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雨崩遇上卡瓦格博
2022-01-07小林尚礼译/乌尼尔
[日]小林尚礼 译/乌尼尔
1991年1月,中日友好联合登山队17名队员在云南梅里雪山遭遇雪崩,全部遇难。这是人类登山史上的第二大山难。搜救队伍中一位名叫小林尚礼(本文作者)的日本登山队员,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一再深入梅里雪山,成功找到了16具遗体。他以纪录片式平实而细腻的文字,记录了令人心碎的山难,艰辛的搜寻,梅里雪山的神秘风貌以及山脚下人们的朴素生活。
卡瓦格峰(梅里雪山主峰)的整个夏天都是雨季。从6月开始一直到10月,山里几乎无一日天晴。松茸就生长在卡瓦格博的森林里。
2001年夏天,为了看看松茸自然生长的样貌,我又一次来到了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明永村。8月中旬的一个清晨,云青欲雨。我和村长扎西二人上山了。翻上岩壁,我看到扎西正踩着一棵树的根,在寻找着什么。
“找到了!”他如获至宝,笑着转回头,在落叶层下面有朵松茸探出了小小的光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然生长中的松茸,鼻子凑近闻了闻,一股独特的清香弥漫开来。扎西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挖了出来,是个蘑菇丁,菌伞还尚未打开。
我问扎西:“上哪儿才能看到更多的松茸呢?”最近明永村采松茸的人少了很多。“那得到雨崩村,那里的山上开阔地多,松茸长得好,采松茸的人也多。”聽他这么一说,我当即决定去雨崩村。
大山深处的村落
雨崩村,是卡瓦格博东侧山麓位置最靠里的村子。海拔3200米,大约有一百五十人生活在这里。走进村子里,立刻就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土地的张力。缅茨姆和吉娃仁安等高峰环抱下的这个山村,似乎时刻都由这些山神庇护着。
藏语里,雨崩村叫作“些·雨崩”。“些”是东的意思,“雨崩”则是村庄的名字。村子的中央有一块据说是从天而降的巨石,这块巨石的名字就成了村庄的名字。卡瓦格博周围传说有四处圣地,雨崩是其中之一。
最初踏足雨崩,是在1996年参加第二支梅里雪山登山队。那时候,我们的到来遭到村里人的激烈反对,被困在村子里整整5天,最后决定放弃登山。
夏天的雨崩村,目光所及处翠色欲滴。田地里有马达声传来,我颇为惊讶地回头看,是位老熟人——斯那通如正开着拖拉机往这边过来。
“哈!你不是那个日本人小林吗?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你这拖拉机是怎么回事?”
“买的二手车,便宜。不说这个,去家里喝酥油茶吧,就住我家嘛。”
斯那通如的弟弟阿亚今年34岁。和兄长相比,他体格纤瘦,看起来有点病恹恹的。但是在山里,他绝对是个可靠的向导,我们商量好一起去采松茸。到雨崩的第二天,我就和阿亚走进了到处缠挂着松萝的林子里。这片林子虽然很适合松茸生长,但似乎已有人捷足先登,我们只找到了一朵。
回家的路上,经过村口时正好遇见很多村民围着松茸贩子。松茸贩子脚下堆放着当天雨崩村人采的所有松茸,装了满满一筐,里面还有拳头大小的。
村里开始进入青稞收割的农忙期,阿亚也需要每天去地里干活。在等待他能闲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去了趟藏语叫作“茄协”的神瀑。冰川融水从数百米高的岩壁上落下,巨大的冲击力能将人压垮。
到达瀑布的当晚,斯那通如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是我小时候听爷爷讲的。一百多年前,有个白人到雨崩村来。这个白人天天爬村子周边的山,采摘收集花草和树木的皮。等这白人走后,山上的植物全都枯萎了。从那之后,村里人就决定再也不许外人进来了。”明永村也有相似的说法。据说过去明永冰川的冰线比现在要低很多。有一次英国人来到村里,在冰川底下架起大篝火,还往里面投掷藏族人极为珍视的酥油。从那以后,明永冰川就一直在不断地往后退。
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依然相信这样的传说。这就是我们的登山队被仇视的原因。人们相信在登山队撤离之后发生的天灾、家畜死亡事件等等,都是卡瓦格博神对人类降下的惩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自然之神一直与这片土地同在。
不过,现代社会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在我参加第二支登山队时,登山装备被盗事件频发。冰川上面的基地里也丢过帐篷。我向斯那通如问起这事,他悄悄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那个帐篷是那家的男人们偷的,被他们拿到德钦市场上卖掉了,听说价格不低呢。”讲这些时,斯那通如的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得意神色,看起来对我们也并没有感到抱歉的意思。那是因为他觉得试图攀登神山的人们,比那些偷东西的人要坏得多吧。
斯那通如继续说道:“每年冰雪融化时,总有人跑到冰川上你们原来的基地位置,去找登山队留下来的东西。我也上去过好几回。登山装备能卖很多钱,种地干活的时候用着也很顺手。以前我还有一个朋友,在冰川崩裂时被卷进去死掉了。”
“你说什么?”
怎么会这样啊?村里人居然冒着生命危险去拿我们留在山上的东西,我痛感登山队给这个地方带来的影响之大。说一句“太危险,不要再去了”并不难,但是这样的劝告他们也不会听吧?面对斯那通如,我无言以对。
松茸的清香
到雨崩已经10天,8月也已接近尾声。天空每天还是阴郁的老样子。我和一位叫巴桑的男子一起出发进行第三次松茸之旅。他从邻村来雨崩采松茸,据说采一个夏天能赚不少钱。
我俩刚走进栎树林里,巴桑就指着路边的蘑菇说:“看,在那儿。”从远处看只是一片白,看不清是什么,走近一瞧果然是松茸。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到。再往里走,巴桑不断地有新发现。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松茸,这回竟像是被火眼金睛盯住了,一瞅一个准。我又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找到一朵已经开伞的。这是我靠自己的眼睛找到的第一棵松茸。我有点不太确定地凑近闻了闻,果然是松茸的清香。我兴奋地大声喊:“找到啦!”
巴桑也发现了新的松茸。我看着他小心地拨开旁边的泥土,向他说出一直以来的困惑。“巴桑,松茸的香味和森林的香味很像,是吗?”走在林子里,这个想法一直挥之不去。针叶树的松香、泥土和落叶混合后湿润的味道、苔藓微不足道的气味……森林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似乎所有这些味道又融合在一起,凝缩成了松茸的味道。
“我也那么觉得。”巴桑回答得漫不经心,似乎我说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眼睛却并没有离开松茸。他的这种淡漠反倒让我特别开心,觉得自己和当地人拥有了相同的发现。
那一天,我们在林子里转了半天,找到了二十朵左右的松茸。可惜都很小,松茸贩子只给了10元(约150日元)。
即便如此,我仍然感到很满意。亲眼见到自然生长的松茸,又一次切身感受到了卡瓦格博的丰饶。回去的路上我回味着松茸的清香,漫步于田间小路。环顾四周,青稞已经收割完了,各家屋顶上都晒满了金黄的麦穗。
(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