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22-01-07胡辙
胡辙,广东省作协会员。有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羊城晚报》《黄河文学》《百花洲》等报刊。获第六届“佛山文学奖”散文奖,多篇文章入选各级文学丛书。
一
“走,咱们回家咧!”父亲手里拎着用四块玻璃片罩着的风灯,再点着了三炷线香,两根红烛,一叠纸钱;作揖,磕头,起身,再作揖后,对着眼前荒草缠绕的土堆,张嘴说了句。话音还未落地,就被风吹远了。
九块砖头几字形垒积的祭龛,线香生出丝缕的青烟,从砖块的缝隙中溢出,四散;红烛闪动微弱的火苗,一跳一跳的,舔舐粗硬的砖面;麻纸呼啦燃烧着,焦躁的灰烬冲起又落下,带着火星乱撞。每年的除夕,近黄昏的时候,父亲总是叫齐我们兄弟俩,拎上风灯,带上母亲准备好的香火,到村外的田地里请先人回家。
平日冷清的田间小道多了无数的脚印,大小不一深浅有别,村人三五成群走向认定的一个土堆,焚香,点蜡,烧纸,磕头,再走向另一个认定的土堆。横竖平直的田垄线条粗壮,土疙瘩刨出道道边界来,隔开瘦长狭窄的片片土地,这田便有了特定的主人。冬日的麦苗稀疏地钻出板结的地面,支棱着苍绿的枝叶,戳向天空;踩在上面,脚下就有了咯吱的声响,和着衣服里跳动的心。
这些凸起在地里的土堆就是坟。能记事的时候就被父亲用手拽著,翻过壕沟,跨过水渠,爬上坡坎,来到一个个杂草枯黄的坟前,虔诚地祭拜。那时我心里塞满了疑问,为什么父亲要对着个土包又跪又拜,难道是因为它凸起在田里吗?看着父亲膝盖顶着地面,腰向前深弯,不作声地移动身子,我就不敢问了,紧跟在后边,模仿着同样的动作,我想父亲一定知道有关坟的所有秘密。
有的坟好像很久很久就存在了,记忆中年年都要瘦小一些,小到和地里的土疙瘩混为一起,被新出的麦苗覆盖;有的坟刚刚培好,圆嘟嘟的,饱满肥大,占有好大块地,将原本狭长的田地打了个绾结,晃眼地凸起。麦子黄过几次后,新培的坟也就成为老坟了,见天地矮小。讲究的人家请来工匠,用青砖、蓝瓦、石灰围着坟基层层密实地把坟箍起来,修建飞檐翘角的风雨亭,竖起高大厚重的墓碑,请先生撰写详尽的碑文,刀刻斧凿铭文记述;周边再植松柏相守,庄重素净,颇有几分塬上王侯巨陵高耸的模子。
父亲领我拜祭的坟没有亭子,也没有石碑,更不见碑文,就是一堆土或一块平地。“这是你老爷的坟,这是你二爷的坟,这是……”父亲拉家常般对我们说。我这才知道,这个土堆或这块地下埋着某个与我们有关的人,他们长什么模样,是高还是矮,是俊还是丑,我一概不知,兴许父亲的模样就是他们的模样。他们常年躺在地下,到了过年的时候,父亲会请他们回家团聚。
风灯里的灯芯忽闪明灭,照亮巴掌大的地面,走过的脚印就清晰起来,听说先人们跟着自己后辈的步子就回家了。
二
“回家咧!”村人热乎地问候着。父亲赶紧掏出兜里的“兰州”牌纸烟,一根一根地散给围过来的乡亲。
父亲开着一辆消防车回到了村子。红彤彤的车身映亮了村子里的街道、房屋、树木,还有人的脸。人们用手挨了挨光滑的车板,吧咂着嘴说不出话来,身子直往后缩,生怕摸坏了东西,惹上事来。小孩子们可不管这些,这边蹭蹭,那边摸摸,可把我忙坏了,顾不得和父亲说话,车前车后来回地跑,赶走要接近车子的小孩。
据父亲讲,上世纪六十年代,家里很穷,起早贪黑地干活,却常常吃不饱肚子。农村人没有什么门路,能去当兵就是最大的出息。那年,十八岁的父亲幸运地成为千里之外甘肃兰州城里的一名消防兵。“出去咧,就不要回来受罪咧!”这是父亲走出村子时听到的最多的话。
记不清父亲是出差路过村子,还是用心安排绕道而来,反正父亲开着当时最新的一辆红彤彤的消防车扎眼地出现在村子里。全村的小孩子逮兔子般疯狂地追着车屁股跑,嗷嗷地喊叫;躺着晒太阳的大黄狗、四处觅食的老母鸡、啃了满嘴泥的小猪仔被喧闹的场面吓得撒腿蹦回屋子。车子慢了下来,停在我家屋子前面,带起的尘土浓雾般模糊了孩子们的身子。
父亲掀开明亮光洁的车板,伸手进入车里,又探进半个身子,拽出躲在深处的一袋洋白面,一壶塑料桶装的菜籽油,在乡亲们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的紧盯下,拿进了屋子。前屋是砖瓦结构的大房,套有一间内屋,人住在里面;后屋是侧立单向的厢房,靠住土墙,灶房盘在墙角;再往后就是猪圈鸡窝,半截砖缺角瓦烂木头搭起来的。灶房里,父亲将面粉塞进面瓮里,盖上竹篾,再加上三块砖;把菜籽油搁在案板下的夹层中,拧紧瓶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解开上衣的第一个纽扣,又解开第二个纽扣,右手伸进衬衣贴着胸口的衣兜,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粮票,拍在母亲的手心。
至多待了一顿饭的工夫,当人们把煮熟的面条从锅里捞到碗里,还未端出前门多看几眼车子的空隙,父亲就要走了。车子喘着粗气,冒出黑烟,哔地响了声喇叭,动了。孩子们噌地撂下饭碗,抬脚就追,要把它抓回来似的。可车子跑得比兔子快多了,拖着黑色的烟雾,一转弯,出了村子,远了。
此后,关于父亲的传言和地里的庄稼一样生长。有说父亲要将我们全家带出农村,到大城市兰州去做城里人的;有说父亲到处求人找关系,要调回我们小县城工作的。冬日的雪花麸皮般散落,顺着脖领溜进颈肩,灼了下热乎的肌肤,倏地消融了。蹲在屋檐下闲聊的人们,耸了耸脖子,瞥了眼昏沉的天,顿了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手里拎着个发白的皮革提包,鼓鼓囊囊马上要撑破似的;背上趴着个草绿色的军用包裹,棉花垛样捆扎得饱满结实,就这样一个人走进村子的。这次,狗也没有叫,鸡也没有飞。父亲调回了县机械厂,还是司机,厂里唯一的一辆天津212客货两用车给他开。
“回来咧!”村人问道。“回来咧!”父亲答道。
三
无论睡得多晚,父亲都能像头牛一样在夜晚与清晨的推搡中睁开眼,一个骨碌爬起来,几下洗刷完毕,推出他那辆加重二八大杠自行车,左脚一蹬,右腿一跨,车轮滚动,上班去。厂子离村子有十几里路,往往要很久才能到。父亲每次都抄近路,就着火车道边沿压出的尺把宽的小路,杂耍般骑行,这样就会快一些,顺路可以吃两个包子或一块甄糕填下肚子。
到了工厂,要送的货早就装好了。父亲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转动钥匙启动汽车。天熱的时候,发动机三两下就打着了;天凉的时候,就要靠人力来发动。先从车底的卡槽抽出长长的车摇把,对准发动机上的卡口,按住油门,抡开胳膊死命转动,能摇多快就摇多快,发动机这才哼哧哼哧极不情愿地运转开来。握着方向盘,脚底踩住油门,车子如欢快的小毛驴,嗯昂嗯昂地上路了。
父亲开着车,跑得远,走过的地方就多,听到的见闻就广。夏天的夜晚,热得睡不着觉。当院铺开炕大的凉席,取出搪瓷大杯,抓把粗茶叶,拽住暖水瓶,哗地倒满水,放在席边,撅着屁股坐在席子上,等父亲给我们讲他的见闻。父亲咣地坐在席子中间,嘴边溅出唾沫,大声地吹嘘他的五马长枪,天南地北,胡吃海喝,惊险奇遇……整日的疲惫也消融在这月光浇透的院落。
父亲出车祸的消息是母亲告知我的。我正坐在教室看外面树枝上的麻雀跳来跳去,母亲叫我出来,抓住我的手说的。我和母亲走走跑跑十几里路到了县二建医院,看见父亲躺在白色床架、白色床单、白色被子的钢丝床上;身上套着蓝白相间的竖条病服,右腿绑着长长的夹板,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纱布,像刚刚嫁接的半截树枝;浮肿的脸比平时胖了很多,睁开的眼定定地看着母亲和我,想说什么,咧了咧嘴没有声音,满嘴的牙没了。
“回来咧?”村人问道:“回来咧!”父亲挤着嘴回道。
父亲恢复得很好,腿里搁着钢板,口里嵌满假牙,大半年的时间已和常人无异,又回厂里开车去了。
后来,从南方刮过来的改革风潮吹垮了县城的小工厂,父亲成了下岗工人。还好有开车的技术,父亲找到了为私人老板拉煤的活。从秦岭山的深坑里,装满一卡车原煤,沿着细绳般的山路爬行。这边是劈开的石壁,那边是斧砍的悬崖。车子在上面行走,荡秋千般摇来晃去,一不留神就会四脚朝天窜进深沟,七零八落散成碎片。为了让自己心头清醒,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辣呛的卷烟,一缸又一缸地喝酽苦的粗茶。一天一夜的行程,整车煤才能拉回来,卸完煤,接着又拉下一趟了。拉了近两年的煤,人也变成了煤块,干瘦棱磳,黝黑鳞皴。
偶然的机会,县里的另外一家工厂缺个司机,父亲这才回到单位,开的还是一辆天津212客货两用车。这个厂子效益尚好,父亲可以按时上班,按时下班,领了工资,还会买瓶西凤酒,半斤猪头肉,一碟花生米,喝两杯。烧酒下肚,老血上涌,捏住筷头,敲打桌子,张开大嘴吼秦腔,唱的是《辕门斩子》的戏文:“三国有个周公瑾, 七岁学艺九岁能。十二把兵领,官拜江南大元戎……”
四
我不是戏文里的周公瑾。上村小成绩还能排在班级的前头,到了乡里的初中,要学习从未听说过的外语,好似有人迎面给了个大巴掌,扇得我晕乎乎原地打转,自此恶心了学习。高中没有考上,十来岁,骨头还嫩,干不了多重的活,父亲找关系让我上了县城里的高中。我也曾狠心地想把学习弄好,可干枯的树苗,怎么也冒不出新芽,逃课成了日常。溜进操场的杨树林,钻到防洪渠的荒草堆,躲在街道的录像厅;白天就是黑夜,黑夜就是白天。父亲知道了,常常对着我叹气。
高中三年,火柴燃烧般嘭地就过去了。连参加高考的勇气都没有的我,像个逃兵把自己关进房子,盯着墙壁裂缝里的蚂蚁,看它们上下左右慌张地爬来爬去。“上班去,我办了提前退休,你顶替我去厂里上班。”父亲轻飘飘的声音树叶般落在我的心尖,竟沉沉地有些重量。接替父亲上班,意味着我的户籍将不再是农村人了,而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跨上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学父亲一样抄近道,我从农村出发奔向县城。
父亲退休了,可闲不下,以前认识的老朋友熟知父亲踏实肯干就雇了他,在县城豆腐块大小的火车站广场用货车揽零活。车站的路灯还未熄灭的时候,父亲早已将车刷洗一番,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等天光亮起来,等第一个雇主出现。运气好的话,可以拉一趟活,不走运的话,几天也没有活,只能干耗。主家急,父亲更急。
夏日三伏,太阳明晃晃杵在半空,地面变得干裂,蜡黄,焦煳,热风卷起尘土乱窜。父亲抿了抿舌边皴裂的嘴皮,咽了下口水,蹲守在车的阴影里,不肯挪动,生怕错过要来拉货的雇主。大半天过去了,还没有人来问过,眼看今天又要落空了。连太阳都杵得累了,歇息在树梢上了,三个年轻人的身影闪进了车场。他们走到一辆车前,又走到一辆车前,再折回来走到父亲的车前。父亲早已站了起来,挤出满脸的笑容装作遇见熟人一样打着招呼:“老板,拉货?”“嗯—,拉—货!”有人应到。“好勒!”父亲一把打开车门,让三个年轻人上了车,跳到座位上,发动车子,走了。
货要从相邻的三原县拉回来,百多里路,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车子进了三原县城,太阳还能看到个边沿;又出了三原县城,说货在城外的工厂里。县城里亮起了电灯,下班的工人开始择菜点火烧油,忙着做晚饭;城外黑乎乎的,蒙了张粗麻布般。父亲打开车灯,两道光探进无边的昏暗,照亮坑洼的土路、阴森森的玉米地。细滑的尼龙绳蛇一样软软地从后边缠住了父亲的脖子,坚硬的刀子刺穿了衣服的口袋刺穿贴身的衬衣刺进父亲的皮肉……田野的风呜呜地吹,宽大的玉米叶刷刷地摇,几只偷吃玉米的老鼠轰地逃开了。
父亲的双手被尼龙绳缠了一圈又一圈,打了个死结;父亲的双脚被尼龙绳缠了一圈又一圈,打了个死结;架着被拽到玉米地的深处。父亲当过兵,常年劳作,身板还好。一头撞倒一个,双腿并用又左右绊倒两个,可是被困在绳子里,跑不了。年轻人站了起来,石头般的拳脚就咣咣咣砸了下来,父亲瘫成绵软的泥条,被倒拖着拉到乱坟堆,冰凉的刀刃抵住了父亲温热的喉咙。父亲睁大眼睛,看了看拿刀子的人,看了看塌陷的荒坟,看了看夜里亮起的星星,闭上了眼。
“回来咧!”憋闷的声音从地底冷不丁地冒出来,年轻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相互瞅了瞅,扭头瞥了瞥身后,除了坟茔没有别的。他们扔下父亲,跑了。发情的蟋蟀整夜整夜地叫,觅食的老鼠咔嚓咔嚓地啃,拔节的玉米格吧格吧地响。天亮了,父亲滚动着挪出了玉米地,到了大路上。
五
绿皮火车蚯蚓般钻入细长的夜,晕黄的灯困乏地蜷缩在车厢顶,咣当的车轨声在走廊上窜来跑去,车厢里的几个乘客窝进窗角昏睡。生硬的座位,坚硬的桌板,粗硬的窗子;铁皮包裹的车身被风戳了无数的洞,寒冷水一样漫入车厢,淹没我僵硬的身子。
顶替父亲上班的我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城里人的生活。作为生产油漆的工人,每天八点进入工厂,领灌装油漆的铁桶,给每一个铁桶糊上商标;再用板车拉来生产油漆的溶剂—汽油、二甲苯、丙酮,分配它们的剂量;抬出制造油漆的填料—大红粉、钛白粉、碳黑粉,调和它们的比例;按动搅拌机、输送机、研磨机,改变它们的形状;称重,灌桶,装箱,打包,堆放,入库。今天这样干,明天这样干,后天这样干,四季都是这样干。
手掌的死皮脱了又长出,嘴边的烟卷灭了又点上,杯中的二锅头空了又倒满,桌上的麻将牌推倒又码齐,挥舞的拳头从屋子打到街道……来往的人群,你走你的路,他走他的道,而我找不到南北的方向。厂子外的高墙偎着弯弯的火车道,这头通向塬上,那头通向别处。偶尔有火车拖着六七节车皮,从那头过来再从这头过去,带着风跑远了,融进远方的天际。
“不上班了?”父亲哀怨的声音铁锤般砸在我的后背,顿了顿,我加快了逃离的脚步。拎着个大塑料桶,里面装着毛巾肥皂牙膏牙刷杯子衣架,背上背着被子褥子床单枕头换洗的两套衣服,还拎了大包古代汉语现代汉语文艺理论逻辑学美学的书,闯进了西安的大学。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孔子像前的紫藤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我终于拿到了大学本科文凭。以前的厂子早已将我除名,回是回不去了。高高大大的西安城墙,把城内围得严严实实,绕了一圈,只寻到东南西北四个木门,我进不去,只能继续待在学校里啃书本。城墙脚下迎春花开得早春,我考取了江西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等到树上的叶子黄了的时候,拎着箱子,踏上绿皮火车,经过长江大桥,读书去了。
父亲的日子可不好过,捡回半条命,受了惊吓,失了元气,人瘦了下来,脱了形,皮包着骨头,患上了糖尿病。起初人觉得无力,干不了活;后来站都站不住,从早到晚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再后来全身浮肿,手上、胳膊上、背上、大腿上冒出好多明鼓鼓的水泡,不痛不痒,十几天时间自然就破了,蛋清样的汁水流出来,黏糊糊的;紧跟着发低烧,说胡话,昏迷……
火车摇摆着身子向夜的深处掘进,暗黄的灯光熬不住这长长的夜,倦了,灭了。黑,乌黑,漆黑的夜。恍惚间,有个模糊的身影在黑暗中显现。崭新的小货车里,父亲穿着干净的中山装,坐在驾驶室,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夹着香烟,头转过来望着窗外的我。我撒开腿跑向前方,跑向小货车,跑向父亲,跑了很久很久很久……
“爸,我回来咧!”冰冷的床板上,父亲安详地睡着了。
六
揣着平直光滑鲜亮的毕业证,挤进目的地为广州的列车,南下。广州在哪里?坐K打头的快车,从陕西西安出发,经河南郑州,过湖北武昌,转湖南长沙,到达广州站;全程约2000公里,用时近28小时。
还有半年才毕业的我,急匆匆赶回老家,心心念念要在附近的西安城找份工作,一来安定下来,二来照顾母亲。可我走遍城市的角角落落,却没有几个愿意收纳的单位,好不容易找到份大学辅导员的岗位,可只能填饱肚子的工资还是让我退缩了。再次站在黑魆魆的城墙下,乌青的砖块长满了毛绒的青苔,这座写满故事的城市显得有些苍老了。我转开身子,朝着城墙相反的方向走去。
坐在火车的硬座上,人像支装在筐里的啤酒瓶被摇来晃去,一天又一夜又一天,晕船般难受,肚里的方便面都要冒着泡从嘴边溢出了。睡觉是不可能的,车厢里的人你挤着我我靠着你,只能不时地打个盹。刚要迷糊,“啤酒饮料矿泉水,瓜子花生八宝粥,来!把腿收一收”的声音就在耳边炸响。身子一哆嗦,睡意早被吓跑了。熬到天亮,车窗外的景色打开电视屏幕般变化,土黄、浅绿、翠绿、深绿,平原、隧道、低岭、大山;人也如进入蒸笼般发热,起汗,冒汽,衣服脱了再脱,脱到仅剩短袖,广州站到了。
“靓仔!你去边度?”热情的陌生人对着我打招呼。“什么?你说什么?”我摇着头从他的身边溜过去。按照广场上的指示牌,左转,右转,上坡,下坡,过桥,穿道,买了大巴车票,再过道穿桥上坡下坡转右转左跨进车厢。大巴车出了嘈杂的车站,钻进慌乱的街道,冲浪般在高架桥楼房边屋顶旁游走,车子起伏间我已昏沉打盹。“落车!落车!”大巴司机用粤语大声地叫着,我拖着肥大的箱子,来到一个叫顺德的地方。
粗壮的榕树弥勒佛般盘坐土中,蓬松的绿叶乱发般撑开,条条气根胡须般垂落,扎入地面,贪吃的孩子般吮吸养分;挨着的甘蔗林,个个露出光溜溜的身子,扎个青翠的冲天辫,齐整整地站立成排。還有香蕉树,穿身绿莹莹的大氅,挥动大蒲扇,追赶太阳;大串大串紧实的香蕉不时闪现,溢出清香来,顺着德胜河的水流飘远。舒缓的河面上,装满集装箱的货轮穿来穿去,沿着既定的航线游走。
“靓仔!你中意食乜嘢?”老板迎上来问。“凤城酿节瓜,均安煎鱼饼,清炒桂花鲈……”“有扯面吗?”我怯怯地问。“靓仔,食鱼啦!几好味!”老板和蔼地推荐。“好吧!尝尝。”在北方,我很少吃鱼,因为做熟的鱼总有一股土腥味,吐都吐不掉,可是在这里我竟然日渐喜欢上了吃鱼,尤其是清蒸的鱼,原味,新鲜,滑嫩,可口。难道这鱼从渭水出发,游过黄河,跃过长江,涌入珠江,褪却硬壳,洗去尘埃,蜕变为另一条鱼?
冬至,广东的天气依然暖洋洋的,陕西已落了今冬的第二场雪。独自守在老家的母亲,几天没有接到电话,挂念着我,主动打了过来:“快过年了,回家吗?”“依家,我系哩度过得几好。”我随口回道。“啥?你说啥?”电话那头母亲急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