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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有所依

2022-01-07王明明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2年1期
关键词:墨墨丽丽阿姨

王明明,1986年生于黑龙江,2008年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同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在《花城》《山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芙蓉》《长城》《星火》等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出版有小说集《舞翩翩》。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高研班学员。

一旦我进入了你的生活,你的生活就结束了。

1

相秀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天本来该是难得高兴的一次出游,卻偏偏发生了那档子事。相秀美慌了,五十五岁的她突然意识到,虽然自己从北方的农村来到南方的城市已有六年,可终究还是一个不经事的农村妇女。

前一晚,一起跳广场舞的陈阿姨提议,春花烂漫好季节,周末又是大晴天,不妨两家人一起去城郊汝水公园野外烧烤,就是年轻人流行的BBQ。陈阿姨说她家老刘去年买了烧烤架和木炭,冰箱里冻的肉制品也有,相秀美只负责买点素食,豆腐干、土豆、青菜之类就行。相秀美想,这主意不错。儿子晓辉去北京培训要整整一个月,往年到了这个时候,晓辉也都会带着媳妇丽丽、孩子墨墨和她一起出去玩一次,踏青,赏花,晒太阳。前几天儿子和她们视频还聊起没办法带孩子去春游,让丽丽抽个时间带家人出去散散心。晓辉生性敏感,视频时,他言辞间透着愧疚。可丽丽这段时间太忙,周末也排了班,干脆她带孩子出去也一样,回头拍段视频给儿子发过去,也能让他少些愧疚,让他心安理得在外学习。

陈阿姨和老刘前一晚去了乡下走亲戚,第二天从乡下返回直接去,和相秀美约好在汝水公园碰面。上午过半时,相秀美将要带的食材往后备箱一放,就带着墨墨出发了。一路上孩子安安静静玩着手机游戏,相秀美全神贯注地开车。车是一辆小型国产的白色SUV,相秀美记得是墨墨出生、她被晓辉叫来南方带孙子时买的。开车是相秀美有了城里人身份后学会的一项新技能,平时车都是晓辉或丽丽开,很少有需要她亲自出马的时候,偶尔有,也都是在市内。这一次要出城,紧张不可避免,她因此开得很慢,开得全神贯注。出了城,路上车辆和行人渐少,玉兰花整齐地绽放在道路两侧,相秀美的心才稍稍舒缓一些。

快要到汝水公园的那个十字路口时,孙子突然问了一句什么,答话的瞬间,相秀美没注意后视镜里的情景,弯道刚拐过去,就听车后轰隆一声。后视镜里,一辆三轮车侧翻在地。相秀美急忙刹车,挂空挡。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扫视一遍,没看到除她外的任何一辆机动车。她慌了,哆哆嗦嗦推开车门,交待墨墨不要乱动后,疯了一样地朝车后跑去。她的车已经开出去有二十米远了。

眼前的场景吓得相秀美直哆嗦:三轮车侧翻在地,空瓶子和废纸盒撒落得到处都是。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倒在这片凌乱之中。老头的一条腿被压在三轮车下,动弹不得,脸上血肉模糊,右嘴角向右耳方向扯开了一个大口子,地上一摊血,血里躺着几个小东西,相秀美稍微倾身,看清了那是五颗牙齿。三轮车的这一侧,老太太龇牙咧嘴地坐在地上喊疼,右手捂着自己的胳膊肘不停叫唤,嘴里骂骂咧咧说着方言。

这开三轮车的老两口被她撞了。相秀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头嗡嗡响,人随时间一同静止了似的,愣在那不知所措。

奶奶,赶紧打120吧!身后传来墨墨的声音。

对对对,叫救护车—你怎么下来了?不是让你在车里待着嘛!

奶奶,咱们也得报警吧!

对对对,得报警。关键时候,还多亏了刚上小学的孙子。

120和110打完之后,相秀美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按道理她应该打儿子电话,可儿子远在北京,能帮什么忙呢?只能给他添乱增堵,还不够他着急上火的!再说万一他周末不休息,不是打扰儿子上课嘛!打儿媳丽丽电话呢,相秀美又担心丽丽准没好气,本来二人关系就—但自己闯下这么大的祸,又不可能不打。思来想去,相秀美还是先打给了陈阿姨和老刘,让他们别准备烧烤了,赶紧过来支援她。放下电话,她才给儿媳打了电话。丽丽也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先问她和孩子的情况,确定她和孩子都没事,丽丽又问了她出事儿的具体位置,让她待在原地别乱动。丽丽说要先报车险,报完车险马上坐同事的车过去接她。临挂电话前,电话那头一片嘈杂,隐隐约约听到丽丽的说话声:我婆婆可真行,我都不爱开车上班,她胆子可真够大……

2

交通事故的处置并没有想象中复杂,主要还是自己年纪大了,又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以至于打了几个电话,相秀美都哭哭啼啼的。打给陈阿姨时哭得最凶,弄得陈阿姨紧张兮兮地问她,被撞的人有没有生命危险?会不会死?这不是扯嘛,要真是死了人,她相秀美不就得蹲牢房!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相秀美的承受能力了。打给丽丽时,相秀美强忍泪水,怕在儿媳面前抬不起头,人却早已瘫软在地,站不起来了。

陈阿姨和老刘最先赶到,相秀美发现,跟着他俩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男人,穿了件夹克衫,看上去有点领导派头。受伤的人被救护车拉走了,老刘和陌生男人跟着去了医院。上车前,陌生男人似乎给陈阿姨使了个眼色,陈阿姨肯定地回答,帮忙要紧,别想那么多了。到了当地医院,医院说伤势太重,主要是后期需做面部整形,建议转院。老刘又和陌生男人陪着转院去了省城。丽丽的同事将墨墨先送回家,给墨墨打开电视叮嘱他好好待在家。丽丽则陪相秀美去了医院,接着又陪相秀美去交警队接受问询和酒精检测。相秀美明显感到儿媳的不悦,全都写在脸上,自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没说。

一切有条不紊。等这些都安顿好了,亏心的相秀美才敢偷摸看丽丽的表情。也没看出什么,丽丽的脸上尽是忙碌过后的疲惫。相秀美在心里感慨道,年轻真好!她回想自己年轻的时候,似乎从没像儿媳这般干练过。

剩下的事有交警和保险公司,事故责任认定、车辆痕迹鉴定和伤情鉴定少说也要二十天,多则一个月,相秀美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等。这个等待的过程尤为漫长。老刘从省城医院打电话过来说,医院让交十万块钱医治费用。相秀美懵了,没想到要花这么多钱,再说家里哪拿得出这么多。她跟丽丽说,丽丽咨询了律师,决定先垫付一万,管他呢,等保险赔偿和责任认定再说。然而伤者家属不肯罢休,上午他们刚交完钱,下午伤者家属就又打电话来催费。开始,相秀美又赔不是又道歉,请伤者体谅她,确实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后来,丽丽让她不要接电话,她也就不再接听了。说是不接,可每天电话都要响上三五次,相秀美心烦意乱。手机一响,她就吓得直哆嗦。没来电话时,她又坐不住,无所事事地在客厅走来走去,似乎在等待着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刻。

这时候,相秀美才有工夫回忆车祸发生的细节。前前后后捋顺了几遍,相秀美觉得自己并没有撞到三轮车。如果撞到了,她为何当时没感觉到,反而是开出去二十米远才听到后面的声音?再说,老刘替她查看了三轮车和汽车的情况,汽车上未见明显划痕。被撞的三轮车是一辆崭新的新车,除了翻倒在地的那一侧外,其他部位也没划痕,倘若是汽车撞上去,应该不光翻倒的那一面有摔坏的痕迹,被撞的一侧应该也有痕迹不是吗?被撞的夫妻俩看上去像是新手司机,应该是没上车牌,慌忙中相秀美也没顾得上看,这些不知会不会对事故责任认定造成影响。相秀美发现,接受交警问询时,受伤的夫妻俩争抢着说是自己驾驶的,似乎有那么点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以求为对方开脱的意思。相秀美想,八成是没驾照。这么想时,相秀美的负罪感稍微减轻一些,她开始有所期待,期待别赔太多钱。她一个没工作的农村妇女,丈夫在世时,一直靠着丈夫的工资过生活,虽攒了一些,可这几年在南方生活,带孙子,基本也花得不剩什么了。如果真要赔一大笔钱,那还不得儿子来出?儿媳不得对她有意见啊!相秀美内心的焦躁转化成愁眉苦脸,整天提不起精神来。

想到受伤的夫妻俩彼此给对方开脱的场景,相秀美格外羡慕。这时,焦躁不安的相秀美会在心里骂她那个死鬼丈夫。将近五年了,丈夫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快五年了。在她离开北方老家到南方来带孙子的第二年,一个人在老家的丈夫身体出现异样,儿子将丈夫接来南方检查,被诊断得了胰腺癌,前后不过半年时间就撇下她去了另一个世界。相秀美满心愧疚,一定是因为她不在身边照顾,丈夫才生病的。可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要工作赚钱,哪能轻易离开脚下的土地?她记得那之前她因不适应跟儿媳在一起的生活,跟丈夫诉苦,丈夫还宽慰他,等他再干上几年,干不动了就来南方陪她,到时候他们俩在南方再买一套房,单独过日子,丈夫说先攒个首付出来。随着丈夫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个美好的幻想破灭了。临走前,丈夫将相秀美拉到身边,用微弱的气声对她说道,照顾好孙子……

丈夫离开后的那段时间,相秀美悲观地认为自己也会命不久矣。她在帖子上看到说,夫妻两个倘若感情好的话,通常都是前后脚走,出不了一两年的,原因大概就在于悲痛帶给另一方身体机能上的伤害。不仅是悲痛,对相秀美来讲,还有悔恨,她悔恨小的和老的不能两全,南方和北方不能兼顾。她在南方的那一年,不会做饭的丈夫自己对付着一日三餐;从不收拾家务的丈夫勉强拾掇着家务。相秀美那时想,一定是吃不好住不好生活质量不好害了丈夫,害得他一年工夫就得了绝症。相秀美以为悲痛和悔恨或许也会让自己一命呜呼,可没想到那段艰难期过后,她振作了起来—墨墨还小,正是需要她的时候呢!丈夫来南方治病时,见到了墨墨,他是那么喜欢这个孙子,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想,倘若丈夫地下有灵,绝对是希望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在世上,好好带孙子,替他完成心愿。就这样,相秀美渐渐走出了悲痛,或者说化悲痛为力量,把小孙子带得白白净净的,学习成绩也好,虽说刚上小学,已经好几次拿回一百分的试卷让相秀美签字了。这让相秀美很欣慰。可一想到事故,她又愁眉不展。相秀美想,倘若丈夫还在,这些事哪还用得着她操心。

3

保险公司出面给垫付了一万八千元医药费后,对方家属的电话没再打过来。趁着没电话进来,相秀美按照丽丽的吩咐,果断将对方拉黑了。一切等到责任认定之后再说吧。这期间,按照交警队要求,丽丽带相秀美去交警大队做了一次笔录。之后,又带着相秀美去交警大队调了一次监控。交警只给看一个角度的视频,而从那个角度看上去对相秀美很不利。她又陷入了巨大的苦闷中。不过日子总算短暂恢复了平静。这时相秀美才同意丽丽将这事跟晓辉说一下,就说一切都解决了,让他放心,安心培训。儿子刚刚换了新工作,这培训对他来讲,很重要。

这天早上,儿媳第一次跟相秀美聊起车祸的事。丽丽说,妈,你也别怪我说你,你真挺胆大的!你觉得你驾驶技术怎么样?

相秀美不吭声。

丽丽接着质问她,你说你考了驾照之后开过几次车?再说你考的时候就险些没过,科目二和科目三你儿子帮你练了多少次你心里还没数吗?丽丽语重心长地说,让你考驾照是怕我和晓辉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方便你接送孩子上学放学什么的,是以备不时之需,不是让你带他去春游的。春游,呵—春游方便就去,不方便就不去嘛!再者说,你打算去,也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

我不是看你忙嘛!相秀美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跟我打招呼我肯定也不会同意。丽丽说,你要去不成,哪会出这档子事?

相秀美听得出来,儿媳这是在怪自己。

到底要赔多少钱?我砸锅卖铁也拿得出。实在不行我就找老家你大舅、大姨他们借。

丽丽说,这不是钱的事。再说也陪不了多少钱,现在都走保险。主要是,你说万一你和孩子出点什么事,晓辉又不在家,你让我怎么办?

相秀美听出来了,儿媳这是担心孩子,哪会真担心她呢?不过心里挂着孩子也好,她不也是挂着孩子?儿子也是挂着孩子,如果丈夫还活着,也会挂着孩子。孩子是一家人的中心。这起码说明,儿媳还算是个好母亲吧!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丽丽说完,带着孩子出了门,先送孩子,再上班。相秀美心想,她送孩子也不顺路,这是出了个车祸,连带孩子都对我不放心了呢!相秀美有点难过,坐在沙发上正发呆,敲门声响起来。原来是陈阿姨,手里还提着牛奶和苹果。

你这是干啥?我又没住院。说着,相秀美接过水果,让陈阿姨进屋。相秀美说,那天多亏你和你家老刘帮忙,要不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你不来我也打算找个时间去感谢你!你说我来南方这几年也不认识什么人。相秀美的感动溢于言表。陈阿姨说这点忙不都是应该的嘛!这都做了几年邻居了,可千万别客气。相秀美和陈阿姨住同一个小区,墨墨还在襁褓时,相秀美带他在小区里遛弯认识的。

端茶倒水的工夫,相秀美突然想到那天那个陌生男人,问道,我都忘了问,那天那个男的是谁?就是跟老刘一起去医院的那个!也要感谢一下人家。是你朋友吗?怎么之前从没见过。

不是我朋友。陈阿姨说,抿了口茶,是你朋友噢!

相秀美先是一愣,后又明白过来,你这又是弄哪出?

陈阿姨讲,秀美,我都说过你多次了,你还年轻,真得考虑考虑再找一个。之前跟你提了那么多,你理都不理,这次这个你必须得看看。

相秀美羞涩地摇头,哪有那心思,家里一堆事,都乱成一锅粥了。

就是一堆事,才需要个男人。陈阿姨讲,你也是运气不好!那天本来我就是撮合你俩认识的,谁成想出了那档子事。

相秀美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陈阿姨那么热火朝天地张罗出去烧烤,原来早有盘算,真是个闲不住的,啥事都爱挑头,尤其热衷于牵红线。

我想着说咱这年纪相亲能去哪呢,看电影喝咖啡那是小年轻干的事,咱还不如来点实在的,就干脆去烧烤,多点人热闹,也免得尴尬。这也怪我,若不是我出的这馊主意,要是换个地方让你俩见面,兴许不会出这档子事。我也算來请罪吧。

瞧你这话说的,这哪能怪得到你头上,命中注定我有这一劫。

天呐!没那么夸张,秀美,“一劫”都被你说出来了。我打听了,这种小事故天天都会发生,很正常的,赔不了多少钱的,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啧啧,还信上命了!要我说,你信命就得见见老郑,说不定你命里就有老郑,人家可是观察你很久了,连你广场舞跳得好都有数。

不过,我跟你说秀美,那天老郑的表现真不错。送伤者去医院,忙活一整天,连垫付的医药费都是人家老郑的。陈阿姨左一个老郑右一个老郑地说。

那可不行,咱可不能让人家出钱。你给我个账号,我转给他。

给什么账号啊!我把他微信推给你。陈阿姨语重心长,你说这过日子吧,就是一件糟心事接着一件糟心事,没个男人真是不行。

相秀美说,我不找,我有儿子呢!

那你儿子呢?这不出差北京了。陈阿姨讲,孩子终归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家,不能什么都指望他们。人家老郑在国企当个小领导,跟你一样丧偶,比你还小四岁呢!对了,你多大?五十五是不是?人家才五十一,算周岁才五十。

那更不行。比我小这么多,那肯定不行。女人本来就容易老,我一个农村老太太,哪配得上人家?

你能不能别总整天农村老太太农村老太太地挂嘴上?你哪里像农村老太太!你看看你这穿着,你再看你那广场舞跳的,哪个比得上?我可跟你说,人家老郑就是看到你跳舞,看上你了,才辗转找到我,托我来做媒的。你考虑考虑?

再说吧。相秀美借口去卫生间。在卫生间里,相秀美对着镜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自己一番。红色大开领针织衫配黑色紧腿九分裤,脖子上挂着精细的黄金项链,偶有的两撮发白的鬓发已被她焗得乌黑。她这一身行头,都是跟跳舞的小姐妹学来的,大家还会一起分享网购的头饰和化妆品。现在的她确实不像农村人了。可她也不是城里人啊!她的气质,她凡事节俭、什么东西都不舍得扔以至于让儿媳厌恶的坏习惯,她对家庭卫生和生活品质所表现出的没有南方人那样的讲究,都说明她跟城里人不一样。她到底属于哪样的人呢?

4

其实,相秀美打心眼里是接受不了她这个年纪上还往前再走一步的,也就是二婚,甚至可以说是排斥,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在她前半生生活的那个东北林场,这种事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她记得以前她的邻居,那个被叫做“老王太太”的女人,半辈子嫁了三个丈夫,说不定还会嫁第四个。老王太太的第一任丈夫在林场抬木头时被砸死了,两口子留下一个傻儿子,傻儿子养到十几岁时也患病离开了人世。第二任丈夫也是丧偶的,两个人生了一个儿子,到头来过不下去,离了婚。老王太太带着这个儿子嫁给了一个有三儿一女的丧偶男人。那时候他们彼此的孩子都已经很大了,尤其是男人的大儿子,都已经到了结婚年龄,结果两个人还是滚在了一张床上。尤其让人背地里议论个底儿朝天的是,老王太太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时,男人的妻子尚未离世,只是重病瘫痪在床,因此他们俩背上了极不道德的骂名。在她生活的那个东北林场,经年累月地每天晚饭后,一栋房子的邻居要聚在一起打打扑克牌,唠唠家常。那年快入夏时,老王太太每晚来打牌都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还戴着头巾。别人一问,她就说冷,说这天乍暖还寒,多冷啊。大家面面相觑,无法理解。后来风言风语传了出来,大家背地里都说老王太太是怀上了又做了流产手术。都多大岁数了还怀孕,大家议论纷纷。最先传出这一爆炸性新闻的是邻居家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据他讲,有一天晚饭后,他去老王太太家借把锄头用,走进她家院子拿了锄头后,开门进屋想跟老王太太言语一声,结果发现屋里乌漆抹黑的也不开灯。本来正常谁家会睡那么早呢,天才刚刚有点黑下来。他在外屋喊了两声,就听见里屋炕上好像有呢喃声,接着就瞥见一个人影从老王太太的后窗翻了出去。之后,老王太太才应声,说知道了,让他赶紧出去,人都睡下了。

事情被坐实。大家表面上仍旧跟老王太太说说笑笑,可每次打完牌,老王太太一走,背后一堆人就开始叽叽喳喳。这个女人的嫁人史多乱呀!到头来家庭关系也乱!再后来呢,老王太太可能也听到了风言风语。那个男人的老婆去世后,男人和老王太太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大家都去喝了喜酒,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倘若就这么静悄悄地过日子,估摸过不了几年,人们也就把之前的事淡忘了吧!可令相秀美没想到的是,就在她来南方投奔儿子之前的那段时间,一把年纪的老王太太又开始跟这任丈夫闹离婚了,大约是因为几个孩子之间的利益分配问题。所以说,估摸着她以后还会找第四任丈夫。

算起来,老王太太比相秀美还年长几岁,可这根本妨碍不了相秀美曾经背地里嘲笑她不正经。那时候,相秀美跟其他林场的中年女人一道,像个禁欲主义者,像性冷淡的圣人、卫道士一样嘲讽老王太太,并且将这嘲讽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道固定节目。

现在,相秀美虽然清楚时代不同了,处境不同了,可她还是接受不了这个年龄上的女人二婚,别人怎么样她管不着,但她接受不了自己那样。

她这想法快把陈阿姨笑掉大牙了。陈阿姨只能以自己为例反驳她。陈阿姨自己就是二婚,第一任丈夫有家庭暴力,两个人也不知是谁有生育问题,一直也没有孩子,后来陈阿姨受不了那种生活,提出了离婚。再后来,她才嫁给现在的老刘。老刘带着一儿一女,陈阿姨本来也不打算要孩子,也就没去检查身体。用陈阿姨的话讲,嫁给老刘,不用自己生了,正好遂心如意。现如今,老刘的儿女都在外地,逢年过节才回来住几天,平日里就老两口,恩爱有加。老刘养了只泰迪,平时喜欢鼓捣家里的装修。他们住一楼,阳台外有一块小院子,被老刘分割成小花园、茶歇处,还有狗窝、雨棚,打理得是又浪漫又文艺。陈阿姨呢,喜欢养养花,没事儿去老年大学学戏,或者跟老刘去钓鱼。两个人都有退休金,听说老刘的退休金还很高,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坦。相秀美看在眼里,也羡慕得不行。

你也可以的。陈阿姨对相秀美说,就看你怎么选择。你要是跟老郑结合了,你以后也是过这样的生活,你可别被孩子们绑住。咱到了这个年纪,该想开就得想开,你说为了儿女操劳了一生,再为孙子操劳,那还有完吗?我们家老刘那小外孙女,我们俩是一天也没带,也就是过年过节来喜欢上几天,现在他姑娘又准备要生二胎了。要是我俩什么都插一手,那还不得累死了。陈阿姨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这里得转变过来。

相秀美听在耳里,没有直接反驳她,心里却想,这怎么能转变得过来呢?她在那个老家林场活了多少年,到南方的城里才住几年?她都是土埋半截身的人了,还有必要转变吗?

5

跳广场舞的小广场就在相秀美家楼下。老郑名叫郑国庆,住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小区,也就过个十字路口,约莫一公里的距离。每天下班后,他都会散步到小广场,等待着广场舞音乐响起。

郑国庆像猫头鹰,广场舞开场后,他准时出现在不远处的健身器械上,盯着跳舞的人群。不出几天,大家就都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个男的是不是天天来?

好像是。

你看他在看誰?

哪个?

就那个嘛!

啧啧,还挺标致。

是啊是啊,浓眉大眼的。

你看他的眼神—是在看秀美呢吧?

是哇,老相,那人好像在看你。他天天都来看你哩!大家伙跟着起哄,把最容易被看到的位置让给了相秀美。相秀美本来夹在队伍正中间,现在干脆被调到了第一排的角落上。

只看还不够,没几天,郑国庆被陈阿姨带着找到了队长,要求加入他们广场舞队伍。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郑国庆看上去就不像热衷跳广场舞的人。准确地说,他还没到跳广场舞的年龄,穿着打扮看起来也属于不屑于混迹于此的那种人。可他偏偏就来了。他在队伍的末尾,和另一个老头一起,跟着前面的女人瞎舞,滥竽充数。从单人舞换成交际舞时,郑国庆成了大家争抢的对象,可郑国庆认准了相秀美,只找相秀美跳,其他人也就识趣地走开了,眼里迸发出艳羡的目光。可也没办法,毕竟在他们这个队伍里,相秀美跳得出类拔萃,人长得也好。那能怪谁?旁人只有眼红的份儿。

就这样,郑国庆开始了对相秀美的穷追不舍。相秀美呢,虽然心里知道是这么回事,但郑国庆毕竟没出格,她也就当跟任何一个舞伴一样相处,又有什么呢!总不至于人家伸出邀请的手,你把人家推开吧?

久而久之,跳完舞的间歇,两个人也会在公园里散步走上一阵。跟郑国庆在一起时,相秀美会想起已逝的丈夫。丈夫和老郑不一样,他没有老郑魁梧,但丈夫个子也不矮,他只是胖。丈夫不喜欢锻炼,唯一喜欢的就是散步。以前在林场,大家累了一天晚上聚在一起打牌时,丈夫不爱参与,就去外面瞎溜达。他患病住在儿子家那段时间,还能走路时,相秀美每天晚饭后都会和他一起去散步。天气好时,他们在附近公园里散,下雨天,两个人就在地下车库里走圈。后来确定没法治了,干脆也不住院了,她就用轮椅推着他散。相秀美想,倘若丈夫也热爱运动,或许不会那么短命吧!

不知哪天开始,相秀美突然发现,跟郑国庆在一起时,她会有种负罪感,她会想起丈夫。她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是丈夫派了眼前这个男人来保护她?还是丈夫看不得她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相秀美看过一个帖子,大意是说你还想念一个过世的人,关于那个人的记忆还在这世间存在,那么他就没真正死亡。真正的死亡是关于他的一切东西都没有了,没有他在这世间的任何痕迹,也没人知道他来过人间。这么一想,丈夫还活着,活在她的心里,活在她的身体里。相秀美突发奇想,如果丈夫和郑国庆打上一架的话,能打得过他吗?

在这种奇怪的想法中,不知不觉,她和郑国庆共同参与的活动越来越多。在陈阿姨的撺掇下,他们四个人将之前没进行的野外烧烤又给补上了。四个人还学着年轻人去唱了一次KTV,不过是唱一些年代老歌罢了。郑国庆喜欢唱《敖包相会》《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陈阿姨和老刘喜欢唱《纤夫的爱》《知心爱人》。郑国庆唱得最多的还是《明天会更好》,唱起这歌时,他眼里写满了乐观。郑国庆嗓音不算浑厚,属于偏沙哑的公鸭嗓,但五音不错,唱歌不跑调,还很有感情,在四个人当中也算是麦霸了。

在这之前,相秀美从未野外烧烤过,更没去过KTV,也算是开了眼界。她也见识到了郑国庆的用心。那次,他们离开KTV时,正好从隔壁的包厢里传出来一句:“借一抹临别黄昏悠悠斜阳,为这漫漫余生添一道光……”只一句,就把相秀美听愣了,应该是一首新歌,这叫什么歌?这个歌真好听!后来郑国庆就凭借这么一句歌词找到了这首歌,不仅找到了,还将这首歌下载下来,变成了他们跳交谊舞时的一个曲子。知道相秀美喜欢这歌,郑国庆还学会了唱,在公园散步时,他唱给相秀美听。“被这风吹散的人说他爱得不深,被这雨淋湿的人说他不会冷……”每次听到这,相秀美心里有点小感动,这首歌的歌词写得真好,歌词也很长,词很多,要记住挺难的。旋律虽好听,但也难唱,唱不好就会走调。郑国庆看来是下了工夫学的。

认识郑国庆后,相秀美去的地方明显多了起来。她跟郑国庆去钓鱼,去健身房,去看电影,当然,每次也都有陈阿姨和老刘在场,陈阿姨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但是不管去哪,相秀美都始终有一条严格执行的规定,不能耽误接送孙子,不能耽误给墨墨做饭。不管走得多远,她都会在到饭点时想方设法赶回来,不能让孙子饿着肚子。

6

清明节当天,晓辉结束了外出学习,要回来了。墨墨非要去火车站接爸爸,可家里的车还被交警扣着,只能一家人坐公交去接。和郑国庆聊天时,相秀美说起这事,郑国庆主动提出,他开车去接。相秀美面露难色,郑国庆说,反正我闲着也没事,我是最怕放假的人。看相秀美仍在犹豫,又说,大家都是跳广场舞的老伙伴,用个车不挺正常的嘛!这个定位才让相秀美放下心来。

一早,郑国庆就开着他的黑色奥迪到了相秀美家楼下。一家人吃完早饭,下楼时怕郑国庆还饿着肚子,相秀美就带了两个自己包的包子给他,白菜肉馅的,北方口味,不知他能否吃得惯。郑国庆狼吞虎咽,几口就将包子消灭,一点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吃完连夸相秀美手艺好。

相秀美坐副驾驶,一路上偶尔和郑国庆聊上几句,都是郑国庆挑起话头,聊他们新排的一个舞蹈,聊起听陈阿姨说要带着这个新舞蹈去社区参加比赛。丽丽带着孩子坐后面,插不上话,也不便于插话,盯着后视镜里郑国庆眉飞色舞的表情,似乎看出了点门道。有一瞬间,丽丽和郑国庆在后视镜中对视了一眼,丽丽看出了男人的局促和慌张。

一个月不见,晓辉清瘦了些。相秀美觉得一定是自己闯的祸让儿子着急上火了。晓辉得到车祸通知后,每天都跟丽丽和相秀美视频聊天,询问事情进展情况。他还打了好多个电话,尽最大可能请熟人帮忙。

我的事让你着急上火了吧?看着都瘦了。相秀美说。

晓辉宽慰道,哪有的事,我是不太习惯北京的气候,睡不好觉;在南方待久了,也不大习惯北方饮食了,吃起来没那么习惯。

来到奥迪车前,郑国庆已经开好了后备箱和车门,等着他们。

相秀美边介绍边解释,这是我跳广场舞的老伙伴,你郑叔。咱家的车还被扣在交警那边,只好请你郑叔帮忙。

谢谢郑叔。你们是舞伴吗?

郑国庆嗯了一声,说,没事没事,一点小忙而已,算不得什么,你妈太客气。郑国庆边说边帮晓辉提行李,两个大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郑国庆手脚比年轻人还麻利。

您这身体真是不错!

郑国庆笑道,平时喜欢撸个铁健个身。

嗯,能看得出来。您多大年纪?

跟你妈同岁。郑国庆撒这个谎都没犹豫。

那可真看不出来,您看上去可比我妈年轻多了,爱运动果然不一样。

哪里!你妈也年轻着哩!说着,郑国庆叮嘱道,不过健身是好,你们年轻人也得多锻炼。

晓辉低头拍了拍凸起的小肚腩,我这肚子就是下不去,哪天还真得跟您请教怎么减肚子。

往回走时,相秀美就不再接郑国庆的话了。他问起什么,她也不言语,倘若问了两次,她就只哼哈地应付着说,你好好开车吧!坐在后面的晓辉和丽丽也显得拘谨,想说点家里的事,可司机又是个外人。间或丽丽趴在晓辉耳朵上小声耳语两句,晓辉再回两句,说的什么,相秀美不知道,她隐约感觉是在说她和郑国庆。

下车时,相秀美差不多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晓辉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热情,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自己将行李拎下来,拒绝了郑国庆的帮忙,也没跟郑国庆告别,也没邀请郑国庆上楼坐坐。甚至相秀美客套地让郑国庆上楼喝口水时,晓辉却突然说了一句,妈,我坐十几个小时火车,有点累,好想睡觉。郑国庆自觉无趣,讪讪而去。

晓辉休息了几个小时,认认真真跟相秀美谈了一次话。他开门见山,妈,我郑叔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相秀美说,哪有的事,你媳妇说的吧?她肯定是误会了。

确定没有吗?

相秀美心虚了,应该……没有吧!没感觉到。

晓辉仍不死心,如果他真对你有意思呢?你怎么办?

相秀美不说话,低头看地后又看向窗外。

你喜欢我郑叔?

哪有,我不喜欢。说完,又补充道,哪来的喜欢不喜欢,这里就没有喜欢不喜欢的事,我们就是跳舞的舞伴,你别多想了。

但愿是我多想吧!晓辉说,我爸活着时,你们感情那么好……你要是真又找了别的男人,我……

相秀美等着“我”后面的话,却等来一句,今晚路口给我爸烧纸,您跟我一起去吧!相秀美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路口就在楼下不远处,往年都是他一个人去,相秀美最多跑到楼顶,盯着远远的那堆火发一阵呆。

这次烧纸格外隆重,晓辉还准备了纸衣服,纸房子。相秀美埋怨儿子,又不是烧头七、烧周年的,你爸都走好些年了,这是干吗。晓辉说,他在北京培训时有一晚做了个梦,梦见爸了。他梦见了老家的那七十多亩黄豆地,爸还是一副干农活的模樣,穿着破迷彩服,带着黄草帽,从地垄沟那头跑到这头。然后对着他说冷,真冷。

相秀美盯着燃烧的火堆,那些年一家人下地干农活的场景浮现眼前。赶上儿子放暑假,他们三人就一起出动,早上在林场小卖店买点烧饼和榨菜,几条长垄下来,中午就在地头烧饼、榨菜对付一口,就着山里的山泉水。那时候日子挺苦,活得挺累,现在想起来竟成了脑海里一幅美丽的图画。

一阵晚风从路口北边吹过来。相秀美下意识将外套裹紧了。

母子俩不说话,专心拨弄火堆。火光将尽时,儿子嘴里嘟囔着什么,那是一些要跟他爸说的话吧?嘟囔完,儿子竟然流眼泪了,他流着泪转过身来问相秀美,妈,你不会做什么让我爸心寒的事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相秀美有点不高兴,甚至多多少少有点心寒。晓辉从小到大,她没让他受一丁点委屈。家里条件再差,可从来也没亏待过他。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会做家务,干农活,这些相秀美都没让他参与。直到他读高中,那两年家里的田地荒得厉害,才不得已将他带进地里。后来,晓辉要来南方读书,考了个别人看来不太入流的专科,学费贵,亲戚朋友都不赞成他读,相秀美和丈夫还是硬着头皮供他,相秀美觉得但凡学点能耐,总比辍学在家干粗活强得多。大学毕业没多久,晓辉要结婚了,她又和丈夫拼死拼活给他攒钱付房子的首付。到头来,这孩子怎么就不理解她呢?

相秀美强忍着不悦,说,你爸丢下我,我就不心寒吗?你快别多想了!

儿子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下去。

7

事故的真实情况在车祸发生满一个月时被还原,原来是三轮车试图躲避相秀美的汽车时,向右打了方向盘,导致车辆栽倒在地。在三轮车倒地之后,三轮车和相秀美驾驶的汽车车轮有一个轻微的剐蹭,但车并没有直接撞上三轮车,对方其实是翻车后摔伤的。受伤的老头掉了六颗牙,脸部要整形,还有肋骨骨折和腿骨的骨折,属于重伤,老太太只是皮外伤而已。三轮车是新车,受伤的老两口也没有驾驶证。对方有一定责任,相秀美当然有不注意避让的责任。在相秀美看来,法律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偏向于弱者的,毕竟人家受了那么重的伤,住了快一个月的院后还得回家养病。费用方面,根据伤者的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等费用清单,除了保险公司和伤者自己出的那部分,相秀美还得拿三万块钱。也就是说,除去先期垫付的一万元,相秀美还得赔偿两万元给伤者。

这两万块钱可难倒了相秀美。之前,她用私房钱把郑国庆垫付的那一万元还清后,自己手头就只剩下几千块零花钱。也就是说,到这一刻,丈夫活着时攒下的钱已经彻底花干净了。她才五十多岁,真的就到了伸手向儿子要钱、到了要儿子赡养的地步了吗?这不是给儿子添麻烦吗!现在养个孩子压力太大,儿子的钱是该用在孙子身上的。再说她知道儿子也没钱,现在年轻人花钱大手大脚,根本存不住。而且去年的时候儿子还跟同事一起投资了一点什么项目,相秀美也不懂。但她知道,家里是几乎没有流动资金的。果不其然,儿子宽慰相秀美说他来想办法,实在不行就跟同事借。

那怎么行?相秀美的第一反应是,还不至于跟同事借。相秀美说,我跟你大舅张张口。

相秀美本以为这年头两万块也不多,可没想到连口都张不了。

这天一早,相秀美睡眼惺忪中,就听到自己的手机微信一直响个不停。她迷迷糊糊按开微信,原来是她和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妹妹妹夫所在的那个娘家群。相秀美在家里排行老三,老大是姐,老二是哥,老小是妹妹。

一大串的语音,全是大姐和大哥的。点开一听,霎时五雷轰顶。

大姐说,秀成(大哥小名)啊,睡觉了吧?我一想你做的那事我就睡不着,你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你把爹妈的房子卖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房子卖了一万块钱,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不能自己花了。因为爹妈在世时也不是你单独伺候的,我们姐仨也都伺候了。开始是老娘你养,我们姐仨每月固定拿多少錢,后来娘走了,剩爹一个人,你说你伺候不了,不是(光我们)拿钱的事。可卖房子你怎么就能自己把钱拿了?你说你做的事,能睡着觉?睡不着时也不寻思寻思?你说老人不好伺候,老人养大你就容易?这要不是上次和秀美聊天,秀美听林场的老邻居说起,我们都不知道你把老人的房子卖了。大家都不跟你一样的,我也不是要你这点钱,可你不还有两个妹妹呢吗?人在做,天在看,你花这昧良心的钱,就那么心安?

接着是大哥的话。各位你们想要父母的钱,你们都拿出个清单来,我随时等你们回来算账,你们都回来,咱好好算一算。父母都走了好些年了,你们又整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钱都在,一分也少不了你们的。但前提是你们得把父母在的时候有些钱的去向咱一笔一笔说清楚……

后面还有接二连三的一大堆,全是大哥的话,偶尔跳出来一两条大姐的。简言之,就是大姐的话彻底把大哥激怒了,大哥就陈芝麻烂谷子地把往事全都扯了出来,并且大姐还把她相秀美和妹妹也拉下了水,单凭聊天记录,像是姐妹三个商量好一起针对大哥一样。可事实哪里是这样,事实不过是上个月跟大姐聊天时聊到卖房子的事,相秀美也并没发表什么意见。爹妈去世多年,老房子是去年底才卖的,他们那个林场,也没几户人家了,大家都往外走,房子压根也卖不上价钱。卖房子的消息相秀美是上个月听林场的老邻居说起的。就这么简单。

可是,陈芝麻烂谷子一扯,事情就不简单了。那时候,相秀美和大哥两家住在林场,大姐和小妹住在外地。老爹老娘一辈子生活在林场,身体健康时单过生活,后来跟大哥住了一段时间,再后来老娘去世后,老爹得了老年痴呆,疯一阵傻一阵的,几个儿女轮流,轮到大姐和妹妹时,大姐和妹妹就从外地赶回来住在爹妈的老房子伺候。可怎么说,爹妈与相秀美和大哥之间的事肯定最多,毕竟一辈子都住在林场里嘛,哪里说得清。相秀美记得,有一次,轮到大哥伺候的时间段里,老爹竟然手握大把现金跑到她家来了,疯言疯语地说是给外孙上学用的钱。晓辉那时都在南方毕业定居了,哪还上什么学?最后只好让丈夫把老爹送回去,把钱的事也跟大哥交代了,至于那钱最终去了哪,相秀美就不得而知了。

大哥所谓的“有些钱的去向”,是不是指这个呢?这还了得,丈夫走了好几年了,可不能因为这事让他蒙冤。相秀美只好在群里又将当年那次老爹怎么带着钱来的她家,丈夫又怎么送回去的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就像是在交警前录口供似的。

说到底,老爹老娘的性格真是害了他们做儿女的。老爹老娘一辈子省吃俭用,衣服不舍得买新的,吃又吃最差的,就顾着攒钱,一辈子攒下那么点钱,死了带不走,给子女关系埋下了个定时炸弹。现在,听到这些语音,相秀美头嗡嗡响。大姐的性格真是太古怪了,越老越古怪,你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群里发这些干吗?再说那话也说得太重了,什么“人在做天在看”,什么“昧良心”,连相秀美听着都生气,这不是逼着跟大哥吵架,逼着兄妹们反目嘛!

说完丈夫还钱的事,相秀美见缝插针,在群里发了几句息事宁人的说辞,大哥果然并不买账,反而消息越发越多,持续刷屏。后来,相秀美干脆不说话了。再后来,大姐也不再说了。只剩大哥自言自语一样,刷到最后竟然骂骂咧咧,一堆污言秽语。第二天一早,大哥又在发。第三天,还在发……

相秀美意识到,完了,他们的关系就这么完了。别说跟他们张口借钱了,就是以后回老家走亲戚似乎都没必要了。那个老家,她八成是回不去了。相秀美又气又恨,爹妈走了那么多年,姊妹间怎么都不记着点好,反倒是记着这些,爹妈地下有灵,看到这一幕得是个啥滋味。几天下来,相秀美动不动就抹上一把眼泪。

大姐和大哥吵架的事,晓辉当然知道,他的这些表兄弟姐妹也都知道,因为大家都在那个群里,大家都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作为小辈,他们能说什么呢?但是他们肯定都会看信息,肯定不会屏蔽。起码晓辉是知道这事的,因为就在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晓辉就跟相秀美说,妈,钱的事你别操心了,丽丽跟我老丈人借了,马上就能到账。

相秀美心里不是滋味。丽丽跟娘家的关系并不算太好,就因为晓辉和丽丽两个在一起时,丽丽娘家那边不太同意。自始至终,相秀美都感觉亲家是不太瞧得起儿子的,可能嫌晓辉工作一般,长相也一般,还是农村出来的,或许,也因为有她这个没啥本事的妈吧!以前他爸在世,好歹算是林场职工,虽说是买断下了岗在家务农,可身份还在。这个妈呢,没单位,没身份,以后也没退休金。现在,不仅帮不上忙,反而成了儿子的负担。

8

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自从儿媳出手给解决了两万块钱的赔款,相秀美总觉得在这个家抬不起头来。晓辉出差的那一个月,她每天和丽丽大眼对小眼,愈发看清了一个事实,她和儿媳处不来。以前晓辉在家,这个问题还不太明显,可这一个月,各种各样的问题开始浮出水面,她只有忍受的份儿。现在,晓辉虽然回来了,可她也习惯了动辄躲出去。尤其是丽丽放假宅在家时,她通常出去一晃就晃个半天,到做饭的点再回来。她想,晓辉刚换了新工作,听说新工作要求出差的时候会很多,一想到以后要经常单独面对儿媳,相秀美心里发怵。

每回一出小区,准能碰上郑国庆。久而久之,相秀美知道,这男人是摸清了她出门的规律,在等自己哩!相秀美心里五味杂陈,嘴上说是不想和老郑有瓜葛,可老郑的适时出现又让相秀美备感温暖。两个人之间的话题也开始从广场舞一点点向家庭蔓延。

郑国庆这人也挺可怜,儿子定居在省城,女儿定居在国外,他在一家国企的工会里当主席,算是企业里的正科级,有工作牵绊着就不好去投奔儿子。老郑自己讲,他也不想投奔儿子,一个人过生活挺好。好吗?相秀美不觉得。工会的工作毕竟不忙,平时闲着的时候太多了,他都干些什么呢?一日三餐吃食堂,放假时候点外卖。每隔一段时间叫个保洁给打扫一遍。一个人不爱面对冷冰冰的屋子就干脆去健身房健身,或者去图书馆看书,去郊区钓鱼。不久前,郑国庆散步到相秀美所在的小区楼下,注意到在跳广场舞的相秀美,从那时候起就又多了个节目。

这哪里叫好日子?这分明是苦日子嘛!相秀美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时不时就将自己的苦闷说给郑国庆听。郑国庆巴不得相秀美跟他倒苦水,苦水倒久了,一来二去,一旦苦水没处倒的时候,她就会不习惯。

果不其然,久而久之,只要相秀美出了小区,方圆百米内没看到郑国庆的身影,她还有点不高兴,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什么。郑国庆恬不知耻地说,你是不是看上我了?相秀美脸红心跳,死不承认。郑国庆继续,咱这隔三差五的,也算是偷情吧?相秀美被他气得恨不得捶他一拳,他就顺势将相秀美的手攥了过去。约会肯定算。一刹那,相秀美觉得身体有种异样感,这个已然绝经的女人万万没想到,她的身体竟然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又是个周末,晓辉和丽丽都在家。快到中午时,相秀美和郑国庆约会完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里在吵架。丽丽说,我发现你妈事儿真是太多了,什么看不惯都要说,啰嗦得不行。你说我在我自己家里,我爱什么时候起床,爱把衣服放在哪,跟她有什么关系?我又没让她给我留早饭,我也没让她给我收拾衣服。自己管好自己不就可以了?你就别收拾我的东西不就可以了?嫌屋子乱,要收拾,边收拾还边在客厅埋怨,我就是被她吵醒的。何苦呢!她是住在咱们家诶,为什么不论什么生活习惯都得我迁就她?

晓辉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妈一个人给咱带孩子,不容易,你也体谅体谅。

丽丽说,别跟我提带孩子。莫名其妙带孩子去春游,结果出了那档子事,这是没伤着孩子,万一车祸严重点—我简直不敢设想—你不是不同意你妈跟那个老郑在一起吗?她要是不去春游,不出事故,能蹦出来个老郑?她一个人带孩子是不容易,人家现在找男人了,你倒是同意呀!怎么跑我这做好人来了?

晓辉说,够了,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别太过分。

我过分?丽丽说,你爸活着的时候就很会做人,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挺好的,看见就当没看见,左耳听右耳冒不挺好的,做人,尤其是她这年纪的老人,装点傻有什么不好,偏偏一点小事揪着不放—我跟你说,我现在都不爱回家,我宁愿忙点,宁愿加班待在单位,也不想回来对着她那张苦瓜脸,听她教育我。

儿媳的话像一根刺,一下扎进了相秀美的心里。儿媳的话外音是不是在说,如果病逝的是她而不是她丈夫该多好?相秀美这辈子也没遭过这么大的奚落,虽然是背着她说的,她也受不了,不禁抹起眼泪来。

家进不去了,相秀美索性又下了楼。在单元楼门前,碰到了刚从同学家回来的孙子。相秀美赶紧将泪水擦干,跟孙子说咱在楼下再玩一会。相秀美将孙子拉到身前,两个手掌扶着孙子的胳膊,郑重其事地问道,墨墨,奶奶问你,如果有一天奶奶不在了,你会想我吗?

墨墨直发愣,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随便问问。相秀美说。

墨墨意识到什么,奶奶,你哭了吗?奶奶你别哭,我给你擦眼泪。

这一擦,相秀美更加控制不住了。

奶奶,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到底怎么了?你也会像爷爷一样离开我吗?

相秀美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是人都会有生老病死啊,我也早晚会有一天离开你的呀!

这回轮到墨墨哭了。

相秀美又給孙子擦眼泪,边擦边说,奶奶想拥有自己的家了。

这里就是你的家呀!

不。这是你的家,但不是奶奶的。奶奶想去寻找自己的家了。说着,相秀美将孙子揽到怀里,趁孙子看不见她的脸,她哭得更凶了。

9

有苦无处诉的时候,相秀美也会想到陈阿姨,毕竟不是所有的苦恼都适合跟郑国庆讲。比如现在的相秀美就急于弄到两万块钱赶紧还给丽丽,她可不想被儿媳看不惯,不想被小辈儿数落。相秀美有时候想,生晓辉时怎么就赶上了计划生育那么严的八十年代,那时候大家也有偷着生的,甚至她的长辈都劝过她再生一个,她想想还是算了。这会儿一想,要是晓辉有个兄弟姐妹,她除了晓辉外再有个一儿半女,起码出了这档子事能有个借钱的地方。可不对啊,她自己的爹妈倒是生了兄弟姐妹好几个,到头来还不是为了钱撕破脸皮。想到这些,相秀美就像走进了迷宫,想不明白,也走不出来。

钱的事解决不了,别说是她,就是儿子在媳妇面前吵架都没底气,儿子夹在中间,也是苦了儿子了。晓辉从小长到大,相秀美自认为从没让他受过一丁点委屈。相秀美想,以后可怎么办呢?等这事了结了,就是她该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了吧。

相秀美坐在陈阿姨家的沙发上,陈阿姨不停地埋怨她最近跳舞都不积极了。相秀美欲言又止,左右为难。陈阿姨看出了她的为难,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相秀美没再提车祸的事,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她想借两万块钱。

陈阿姨二话没说,转身去了卧室,再出来时,两万块现金已经拿在了手上。

相秀美感动得情难自控,关键时候还得是老姐姐啊!她说,来南方这么些年,也不认识什么人,就认识你这个跳广场舞的老姐姐。

陈阿姨却说,你别谢我,要谢就谢老郑。

相秀美一脸狐疑。

陈阿姨接着说,昨晚老郑找到我,说你最近情绪不好,可能是遇到了难处,然后他就塞了五万块钱给我,说存在我这,请我帮忙,你要是来找我张口,就让我给你。还不让我跟你说是他的钱,怕你不拿。我想这我可不能瞒,是谁的就是谁的,功劳可不能算我身上。要我说,老郑这个人真是不错,真的是……对了,两万够不?还有三万呢,不够就都给你。

相秀美一下没忍住,冲进了洗手间。老郑啊老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为什么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两万元拿到手,沉甸甸的,压得相秀美透不过气。虽说也算不上是巨资,可对她这么个农村出来又没有收入的妇女,拿什么还呢?思来想去,当晚,相秀美没去跳广场舞。趁着跳舞的工夫,她第一次主动约了郑国庆见面。当然是要感谢他。表达完感谢,两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气氛逐渐变了味道。晚霞早已褪去,黑夜马不停蹄赶来,散步的人在眼前變得影影绰绰,显得极不真实。郑国庆变得大胆起来,他先是往相秀美那边移动了一下,过近的距离令相秀美有些不安,她往外移了一点。半条腿就已经移出了长椅。趁着相秀美身体抖动的那一下,郑国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相秀美像被针扎了一般,一下站了起来,身体过了电似的。身体骗不了自己,没错,她没有拒绝,接着又坐回原位,手继续放在这男人的手里。果然是坐办公室的,他的手很细腻,手指很长,不像丈夫的手,布满老茧,手指又短又粗。

郑国庆终于向相秀美表白了,这男人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枝花,他举着花对相秀美说,嫁给我吧,咱俩一起过。相秀美懵了,没表态,只说得回去认真考虑。郑国庆似乎早有预料,说不急,他慢慢等,他有的是时间。说着,他将玫瑰花折断,插在了相秀美耳边的头发里。

相秀美问过老郑,她一个农村出来的,有什么可让他喜欢的。说白了,相秀美其实有点自卑的,觉得自己配不上郑国庆。郑国庆却说,那些土生土长的城里女人,事儿太多,一把年纪娇里娇气的也不少,生活讲究也多,我受不了,我其实底子就是个粗人,我也是农村长大,苦日子过过来的,我对生活品质没那么多讲究。但完全找个农村妇女吧,我又看不上,估计也没有可聊的。找个伴儿,总得有话聊,总得能过到一块去吧!

相秀美没想到,她这一直找不准自己的定位,一直认为自己属于上不着村下不着店中间地带的,反倒成了闪光点。

两万块的救命钱背后是老郑的真心,终究还是将五十五岁的相秀美推上了二婚之路。除此之外,她找不到一条离开这个家的更好的去处。她没打算赖掉郑国庆的钱,他毕竟还有儿子呢,她太怕因为钱扯不清关系,伤了彼此感情。相秀美想,即便跟了老郑,她也要去打份工,做家政、做清洁工都行,随便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说也要把这两万元钱还给他。

答应老郑的那天,老郑很激动。在健身房门口得知这一消息时,他竟抱着将相秀美举了起来。城里男人就是开放,这老不正经的!相秀美臊得没脸见人。郑国庆完全不当回事,跟健身房的朋友介绍这是他老婆,他老郑要焕发第二春了。

事已至此,接着就是两家人见面了。

两家人见面那天,儿子没来,相秀美带着丽丽和墨墨一起。相秀美说,不知道你爸在那边看到我走到这一步,会咋想。丽丽说,肯定会高兴啊,能咋想?妈你还这么年轻,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碰上个心仪的,不容易。相秀美说,啥心仪不心仪,一把年纪了,不就是搭伙过日子,不就图有个伴儿。郑国庆那边呢,省城的儿子来了,一个小时火车。老郑儿子看上去文质彬彬,挺有学问的模样,挺为老父亲开心,姨长姨短地叫着,对相秀美也很有礼貌。女儿没来,女儿定居国外,以没时间也没假期为由,没参与对郑国庆来讲颇为重要的这次宴请。此外,自然还有他们的媒人陈阿姨和老刘。陈阿姨安慰相秀美,说让她放心,晓辉那边她会再去做工作,他就是一时想不通。丽丽也说有她在呢,晓辉那边没事儿。相秀美说怕是很难,晓辉的性格像他爸,倔得很。相秀美至今还记得,晓辉四年级时学习下降,每天放了学也不着家。直到丈夫跟踪他,才知道他整天魂不守舍的在忙什么,原来他迷上了打游戏,每天放学都钻进游戏厅里,作业也不写。丈夫气急败坏,将他从游戏厅揪回家,解开裤子用皮带抽,抽得晓辉皮开肉绽的,可他就是死不认错。他太倔了,即便知道错,嘴上也不会承认。

郑国庆不愧是当点领导的人,见过世面,很会调节气氛,饭局开始还有点尴尬,推杯换盏间,大家竟不知不觉都放开了,气氛变得很和谐。直到老郑去卫生间接了个电话,相秀美才意识到事情并非表面这幅景象。

相秀美在卫生间外,听到了老郑和他女儿的通话。

老郑生气地对着电话讲,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相姨人好心善,等你见了面就知道了。

老郑说,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什么叫为了我的钱?你相姨不是那样的人。

老郑说,别说了,你这说的叫什么话?你爸就没一点魅力了吗?为什么她就不能看上我这个人?我在你眼里已经一无是处了?我还没老呢!……

说着,老郑一开门,和相秀美撞了个满怀。

相秀美吞吞吐吐,我看,要不咱俩的事……就算了吧。相秀美有些为难。

说什么呢?算了?那外面这一大桌子吃得好好的算怎么回事……你呀,你这人怎么这么容易退缩?老郑说,她都是老子养的,老子还得听她摆布?我告诉她,还没到那一天呢!

说着,老郑竟一把将相秀美揽在怀里,他喝得满脸通红,仍旧孔武有力。接着,借着酒劲,他开始亲她,在卫生间门口。相秀美都被吓着了,你这是干什么?让人看见!

怕啥。你都是我的人了。

万一让孩子们看见。

老郑这才住了嘴。

10

一个夏天悄然而去,两个人结婚的日子也最终选定。依郑国庆的性格,要大大方方大摆宴席,明媒正娶。相秀美死活不同意。相秀美说那样的话我就不嫁。郑国庆拗不过她,只得答应她一切从简的要求。相秀美跟郑国庆约法三章:不搞车队接送,只让老郑一个人开那辆旧奥迪来接,跟平常一样,不要给车搞乱七八糟的装饰,最多把车洗干净点;不大摆宴席,如果郑国庆觉得有必要请客吃饭,那就只能小规模地请郑国庆的同事和朋友,最多叫上介绍他们认识的陈阿姨和老刘,其他相秀美这一方面的亲朋都不参加;不放鞭炮,如果非要放,就在老郑家小区门口放一挂,相秀美从家里出来时坚决不放。

说白了,相秀美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得不到儿子的祝福,那也绝不给他添堵。

她爱孙子,也爱儿子,甚至对儿子的爱一点也不少,那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从小,她也是像呵护孙子这样呵护着他一天天长大的。她一点也不怨儿子接受不了她和郑国庆的事,儿子的身上流着一半过世丈夫的血,他怎么能允许另一个男人掺和进来?从生活的最浅表层面来讲,相秀美離开这个家,别人会怎么看待儿子呢?她的这一举动,怎么说都是对儿子的一次伤害!直到走到这一步,她都觉得亏欠了他。

收拾完自己的行李,相秀美发现,跟儿子住了几年,不过就是简简单单一只行李箱。她只带自己的衣物,像出次远门一样,那些儿子家的公用物什,哪怕是她买的,她也一律不拿。

是个好天,阳光明媚,风朗气清。丽丽带着墨墨下楼来送她,孙子哭着让奶奶留下,别不要他,算是给了相秀美一些安慰。这孩子长了七年,没离开过相秀美,也算没白带他一场。相秀美安慰墨墨,别哭,奶奶就是搬个家,从这个小区搬到不远处的另一个小区。相秀美指了指东南方,不就在凯旋城嘛!上次散步奶奶不是带你去了?以后想奶奶了就来看奶奶,奶奶也会想墨墨,墨墨是奶奶的心头肉,是奶奶的宝,奶奶想宝的时候也会回来看宝的。

晓辉也下来了,只是远远地走在丽丽身后,没有上前。

车子发动了,开得很慢。相秀美从后玻璃上望出去,墨墨跟着车跑了几步,车子出了小区,升降杆落下,将墨墨拦在了里面。他从升降杆下钻出来,跟着车又跑了几步,丽丽随即追了出来。墨墨跑不动了,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车没有停。几天前,相秀美和郑国庆商量,要不她带着孙子一起过去,这样白天也能帮着晓辉接送孩子。郑国庆说,其实我儿子也想让我帮他带孩子,我没同意。郑国庆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那边可是他的亲孙子啊,相秀美也就没再说下去。

相秀美下了决心,转过头不去看车后的情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像是对心里的另一个人说道:老头子,你看见了吗?我走了。你别怪我。我在这个家待不下去了,老家也回不去了,我还能去哪呢?我不是撇下孙子不管,我只是换个地方看着他长大成人,就像你一样,你也在天上看着他呢吧?

说着,相秀美抬起头,映在后视镜中的脸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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