致中国错失了率先进入资本主义,领航全球一体化的历史机遇;另一方面,中国所采取的谨慎政策,却也在另一层面,维护了区域发展不平衡中国的统一局面,并未如西欧为发展资本主义,走上了民族国家之路,造成了欧洲的持续分裂与长期战争。今天,历史再次走向了大变局的十字路口,对于明清中国的历史选择,应是做进一步反思的契机。无论我们如何评价,明清中国的历史选择,对于中国乃至世界近代历史,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在先生看来,中国是一个大国,比整个欧洲还要大,存在着明显的地区性差异。相应,在研究中,应该选择典型地区,重点突破。他首选的典型地区是江南。“江南代表着中国几千年来经济发展的水平,也代表着中国历史发展的一个方向,那是发展中与时代变迁关联最密切的地区。”3江南也是最先产生资本主义萌芽的地方。这一观点也符合自资本主义萌芽研究以来,明清经济史界的主流研究模式。但这种研究模式存在很大的问题,那就是中国疆域辽阔,只研究发达地区,而不研究落后地区,难于得出历史的真相。
在19至20世纪社会科学形成之时,在不同学科呈现分化、独立的时代潮流中,萌发于德国的现代地理学却不合时宜地强调消除学科界限、综合不同方法,学科地位从而大受影响,受到其他学科的普遍漠视乃至放弃,时间而非空间,成为社会科学研究的思考维度。1同样,长期以来,历史研究也呈现出独重时间,而忽视空间的“去地理化”(despatializing)取向。福柯在审视了近代历史研究取向与潮流之后,指出:“空间被当作是死亡的、刻板的、非辩证的和静止的东西。相反,时间却是丰富的、多产的、有生命力的、辩证的。”2其实地理不仅是空间的舞台,更在其中扮演着能动角色,甚至从长时段而言,决定着历史的基本走向。在一定意义上,统治是一门空间的艺术。伴随统治疆域的扩大,统治规模会呈现几何级增长,国家治理难度相应也会呈现几何级增长。
与在西歐诞生出来的近代民族国家不同,古代中国是长期保持了广疆域、多族群、多文化的“王朝国家”,具有辽阔的疆域与庞大的体量,相关制度都是基于这一体量之上,综合、统筹考虑而设定。相应,对于古代中国的研究,不仅应从时间维度上,审视不同时代的“时差”,还应从空间维度上,从具有不同生态环境、历史道路的区域社会分别出发,审视不同区域的“域差”与互动,而非单纯地从某一区域社会出发,这样才可以得出完整而客观的历史图景。以往的中国历史研究,在审视中国历史时,大都并非是从中国整体地理空间出发,而是从仅占中国一小部分空间,经济、文化较为发达的中原、江南出发,强调这一核心地区对于中国历史的引领、推动作用;事实上,中国广大地区经济并未有中原、江南那样发达,甚至十分辽阔的边疆地区,一直在拖拽着中国历史发展的步伐。不同地区历史力量的彼此牵制,相互抵消,彼此互动,才构成了中国历史发展的最终合力。
对于明后期中国近代因素的历史审视,也应该从当时中国的整体背景,加以考量。十分显然,这一历史变化基本发生在经济、文化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而不是普遍存在于其他更为广阔的地区,尤其边疆地区。与热闹的江南相比,整个明代中国的国家面貌,并未实现整体变化。以江南一隅牵引庞大的中国,和英国在资本主义兴起的过程中,全国实现了整体动员相比,完全不可等量齐观。近代化在英国是惊涛骇浪,而在中国只是广阔大海的一片浪花。先生便十分难能可贵地提出在地方史研究中,应充分注重全局性问题。他指出:“但是搞典型研究要避免以偏概全的做法。因为典型不等于全体,典型研究也不能代替整体研究。比如对中国经济的研究,你光有江南地区经济的研究,而没有其他地区经济研究的对比,你不会得出中国16、17世纪经济发展水平的整体概念,也不能说明江南经济发展还要受到怎样的一些限制。”3不应以偏概全,以局部代替整体。“因为中国很大,不能说中国当时整体上是一个资本主义已经发展的社会,或者是整体性地进入资本主义萌芽阶段的社会。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是有整体性的。用江南地区的某些东西来说明全国,那会差得很远。”
李洵先生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结合我国历史实际,积极推进马克思主义史学中国化,从世界史的视野下,打破断代藩篱,提出了“明清时代”的概念,倡导对明清中国,尤其是16至18世纪的中国,展开整体考察,从经济、政治、军事、社会、文化各方面,寻找明清中国与西欧产生历史分途的根源,这种研究被称为“明清学”。虽然百年来,明清史研究领域研究成果十分丰硕,也有一些理论探讨,但李洵先生从世界史视野出发,站在明清史全局的基础上,通过全方位、整体性、专题性的深入研究,对于明清历史问题的揭示,仍然有空谷足音之感。他的相关研究理念将会极大地推进明清史研究的开展,并为理解当前的中国提供十分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