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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

2022-01-07芦焚

阅读(高年级) 2021年12期
关键词:月台城隍庙庙里

◆芦焚

我第一次看见说书人是在这个小城里。在城隍庙月台下面,他放一张短腿板桌,周围——前面和两旁,放几条板凳。他是个中年人,穿一件蓝布长衫,脸很黄、很瘦。他有一把折扇——黑色的扇面已经很破了,一块惊堂木——又叫做醒木,一个收钱用的小笸(pǒ)箩,这便是他的一切。桌子和板凳是他向庙里租来的。他说武松在景阳岗打虎,说李逵从酒楼上跳下去,说十字坡跟快活林、大名府与扈(hù)家庄。他的声音不高,并且时常咳嗽,但是很清楚。有时候他要学鲁智深大吼、喽啰们呐喊。他用折扇表演打、刺、砍、劈的动作,说到关键处把惊堂木一拍,听书的人每次给他一个或两个制钱。

这无疑是一种“贱业”。我不知道别人对于这种职业抱的态度,但是如果有人叫我填志愿书,即使现在,我仍会宁可让世间最爱的人失望,也要放弃为人敬仰的空中楼阁——什么英雄,什么将军,什么学者,全由他去!我甘心将这些头衔让给别人,在我自己的大名下面,毫不踌躇地写上——

说书人,一个世人特准的撒谎家!

我很难说出之所以这样决定的理由,也许这是唯一的理由,那便是——我觉得这种职业可爱,或者应该说我被他迷住了。

实际上我们全被他迷住了。他从傍晚一直说到天黑,定更炮响过,接着是寺院里的大钟,再接着是鼓楼上的云牌。当这些声音一个跟着一个以它们洪大的为人熟悉的声调响过之后,摊铺全被收去,庙里安静下来,在黑暗中只有说书人和他的听众。其实只剩下了个数百年前的大盗刘唐,或根本不曾存在过的莽夫武松——这时候,即使过后回想起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动的?在我们这些愚昧的众人心目中,一切曾使我们欢喜的和曾使我们苦痛的全过去了,全随了岁月黯淡了,终至于消灭了;只有那些被吹嘘的和根本不曾存在过的人物,直到现在,等到我们稍微安闲下来,他们便在我们昏暗的记忆中出现——在我们的记忆中,他们永远顶生动、顶有光辉。跟这些人物一起,我们还想到在夜色模糊中台阶四周的石栏、一直冲上去的殿角、在空中飞翔的蝙蝠。天下之大,难道还有比这些更使我们难忘,还有比最早种在我们心田上的种子更难拔去的吗?

时光悄悄地逝去,即使是在这小城里,世人最不注意的角落上,它也不曾停留。说书人所有的仍旧是那把破折扇、那块惊堂木、那个收钱用的小笸箩。我每次到这小城里来第一个总想到他。他说“封神”,说“隋唐”,说“七侠五义”和“精忠传”。渐渐地,他比先前更黄、更瘦,他的长衫也变成了灰绿色。间或他仍旧吼,但是比先前更衰弱,他的嗓子塌了,瘖(yīn)哑了。听书的也由每次一个或两个制钱给他增加到三个,后来五个,再后来制钱绝迹,大家每次给他一个铜元。

最后一次我到这小城里来,就在不久以前,我已经好几年不曾听说书人的书。我到城隍庙里(城隍庙早已改成俱乐部),在月台下面,原来说书人放桌子的地方停着一个卖汤的。我感到一阵失望,城隍庙原先我们看来多么热闹,现在又如何荒凉;它的大殿原先在我们心目中是多么雄伟,现在又如何卑陋;先前我们以为神圣的,现在又如何可怜了啊!

思考:

作者为什么说甘心以“说书人”为自己的职业志愿,并一直怀念这位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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