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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梁溪诗派”的生成及诗学倾向

2022-01-07马国云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诗派贞观诗学

马国云

自“甲申之变”一直到“三藩之乱”平定的这段时间内,清廷虽然定鼎天下,但尚未收服士人之心,各地抗清势力活跃,民间暗流涌动。如果从地域角度而言,清军兵烽破坏最严重的地区是江南,对清廷做出最激烈抵抗的也是江南,最难收服的士人也生活在江南。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清诗中最具价值之一的遗民诗更离不开江南的社会大环境,林古度、杜濬、纪映钟、阎尔梅、吴嘉纪的诗歌无不椎心泣血,萦回动人;与遗民诗人同时存在的还有一众大诗家,比如钱谦益、吴伟业,以及以他们为代表的“虞山诗派”“娄东诗群”。可以说,清初江南名家林立,诗群竞彩,光耀夺目,充分体现了江南文脉的博厚、精深。在此背景下,地处江南的无锡(古称梁溪),形成了一个具有一定地域特色的诗歌流派——“梁溪诗派”。那么,作为一个地域文学流派,“梁溪诗派”是如何被提出的?他们的诗学倾向如何?这些都是本文将要探讨的问题。

一、“梁溪诗派”的提出

民国九年(1920),无锡人侯学愈刊刻《续梁溪诗钞》,并请锡邑贤达侯鸿鉴、秦国璋、胡介昌、范衡伯等人作序跋。其中范衡伯为《续梁溪诗钞》题词云:“世传唐宋迄明清,梁溪诗派更翻新。棣萼联芳邹与浦(自注 :邹显吉弟卿森、显文、显臣;浦万里父汝舟,子湛如、淳如等皆累世工诗文),凤毛济美顾兼秦(自注 :顾氏自顾经纶至景文、贞观,秦氏自保寅、泉芳至靖然、道然皆累世工诗文)。”[1]200范衡伯即范廷铨(1858—1931),无锡人,光绪六年(1880)秀才,禀贡生,历任廷弼商业学堂、东林学堂、竞志女校和积余学校校长。此处范衡伯不仅提出了“梁溪诗派”这个诗学概念,而且明确了该诗派的核心成员来自清初无锡邹氏、浦氏、顾氏、秦氏家族。根据此则材料,有学者认为:“最早提出梁溪诗派之说者乃清末范衡伯。”[2]

事实上,“梁溪诗派”载之坟典的时间较《续梁溪诗钞》范衡伯所言更早,目前目力所及为陈文述诗歌《题金川殉难遗诗,并示令子恩骑尉星灿,次章怀蓉裳农部都下,兼吊荔裳方伯》所提“梁溪诗派好,忆我识诸杨。江左两词客,关西百战场。金城秋啸月,青海夜飞霜。惆怅桐花馆,潇潇梦雨凉”[3]129。陈文述(1771—1843),字谱香,又字隽甫,号云伯,钱塘人,嘉庆朝举人,著有《碧城诗馆诗钞》《颐道堂集》《秣陵集》等。他和无锡籍杨芳灿交谊深笃,时人合称为“杨陈”,二人有相当数量的唱和交游诗存世。陈文述诗题所言“金川殉难”指时任酆都县知县的无锡人杨梦槎于金川之役殉节。此外,题目所涉杨氏族人有杨星灿、杨芳灿(号蓉裳)、杨揆(号荔裳)。此诗题旨为颂扬无锡杨氏的艺文和武功。杨氏一族为乾隆年间无锡高门望族,于诗、词、曲方面卓有建树,铺陈一下杨氏家族艺文杰出者,概有以下数人:杨潮观、杨鸿观、杨芳灿、杨英灿、杨揆。杨潮观为乾隆朝举人,编有《吟风阁杂剧》;杨芳灿著有《芙蓉山馆诗词稿》十四卷。《题金川殉难遗诗,并示令子恩骑尉星灿,次章怀蓉裳农部都下,兼吊荔裳方伯》一诗中的“惆怅桐花馆”是指杨揆所著《桐花吟馆诗稿》。由此可知杨氏族人艺文之盛。

陈文述生活于乾嘉之际,因此首先可以确定“梁溪诗派”亦为乾嘉之际提出。如果要探绎“梁溪诗派”载之典籍更为准确的时间,那么必须要对陈文述此诗做一番考索。第一条线索为“忆我识诸杨”。陈文述和杨芳灿结识时间确切可考。陈文述《杨蓉裳员外传》有载:“余之识君也,在辛酉春,以计偕留京师,先后与君过从者五年。”[3]126杨芳灿亦有文字记载他们的交游。《送陈云伯之官皖江》前有序:“嘉庆辛酉,余与云伯相见于都下,投分执贽,忘年测交,情露辞端,志通衿曲。……吟笺酬答,无间晨昏。偶影联形于兹五阅寒暑矣。”[4]可知陈杨二人结识于嘉庆辛酉年(1801)。第二条线索为诗题中“兼吊荔裳方伯”。由此可知,该诗作于荔裳(杨揆)卒后。按赵怀玉所撰《赠太常寺卿杨公墓志铭》,杨揆“生乾隆二十五年正月四日,卒嘉庆九年五月十六日,春秋四十有五”[5],即其生活于公元1760年至1804年。再按前文陈文述所记“先后与君过从者五年”推断,此诗当作于嘉庆九年(1804)至嘉庆十一年(1806)之间的某个时候。所以最晚在嘉庆九年到十一年间,“梁溪诗派”作为一个诗歌流派专用称谓被载入典籍。

至于陈文述为何以“梁溪诗派好”句开篇,原因有二。一是言明梁溪一地的风雅文脉久远。其实古人对艺文创作与地脉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早有生动的阐述:董其昌有“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名山遇赋客,何异士遇知己”[6]之说;尤侗则进一步阐述艺文和山水之关系,“夫人情莫不好山水,而山水亦自爱文章。文章借山水而发,山水得文章而传,交相须也”[7]。陈文述的诗意即梁溪的清嘉山水滋养、培育了杨氏这样的艺文望族。二是杨芳灿、杨揆昆仲参与编纂了《梁溪诗钞》。《梁溪诗钞》为梁溪文人顾光旭主持修撰,参编者有顾斗光、秦瀛、俞谟、杨芳灿、杨揆等人。《梁溪诗钞》收录了梁溪诗人诗歌二万余首,可谓是梁溪一地的诗歌集萃,反映了无锡“千有六百余年间诗歌创作之盛衰和发展变化之脉络”[8]1。乾隆六十年(1795),《梁溪诗钞》刊刻。所以,杨芳灿、杨揆参修《梁溪诗钞》是陈文述诗句“梁溪诗派好”的直接引子。

因此可以确定,虽然在清初的典籍中未见“梁溪诗派”四字,但清初江南梁溪一地,存在一个以邹氏、浦氏、顾氏、秦氏等为核心的诗歌流派是客观的事实。而且,时人已经注意到梁溪诗人的卓荦独群。和梁溪诸诗人同时代的王士禛在论顾贞观诗时道:“余论诗海内四十余年,独心折梁溪数君子,古调自爱,不为流俗转移,中间如荪友、留仙、梁汾,尤为超诣。”[9]629王士禛和梁溪诸诗人交游频繁,唱和尤多,以当时王渔洋的学识和地位来看,他对顺康之际的诗坛、诗风了然于胸,对梁溪诗人“尤为超诣”的月旦自有其理。后来顾光旭在《梁溪诗钞》序中道:“国初之秦、顾、严三家并传不废,何待予言?”[8]6“何待予言?”意谓秦、顾、严三人并称从“国初”一直持续到乾隆末年,并非顾氏的一时之论、一己之见,而实为时人所公认。若再往后论,光绪年间裘廷梁在《弹指词》序中道:“国初乡先辈以诗名者三人……其二人曰秦对岩谕德、严藕渔中允。”[10]另一人为《弹指词》作者顾贞观。《续梁溪诗钞》在论及梁溪一地的诗风流衍时则道:“继顾、陆、严、秦而后,五百家蔚为大观。”句末自注:“顾梁汾、陆铁庄、严秋水、秦苍岘四先生为清初文学四大家。”[1]193很显然,此处只论及顾贞观、陆楣、严绳孙、秦松龄在诗歌领域的并称,并不涉及词、文等文体。而且,据考证,“梁溪诗派”是在云门社的基础上形成的[2]。史料记载,云门社主要成员为:汤斌、姜宸英、顾贞观、秦保寅、秦松龄、黄瑚、严绳孙、邹显吉、刘雷恒、刘霖恒、安璇[11]677。可以发现“梁溪诗派”成员和云门社多有重叠。

综上所论:清初无锡一地,以顾贞观、严绳孙、秦松龄等人为代表的士人因地缘之故,在诗歌创作上“不为流俗转移”,呈现出风格相近的特征,但当时并未有诗派之谓,只是诸人并称而已;随着后来梁溪士人搜集地方文献的“自觉”,嘉庆年间史籍中出现了“梁溪诗派”的称谓;最后,民国年间刊刻的《续梁溪诗钞》以诗歌的形式更为详细地罗列了“梁溪诗派”的成员。

二、“梁溪诗派”的诗学倾向

一般而言,一个成熟的文学流派会有比较系统的文学观念,有形成、壮大、式微的过程,这种类型的文学流派当然也是文学史和研究者关注的重点。但是“梁溪诗派”恰恰相反,它没有明确的“诗派宣言”,也没有树立诗派的主观意识,只是通过自身的诗歌实践阐述自身的诗文观,加之地缘、经历等缘故,形成了相对趋同的诗文观念。

前文王士禛所言“独心折梁溪数君子,古调自爱,不为流俗转移”并非一般揄扬之语,而恰恰是解读“梁溪诗派”诗学倾向的阃奥所在。以王士禛“论诗海内四十余年”的时限来看,此时渔洋的“神韵”大纛已经高扬,他的“天然不可凑泊”“冲淡蕴藉”的神韵诗风风靡一时。“梁溪诗派”诸君子虽非出于“神韵”之门,但是他们的诗学倾向明显呈现出清微古淡、明净澄澈的“神韵”特征。

晚岁以王孟韦柳为宗,一变而清微澹远,如清湘瑶瑟,古韵泠泠;又如天仙化人,饮露餐霞,不复思人间烟火。[9]663

故笔者认为:“如果把贞观直接归于渔洋纛下或许过于唐突,但是贞观熟稔渔洋‘神韵说’则是必定无疑的。”[13]而以顾贞观“清微澹远”诗风作为其典型特征,更多的是出于顾贞观自身对其诗风的认知。据载,顾贞观临殁之际,“自选诗一卷授门人杜云川太史,云川付梓以传,不满四十篇”[9]660。从诗集编撰的角度来看,顾贞观在选取自己遗世的诗集时,彻底放弃了年轻时绮丽柔媚的诗风以及中年时广受嘉誉的扈从诗,只选取“极古淡,味在酸咸之外”的诗歌,交给门人杜诏,这样的行为充分展示并代表了顾贞观的诗学倾向。

秦松龄在《谷园诗序》中赞友人诗歌“其气清而醇、其词婉而丽”,然后议论道:“诗必本性情而关乎民物,据忠厚和平之意,发为古雅澹荡之音,斯可为诗。”[14]16可见其对“古雅澹荡”诗风的推崇。如其《溪上》:“溪水日夜生,屡来水际宿。溪光与人意,澹荡自然足。流云散积虑,跳鱼耀群目。微波动碧草,长风吹茅屋。把酒众山平,移舟满窗绿……”[15]62此诗诗意平和,澹荡闲雅。另从诗人交游的角度来看,秦松龄交游士人众多,如施闰章、曹禾、徐乾学、纳兰性德、冯溥、杜濬等,但秦松龄“于讲学交睢州汤文正公,于诗则交王新城尚书,于古文辞则交长洲汪钝翁、慈溪姜西溟”[14]2。此语出自《苍岘山人文集》序,作序者为秦松龄玄孙秦瀛。即便撇开秦瀛修撰《无锡金匮县志》这样一件能证明其对乡邦文献、风土儒林等熟稔的证据不论,仅以他所撰《己未词科录》来看,他曾对康熙十八年(1679)博学鸿词科所取之士的生平进行详细考订,而且这名录中包括秦松龄、严绳孙诸人,所以,此书一直是研究康熙博学鸿词科的重要史料。因此,秦瀛所言“于诗则交王新城尚书”句既是叙乃祖与王渔洋之渊源,亦突出秦松龄诗歌之某种祈向、渊源。如果我们翻检秦松龄的相关诗文,可多见其和王渔洋的唱答之作,如《读阮亭集题绝句》《和韵奉答王阮亭郎中送别》《潭柘道中怀王侍读阮亭》等等,此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秦氏的诗学倾向和“神韵”之关联。

可再看严绳孙,“诗冲融澹易,闲雅深秀,如其为人”[14]29,“诗词婉约深秀,独标神韵”[11]1361。如《溪上》:“日夕添新涨,初为鼓枻行。蝉声骤雨歇,鹭影夕阳平。香称山村供,轻荷惧女情。余家傍溪口,应待草堂成。”[16]528诗歌既描绘山村溪口之清谧幽雅,又有人情之善美。又如《野寺》:“出郭已无事,坐来应息机。老僧供白氍,古佛画铢衣。风入知花落,林疏见鸟飞。山河清磐外,偶至亦忘归。”[16]531野寺之“野”体现为林疏、清磐、古佛、老僧等,确是婉丽深秀,别有神韵。另外,秦道然的古体诗“得髓于陶韦,而近法吾邑高子。质而不枯,淡而有味,养性观物之妙具见于篇,令人读之,超然有得”[17];秦保寅的诗“刊落一切,独标清冷”[11]360;安璇的诗“冲日澹逸”[18]。

由此可知,“梁溪诗派”诸人诗学倾向具有趋同性,冲融、闲雅、清澹是他们共同的诗学追求,此特征和王士禛“神韵说”存在诸多契合之处。王士禛和顾贞观、秦松龄、严绳孙诸人交游甚密,而且梁溪诸人对渔洋崇慕有加,如顾贞观直接把渔洋对其诗的月旦品评注于诗后,在充分认可王士禛和顾、秦、严等人交谊的基础上,此为理解渔洋为何大力颂扬梁溪诸君子的关节所在。王士禛所言“独心折梁溪数君子,古调自爱,不为流俗转移”不仅仅是对梁溪诸人诗学风格的赞誉,而且亦是播扬“神韵”之语。当然“神韵说”和“梁溪诗派”诗学不可简单等同。王士禛评顾贞观诗“趣味澄夐,如清沇贯达”,并论“其孰能知之?”[9]631,其实这种“趣味澄夐”“清沇贯达”的风格王士禛本人当最“能知之”。

需要说明的是,诗学倾向的趋同性并不否定个体差异性及同一个体的诗风变化,此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所谓“个体差异性”,比如顾贞观兄长顾景文著有《顾景行诗集》《楚游诗》,严绳孙评其“意气横励,争能四唐。暨乎屡变而益穷,愈穷而愈工,仿佛乎少陵,出入乎剑南”[19]199。少陵、剑南之诗胸怀苍生、情系黎庶,顾景文“惟手放翁、少陵两集不置”,其“扁舟破浪、洒酒横江、临风高唱,虽复吊古伤今皆浩然自得,不作憔悴可怜之色……追风逐电、绝尘千里!”[19]271。如其《将为太湖之行未果,书此以当卧游,用高青丘韵》:“我昔之浔阳,江分凡九派。我居震泽旁,荆霅以为界。波涛日荡漾,乾坤流沆瀣。气与四渎争,势觉三周隘。夙昔乘风志,到此始一快。三万六千顷,帆樯悄言迈。行将凌蛟龙,何足盻鳞食。清可弄珠游,白厌熬波晒。鼍鸣炮云起,连山一澎湃。浪吞鲸尾跳,木系鹏翼坏……”[19]210诗歌确有追风逐电、临风绝尘之概。故好友黄家舒评顾景文曰:“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19]271由此可知顾景文之诗学祈向。所谓“同一个体的诗风变化”,指士人因履历、环境等造成诗歌风格的变化。典型者如顾贞观,前文所言顾贞观诗歌以清微味淡为宗,颇有“神韵”,这是他晚年归老惠山、悠游林泉之后的风格,而他青年时代则具有浓浓的“花间”味道。顾贞观初入京城时,就曾以“落叶等闲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二句而深得龚鼎孳赏识。如他的《无题》:“洗妆无绪弄妆迟,减尽铅华好自持。千里断魂斑竹泪,五更残梦刺桐时。封来尺鲤心相忆,望去惊鸿影若离。欲展情悰何日是,鸳鸯劫里莫围棋。”[9]606闺中思妇因与心上人相隔千里而独自垂泪,诗歌的绮丽柔媚一览无遗。又如秦松龄从军荆襄时所作诗歌“铿锵雷硠,中律吕而振金石”[15]56。此种“振金石”的风格亦明显区别于前文所言“冲融澹易”的特征。

三、揭橥“梁溪诗派”的意义

明清之际,以地域命名的文学流派众多,闻名者如竟陵派、虞山诗派、云间派等等,这些诗派或诗派的“魁杰”当仁不让地引领着一个时代的诗风、文风。与此同时,还存在一些无论从文坛影响力还是诗文创作成就均无法和那些闻名的诗人、诗派相提并论的乡邦诗派。事实上,文学的星空是由那些闻名诗人、诗派和一些非著名的乡邦诗人、诗派所共同构成的,闻名的诗人、诗派固然璀璨夺目,但居于乡邑的诗人、诗派亦是补充,是诗坛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对于这些乡邦诗派我们没有任何忽略的理由。“梁溪诗派”以乡邦地缘为纽带,成员有相似的诗学倾向,在梁溪一地有着一定的影响力,鉴于该诗派尚不为世人熟稔,故揭橥该诗派有着积极的意义。

(一)反映清初梁溪的诗歌创作状况

明清以来江南文化进入快速发展、高度繁荣的阶段,而无锡(梁溪)地处江南核心区域,从地域文化的角度而言,无论论及“江南文化”还是“吴文化”,无锡无疑都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文学来看,“作为中国古典诗歌最后的辉煌”的清诗在无锡的发展又是如何?是否有典型的代表诗人?是否有典型的诗派?这自然是值得探究的问题。其实,锡邑士人已经注意到历朝历代无锡籍诗人的诗歌创作。严毓芬在《续梁溪诗钞》序中道:“吾锡号称壮县,山川秀美,文物清嘉,人才之盛甲于江左。其能握管为诗,狎主骚坛者众矣。”[1]194“梁溪诗派”作为一个已然被确认的诗派,可以充分展示清初梁溪的诗歌创作概况。从地域性诗文集的角度来说,诗文集无疑是士人诗文风雅的集萃,代表了一地士人艺文的成就,同时亦是地域文化的重要载体,《梁溪诗钞》《续梁溪诗钞》二集即为梁溪的诗歌大观。就清朝全国范围而言,清初江南是诗文高地,人文渊薮,而“无锡是一个具有标本意义的存在和发展现象”[20]。毋庸置疑,《梁溪诗钞》《续梁溪诗钞》则是无锡乡邦文献的典型代表。无论在清初,还是在江南这个耀眼无比的诗歌大环境中,梁溪一地的诗人都如珍珠般散落。如果从“标本”的角度来看,“标本”必须具备一定的体量、规模和相当的典型性。所以,从规模上看,家族、诗派、社团可以作为一个考察的角度。

姜宸英在《秋水集》序中先概述无锡诗歌之概貌:“无锡为县,居南北之冲,其人物淳庞敦厚,能不为四方风气所移易。居是地者,往往一出为天下伟人贞士,而其为诗者,自南朝湛茂之、唐李公垂以来,亦代有闻人。有明诗家之体凡数变,北地、信阳、瑯琊、历下、竟陵,代起而新其制本,如云烟之出没于山谷间,听其自起而自灭可矣,而逐景以驰者,谓能穷日之所入,而不知其将道旸而死也。”[16]522然后,姜宸英阐论了清初无锡的诗歌风尚:“独锡山风气,颇能不诡于一时之好尚,故其诗之可传者常众,亦由其人之淳庞敦厚之气能不为浮薄之所陷溺而然也。”[16]522姜宸英所谓“锡山风气”,则是“梁溪诗派”诗人主导的“不诡于一时之好尚”的独异风格,很显然,这种不同流俗具有了“标本”的意义。以此观之,“梁溪诗派”作为清初无锡诗歌的“标本”,数位诗文别具手眼者如顾贞观、秦松龄、严绳孙等人恰可作为不同流俗的“锡山风气”的杰出代表。可以说,“梁溪诗派”足可代表清初无锡一地的诗歌水准,即使放眼清初、江南,这个标本也具有典型意义。

(二)反映家族滋养下的艺文创作盛况

陈寅恪先生曾说:“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21]就学术和望族之间的关联而言,此语诚为不刊之论。经过自赵宋至朱明的积累“濡化”,清代梁溪高门望族簪缨流芳,秦氏、顾氏、邹氏、杨氏、安氏等竞采风流,煊赫一地。家族成员中的父子、昆仲,以及外家、舅氏、妻女等,他们结社、酬唱,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当然还有竞赛性质的步韵联句,无不是锻造、淬炼诗文的绝佳机会,所以家族和文学相辅相成,不可分离。范衡伯在列举“梁溪诗派”代表成员的同时,亦特别突出了家族“因子”。“棣萼联芳”意为昆仲才名相埒,又常作“棣萼传辉”“跗萼连晖”等。“凤毛济美”则意为子承父艺,父子交辉。鉴于范衡伯七言绝句的体例特征,“棣萼联芳邹与浦,凤毛济美顾兼秦”两句可以理解成邹氏、浦氏、顾氏、秦氏等家族的父子、昆仲皆为擅诗能文之人。囿于史料记载的匮乏,我们固不能确定“梁溪诗派”全部成员,但范氏所列绝非全部,我们有理由相信能够入“梁溪诗派”名录的应该还有人在。“梁溪诗派”主要成员的诗文集见表1。

表1 “梁溪诗派”主要成员的诗文集

如果再将顾、秦、严三“魁杰”之诗集一并考虑,“梁溪诗派”成员之诗文集则更可观!该诗派成员几乎涵盖了无锡一地高门望族,如果再从诸君子上溯数代人,他们的祖辈中包括刘元珍、顾宪成、安希范、秦夔等颇具盛名之人,这些人不仅于锡邑一地,即使置于整个中国、整个古代,亦是耀眼的存在。

从家族文脉的角度而言,清初“梁溪诗派”赓续了有明一代梁溪望族的传统,是继明末“东林诸君子”之后的又一高峰;当然,这一高峰主要体现为诗文成就。这条文脉绵延不坠,在之后的历史发展中,这些望族仍然主持或参与了梁溪一地的艺文风雅,直到后来出现了《锡山秦氏诗钞》《锡山秦氏文钞》这样的直接以姓氏标榜的乡邦文献。由此可知梁溪家族艺文之盛况。

(三)反映典型个体的创作全貌

在学界揭橥“梁溪诗派”之前,梁溪诸君子受关注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词坛成就,他们常以“梁溪词人群体”的面貌出现。如严迪昌《清词史》辟专章论述“独抒性灵的顾贞观《弹指词》”“严绳孙等梁溪词人群”。和梁溪诸君子同时代的邹祗谟云:“梁溪、云门诸子,才华斐然。近对岩(秦松龄)以荪友(严绳孙)、乐天(秦保寅)、景行(顾景文)、华峰(顾贞观)、青莲(施京)及家黎眉(邹显吉)词见示,……诸子亦诗歌竞爽,而词悉当家。”[22]所谓“词悉当家”,即梁溪词人群体在词的创作上所取得的卓越成就。而且以顾贞观为代表的梁溪词人不仅填词,还编写词选,如:顾彩编选《草堂嗣响》;杜诏参选《御选历代诗余》《钦定词谱》;而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编选《今词初集》则明显具有事功的心理期冀,即其所谓“期与诗家坛坫并峙古今”[23]之意。

若仅以词来论定梁溪诸君子,难免见木不见林。要对梁溪诸君子的文学创作进行全面观照,诗歌是一个重要维度。仅从数量上论,顾贞观诗歌376首,《弹指词》及《弹指词补遗》共收词235首;严绳孙《秋水集》10卷,其中诗歌8卷共208首,词2卷共110首;秦松龄《苍岘山人集》6卷,其中诗集5卷共617首,词1卷28首。当然考虑到诗文的散佚、文集的蠹蚀等,纯粹考量数量或显皮相,“但是应该承认,数量本身往往正是某种事物是否昌盛繁荣的一个标志”[24]。从“诗歌竞爽”的角度来看,顾贞观“早岁实先以诗名”,诗歌创作贯穿其一生。在纳兰性德逝后,贞观几乎不再填词,曾言:“呜呼,容若已矣,吾何复拈长短句乎!”[9]445若要了解顾贞观文学创作的全貌,仅仅凭借《弹指词》显然是不够的。再从贞观诗歌成就来看,其“诗亦卓然可传。……在清初诸家中能自立一帜”[12]191,这种自立一帜的诗风更需要引起关注。严绳孙《秋水词》的自然流宕、秦松龄《微云词》的幽淡温厚已为词坛共识,但他们的诗歌亦具特色:严藕渔诗歌“蔚茂而婉丽,卓然能自成家者也”[16]522,秦对岩“当本朝初以诗著称”[15]56。所以,对于“梁溪诗派”三位“魁杰”,当下我们没有理由对他们的诗歌置若罔闻,因为这些诗歌对反映他们的文学创作全貌有着重要的价值,如果仅着眼于他们的词作,那对他们的认知将会模糊漫漶。

四、结语

诗、词、文兼擅在士人中可谓常见,随手翻检明清文人的文集,具备此特征者在在皆是。问题的关键是,常有士人在或诗、或文、或词方面用力甚勤,使得他在该领域令名彰著,具体表现为时人或后人的揄扬、崇慕,或者表现为学者研究的热情;但是也会出现某些方面的成就被另一成就遮蔽的现象。清初的“梁溪诗派”正属于诗名被词名遮蔽的那一类。综观清初江南,有“毗陵词人群体”“阳羡词派”,当然还有“梁溪词人群体”。但是“梁溪诗派”这个流派有比较一致的诗学倾向,有诗派的“魁杰”和“羽翼”,亦有一定的文坛影响力和美誉度,故揭橥该诗派显然具有重要的意义。但是,“梁溪诗派”成员毕竟局限于梁溪一地,随着顾贞观、秦松龄、严绳孙诸人的去世,只有杜诏等数人能勉强承续顾贞观的诗词观念和地方影响,但这种影响已不能和顾、秦、严之时相提并论,“梁溪诗派”作为一个诗歌流派也就风流消歇了。此外,关于“梁溪诗派”对梁溪地域文学的影响、“梁溪诗派”和当时诗坛的互动,以及“满汉交融”“博学鸿词”背景下“梁溪诗派”成员的心路历程,笔者将另文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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