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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田的尊严

2022-01-07李滇敏凌瀚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2年1期
关键词:吉兰谷子

李滇敏 凌瀚

李滇敏,1969年生,江西上高人。江西日报高级编辑。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多次获中国新闻奖。曾获第五届谷雨文学奖青年编辑特别奖、首届全国孙犁副刊编辑奖提名奖。著有《看在文坛边缘》。

凌瀚,1995年生,江西宜丰人。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光明日报》《江西日报》《中国文艺评论网》,曾获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第五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推优暨第二届网络文艺评论优选汇优秀评论文章。

2021年的气候很反常,到了国庆,气温还如盛夏一般。

中稻成熟了,前天一场狂风暴雨,不少稻田出现了倒伏。“这两天一直陪着保险公司验损,”吉兰说,“好在有保险,否则损失就大了。”车窗外又闪过几片倒伏的田块,“你看那些小块的田,不一定上了保险……唉,现在还是有很多农民不接受农业保险。”吉兰的语气里有一些说不出来的焦急:“国家对农业保护政策这么好,他们总是慢半拍,迟一步……我就是替他们可惜……没事,慢慢来。实实在在的例子最有说服力,这回我们田里的保险赔付下来,相信很多人会有触动的。”

奉新县赤岸镇沿里村,吉兰他们联合社的万亩水稻种植全程机械化示范基地开割了。大片大片成熟的稻子,风一吹过便涌波起浪,有辽阔的感觉。在这辽阔中,几台联合收割机雄赳赳气昂昂的,颇有点一往无前的气势,所过之处,稻子被它们大片大片地卷进身体里,身后留下整齐的稻茬儿。

“收割、脱粒一体完成,你看看这架势,这么大一片一天就能收割完。”吉兰指点着她的江山和铁骑,眼里有一股豪迈之气。收割机吃饱了,停下来,把肚子里已经脱好的谷子吐到停在田边的车上。基地做了标准园田化建设,田块之间有机耕道,可以过农机,也可以过农用车。“这台收割机肚子里一次能装3000多斤呢。一会儿这些谷子运到旁边的烘干厂, 20多个小时就烘干了。”

看到这些铁家伙,吉蘭就手痒,“旋耕机、插秧机、植保机、收割机我都学着开过。最喜欢开收割机,还有装载机……”看过新华社记者拍的一张照片,一位身材娇小的女机手驾驶着一台收割机在金黄的稻浪里驰骋。照片上,女机手的身形与收割机的体形形成了有趣的反差,但是她的强大气场让人感觉那个大家伙是驯服的,温顺的……照片上那个女子就是今天站在稻田边的这位“将军”。她目送着一台吐完谷子的大家伙远去,搓了搓手,“今天来不及了,梁书记和刘站长他们还等着呢。”

车子在山路上绕了近两个小时,停在百丈寺外。两个汉子在那儿抽烟,远远看到吉兰,迎上来,面有喜色,“走,去看看吧,还真的很不错呢。”白净一点的叫梁敦鲁,是百丈山风景名胜区涂家村的支部书记;皮肤黑一些的叫刘绵庆,县农业农村局粮油站的站长。

涂家村地处百丈山下,这里路远地偏,田都藏在山窝窝里,耕种不太便利,再加上这几年旅游业蓬勃发展,村民们全副身心地搞旅游,做民宿,开餐馆,田地就更加无心打理了,半种半荒的。

从年初开始,吉兰有事没事就往这里跑,她是在打这些田的主意。百丈山下这片田,长长的一溜,从山脚下一直蜿蜒到百丈寺前的许愿池边,足有170亩,一边是山峦巍巍,一边是水流淙淙。“风景是好的,可是不适合耕种。”村民们说。这里山高水冷气温低,水稻生长期长、产量低,不划算。吉兰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她看上了这里的好生态。空气好,水质,土壤也好,而且昼夜温差大,满足优质稻、有机稻生长的所有条件。她想在这里用最原始的耕作方式打造一款优质有机稻,让南来北往的游客带到各大城市的餐桌。“你想想,名山脚下、古刹之旁,海拔800多米,这样的土地生长出来的稻米会有一分禅味吧?”吉兰给它想了一个好名字,就叫 “禅米”。她跟梁书记商量,找人把几块田平整、清理出来,先做个试验。种什么品种呢?她找到刘绵庆站长讨教。刘站长给她推荐了两个品种,一个叫“利优鱼翅”,一个叫“荷优8116”。慎重起见,他们还特意到邻县宜丰实地考察,“真是香呢,走在田边那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那时已经6月了,错过了播种季,可吉兰还是决定种几块田试一试。没想到,长得还挺好。沉实的稻穗在风里轻轻地摇,真是能闻到稻香。几个人一块田一块田看过去,挑几穗折下来,仔细掂掂分量,揉出几粒,放进嘴里嚼嚼……除了发蔸不太理想,其他都不错。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流转土地、种稻子,对了,还有非常关键的一项工作,启动有机大米的认证程序……吉兰跟两位汉子告别,一切已然成竹在胸。

吉兰穿一件白色长袖T恤,一条牛仔裤,戴一顶棒球帽。她皮肤细腻白皙,透出瓷器的光泽,妆容淡淡的,却雅致。这样的女子出现在稻田里,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是来拍照晒图的。殊不知,她可是资深农人。

吉兰1983年出生在万载县株潭镇后槎村乱石岭组。“乱石岭”名副其实,出门就是山,山上全是大石头。石头窝窝里就是乱石岭人的田。黄泥,土质不肥,板结在石窝窝里吃不到水,灌溉全靠天,乱石岭人的田作得太辛苦。

吉兰的父亲是一名石匠,靠着满山的大石做营生,却没能把日子过抻透。在家里,吉兰的名字是“根兰”。她是家里的老三,前面两个是女娃,第三个生下来又是个女娃,吉石匠有些着急了,他给老三取名叫做“根兰”。在万载土话中,“根兰”谐音“跟男”,好在,根兰后面果然跟来了两个弟弟。

农村的孩子生来就会作田。刚学会走路,小根兰就会放牛,打猪草。再大一点就下田了。

“那时候的双抢简直是噩梦。”天还没亮,就被妈妈从床上扯起来,爸爸给她们一人一根扁担,扁担两头各绑着一个蛇皮袋,姐弟几个扛起扁担,跟在爸爸妈妈后面就出门了。山路又远又难走,要赶时间把早稻割下来,还得抢时间把晚稻种下去,不早起怎么行?踉踉跄跄晃到田里,五个孩子一字排开,在前面割,石匠夫妻俩拖着一个大禾桶跟在后面,把孩子们割下的稻子抱起来,奋力地往禾桶上打。

山上海拔高,温度低,石窝窝里的田又不肥,原本是只能种一季的,可是,不够吃啊,一家大大小小七张嘴全靠这几口田养活,石匠一家拼命呢。

清早的清凉仿佛只是一瞬间,双抢的季节,太阳也起得特别早。因为路远,午饭就在田边解决。中午不休,顶着太阳干。弟弟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原来是一条蚂蟥趴在他腿上,小腿上满是血。那时候,田里不仅有大蚂蟥,深脚田里时不时闪出条水蛇。石匠甚至都顾不上抬眼看一下6岁的儿子,兀自拎着稻子不停地抡起来砸下去。母亲面无表情地停下来,揪了一把草,往弟弟腿上一蹭,把蹭下来的蚂蟥往田外边一甩,转身继续专注地干活,再不管脸上、身上晒得脱皮的儿子。弟弟坐到田埂上,继续哭。不知道是看弟弟哭得可怜走神了,还是看到弟弟受伤获得了片刻休息的权利得到了启发,小吉兰右手的镰刀突然直接奔着左手去了,从食指第二指节到虎口拉出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血往外喷。她“啊”了一声,把血淋淋的手举给父母看。父親依然没有停下手里的劳作,他机器一般地抡着稻子。母亲抱怨了两句,不知从哪里扯出来一块布,给女儿包上,转身招呼丈夫把禾桶往前拖了几步……

血还没止住,吉兰学着大人的样子,在田边薅了几片叶子,捡块石头砸碎,敷在伤口上。她在田边坐下,看着天上的毒太阳,感觉自己被它蒸干了。她想象着此刻自己变成后羿,拉满弓一箭把它射下来。再看看大汗淋漓的父母和姐姐弟弟,她心里有些愧疚,有些不自在,眼前幻化出电视剧《西游记》里的画面,一阵仙风刮来,然后孙悟空出现,金箍棒一挥,稻子齐齐倒下,再拔根汗毛一吹,谷子自动脱落。然后哪吒脚踩风火轮从天而降,风火轮上有两大箩筐,一个筐装人,一个筐装上那个大禾桶里的谷子,倏忽把全家连人带谷稳稳地送到家—没错,谷子打下来以后,运回去也是一项极其可怕的任务。扁担上的蛇皮袋是用来装谷子的,禾桶里的谷子她们得装在这里面,一担担挑回去。刚打下来的谷子,湿的,沉得很。

双抢日子里的毒太阳让农民又怕又爱—太阳毒,苦了田里干活的人,但是谷子干得快。谷子挑到村里的晒谷坪上,在谷簟上面摊开,晒。每家都会留下一位老人看着,时不时翻一翻,还要防备偷吃的家禽,也防备下雨。有一年,刚抢收完,一家人在山上忙着抢栽呢,毫无预兆地,天突然黑了下来。母亲扔下手里的禾,拔腿就往山下跑,可是,终究没跑过那场大雨。家里的谷子被冲走了一半。那天晚上,石匠夫妇吵了一夜,他们指责彼此,诅咒命运。母亲的号啕里夹杂着“活不下去了”“跳河”之类的字眼。虽然这些话在乡村夫妻吵架中司空见惯,但是那次,吉兰看到了母亲心底里的绝望。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战战兢兢,寸步不离地跟在母亲身边。母亲的眼睛一直红肿着,神色哀凄,一声不响地干活。吉兰想,长大了,她要给母亲建一个很大很大的谷仓,里面安上一个太阳……

吉石匠对家庭所有的温情全部投注在五个孩子的教育上。任凭日子怎么苦,他没让一个孩子辍学。他的人生目标就是让孩子们通过读书吃上商品粮,摆脱作田的命运。

大女儿读了小中专,毕业后进了工厂。二女儿上了技校。吉兰初中毕业那年,中考成绩远远超过县里重点高中的录取线。吉兰知道,只要她下定决心要上高中、考大学,父亲咬紧牙关一定会供的,但是她不想让父母太苦。她报考了宜春卫校。在她有限的视野中,“接生婆”这个职业体面舒服赚钱又多,于是,她选了助产专业。三年后,她作为优秀毕业生被学校推荐到汕头珠江医院工作,当上了一名助产士。后来,弟弟们一个考学,一个参军,姐弟五个都如父亲所愿,离开了乱石岭,离开了土地。

转折出现在2002年。一次机缘巧合,吉兰回到了江西,和一个奉新小伙相识,相恋,结婚。婚后,学助产的吉兰展现了不错的经商天赋,她开美容养生馆,开酒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乱石岭上那个小小的吉根兰已经成长为奉新城里的商界女强人吉总。

自从工作以后,吉家姐弟再没有下过田。原因是父亲不让。

吉石匠的内心或许是希望子女与土地再无牵连。然而,在吉兰的心中,土地带给她的除了苦痛的记忆,或许还有些别的。从初中毕业进入卫校,老师、同学、同事……周围所有的人称呼她都会把中间的“根”字省略掉。吉兰,多好听,还洋气,朋友们劝她到派出所把名字改一下。但是,她没有。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名字里这一抹乡土气息是某种她舍不得斩断的联系。她就这样让它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身份证上,一些正式场合,这个字会陪着她隆重出场。

和家乡万载一样,奉新也是一个农业县。水稻种植是奉新的传统优势产业。奉新米好,在《宋史》和《天工开物》中就有记载。宋朝的时候,华林胡氏先祖国子监主簿胡仲尧向朝廷进贡了家乡大米,从那时候开始,奉新米就成为贡品。2010年,农业部批准对“奉新大米”实施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保护。

从乱石岭走出来的吉兰常常会盯着一片稻田出神。看着一些撂荒的土地,她会像老农民一样心疼:这么好的田,这么好的水……她会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

有一天,她突然动了个“歪心思”:奉新米这么好,自己可不可以种一点呢?那时候,她的美容养生和餐饮做得越来越红火,优质大米、水果、蔬菜的需求量不小。她的想法是,不种太多,自给自足就好。于是,2014年,她注册了“沃丰水稻种植合作社”“果优水果种植合作社”两家企业,与好友一起在干洲镇乌岚村流转了160亩土地,买了一台三轮车、一台收割机,请了当地的一个作田把式,就这么开始干了。

对于吉兰的这个举动,父亲表现出了让人不解的愤怒。他从老家坐班车赶到奉新,把女儿堵在家里狠狠地训了一上午。在他看来,这是丢人现眼的事情,只有那些在城里混不下去的混子才会回到土地上。他辛辛苦苦把孩子们一个个从土地上送出去,鲜鲜亮亮地做了城里人,他不能看着女儿再到泥里去滚。“我求你,不要再种田了!”老石匠一辈子说话就像凿石头,何曾用过“求”字!吉兰有些歉疚,她跟父亲解释,今时不同往昔,她可以像管理酒店一样种田,不用风吹日晒……父亲扔下一句:你这是做梦!

结局果然被父亲言中。

品种没选好,不懂技术,在跟当地村民打交道过程中也出现了一系列问题,最后,吉兰以亏损2万元的成绩结束了这次回归土地的尝试。吉兰发现,虽然出生在农村,8岁就开始种田,其实,她不懂土地,不懂农业,更不懂现代农业。

她决定听父亲的话,踏踏实实做一个买米吃的城里人。

然而,在这个时代,完全屏蔽农业,与农业隔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些年,吉兰发现朋友们聊天的内容、交流的信息中“农业”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吉兰知道农业的好时代已经到了,她也隐隐觉得不能错过这个风口。

2017年,朋友闲聊时说到一个信息,县里水稻种植面积大量增加,可是配套服务跟不上,尤其是烘干服务严重短缺。朋友们撺掇她,不如去建个烘干厂,政府重视,市场需要,这是明摆着的好生意呀。

正好乌岚村有一块3000平方米的空地。她邀来信任的好友立刻租下来,马上购进了3台15吨的烘干机。设备一进厂,政府的农机补贴马上到位。烘干机一运转,附近的种田大户一车一车的谷子往厂里运。吉兰的烘干厂生意红火,开张大吉。

县农机局长找上了门:吉总,打不打算再建个烘干厂?原来,赤岸镇沿里村三个种粮大户想联合搞一个烘干厂,懵里懵懂地把土地平整出来,才知道林地占用要办手续,农用设施用地要办手续;才知道要建一个像样的工厂,不仅要投入精力和资金,还要有好的规划和资源……临时补课显然来不及了,工程卡在那里,三个汉子着急了。

吉兰爽快地答应了,她联合李云文、李焕国、李世虎三位大户组建了“众联水稻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联合社”。一边补齐各种手续,一边联系机器,这次,他们豪横地买进了6台30吨的烘干机,这是当时全县最大的装机量。

接下来,他们团队又在赤田镇赤田村建了一个和沿里同样规模的烘干厂,2019年又在赤岸镇城下村建成了一个120吨的烘干厂,同年,赤田厂又新增20吨烘干机4台套……一通拳打脚踢下来,她的烘干厂已经遍布全县东西南北水稻种植的集中区域,甚至辐射到了高安市,总装机容量超过600吨。不仅方便了种植户,团队也是大大增收。“2017年雨水多,这些烘干厂可是立了大功呢。县里也重视,不仅购买设备给补贴,作业也给补贴,烘干一吨,政府给20元。”

起初只想着建烘干厂,赚点服务费,可是踩上了这个“风口”,就停不下来了,吉兰只能随风起舞。

“装机容量这么大,光是手上那些田,咱们的烘干厂吃不饱。” 她跟三位合伙人商量,怎么办?继续流转土地,整合农田,扩大规模呗。大家摩拳擦掌,士气高昂得很。

那段时间,农业部门正在大力推行“水稻种植全程机械化”。政策是好政策,可作田人有作田人的顾虑,投入这么大,这个机械化靠谱吗?大家都在观望,就是没人敢行动。吉兰敢。她在网上研究过,还仔细请教过省农业厅农机推广中心的专家,她知道解决农业的问题必须靠现代科学技术,其中现代化的机械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她挤出资金把她的万亩稻田全副武装起来:育秧大棚、履带旋耕机、联合收割机、植保机、插秧机、精量直播机、测深施肥机……2017年,奉新县第一个“万亩水稻种植全程机械化示范基地”建成,吉兰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县里对她进行了表彰,还给予了奖补。

“水稻种植全程机械化”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吉兰想了想,“这么说吧,就是小时候坐在田边做的那些白日梦都变成了现实。你看这烘干机,就是谷仓里安了个太阳;你再看那个装载机,一铲下去就是一吨,比风火轮上的箩筐装得还多……”

吉兰也把这些体验对种粮大户们说,对周围的朋友们说。她的烘干廠成了农业机械化的科普点、推广站。大家开始接受机械化,可是大部分人对“全程”的投入还是有顾虑,于是,她又加大投入,购买机械,又整合大户们手里的农机,把农机服务这一块做起来。现在,她的众联合作联社除了有烘干机27台套,还有插秧机26台、履带旋耕机2台、大拖耕田机8台、联合收割机6台……不仅能保障联社自有稻田1.3万亩,还为周边3万多亩稻田提供全程机械化服务。

“还别说,我这么一搅和还真把大家搅动起来了。打地,育秧,栽插,植保,烘干……全程有人服务,大户们没有了后顾之忧。再加上政策扶持力度不断加大,原来种一两百亩的,现在都甩开膀子扩种了,三百亩、五百亩……现在你们到奉新看看,基本找不到闲置的土地。”

吉兰软磨硬拽把父亲接到奉新住了一阵。老石匠自告奋勇地到女儿的烘干厂管了几天过磅计重的事。他看着一车一车的湿谷子送进来,被那些铁家伙吞进去,一天之后,吐出来,干干爽爽的被一车车拉走,感觉神奇得很。他追着女儿问:这怎么就干了呢?他还跟着女儿下田。看大棚育秧,觉得好奇,“这能栽得活吗?”看机械插秧,刷刷刷地一插一片,老石匠不放心,脱了鞋袜,下到田里,拿指头比了比秧插的深浅,满脸疑惑地说:“这机器还真是行,深浅怎么就刚刚好呢?”

那几天,老石匠有些恍惚,也有些欢喜。他终于相信女儿说的,今时不同往日,她可以穿着高跟鞋种田了。

吉家的老五吉俊杰也被吉兰拉下了田。这个退伍兵本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姐姐一鼓动,他就辞了工作来种田了。跟着联社最优秀的90后机手李斌学了一阵,现在也是个非常优秀的机手,“旋耕机、插秧机、植保机、收割机……所有的机械都开得溜溜的,田里没事的时候就开货车,每天收入两三千。关键是人家聪明,农机的小毛小病都直接在现场解决……”

吉兰对父亲说,现在当农民地位可高了,你知道县里把我们看得多重吗?碰到问题,碰到困难,一个电话过去,马上有人来帮你解决。我们做的事关系着饭碗,国家把我们当宝贝呢。

酒店盘出去,美容养生馆交给了二姐,吉兰删除了自己所有的旁骛,把自己定位成一个纯粹的农人。

一辆皮卡几乎成了她的标配,在县里跑几乎全是它。田里、基地、厂里……皮卡方便,还能装。跟大多数女性不一样,吉兰天生爱机械,联社里的那些机械,她一学就会,上手就能开,而且开得不错。还得说少年时的底子打得好,田里那些事,她沉下心去学,一学就会。四年下来,她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现代田把式”。

她开了一个微信视频号,名字叫“米好生活”。在视频里,她记录下一株稻、一粒米的成长全过程,从整地、拌种、浸种、催芽、育秧,到机插、施肥、植保、收割……

当然不只是埋头在田里。吉兰说:“术业有专攻。在我们联合社,种田的事有三位合伙人,机械的事有李斌、俊杰,市场才是我的主战场。”对于大多数的种植户而言,最头疼的事情是销售,而吉兰给他们提供的服务里,销售是非常重要的一项。“烘干厂里烘出来的谷子全是我们自己卖出去的。”收割季节,种植户把谷子送到烘干厂,吉兰按议好的价格收下来,扣除这一季的服务费用,种植户的收成就变成了人民币,稳稳当当地揣进了他们的口袋里。

“你怎么卖呢?”

“知不知道中国谷物网?”吉兰问我们,“那是国内最大的粮食交易网站。”她在中国谷物网上注册了一个会员,随时关注上面的买卖信息。同时,她经常开着皮卡在地里转,跟大户们聊,每一季的品种、产量、品质等等,收割之前她心里就差不多有数了。“谁要什么谷,要多少,什么价,哪里有什么谷,有多少,什么价……我脑子记这些可厉害了,比电脑还灵。”任何时候聊起生意经,吉兰语气中总是有几分得意,“而且,我有个本事:生意对象只要打过一次交道就会记得我,下次还会找我。其实也简单啦,以诚待人嘛……”所以,常常是谷子还在地里,吉兰已经帮它们找好了去处。

“收谷子的季节,我手上最多准备十天的收购资金。用不着那么多,因为,大部分谷子收进来,烘干后就拉走了。资金就流动起来了。”

吉兰的销售有多牛?2017年,她卖了6000吨,以后逐年递增,到去年,超过2万吨。今年到9月份就已经卖了2万多吨,“仓库里还囤了几千吨,等价钱好一点再出手。”

四年多,联社在农业建设和机械购置等方面投下了5000多万元,但是银行没有一分钱贷款,这点让同行惊叹,吉兰也颇感骄傲。这其中,销售的贡献不容忽视。

2019年,吉兰有了一个新身份—奉新县天工米业有限公司副总经理、销售总监。那年,县里组建天工米业联盟,吉兰的众联联合社成了天工米业的联盟企业。谁知,国企看上的不仅是她的联合社,还有她本人。签约仪式结束后,粮食局长把她留了下来,言辞恳切地说:“吉总,我送你一个网名吧?‘吉米’,这个名字怎么样?”

这两个字的组合太奇妙了,吉兰一听,喜欢得不行。但是,她马上反应过来,局长这个名字一定不是白送的。她说:“您有什么想法?”

“利用你的个人IP,帮我们销售天工大米,干不干? ”

吉兰没有丝毫犹豫就爽快地答应了:“行啊,我试试。”谈起销售,她太自信了。关键是,借助天工米业,她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大米市场的需求,反过来指导自己的种植。还有,她以后还要种更好的品种,把奉新大米这张品牌打得更响,这些必须借助国企的力量。

答应了就必须给人干好,她对领导说,我可不是来卖大米的,我的作用是搭平台、建渠道。公司在南昌开了一个门脸不大的小店,那是她的桥头堡。接下来,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做市场调查,写出了一份翔实的计划书,从品牌的策划、产品的系列开发、市场的布局、销售人员的结构和薪资,甚至每种产品的包装……她都提出了明确的、可操作的意见。

经过几年的升级改造,天工米业的新生产线10月份投产了,吉兰说:“该是我亮剑的时候了。你看着吧,年底我就能交一份漂亮的成绩单。”

现代农业是个什么概念,新农人的使命是什么……几年前,这样的话题吉兰是绝对不会跟你聊的。那时候,吉兰喜欢标榜自己爱赚钱。

2019年,她被县里推荐参加了江西财经大学与江西省科技厅主办的农林产业科技型企业创新创业培训班的学习。课堂上,老师给他们讲科学,讲技术,讲项目,讲当下的问题,讲未来的趋势。班上的同学来自全省各地,有像她一样的农民,也有江西中医药大学、江西农业大学的老师,大家在一起交流遇到的问题,一起寻找答案……她像着了魔一样,天天盼着上课。每月一次的集中授课,她一堂都没有落下。她觉得自己被推到了一个更高的地方,她觉得自己的眼界开阔了,看见了更远处;她觉得自己的境界开阔了,能装下更多的事。

她开始思考一些赚钱以外的事情。奉新素有“贡米产地”“优质米之乡”的美誉,可是,奉新大米到底有多好呢?如何才能让它走出宜春市,走出江西省,走向更大的市场呢?要有核心品种,要找到最适合奉新土壤的种子。她去请教颜龙安院士,去请教农科院的专家,经过测土配方,结合当地的水土和气候,她带回250多个品种,准备一个一个试种。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出对得起“贡米”这两个字的品种。

种子之外,她觉得,作为一个农民,必须关心土地。我们现在对土地一味地索取,很少有人去思考,过度的索取之后,土地被透支的结果。土地也如母亲,如何保持她的茁壯和旺盛的生命力呢?

她还由自己的回归想到了更多的年轻人的回归。现在的农业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业了,它不再是一个劳动密集型产业,它变成了高大上的技术密集型产业。今后乡村年轻人的回归必定是高层次的回归,新农人的加入必定是高层次的加入……

她常常关注世界各地的农业信息,德国、新西兰、日本等等,她看人家怎么做。她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日本的越光大米把米店开进了银座,开在爱玛仕、索尼的旁边,她觉得自己的目标瞬间清晰了:她要让自己种出来的米享受奢侈品的待遇。

国庆以后,吉兰又陆续参加了江西省第二届鄱阳湖农林产业创新发展高峰论坛、江西省科技创新巾帼行动暨创业女农民培训,还抱回了好几个奖牌。她很喜欢这种交流的氛围,和一群有情怀,有共同追求的人在一起,打开脑洞,敞开心胸,感受头脑的风暴,她感觉有某种力量汩汩地往她身体里流。

吉兰喜欢坐在田边发呆。带上一瓶三两三,一个人,一坐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稻田的四季都是美的,看着秧苗拔节,看着它们扬花,看着它们灌浆,看着它们吐穗,看着它们沉沉地把头低下去……抿上一口酒,她的眼前就会出现乱石岭上那一排五个小小的身影,还有他们身后拖着禾桶的父母。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脑子里涌出一个有些肉麻的词:幸福。

三十年,“农业”这个词的内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理解了父亲和母亲对土地的爱与恨。对于父母那一辈农民,土地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全部。而对于新农人,土地是他们的事业和理想所系,是他们的舞台。她说不清楚在前者还是后者心目中土地的分量更重。但是她知道,父辈的使命是单纯把田种好,而她这一辈新农人,除了要种好田,还要为土地找回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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