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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影随形(长篇·下)

2022-01-01杜斌

黄河 2022年4期

20

方超雄是刘国瑾为学校精心打造的一张名片,上过报纸电视,得过不少奖项。方超雄之前是蛇城理工大学化学化工学院的教师,连消防的鼻子眼长在屁股上还是脚面上都搞不清,只是在网上看到消防资格证含金量高,挂靠出去动不动就能收入数十万元,便毫不犹豫地跳入注册消防工程师考试大军的洪流中。在蛇城第一批注册消防工程师全国统考中,他出人意料地考取了。要知道,那批考试蛇城共有33467人参加,过关的只有区区21人,合格率不到千分之一。绝对的学霸级人物。注册消防工程师考试成绩一公布,他就被数十家消防工程公司围猎,最后以3年55万元的价码,挂靠到千里之外的广东。消防资格证书为他打开一扇充满阳光和美满前程的窗户,停不下来的他一下子爱上了消防,从网上查到还有消防设施操作员国家资格证可以考取,他立即报名。培训过程中,他又对消防培训教学产生了兴趣,学校领导对这个人物相当青睐,一拍即合,培训考试结束后,他就果断扔掉理工大学老师的铁饭碗,端起消防学校老师的瓷盘子。为了弥补短板,增加厚度,他扎根教学一线,让在大学老师职位上栽培的理想信念和职业操守的鲜花,在新岗位的阳光里开得愈加雍容华贵、艳丽多姿。他为人师表、服从领导、团结同事、乐于奉献,把教研的创新改革融入每一堂课、每一个实操动作。性格敏感喜欢动脑的他,探索课程新理念,寻觅教学新方式,不仅从社会实际出发,把高深的消防理论平民化,把复杂的设施操作简单化,他还认为,作为老师,不仅仅是让学员学习掌握所学职业技能,更重要的是通过学习掌握技能的过程爱上它们。他打破老师内卷化思维方式,跳出教学大纲的指令限定,把授课的触角深入到更多领域,让授课包含更多能让学员容易理解掌握的形式和内容,能将老师的欲望和学员的欲望相融合。

消防理论法律法规条条框框上千条,死记硬背就能解决。消防设施实操多而杂,表面红火火,摸上去却冷冰冰,好些学员学起来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他便用丰富生动的教学方式与表达,把课堂气氛加温到最佳状态。

他对学员们说:实操课并不难,好好学就没问题。

学员说:老师一讲,眼睛对我说会了,一上手却又废了。

他笑了:是心蒙了,空白了,对不对?

学员回答:对啊。

他说这是你们心态不对:一,可能是紧张;二,恐怕是紧张;三,就是紧张。为啥紧张呢?源头是不熟练。消防实操就那么几个套路,关键是多练,手是有温度的,消防设施也是有温度的,它钟情于热爱它的人,就像交女朋友或男朋友,不能敷衍,要用心。

学员说:我用心了。

他说:那就多练,熟能生巧。

方超雄老师跨界的第一步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灵感来强化消防设施操作培训。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他爸送给他一套李不川先生的《山海经》绘图本,从此他被它幻化了,它是他大部分灵感的源泉。他给每一个消防设施设备从《山海经》里面挑选一个名字,使这些冷冰冰的设施设备有了灵魂,还打上中国传统文化的烙印。比如:消火栓,他用鸰

命名。《山海经》里是这样描写鸰" "的:廆山有鸟,如山鸡,长尾赤如丹火,青喙,名曰鸰" ",

其鸣自呼,服之不眯。他觉得消火栓就像鸰

一样,全身赤红如火,姿态绰约,却有傲骨,守护着一方平安。再如消防控制室的控制柜有柜式的、琴式的、壁挂式的,他就用《山海经》中太子长琴命名。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太子长琴精于乐道,能使五色鸟舞于庭中。我们消防设施操作员就是单位的太子长琴,太子长琴抱的是凤来琴,我们弹的是消防琴,一天24小时为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祈祷演奏。

他去年刚考取高级国家资格证,准备满足条件后还要考取技师证,一路攀登到宝塔尖。他说他这辈子就交给消防了。

有个叫娜娜的学员,是秦鹏招来的,他们互加微信黏糊了四个多月,秦鹏的嘴皮子都磨下去两寸,终于把这位难缠的姑奶奶拿下。为了表示诚意与关怀,秦鹏亲手把她交给方超雄,嘱咐多给她吃点偏饭,一定要让美女国考一次性合格过关。昨晚娜娜请方超雄吃饭,酒喝得有点高了,叫了辆曹操专车,回到学校已经十点钟。娜娜扶着他进了教研室,接下来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楼内一片喧哗,刘国瑾追着喧哗声跑下去。教研室门外挤了一堆人,有教职工也有学员。人群给校长让出一条路,衣衫不整的方超雄和还没来得及从沙发上爬起来的娜娜被堵在教研室里。

金春莲手上拎着娜娜的牛仔裤浑身发抖。

刘国瑾递给梁三友一个眼色,梁三友转身把秦鹏连带教务处的两位老师,还有几名学员一起清理出去,然后把敞开的门狠狠关上。

刘国瑾注意到娜娜这时候还不忘摆出一副姿势,她用被角捂在胸前,留个侧脸,45度角看墙壁,一条美腿伸到被子外,微微蜷曲,白嫩得像水葱。

刘国瑾感到眼前这张侧脸有点眼熟,他眉头一紧,从金春莲手中夺过牛仔裤扔给娜娜:穿上!

说完转身就走。

金春莲从背后拉住校长:你必须马上处理。

刘国瑾头也不回:你处理好了!

刘国瑾驱散门外叽叽喳喳的教职工和学员:去去去,该干啥干啥去。

刘国瑾回到办公室,像枚已点火却死机的运载火箭。

梁三友小心翼翼递给他的喝水杯被他高高举过头顶,接着地面上啪地一响,玻璃碴成放射状向空中飞溅。梁三友本能地举手遮住脸,他看见三四粒玻璃碴同时射进墙上的牌匾,闪着七彩光。

刘国瑾把140斤扔进老板椅,皮球般反弹几下,最后堕落成一堆肉。鼻孔一张一翕,脸朝着天花板,目光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像要起火,烧塌整栋楼。

梁三友打扫着满地玻璃碴子,好在水杯是高硼硅玻璃,不会扎伤人。他不时用余光观察校长,盛玻璃碴子的簸箕和笤帚轻轻靠在墙角。地面上还有很多扫不起来的玻璃碴在闪闪发光。他觉得必须用吸尘器过一遍,又怕惊动校长。此时的校长,全身的神经绷得像琴弦,空气的流通都能把它弹得响彻云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国瑾收起双腿,霍地站起,舞着手,骂梁三友,你死眉瞪眼的想热死我啊,自己要去开窗户。

梁三友插在裤口袋的手神经质地带出刚拆开的一包中华烟,他没顾上弯腰去捡,抢上前把所有窗户打开,让满世界的风涌进来。

这时有人敲门,没等问是谁,金春莲就冲进来,对着站在窗前的校长开炮:这就是你打造的学校名片?

刘国瑾慢慢转过身子,已经被风降下温度,问:你是怎么去的教研室?

有人打电话举报的。

谁打的电话?

陌生号码。

金春莲边翻开手机看通话记录,边说:这个号码不是咱们教职工的。

梁三友要过手机一看,对校长说:是170号段,虚拟号。微信、支付宝、抖音、快手、拼多多、淘宝、QQ、京东、百度,手指动一下,就是个手机号码,要多少有多少,没法查证。

有关部门咋就不管管?

利益驱动啊。

刘国瑾又问:门是谁撬开的?

金春莲老实回答:没人撬。

你是怎么进去的?

方超雄也太狂了,门就敞开着。

他们为什么不关上门?

这事你得去问方超雄。

如果是你,你会敞开门吗?

我就不可能干出这号败兴事!

刘国瑾眼里迸出湛泸剑一样的光。他转向梁三友。

梁三友说:我明白了。

湛泸剑的余光扫见方超雄疲惫的身姿出了教学楼,向大门口走去。他急忙吩咐正弯腰拾烟的梁三友赶紧下去,看好方超雄,别再出事了。在赴约的路上,坐在车里,他眼里只有方超雄的脸。在饭桌上,他把发生的事给老站长说了,老站长冷笑道:这应该是陈馨的作品。那位美女叫啥?

娜娜。

有啥来头?

还没查。

一定要查。

刘国瑾不相信陈馨会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对付自己,入侵陈馨手机的念头又探出萌萌的头来,忽闪忽闪地直眨眼。他不想看到她的手机上留有痕迹,如果顺藤摸瓜,抓住把柄,他又有何招完美收场。

喝罢酒已十点,老站长要打麻将,刘国瑾以头疼为由坐车溜了。他不想打麻将,怕上瘾,嫌浪费时间,更不愿吸二手烟。王琼在医院值班,他回学校,没想到陈馨在办公室等他。茶几上摆着三盘下酒菜,他在沙发上坐下,再吃一顿晚饭,权当宵夜。他动了两筷子,装作很开心的样子,一个劲地给陈馨倒酒,劝酒。她陪着他喝,迷蒙的神色在他脸上爬来绕去。他不敢直视那狐狸眼,她要求他把她当成他的垃圾桶。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方超雄拿出来说事,说方超雄是学校多年来冒出的第一个在消防职业技能培训方面有特殊才华的成功人士。他看重他,珍惜他。但他的经历决定了他的心理领域和普通人没有区别,甚至不及普通人,只不过是幼儿园水平。他大学毕业就留校,没经历过找不到工作的疲于奔命,有这种经历的人生活上贫苦,精神上皮实,不容易受到伤害。方超雄早早就脱离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束缚,进入追求精神上更完美的层面。这种追求越高越完美,不如意就越容易放大,就越容易受伤害。他要给他做心理评估,因材施教,对症下药,用具体的严谨的心理治疗方案,想方设法帮助小伙子渡过这一劫。他不想学校失去一个精英。

他不知道自己叨叨到什么时候,清醒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九点二十五。

陈馨坐在床头,他枕在她大腿上。

他冷不丁地问:是不是你干的?

陈馨吃惊的眼神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他眼珠上,无辜,可怜,凄楚,像WIFI信号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觉到。

突然,她抓起他的胳膊,鬣狗般撕咬一口,扔下就走。

21

秦鹏拿出了教务处研讨分析得出的结论:东山化工厂此次火灾损失惨重的最大原因是自动灭火系统没有启动。该单位配的是预作用自动喷水灭火系统,这种系统是配置在严禁管道漏水、严禁喷头误喷场所的(该厂房设备和生产工艺是忌水的),因此,平时管道里没水,或者只有低压空气或氮气。它的基本工作原理是,当系统打在自动状态,接收到两个火警信号后,启动预作用阀,联锁启动喷淋泵给管道充水,之后当闭式喷头受火烤或遇烟气高温,达到规定值时破裂喷水灭火。因此,未能启动的原因有四:一是该系统平时就是打在手动状态的,怕管道漏水或误喷。本次火灾发生后,并没明确什么时间接到第2个火警信号,值班员不能仅凭手动按钮报警就确认是火灾,因此未打在自动状态(即使打在自动状态,没有第2个火警信号也不可能启动)。二是后来(14时45分之前,假设)知道发生火灾了,本人不会操作或未得到领导指令,未打在自动状态。三是由于消防电源切断,后期打在自动状态也无法启动(喷淋泵)了。四是自动灭火系统无法发挥作用。本次火灾发生在一楼,但是调查报告说的是在二—四楼安装了预作用自动喷水灭火系统,也就是说一楼没有自动灭火系统。在火灾初期,设在二—四楼的自动灭火系统无法工作(火灾和烟气没有蔓延到二楼,喷头也接触不到高温),就是打了自动,管道里充上水,喷头也不在一楼,也是没办法发挥作用的。等一楼的火烧大,烧到猛烈阶段,燃烧物这么多(据调查报告估算,一楼阳极氧化车间内PP和PVC材料的总质量达190吨左右),热值那么大,自动喷水系统几乎就成了无用之物。

秦鹏沉重地说:整个事件分析下来,该厂的消防控制室值班员确实存在操作不当的问题,一是没有打119电话,二是没有打自动。消防监控室值班人员有个叫王年的是咱们学校的学员。

哪年的?

2017年第13期。

国考及格了吗?

拿到证了。

哦。

他仅操作了控制主机的消音按钮,未将火灾自动报警控制主机由手动状态切换至自动状态,也未及时拨打119报警。

3分钟啊,起火前期3分多钟,宝贵的3分钟。刘国瑾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他的操作失误是否导致了实质性的后果?

问题就在这里,不好说。消防总队和支队的专家分析过多次,灾难的实质性的后果是否由此而起,在两可之间。这就看火调怎么做结论,倒向哪一边都是正常的,毕竟操作存在不当之处,难辞其咎。

我们再分析一下:即使是王年打了119电话报警,在发现火灾按了手动报警按钮之后就打了,是及时的,但他没打开自动报警系统。根据结论四,打开自动报警也没有什么作用。这两方面,实质性的后果都没有。由于未打自动报警,火灾应急广播没有播报,三楼的人没听到疏散指令,但调查报告中有人已告知三楼现场的人,却没有立即疏散,因此这个没疏散的后果是多因的。

随后,他们转移了话题,秦鹏反映:方超雄和娜娜事发的当晚,他辗转反侧睡不着,突然想起半年前他给华润万象城做消防专项培训,曾看见娜娜和陈馨俩人一起逛商店,又搂又抱又打闹的样子,关系绝对是闺蜜级的,难怪他在报到那天第一次见到娜娜总觉得有点面熟。

半年前瞄过一眼,过了半年还能有印象?刘国瑾问。

她像个混血儿,形象特别,辨识度高。

金春莲给校长发来微信,是转发别人的三张照片,拍照时间是事发的第二天晚上,地点是北京。第一张照片中的娜娜和陈馨在北京天桥德云社剧场看演出,演出结束还上台搂着二爷张云雷合影留念。第二张是在三里屯酒吧一条街,从左上角模糊的银色金属门和弯曲的镂空玻璃,可断定她们是在男孩女孩酒吧。第三张是陈馨娜娜和两个老外围着小方桌喝酒玩游戏,表情很嗨。照片上的娜娜很养眼,特别是有两张照片只有半个脸,高高的鼻梁,很立体。刘国瑾想起几个月前在凯宾斯基普拉那啤酒坊看到的那个国产的混血儿,她是陈馨高中同学。

他的心咚地一声响,激起冲天浪花。

金春莲继续爆料:本期学员报到那天,她看到娜娜在手机里玩《恋与制作人》游戏,以为她是在和纸片人谈恋爱的道路上,还和她开玩笑说,玩纸片人游戏比追墙头小偶像要费钱。娜娜笑着回答,纸片男主角不仅外形养眼,声音也好听,剧情还非常有代入感,很上头。谁知,她竟玩到了现实中。最后,金春莲终于说出自己的担心: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好像是精心策划的。

过了几天,梁三友把一张二十年前的初中毕业照拿来,里面有陈馨还有娜娜,但他没告诉校长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刘国瑾和王木德在二楼王木德的办公室说起王琪的未来出路,面对三十多岁还啃老的小伙子,两个人面面相觑,寻不到个子丑寅卯。王木德哀叹自己养了个祖宗,羡慕刘国瑾的儿子刘洋,问洋洋现在读博士了吧?刘国瑾点点头。王木德说:你看看,还是你的基因好。不像我,转基因了。聊天聊到了天花板,刘国瑾只好讪讪笑着起身出来。他要坐电梯上六楼回自己办公室,却在过道尽头寻不到电梯。张萌从教务处出来,问校长去哪儿?刘国瑾回答回办公室。张萌说电梯在那头,刘国瑾这才发觉自己走错了方向。

刘国瑾半躺在沙发上,看着黑暗中的陈馨,心底发出的响声已不是想起凯宾斯基普拉那啤酒坊那个高高的鼻梁时的巨响,而是嫩芽顶出包皮的脆响,神经感到的是春天的爬动,全身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她极尽所长地利用她的眼神看着他,狐狸眼里像一汪清澈的泉水,一串童子般的笑声礼花弹似的向他射来。

夜的蛇城灯火辉煌,他就像一只飞蛾,但飞得有气无力,无声无息。他想有一天,万一自己被这辉煌烧着了,会不会连灰烬也留不下?

这时手机响了,是王琼的号码,熟悉的11个阿拉伯数字疯狂舞动着。

22

动作轻柔得像雪片,仿佛门是件蛇城博物院的瓷器,弹出的音弱弱的细细的,像蒲公英毛绒绒的种子在天空滑行。这样的敲门声每年都有N次,刘国瑾的招风耳没失误过,他言不由衷地喊声进来。让来人在面前的椅子或是沙发上坐下,礼貌性地倒一杯茶水,来人会激动地坐下又站起,双手接过温暖的茶杯,在刘国瑾再三的礼让下,半个屁股又重新和椅子或沙发接触。也有的在接触未接触之际又腾地站起,他还需要用手第三次让其坐下,才会坐下。来人是来求他的,大多是想来学习考取消防职业技能国家资格证,因钱穿在肋骨上,往出拿时心肝疼,便通过熟人打电话,疏通疏通,才来找他的。求人的人都有收获,刘国瑾会根据来电人的分量和对面的人腰包综合考量后,给出一个明确回报,有的打折,有的按教职工内部价处理,有的他直接贴钱。也有人是来求他办事的,和火灾事故有关的占了一大半。有的事故明朗,和对方无关,只是心里没底,想早点落个踏实。有的事故界限模糊,对方想早点脱身,求他给打打招呼,把自己摘出来洗干净。有的和事故有牵连甚至是直接责任,想通过他和消防人员的关系,在确定火灾责任时放过一马,把责任推向意外。

此刻进来的人就是最后这一种,手里提着礼物,用《蛇城日报》层层包裹着,长条状,有一米多长,又用塑料绳捆扎得很密实,外面还有一个纸质手提袋包,是唯品会的。

对方把礼物小心翼翼地放到茶几上。

一盒细支中华烟出现在对方手上,打开,弹出一支来,递向刘国瑾。

刘国瑾隔着桌子笑着摆手道,我不吸烟,又说这里是无烟办公室。

对方缩回胳膊去,不知道烟该往何处放,只好拿在手里。

有啥事我能帮上忙?刘国瑾往椅背上一靠问道。

对方说:也没啥紧要的事。这不,前两天,我休息,打扫家,翻出这么一幅字画,我对这东西不懂,是我父亲留下的。我父亲喜欢字画,不过他前些年就不在了,好东西留在我那里就是废纸,听说校长你喜欢字画,到了你手里,才算是物归原主。

说着解开塑料绳,撕下《蛇城日报》,露出明黄的包装盒,打开,拿出一幅卷轴,恭敬地递过来。

刘国瑾摇手拒绝,对方执意要给。他身子扭动两下,不得不起身,在电脑上方接过去,打开一看,是素石先生书写的毛泽东的《沁园春.雪》,隶书。素石先生是蛇城名家,宗法汉隶,兼习诸家,尤其是隶书,包含篆籀韵味,兼有行书笔法,自成一派,厚重朴茂。

刘国瑾连连叫好,欣赏罢卷起来,重新装进盒子,还给对方说:这东西很贵重,父辈留下的宝贝,值得你好好收藏。

对方双手连忙拒接,恳求刘国瑾收下。

刘国瑾只好先放到电脑边上,又坐回椅子,问:有啥事要我帮忙就直说,只要我能帮上,我会尽力的。

我是东山化工厂的。

你身上的厂服已经告诉我了。

我叫王年。

噢,我在监控录像里见过你。

我是你的学生。

能考取国家资格证,学得扎实啊,再加上这些年的实践,经验老丰富了。

不敢不敢。

那天你值班?

是啊,命不好,倒霉事都让我碰上了。王年讲起自己的过往。说家住东山黑土巷,老爷是从河北逃荒过来的,剃头为生。父亲后来有幸顶替爷爷的工作,进入体制,他这辈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高中毕业就失业,家里穷,一直在外打零工。这不,前些年,在朋友的撺掇下,借钱报名考了个消防设施操作员国家资格证,正好赶上东山化工厂应付消防监督检查,消防控制室急需有证件的人员持证上岗,他运气好,拿到证件不到十天,就找到这么个收入高又不风吹雨淋的好工作。他很感谢消防学校对他的培养,让他掌握了消防职业技能,找到了好工作。这些年,他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虽然儿子上学的压力很大,要找好学校,要课外辅导,还有岳父母又是农村的,三天两头住医院,自己的母亲又患尿毒症,这些都得靠他支撑,但有这么个好工作,让他肩上的压力减轻了好多。他原想这辈子靠着这个工作,能让儿子上大学,能让老母安度晚年,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场火灾。

刘国瑾眯眼看着对方。

王年继续说:我至今还像在做梦。火灾初起时,我发蒙,好在我还算冷静,没有惊慌失措,我拨打119报警,详细告诉我们东山化工厂所在位置,这些都有电话录音可以证明。我还把起火部位、燃烧物质和燃烧情况一一报清了。我还没忘了讲清自己姓名、工作单位和电话号码。领导就是在我的提示下派人到厂门口等候消防车的。

程序上你都做对了。刘国瑾说。

王年紧绷的脸松弛下来,搓着手说:咱们学校的培训很扎实,老师也教得好,特别是秦鹏处长,还有方超雄老师、刘亮老师。我也通过了国家考试鉴定,理论考试84分,实操鉴定60.5分。在我们那批学员中,我的成绩不算好,靠后。我会在工作岗位上把消防工作做得更好,绝对不会给咱们学校丢脸。

取得好成绩是努力学习的结果。你们厂参加过消防国家资格证培训的人不多,真正持证上岗的更是凤毛麟角,你是化工厂的宝贝,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太重了,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了。

刘国瑾顿了一下,说:这不是你大老远跑来和我闲聊的重点吧?

王年又在搓手,说:啥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刘校长,我知道您和消防支队的支队长、政委都很熟,和火调人员也很熟,我在电视报纸上见过您给他们上课,您也到过我们现场。我的知识毕竟有限,在您的知识大山面前连一粒沙子也不如。我今天特地来就是想请教请教,看看着火后我在处理过程中有没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好让我清楚自己的不足之处,在以后的工作中做得更好,不辜负您的培养和教育。

火调人员找你了解过了吧?

是的。

要一五一十把真实情况讲给他们,不要有侥幸心理。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你们厂的消防设备也比较先进,消防监控很完善,到处都是摄像头,时间精确到几分几秒,啥也不会遗漏的。

我知道,知道的。我是怕万一,万一有个万一,等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是否怀疑自己有做得不是很到位的地方?

刘校长,我是怕万一,万一有个万一,麻烦就大了。校长,想请您帮个忙给消防队打个招呼,万一有个什么万一,我是说如果有个万一的话,能高抬贵手。一个平头百姓,我得到这份工作确实不易。

刘国瑾说:你回去好好把事件过程滤几遍,认真分析分析自己有没有操作不当之处。

我过滤了无数遍。

你心明如镜,有没有操作不当的问题?

我们厂为了省钱,监控室没按国家规定的标准配备人员。说是三班倒,其实只是两班,一天上12个小时,很累,头昏眼花。

这个问题火调人员会搞清楚的,你……心虚了?

不心虚。

那就踏实回家,吃安心饭,睡安稳觉。刘国瑾看看墙上的挂钟站起来。

王年也急忙站起来。

刘国瑾说:一会儿我还有个会要开,有关火灾的事你直接找你们厂的安全保卫处或是消防队的火调人员,他们掌握一手资料。

我就是想让校长您帮个忙。

作为一个消防控制室值班员,单位把价值几个亿资产的安全交给咱,是对咱的信任,咱应该尽职尽责。

我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是特别好。

我看过监控录像,起火时你在玩手机。

我错了,不应该分神。

8条人命,损失上亿元哪。

我错了。

一个“错了”,就能脱身?

帮帮我啊,校长。

帮了你,就对那8个人不公平,对单位不公平。

我上有老母,儿子明年还参加中考,家里不能没有我呀。求求你给消防支队领导打个招呼,给火调人员打个招呼也行,你是一句话的事,我却是一辈子的事。

消防队有他们的原则和规矩,未必听我的。

您只要打个招呼就行,下面的工作我去做。

为了你一辈子,我给消防队打个招呼,你没问题了,问题不还在那儿吗?它不会火烧成灰的,即使烧成灰,以现代的高科技设备,分析检验出个一二三来是分分钟钟的事。既然有问题,它总有个根源吧?根源在哪里?责任在谁头上?算不到你头上,就得栽到别人头上,这种招呼我不能打。

我上有老,下有小……

你说谁没有?

当年晋济高速公路隧道火灾事故,你就勇敢地站出来,帮消防队说话。

那是因为有人想把不是消防队的错误推到消防队身上,做得过分了,我看不下去。

我是您的学生,您是我的救星。火调人员中好几个听过您的课,是您的学生。他们尊重您,您一言九鼎,他们会买您面子的。我会一辈子记住您的大恩大德,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你应该去当厨师,不然这么厉害的甩锅本领可惜了。

我今天是着急,没好好准备就跑来了,有点冒失,后面我会重重报答您的。

你这是侮辱我。

一点心意。

这个招呼我不会打的。

王年没想到刘国瑾拒绝得如此干脆,连个回旋余地都不给,他有点发愣,目光死死地盯着刘国瑾,又转向招风耳。

走吧,走吧,回去想想下一步你应该做的事。刘国瑾再次起身,拿起电脑边上素石先生的作品,绕过办公桌,隔着茶几,硬塞进急里忙慌站起来的王年怀里。

王年感到前年喝的清肝明目的中药从十二指肠一下子翻到嘴里了,他往外推了三四次推不出去,只好收回字画。他捧着字画说:校长,人这一生,没有哪个人会一直走鸿运。我爸说,我爷爷最辉煌的时候也丢盔弃甲过。

这个忙我真的不能帮,请原谅。刘国瑾说着,做出个请出去的手势。

王年的眼神黯淡无光,像夕阳落山后的蛾眉月。

23

周六,教务处在校住宿的7位老师在抖音上看到一队驴友到杜儿坪一处废弃矿井中探险失踪,便带上装备,在梁三友和秦鹏的带领下,赶赴一线。

十点半刚过,站在沙发上擦拭牌匾的刘国瑾突感腹部像汽油桶里扔了一根火柴,赶紧贴墙滑下来。疼痛有点猛烈,呈束带状向肩部和腰背部放射,他想应该是胰腺发炎,便把身子窝着,果然疼痛减轻了不少。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从办公桌右下面抽屉里找出雷尼替丁,又拿出胰肽酶,按服用方法服下。

闭上眼睛没多一会儿,手机响了,屏幕显示是老站长的。老站长说,有饭局,几个培训学校的校长想聚一聚。刘国瑾说,我胰腺发炎,正疼着呢,不能进食,无法喝酒,表达完歉意,就挂断电话。不到5分钟,手机又响了,是郝副局长的电话,又是饭局。这个不得不去,他捂着腹部坐起来,说我马上赶到。

下午三点半,刘国瑾回到学校,上床躺了一会儿,觉得还不如窝在椅子里舒服。他顺手打开电脑,搜索出杜儿坪废弃矿井搜救现场直播。他腹部疼,心也疼,牵挂着梁三友、秦鹏和7位老师。

现场直播画面对着梁三友,他和一个不认识的矿山救护队员营救一个被石头压住动弹不得的驴友,满脸是血的驴友请求直播人员不要把镜头对准他。他说他老婆有孕在身,预产期就在下个月,不想让老婆看见他受伤的样子。梁三友急忙用手遮住镜头,镜头一黑转向别的地方。

方超雄敲门进来,他要给校长承认错误。

刘国瑾说改天吧。

方超雄一屁股坐进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赖着不走。

刘国瑾不管他,继续看现场直播。

刘国瑾没吃晚饭,吃东西会刺激胰腺分泌,加重胰腺的负担。他催促方超雄去食堂吃晚饭,说再不去,食堂就要下班啦。

方超雄看着校长,两眼泪汪汪的,一动不动。

刘国瑾打电话让食堂送过来一份饭。

方超雄还是不吃。

一只苍蝇落到碗沿上,没有立即下口,不知道眼前是美食还是毒药。它没有鼻子,识别食物的重任交给了两只手,通过手上的触觉和味觉感受器,分析食物,品出味道。它搓着手,清理前一次进食留下的残渣,以便能分析出新落脚地的食物味道以及能不能食用。

刘国瑾想把苍蝇轰走,手刚举起来,肚疼又袭来,又赶紧捂住肚子。

直到晚上九点半,刘国瑾才听见梁三友他们开的车进了学校大门。

梁三友看见校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知道校长在等他们,简单洗漱一下,换身干净衣服,就小跑过来。

方超雄抱住脑袋还在椅子里窝着,眼泪还没有流干。

刘国瑾的腹部疼痛轻了一些,他把该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看中你的才华,才大力培养你,花钱在媒体上宣传你,想把你打造成学校的一张名片。你这裤带不经意间一松,学校的全部心血付之东流了。

方超雄的确委屈,他连多看一眼漂亮女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一脱掉裤子,那东西就像只蜗牛缩进壳里。他怀疑有人给他下了药。

方超雄说:校长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把学校的天给捅了个窟窿,我没能力补天。你就给我个处分吧,只要不开除我就行。我打心眼里喜欢消防,喜欢教师这个职业。

刘国瑾手按着腹部,喘着粗气。

要不你打我,方超雄央求道,只要你能消消气。

刘国瑾恶狠狠地说:我想把你扔到窗户外头。

你打我就行,打耳光也行,可扔到窗外,我就没命了。

我用电脑砸你。

电脑太重,我的头会被砸烂的。

你就这么怕死?

不是怕死,是舍不得教师这个职业。

我还以为你的脑袋叫猪拱了。

校长,我替你收拾这小子。声音来自方超雄方向,却不是方超雄的,是梁三友的,他站在方超雄身后。

刘国瑾斜一眼梁三友:累一天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梁三友说:不累,累啥?

梁三友一把抓住方超雄的头发,发狠地摇晃:今天不收拾你小子两下,今晚我就睡不着觉。

方超雄忍住疼,不挣扎:你就替校长揍我一顿好了。

梁三友瞥了校长一眼,以为校长会阻拦,没想到校长看也不看他。他只好继续下去,喊方超雄站起来,立正,向右转,向前三步走,自己后退一步,又让方超雄转过身。梁三友再瞥校长一眼,抬起脚对着方超雄的屁股踹过去。不出意外,方超雄应该照直趴到沙发上,最多是起身揉揉屁股,只是他教学虽好,手脚却笨,被椅子腿绊了一下,直接扑到地上,脸磕在沙发沿上,小鼻子立刻开花了。

刘国瑾用手指敲敲桌子,瞪着梁三友说:你过了!

梁三友把方超雄拉起来,方超雄瞄见校长脸上的乌云变淡,抹一把鼻血竟笑了:校长,正好下火。

24

刘国瑾回身闭门时,又多看了两眼达摩栀子盆景,上面多了三只红灯笼。

奥迪A6从地库出来,沿滨河西路,上南内环西中环,不再从冶峪高速口下来拐到神堂沟进学校,他在西中环和唐风西大街口直接右拐上了西山。有时沿万亩生态园的旅游线路无目的地瞎转,有时在隐云寺前停下,踱步到金刚塔,站在这里,脚下就是学校——一个让他心热气短的地方,一个让他倾注大爱的地方。在它面前,他就是西西弗斯,反复把石头推上山。站在这里,把眼光放长点,俯瞰的是整个蛇城。蛇城就是一个盆地,东面的盆沿是太行山,西面的盆沿是吕梁山,北面的盆沿是系舟山,传说中系舟山是当年大禹治水时拴船的地方……他也在这里的林荫小道上闲逛,也常坐在石头上看着学校发呆,想着学校的大事小情。他想去学校,又怕随时随地会爆响的雷,可远离了又放心不下,只好就这样一待几个小时甚至一天,也不知道肚饥口渴。好在有手机,在校和不在校办事效率差不多。有天是上课时间,他看见武知足在楼顶拉二胡,就给秦鹏打电话,秦鹏到楼顶上,把最后二两唾沫都耗干了,也没把武知足劝下去。武知足要见校长。半小时后,刘国瑾又给秦鹏打电话,秦鹏想蒙他,刘国瑾说不对吧,武知足现在还在楼顶上呢。秦鹏说,我这不是正陪他下去么?刘国瑾说,你不在楼顶上。秦鹏跑上楼顶,说我就在楼顶上。刘国瑾说,你刚上的楼顶,正往武知足身边走呢。又说,你别转着头四处看,你看不见我,我能看见你。搞得秦鹏一头雾水,只好把手机塞给武知足,让校长动员他下楼。

金春莲是第一个拿着需要签批的文件找到这儿的,随后财务、人事、教务、宣教都把这里当作校长的办公地点,在学校办公室找不到校长,就来这里。

刘国瑾处理工作很干脆,他拿出意见后,第一句话问部下,我说的你觉得有没有不对的地方?当部下回答没有问题,他第二句话就会问,有没有地方没听清?当对方回答听清了,他第三句话就是坚决执行,若执行不力或执行不到位,骂死你也不冤。

一天, 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来了,中年妇女告诉刘国瑾她是王年的爱人,恳求校长出面帮王年说说话,你一句话就救了我这个家。

中年妇女说,她这个家能有今天不容易。她是从太行山沟出来到蛇城打工的,能嫁给城里人是她的愿望。她实现了。虽然她知道王年是二婚,她也认,只要王年对她好。王年也告诉她离婚原因,一个是他酗酒,二是他易怒。他在她的劝说下,参加消防培训,拿到了消防设施操作员国家资格证,找到了稳定的工作。本想一辈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没想到他在岗位上出岔了。

刘国瑾问办公室主任:中年妇女咋知道他在山上?

金春莲说:可能有人泄露了你的行踪,但不是我。

我又没说是你,你紧张啥呀?

我听秦处长说,化工厂火灾有人为操作不当的地方。

是呀,值班人是咱们的学员。

不会牵连学校吧?

那是火调的事,咱们搞好咱们的培训就行了。

是呀,我们不好管。

刘国瑾突然问:你是不是认识王年?

金春莲直摇头:不认识不认识,我是听教务处的班主任说的,还说那个人有两大毛病,酗酒,易怒。

山上待不成了,刘国瑾只好下山。

这天刘国瑾屁股上像长了疖子,在哪儿也坐不住。他从教务处出来进拓展处,又站在理论教室后面听了几分钟张萌讲自动喷水灭火系统课。张萌在讲消防水泵的主泵和备用泵,他觉得讲得有点死板沉闷,打算下了课和张萌聊一会儿,让她把教授手段丰富些花样些。张萌讲到如果在紧急情况下,主泵发生故障无法运行,就可以启用备用泵。这时下面一个学员高声问,如果备用泵也坏了呢?张萌顺嘴就说:办法很简单,再加一个泵。刘国瑾一愣,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张萌一本正经地回答无厘头的问题,引起学员们哄堂大笑。课堂气氛一下就轻松了,大家又有精神听课了。刘国瑾满意地离开教室,到楼顶上看见梁三友给花草浇水,便帮着浇了一会儿,又下楼踱到操场看打篮球,看着看着有点手痒,就打了一会儿篮球,可投了十次篮,一个球也没进。看见实操室里没人,他就进去,把实操设备能发声的按钮按了个遍,警报声、广播声、电铃声一下响起。正带着学员往过走的马瑞以为食堂的大黄猫又跑进去捣乱,顺手拿起墙边立的一把笤帚就跑进来赶猫。没想到捣乱的是校长。他把笤帚扔到门后,斜了校长一眼,说这里不是能瞎玩的幼儿园,客气地请校长出去,说我要上课。刘国瑾说,我想听听你的课,他站在学员后面听了6分钟电气火灾报警系统的实操课。对马瑞的教学,刘国瑾比较满意。马瑞喜欢挑战难度大、专业技术强的课程,多年来一头扎进消防自动喷水灭火系统和火灾自动报警控制器专业,不光是专业知识烂熟于心,关键是能把复杂的课用通俗的语言给学员们讲明白。他常在课堂外和自习时间把自己的教学经验和学习方法耐心地传授给学员,学员反应使用他的学习方法少走不少弯路,每次培训结业考评,马瑞都在前三名。刘国瑾印象最深的是去年马瑞在教学比赛时讲的一段话:消防自动喷水灭火系统主要是讲这套系统如何工作,如果发生火灾又如何自动化运行。火灾自动报警控制器主要讲操作。拿消防自动喷水灭火系统来说,它的工作原理,各个部分的组成、功能、作用等内容都比较抽象,学员理解起来有困难,我上课时会结合教学PPT上的动态图详细讲解。而我的教学PPT是在学校制作的基础上修改过的,分解每一个配件、每一个操作动作,更细致、更直观。另外,我也会带学员去实操教室实地说明,理论实践紧密结合,学员学起来就好理解多了。那天,说到自己的教学方法,马瑞就停不下来:消防知识专业性强,课堂氛围容易沉闷,所以要适时调动学员们的情绪,激发他们的学习兴趣很重要,所以我在课堂上除了认真授课,也要时刻关注每一位学员,看到他们疲惫了就会讲一些有趣的话,逗他们笑。这样大家立马就精神了,能更好地投入到知识的学习中。

刘国瑾满意地从实操室出来,左右看看,不知道想去哪儿,该去哪儿……

25

多年后,刘国瑾想起那顿饭,口水就泛滥。食前欣赏,嚼中思想,品后回味,刻骨铭心。菜:色鲜,味独,千娇,多层次,有骨架;酒:轻盈,活泼,柔和,浓郁,结构好。这是陈馨专门给他做的,三个凉菜,一个热菜,还提了两瓶怡园酒庄深蓝干红葡萄酒来楼顶找他。他几乎一天没进食,陈馨说三个凉菜下火、开胃,家常豆腐是她的独家秘笈。对家常豆腐这盘菜,陈馨很自信,去年她曾贬低三福堂的即食家常豆腐,说离她奶奶的水平差十万八千里。

刘国瑾应邀带陈馨到三福堂素食餐厅品评新研发的菜品。刘国瑾和三福堂老板牛布斯是朋友,两家单位还是合作伙伴,双方有合作机制,学校每年定期来三福堂组织召开消防安全工作会议,分析研判消防重点保护、消防风险隐患检查整改等事项。双方还有个消防培训工作小组,针对三福堂消防工作的特点难点,进行定期不定期的针对性研判和检查,及时消除消防安全隐患。

刘国瑾向陈馨介绍:咱们学校和三福堂合作建设公益性消防科普基地,除了开展消防安全科普教育培训活动外,定期组织专项培训和灭火、疏散演练,提高大家的消防安全意识和应急灭火救援能力。

看着一桌美味,刘国瑾又想起陈登第,他指着其中一盘豆腐对陈馨说,你爸爸最爱吃你奶奶做的豆腐,这盘豆腐就是牛老板派人到你奶奶那里学来的。你爸爸很喜欢三福堂的菜品,我俩一起来过多次。

陈馨象征性地尝了两口,然后就是一通差评。

后来,陈馨告诉刘国瑾,她掌握了奶奶这一手。她说她曾跟着爸爸学了两三年,食材(豆腐、盐、葱、姜、蒜)一样不缺,程序(豆腐切块、焯水、控水、热油、葱姜蒜炒香、加水倒入豆腐一起煮、勾芡)一个不少,翻炒动作(小翻勺、大翻勺、晃锅、悬翻勺)一件不落,最后明油亮芡,码盘上桌,趁热入口。奶奶手把手示范,还透露了一点用在棉籽油里泡一年以上的猪油来香锅的秘诀,她掌握了精髓。这是家传的手艺,除了爸爸陈登第,妈妈也没这个口福,刘国瑾就更谈不上。

再后来,那是一个晚上,思谋着做个啥样的热菜能钓起刘国瑾食欲,陈馨不自觉地亮出看家本领。打包时,她拿出饭盒还差点把它倒进垃圾桶,说要喂狗,可犹豫了犹豫,稀里糊涂地把它带来了。直到亮相时,她还想装作不小心失手,把它扣在花草里当肥料。失手前一秒,她违心了,轻轻放到刘国瑾面前。她舍不得浪费劳作,关键是她真心想让他尝尝自己的手艺,也许是最后一次,也许就是他的断头饭。他们一边吃一边喝,她额头上亮着汗珠,讲一些拜访客户的细节,真发生的与现编的搅和在一起,让刘国瑾笑得眼泪直飞。他感到陈馨身上有一股奇特的磁力,吸引着他,使他抬不起屁股,想和她一起看山海里日暮的温柔、晚霞的绯红。借着城市七彩缤纷的余光,刘国瑾发现她头放在膝盖上直盯着自己,便慌乱地把目光放到北斗星上。

不过,当刘国瑾再次回忆这个不平常的夜晚时,尽管有丝丝对老婆王琼的内疚,但对陈馨不仅恨不起来,还有浓浓的思恋。

26

刘国瑾暗示梁三友三次了,梁三友只是装傻,剔骨刀似的眸子在陈馨脸上刮来刮去,像要把她制成人体骨骼标本。

刘国瑾只好说:你忙你的去吧。

梁三友说:我喜欢看陈处长。

刘国瑾弯腰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麻布袋,往桌上一扔:我要干活了。

梁三友说:我就是想多看看陈处长。

拍张照,回你办公室看去。

我现在肚子里有话要和你说。

有屁快放。

我想报警。梁三友的目光还盯在陈馨脸上。

陈馨说:你报警就报警,看我干嘛?

你心虚了是不?脸咋那么白?

放你妈的狗屁!陈馨脸一拉甩门走了。

刘国瑾敲敲桌子:你这是干啥?

陈馨就是幕后黑手,我见到娜娜了。

她交代了?

没有,这个女人油盐不进。不过,最后在5000元的炸弹面前,她告诉我她是被逼的,说给她打电话的是个男人。

姓啥名谁?

手机号码是162号段,虚拟号。

这和没说有什么两样?

我又给了她1000元,她告诉我,她在国企工作,在单位的一次采购中受贿了。对方抓住了她的把柄,如果她不听他的,他就要告发她。梁三友怕校长不相信,便打开手机录音,是个女的声音,梁三友说是娜娜的声音。娜娜交代:我按照对方的安排,到你们学校报名参加消防培训,报名费是对方通过微信转给我的,我的身份证是P的,照片是P的,学历证明和单位开具的连续从事消防监控和管理等相关工作6年以上的专业年限工作证明是对方拟好发给我的。我只是找了家打印店,把它们打印出来,在需要我签字的地方签上我的名字而已。对方要求我借一切机会接近方超雄老师,短时间内让方老师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我不想做,对方就威胁我,要举报我。我除了服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只好施展本领,在方老师面前卖弄风情,用舌尖舔嘴唇,亮出丝质吊带裙,对着他的耳垂喷热气,还母狗一样扭屁股。我真的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出事的头天晚上,我按照对方的安排请方超雄老师吃饭,饭店是晋阳饭店,对方提前安排好了一个包间,我去了只管吃喝。回到学校已经夜里十点半。方老师喝高了,我扶着他进了教研室,在沙发上坐下来。我给他倒了一杯浓茶,我也喝了一杯。接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咋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更不知道到底干了啥事情。她怀疑有人在他们酒里下了药。她是个勤快人,天天早上六点就起床。那天,她是被一阵尖叫声叫醒的,睁开眼看到教研室里里外外都是人。她光身子蜷缩在沙发上,看着那个叫金主任的手上拎着她的牛仔裤。她也蒙了,只能傻傻地被人当猴耍。

胁迫她的男人会是谁呢?刘国瑾眉头打结。

梁三友关掉手机录音说:可能是个男的,也可能压根儿就是个女的。现在变声软件网上成百上千,随手下载一个,男变女,女变男,大叔变萝莉,小孩变型男,你的声音还可以变到马路上、汽车里、商场里,甚至美国、日本、北冰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做不到的。

就你日能,啥都知道?

我肯定背后那个男人不是男人,是狐狸眼。她除了有动机,软件水平也不错。她的学习能力,我甘拜下风。

刘国瑾目光虚空着。

梁三友说:校长,你说句话,我来办。我今晚就把她闹趴下,让她从此不敢来学校。

你吃错药了?

校长,我怕人家把你生吞活剥了,连骨头渣都不吐。

你再给我说一遍。

你敢收拾我,我就敢给嫂子打电话。

27

去年春天,蛇城的花草树木得到春的信息蒙上一层绿,人社部门在综合开发区新建的大鹏展翅会展中心三楼,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全省职业技能培训研讨会,像绽放的牡丹吸引了一百多家媒体外勤蜜蜂。在会上,刘国瑾提出的教育培训发酵效应理论,更是让众多侦察蜂和采集蜂翩翩起舞,跳起了“圆圈舞”“摇摆舞”。刘国瑾的观点是:一、教学方面。他认为传统理念中老师是发酵人这个理念应进化,他将老师定义为发酵粉。发酵粉是通过产生乳酸和二氧化碳来诱发启迪,而不是作为发酵人把我们教育培训的对象——学生这团面制造成原料或产品。他自称这是他对新课程教育理念的提升,也是对教育培训的改革。二、知识技能方面。即以所学的基本知识技能为“酵母”,通过思、疑、组、用等多种方式方法,让酵母充分渗透进面粉的每个细胞,在微生物作用下,让面粉发生迅猛的物理和化学变化,并不断地扩展、深化,甚至产生质的飞跃。

刘国瑾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的发酵效应理论会外溢到方超雄事件上。

周二上午九点,刘国瑾参加了省人社系统紧急举办的全省职业技能培训工作大会,聆听了人社厅领导传达的省委书记和省长对职业技能培训的重要批示。省领导在批示中充分肯定了全省职业教育培训系统工作者积极作为、奋力进取,在推进产教融合等方面取得新成效,为全省转型发展蹚新路做出了积极贡献。省领导要求紧扣省委省政府的部署,进一步优化职业教育培训布局结构,推进教育培训提档升级,加快形成纵向层次贯通、横向类型融通的特色现代职业教育体系,推动全省职业学校办学条件全面达标,为我省全方位推动高质量发展提供有力保障和支撑。

刘国瑾深受鼓舞,在回学校的路上,便通知王木德安排下午一上班就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传达落实全省职业技能培训工作大会精神。他要借省里东风,横扫笼罩在学校头顶的阴霾。奥迪A6刚爬上神堂沟的泄洪渠桥,金春莲的电话就进来,通知他市里下午两点半举行全市职业技能培训工作大会,传达省委书记和省长对职业技能培训的重要批示和全省职业技能培训工作大会精神,传达市委书记和市长对职业技能培训的最新重要批示,指名要他参加。金春莲的电话还没说完,市人社局有关部门领导的电话就进来了,他只好挂断金春莲的电话,接听领导的电话。领导说,下午的会议市领导很重视,市直相关部门负责同志,蛇城省属职业本科高校、高职高专院校、中等职业学校主要负责同志都在主会场参会。经过我的努力,你也在主会场参会。会上,有关部门、院校和企业作交流发言,你要做好交流发言的准备。电话刚结束,郝副局长的电话也进来,问接到市人社局的电话了吧?说,精心准备一下,把这个翻身仗打好。又说,会上还有十所院校与十家企业签署职业技能培训合作协议的环节,你也要准备一家合作企业参加签字仪式。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特地给你一个机会,好好把握。

刘国瑾激动得要给姐夫叫爹。可一想到合作企业,他头大了,这次自己放的火,局面失控,火烧连营,这个时候,这种境况下,还有哪个单位敢和他签署合作协议。

刘国瑾想了一会儿,连拍脑门。他翻通讯录,寻找到王林泉的手机号码果断打出去。这个忙王林泉得帮,他不帮也得帮,能出席这个会议,能在主会场上露脸,已经证明学校的清白,再多一个签字仪式的宣传,多脏的污水都能过滤成纯净水。况且这个隆重的培训合作协议,也就是应个景、走形式、完任务,最后执行不执行,鬼知道。

下午两点半,刘国瑾西装革履地走进全市职业技能培训工作大会会场的时候,放松了的王木德午休醒来赖在床上刷手机。霸道总裁、集团少爷、小奶狗、美女老板、少女天才,新鲜、刺激,让他大脑的快感像晋河水,波涛滚滚,绵延千里。他刷得酣畅淋漓,只有在这个世界里,他才不去想他那个可恨的老祖宗王琪。他知道这些爆款视频背后,有海量的专业团队在钻研像他这样的粉丝的嗜好,为他们量身定制各种反转剧、雷人剧、甜宠剧,在平台算法的帮助下,精准地投放给张大嘴巴嗷嗷待哺的吃瓜者,让你沉溺在一片娱乐里,活在童年五月的花海里,拥抱着初升的太阳,随心所欲每一天,辉煌灿烂每分钟,不知不觉变成行尸走肉,等待被收割。

王木德刷着刷着,突然傻眼了,自媒体里,出轨事件的主角由方超雄换成了刘国瑾,有个媒体将本来就P过的娜娜头像变成了陈馨。照片有点模糊,旁边的文字是“刘国瑾和新欢陈馨”。

他赶紧给校长打电话,没人接。他想此时的校长在会场,手机应该是调成了静音。

他又准备给梁三友打电话,梁三友在微信群里蹦了出来。

陈馨又是你在作怪吧?梁三友在微信里问。

半天不见陈馨冒泡泡。

梁三友又发微信:校长的目光崴脚了,我的眼瞎了。

到了晚餐时,陈馨站出来否认:哪来的风,疯了吧?此地无瓜,晚上快乐,和哈雷一起去方特喽。

有人不管真相,只管玩幽默:刘国瑾校长,你啥时候认识邓文迪的?

有人跟上来:陈馨就是蛇城消防培训学校的邓文迪。

她的职业技能资格证就是插足证,到处插,四处插,从国兴插到了蛇城。

这个资格证不错,我也想考一个。

刘国瑾校长,你们学校的插足证几月几号开班培训?我要报名。

这个证不赖,挣钱像印钱。

这个培训班肯定能横扫培训业界。

横扫全世界。

晚上,陈馨晒她在厨房做美食的照片,中西合璧的。拍出来的美食图片非常精致,从餐桌上餐具的摆设到构图都很讲究,一看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她还晒出她与母亲一起游万亩生态园、晋祠、双塔寺、晋河公园的照片,乖乖女的形象,美美的姐妹俩。

金春莲的眼睛瞪得像海底捞的漏勺一样,想从微信锅里打捞美食,她紧张地分析着不断冒泡的照片,看得多了,竟问校长:微信上说的应该不全是假的吧?

校长不朝理她。

郝副局长打电话命令刘国瑾把事情处理好,要想方设法控制住局面,要考虑到王琼的脸面,要牢记消防工作的方针是“以防为主,以消为辅”,它适合于任何方面。

刘国瑾透过窗户看墙头的爬山虎高高举着旗帜倔强地向空中攀爬,直到攀爬进他心里。

一向淡定的王琼坐不住了,梁三友极力维护着校长,说你不想想,陈馨父亲的死和校长有牵扯吧?如果你是陈馨,你会不会把校长生吃活剥了?

半夜,王琼做了个恶梦,醒来,一脚把刘国瑾踹下床。

到了第三天,事件演变成了王琼和刘国瑾闹离婚,还配上大大的标题:“上不正,下参差”“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下梁不正倒下来”。

在自媒体中,刘国瑾成了一名色鬼,老色鬼,资深色鬼。远在上高中时就好这一口,裸体上瘾,跳裸体舞,参加南澳Maslin海滩裸体派对,搞三条腿赛跑,资助裸体女神加冕。现在学校每完成一个大单,他都要领着学校男女教职工,以团建的名义,到庞泉沟裸体漂流,在莺莺塔下裸体拍照。他曾在波士顿光顾情色表演,在巴黎看脱衣舞秀,钻进阿姆斯特丹红灯区彻夜不归。到后来,刘国瑾竟成了超越张竟生的性学专家,通读《黄帝内经》,研习《玉房秘诀》,熟练房中术,采阴补阳。

学校的招生工作受到前所未有的龙卷风袭击,被压在龙山下,气都喘不上来,半年多都没有一个女性报名参加培训。这是后话。

有用户自称是刘国瑾的邻居,爆料曾亲眼看到刘国瑾在其妻子出国游学期间,带一名曾在电视台节目里露面的女明星回家过夜,还发了一张比较模糊的照片,细一看几年前在网上见过,当时下面的文字是“名导演带女明星回家过夜”。

一拨一拨的造谣抹黑,大量的围观,刘国瑾第一次面对,内心慌乱,在办公室不停地转圈圈。他指挥金春莲领着办公室人员向有关方面申诉,对方回答说正经的网络监督还忙不过来呢。说急了,人家说,你们学校首先要耐心做好学校教职工的工作,维护好正常教学秩序,做到不信谣、不传谣。梁三友发现校长看自己的目光从头皮上滑过去了。他迟疑了一下说,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这些编造的不实信息已涉嫌违法,我建议应及时上报警方。

刘国瑾直盯着前方。

靠近他的金春莲把手在校长脸前晃了晃,刘国瑾才回过神来,问:什么?

金春莲苦笑着把梁三友的话重复了一遍。

刘国瑾说:前些日子的举报事件,咱们像得了痔疮,方超雄的事就成了脑出血。

嗯嗯,梁三友附和着。

现在呢,咱们赶上进ICU浑身插管子的节奏。

秦鹏说:这是一场针对性极强的舆论战,有组织策划的,有负责扩散和传播舆情的,有负责组织运送弹药的,有负责反串黑手和递刀的,有负责平台炒作和热搜的。谁有能力把这些力量整合起来呢?这件事情背后有黑手,就是要把无炒成有,小搞成大,大到爆炸。

刘国瑾突然笑了: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想把我们打得像国兴一样爬不起来,最后死去。呵呵,太小瞧我们了。我是刘国瑾,挨打了就要反击,这是一场我们没经历过的攻防战。受伤再重,也要有以命相搏的决心。不过,我们不会和他们一样玩阴的,我们玩阳谋。就像下围棋,步步都是明招,只要走出一招妙棋,就能反客为主,反败为胜。

必须的。梁三友的拳头直指空中。

刘国瑾一个人静想了半晌,叫来王木德,指示展开大反击,把反击当作展现自我、宣传学校的难得机会。他向王木德简单地说了自己下一步的对策。

王木德听完,摸着下巴:这是“围魏救赵”。

刘国瑾含笑点头。

王木德又说:更像澳门的轮盘赌。

把他们拉下水不好吗?

他们都是桥牌高手,我怕他们不叫、不跟。

他们非入局不可,不入局就等于默认他们对国家对人民犯了罪,他们的前途就黑成一团墨。放心,他们会加倍跟进的,软的、硬的,千算万算、千变万化,人家有大数据。他们的招数不是我俩的脑袋瓜能想象出来的。

那就成了鸡蛋和石头的较量,我们可是鸡蛋啊。

鸡蛋就是要和石头碰一碰。他们敢反击,就中了我们的计,就是玩火,玩火必自焚。

王木德说:也可能导致你身败名裂。

刘国瑾说:我都光屁股了,怕啥?

刘国瑾又拍拍王木德肩膀:既然我们选择出手,就要炮火全覆盖。他们只能干瞪眼,看着咱们把他们按在地上摩擦,他们也害怕鹅城没饭吃的老百姓冲进地主黄四郎家抢粮啊。

王木德的手从下巴上放下来。

王木德让金春莲把教务处和宣传处的几个网络高手集中到他办公室,经过二十分钟激烈争辩,大家进一步完善校长的方案,从两方面入手。一是正面重炮轰击,校长刘国瑾当主角,秦鹏、方超雄、马瑞、刘亮、张萌、曾欣协助,来个没白天没黑夜的马拉松视频直播,将全市近十年来所有的重大火灾全部翻出来,排队梳理,逐一剖析,挨个点评,直击火灾内核,适当点名道姓,把事故责任人推到风口浪尖,扒掉他们的底裤,曝光在大众面前。这些人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属于公众人物,影响力大,广受社会关注,把他们牵出来遛一遛,就能成功地把视线链接到他们身上。同时把校长刘国瑾打造成一个精通法律、精通消防、公平公正、疾恶如仇、刚正不阿、关心民生、彬彬有礼、职业素养高的形象。宣传了校长,也就宣传了学校,增强了学校的美誉度和公信力。二是侧面多点佯攻,大肆模仿新媒体的招数,360度寻找热点,四处拱火,八面撒狗粮,把新奇与真实混淆在一起,只要能吸引眼球,转移吃瓜群众的注意力,不触碰法律的手段都用上。

教学楼里理论课和实操课你起我落,楼外柳树舞姿曼妙,天空蓝得让人心旷神怡。王木德从未有过的得意。他跷着二郎腿,坐在转椅里,享受着空调和新风系统,连着WIFI,喝着茶,偶尔来两粒干果,一场没有硝烟的大战就在他不到20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在他的笑谈中轰隆隆展开。一个小时后,经过他审核提出修改意见并马上修改过的几张截屏图片加上夺目的简洁文字,就像上千架彩虹察打一体无人机满负荷装载热压弹、贫铀弹、高爆霰弹,从神堂沟起飞,后面紧跟的是十八路水军纵队,直捣各种新媒体的神经中枢,眨眼间火光冲天,浓烟无际。

28

5个上报有关部门的统计报表要盖章,钉钉里提交了8个用印申请,金春莲主任要请假,半天不见校长签批,微信不回,手机也关机。金主任只好给王木德请假,休息了两天。第三天,金春莲带着一只熊猫眼来上班,把校长办公室的门敲成了鼓,里边也没有反应。

她去找梁三友。

梁三友借装修图书室之机在楼顶建亭子。

王木德好言相劝,梁三友却把他的话当成风,火得王木德背着手在一旁转来转去挑刺。

金春莲也觉得在楼顶搭建一个亭子有点奇葩。

梁三友说:校长喜欢在这里观风景、谋大事,有个亭子就不怕风吹雨打了。

王木德说:我要是校长,就一脚踹了它。

金春莲不解。

王副校长解释说:这小子是仿照司空图的休休亭建造的。

金春莲还是不解,问:休休亭在哪儿?

梁三友说:在唐朝。

王木德说:我说你小子,你拍校长的马屁,我赞成。但全国名亭千千万,你为啥非要仿造休休亭?

金春莲问:校长为啥不喜欢休休亭?

梁三友嘴巴朝王木德努了努:王副校长学问大,博学多闻、学贯中西、才高八斗、满腹经纶,最重要一条是:好为人师。

滚一边去!王木德笑着瞪了梁三友一眼,转向金春莲说,你不知道休休亭,司空图总该知道吧?这么大的名人你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司空图他老人家是咱山西永济人,晚唐诗人啊,最有名的是《二十四诗品》。他要是活到今天,大概就1180多岁了吧。他曾修过一个亭子叫“休休亭”,也叫“三休亭”,还写了一篇《休休亭记》:“休,美也。既休而美具。谓其才,一宜休也;揣其分,二宜休也;耄而聩,三宜休也。而又少而坠,长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济时之用,则又宜休也。”

说到这里,王木德突然问金春莲:咱们校长是这样的人么?

不是不是,金春莲的头摇得像吃了摇头丸。

王木德说:就是嘛。咱刘校长这个人,心性在三界内,精魂在五行中。他的梦想是为职业技能培训奋斗终身。朗朗乾坤,天清气爽,以他忧国忧民的书生意气,岂能把美好的风景丢在路上,而卧在这小小的休休亭里看蓝天白云,潮起潮落?

梁三友喊:金主任,你眼睛咋啦?

金春莲扭过头回答:前天晚上回家,我进门,儿子关门,叫门给磕了。

梁三友嘴一撇:鬼才信。

金春莲说:我真的有急事找校长。

梁三友说:你问王副校长吧。

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了?王木德扭身走了。

梁三友朝金春莲眨眨眼,指挥工人继续干活。

金春莲拉住梁三友说:你不怕校长骂你?

梁三友说:校长小时候跟着爷爷寻访过休休亭遗址。

金春莲拍拍脑门,长长噢了一声,对梁三友说:要不,你帮我看看校长在哪儿?我真的有急事。

我不懂周易,不会算卦。

用手机给校长定个位。

梁三友说:学校太小了,放不下你啦?咱俩下到操场上去打一架。

金春莲说:亲,我哪里惹你生这么大的气了?

梁三友说:我哪敢生你的气,你都敢给校长定位了,龙虎胆啊。

金春莲苦笑着说:我妈给我生了三个胆,举报信吓跑一个,方超雄吓跑一个,剩下这个让你这么一吓,我看后半辈子都没得用了。

金春莲翻着眼想了一会儿,搜索出王琼的电话,征询地让梁三友看,梁三友点点头。金春莲看出梁三友眼里面的坏笑,便没打出去。她才不会赶着找骂呢。

梁三友说:你可以找陈馨问问。

金春莲反问:你见陈馨了?

没见。

你咋不问?

梁三友说:又不是我有急事找校长。

金春莲白了梁三友一眼,对着手机说:小艺,小艺,呼叫陈馨。

快断线时那边才接起电话,陈馨说:这两天奶奶身体有恙,我在家陪她老人家呢。

金春莲也听说过陈馨爸爸死后,她经常抽出时间陪奶奶,还从网上买好多好多国外的保健品和营养品,分成三份,两份给姥姥姥爷,一份给奶奶。去年夏天,奶奶感冒,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医生说上了年纪的人最怕呼吸系统出毛病,让陈馨准备后事。陈馨想起爸爸曾对她说过奶奶家有两盒杨巨奎老先生亲手炮制的安宫牛黄丸,是救命药。她跑回家翻出安宫牛黄丸,给奶奶喂了两粒,当晚奶奶就退了烧,第二天清醒过来。金春莲还知道校长在陈馨的陪同下看过她奶奶。陈馨是孝心,校长是补救。那是个旧小区,砖混结构的六层楼,好些地方露出了钢筋。去年过年,陈馨提着礼物跟在校长屁股后面去拜年,那间房子是一室一厅,一张木头床,两个床头柜,好像还有个三开门衣柜,两个沙发,一张小方桌什么的。刘国瑾问:咋不给奶奶买套新家具?陈馨说:都是我爸买的,奶奶不让动。刘国瑾说:翻新一下总可以吧?陈馨说:我爸当初想刷油漆,奶奶都不让,说老物件好。特别是那张当餐桌用的小方桌,刘国瑾一看是核桃木的,典型的晋作家具,应该有点年份了。

梁三友知道校长在哪里,前天半夜他收到过校长的两条微信,也看了学校的监控录像,知道校长进了大门,窜过大厅,乘电梯上了六楼,进了办公室。他想不出校长有啥事情会对他保密。昨天晚上,他在校长办公室门口转了五六次,举手敲门的一瞬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又一泻千里。

梁三友撺掇金春莲进校长办公室看个究竟。

办公室里黑黑的,有月光斜射进来,把办公室切成三瓣,能听到群山发出的铿锵的心跳、微风点燃的呓语和不知名小虫拨响的丝弦。

金春莲伸手打开灯,办公室整洁如常,只是桌子上多了几袋不同的三福堂即食豆制品,还有半碟醋泡花生米。一个汾酒瓶子,两个玻璃杯,一个立在校长喝酒坐的地方的前方,另一个面对面杵着,那是陪校长喝酒时坐的位子。旁边是一个没盖盖子的紫砂壶,半杯深红色的普洱茶,还散发着淡淡的清凉奶香和药香混合的沉香味。麻布小袋没有放回桌子右边最下方的抽屉,精致的小工具探头探脑地望着墙上它们每天接触的“格物致知”木匾。梁三友判断校长还在办公室。金春莲正准备退出时,梁三友说柜子后面好像有动静。金春莲没听见,却三脚两步抢过去。梁三友紧随其后。校长在大床上挣扎着要起来,梁三友抢在金春莲前头扶住校长。校长往后挪了半屁股,梁三友赶紧把枕头放到校长背后,让校长靠稳。金春莲把被子向上拉拉,盖到校长胸前。

金春莲问:是不是陈馨骑摩托把你摔成这个样子的?

校长摇头:我晚上喝酒回来,不小心撞上电线杆了。还好,没被警察捉住。

梁三友心疼地看着校长:脸上的血都没清洗干净,一看就是你自己干的活。绷带也是自己包扎的吧?骨头没伤着吧?

伤筋动骨了还能坐起来?校长说着想笑,但伤口的疼让他未能笑出来。

啥时候的事了?金春莲问。

校长回答:前两天。

都撞成这样了,也不告诉我们。金春莲说。

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刘国瑾受伤是个意外,他觉得有失校长尊严,本想要把它带进火化炉的。

29

刘国瑾没有把这个意外带进火化炉,他知道身上的伤情用撞电线杆哄哄金春莲还行,可梁三友他是哄不过去的。梁三友见校长说是电线杆惹的祸,就一笑而过。

智者千虑,也有一失。刘国瑾忘了他有记日记的习惯,他的日记本暴露了这次意外的实情。

多年后,他翻看日记本,又揭开了这个疮疤。

当年的日记是这样写的,描述得很详细:

山顶还亮着,山体却黑了。我没回家,梁三友打过来的饭放下,他人还没走出办公室,我就把一个馍,一碗小米稀饭,一小碟凉拌韭菜,一小碟牛家豆腐干,还有一碟尖椒炒土豆丝,全都划拉进嘴里了。梁三友“啊”了一声,我才意识到自己吃得太出奇了。我在办公室背着手,散了一会儿步,就坐下来翻开金一南的《苦难辉煌》,接着昨天的《湘江湘江》,往下看了3个小时。宋体字发晕,眼睛起涩,睡意敲击后脑,我合上书,进卫生间,刷牙、洗脸、泡脚,准备上床休息。手机响了,是小区物业的电话,说我家的感烟型火灾报警器报警,问家里啥着了火。我“啊”了一声。我是搞消防培训的,我家着了火,岂不让蛇城人笑掉下巴?我也清楚我家的消防配置是顶级的。我说我家不可能失火。我家所在的中海寰宇天下小区是蛇城最高的商品楼,52层,火灾自动报警系统保护是二级,采用区域报警系统形式。我说我爱人今晚在医院急诊值班,对方说给你爱人打电话了,护士说她刚进手术室。我说是不是邻居家出了事?对方说筛查了,就剩你一家。我说你们是不是查看一下提示信息,是不是故障了?对方说没故障。我又说是不是线路出现问题,设备损坏了?对方说这些疑问都排除了。我说那就是误报,你将报警信号复位就可以了。对方说我们采取的是排除法,现在就看你家啦。我没办法,火灾这玩意儿,来不得半点含糊,只好穿上衣服,开车回家。车出神堂沟右拐200多米,快到南中环路时,路中间站着三个人,打喇叭,不理睬,只好踩刹车。这里没有路灯。车灯里我认出了中间那个人是王年,另两个人没见过。

我心里一惊。

王年的眼睛贴过来,眼神黄黄的,像刚烘烤出来的桃酥,散发着热气、香气和甜味。他示意我摇下车窗玻璃。

我想了想,觉得对方曾是自己的学员,便摇下车窗,说有事你?

王年说:要请你吃饭。

我微笑着拍方向盘:刚才小区物业来电话,说我家的感烟型火灾报警器报警了,我得回去看看。没时间。

王年说:不好意思,那个电话是我打的。

我问:为啥?

王年的眼神开始发绿:想请你,怕请不动。我的事想请你帮我个忙,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现在帮我,还是会感激你一辈子的。你一句话能让我享用一辈子。你上次拒绝了我,我就无路可走,只好把你请出来,耽误你一点时间,咱们再探讨探讨。说着做出个请下车的动作。

我说:你的事,我确实办不到。

王年说:我是个粗人,肚子里装的不是土豆就是红薯。不过,我不想让我的手脚也变粗。

我说:有什么事,明天上午九点到学校找我,我等你。说着就摇车窗。

王年把手伸进车窗,玻璃只好停止上升。另两个人已拦在车前,其中一个人手上的东西,刘国瑾看着很眼熟。

王年的头钻进车窗,接着上身爬进来,他脸上的笑意正散去,绿色的眼神温度骤降。他眼往外一撩:看见了吗?那个大个子,可是小四毛的小弟,知道不?

我说:知道,蛇城人谁不知道小四毛?黑社会老大,伏法了。

可惜我和他没缘,只能攀攀他的小弟。还有那个年轻人,过去跟着我混,他现在鸟枪换炮,跟着二马虎干。二马虎,你知道吧?

没听过。

咱们车上聊,好不?

王年伸手打开车门锁,拿着熟悉东西的人跑过来,打开右前门。王年绕半圆过去,跨进副驾驶座。大个子打开车盖,检查车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

王年从腰间扯下一个袋子,放到我怀里,说这是我凑来的十万元,又伸手接过后排座递过来的熟悉东西,塞进我怀里。

王年说:校长,加一起有二十万,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凑。

我看着王年,无奈地叹口气,转眼看夜的天。秋夜的天总是高一些,南中环高架桥在天地间画了一道灰线。

还得麻烦校长帮忙打点打点消防队,帮学生把消防监控室的事摆平。王年边说边拱手。

我说:那个大个子不是和二马虎熟吗?

王年说:我不想粘上黑社会。

我收回目光,努力捧出歉笑:我真的办不到。

这个忙你必须帮。

这是消防队的事。

他们听你的。

如果我是你,王年,这会儿我可能在消防队,而不是在我这个无用的人身上浪费唾沫。

消防队的大门朝着马路开,有钱没关系进不去。我通过关系拿到了支队长的手机号,打过去人家不接。

后座上的年轻人说:我们没办法,还打119联系。电话打通了,派出所的人来了。

王年说:校长,我真的不想和二马虎有染,就希望你能出手帮帮我。我全家老小下辈子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我收回目光说:王年,你清楚,不光你们厂里,现在就是大街小巷,犄角旮旯,哪里没有摄像头?天下人没隐私。消防监控室更不用说了,那里还和消防支队的119指挥中心联着网吧?

样子货。

消防监控室里的实时录像不假吧?上面有时间,精确到秒。更别说火调人员那么精明,你比我清楚。

我求你就是想做个技术处理。

如果你是火调员,你会拿自己的前途玩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得找到鬼啊。

我没这个本事。所以啊,校长,我才这么厚着脸皮低三下四地求你。校长,我唾沫也要干了,我就是想有个底,你到底帮不帮我这个学生?

我无能为力。

有警车!后座的人惊叫一声,手直指向前方。

有辆闪着警灯的车从南中环桥下拐过来。

我感到一件硬邦邦的东西顶到腰上。

王年的眼神结冰:别耍花招了。

我笑了:你看清楚了,那个警灯是蓝色的,是救护车。

后座的人放下手。王年说:这个我清楚,公安用的是红蓝爆闪警灯,消防车用的警灯是红色的。小学课本上就有,我不值班就在家盯着儿子做作业到半夜。

王年继续用硬邦邦的东西顶着我,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隔着背心、衬衣和夹克外套,我闻到那东西浓浓的血腥和残红,感觉到它的寒冷和锋利。王年让我把车靠背放倒,打开安全带,爬到后座。大个子扣下车盖,绕过来进了后座。我被夹在中间,王年挪到驾驶座上。大个子说去万亩生态园,年轻人怕那里人多车多来来往往不安全。王年没吭声,挂档开车照直走。我的奥迪车灯左晃右晃,拐进崎岖的西峪街,街边孤零零的洗车店被隔在卷闸门后。绕过两处遗弃的小院,还有一片茅草地,钻出去就是冶峪高速口,在那里奥迪A6掉头,沿辅路东行300米,破产近十年的蛇城制药厂早已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便出现在车灯里。奥迪没有刹车的意思,王年一脚油门,咣地撞飞铁栅栏门,冲入曾经无比辉煌的大型企业,以前还有身着警服的经济民警守护。

王木德以前在这个药厂当过副厂长,当年它是亚洲最大的抗生素厂,制药工业的摇篮,辉煌得像只凤凰。现在,这里是流浪狗流浪猫还有流浪猪的势力范围,还有别的禽兽出没。听王木德说,南方一家房地产开发商的妙手圣笔要在这里绘一张蓝图,不远的将来,一幢幢高楼大厦会雨后春笋般地在这里长出,网上更有消息说香港的太古里地产也有心思在它原有的基调上注入时尚元素,建筑布局一个不同于北京三里屯、广州太古汇、香港的太古广场的蛇城太古城。这里临近西山,可以依靠大自然的恩赐,让顾客既享受室内购物、餐饮和娱乐,也可以户外空间随心漫步和游山玩水。开阔的格局,点缀其间的花园、庭院和小巷,让你亲近自然的同时,还能体会到各种探游的乐趣。

奥迪在坑坑洼洼被野草侵占的水泥路上颠簸了一分半钟,犹犹豫豫地在一片开阔地停下。借着车前灯,我看到一个篮球架样的东西竖立在30米外的杂草中。

王年关了车灯,转过身子来说:校长,你是知识分子,聪明人。不像我,粗人一个,只会办粗事。

王年从副驾驶座上拿起十万元和字画又塞进我怀里。

我被动接住说:王年啊,我给你出个主意,我觉得你得先想办法把录像里的时间变得于你有利。

校长,我有那本事的话,还用得着这大半夜跑到荒草野地来求你?

王年点着一支烟,递给我。

我说:我不吸烟。又说,你们能不吸吗?

王年连抽三口,吐出来。

我一阵咳嗽,说请打开车窗。

王年狠狠抽一大口,喷了我一脸。

很简单,只要你刘校长答应帮忙,我就不吸了。

我屁股动了一下,两人慌忙把我按住。

王年说:我再问你一次,帮不帮我?

我说:还是那句话,我没法帮。

王年冷笑一声,烟头映得车厢一片红。校长,我有个外号你不知道,小时候他们叫我街痞,长大了他们称我滚刀肉,工作后他们叫我王哥。我把面子踩到脚板底下求你,没想到你这个黑塑料袋真能装。

话音没落,后进车的大个子趁我不注意把我的胳膊扭到身后,使劲往上一抬。

我的上半身关节和我的嘴巴一起大叫一声。

帮不帮?

我没法帮。

王年一个眼色,大个子又把我的另一条胳膊扭过来,两条胳膊并在一起,又往上一抬,我的腰不得不弯曲,头扎进裤裆间。

王年又问:帮不帮?

不帮!我想也没想就回答。

胳膊又被往上抬了一寸。

我的嘴巴啃上了座位下的脚垫。

帮不帮?

你就这点本事?

还嘴硬。

另一个年轻人的膝盖猛地跪到我背上,大个子手往上抬,年轻人的膝盖往下用力顶。

我的嘴里一股血腥味,牙被磕掉两颗,胳膊有一种飞离身体的感觉。

僵持了一会儿,王年让同伴松手。我的头从裤裆间出来。他双手捧起我的脸。

四目在黑暗中对峙着。

滋味不好受吧?王年很不耐烦地问。

我竟笑了:比心灵折磨舒服。

你别逼我。

如没尽兴,请继续啊。

还嘴硬。

我啥时候" "过?

你真的见死不救?

我只救可救之人。

我好活不了,你也别想好过!

王年跳下车,拉开车后门,让大个子先出来,自己弯腰进去,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拖下车。没等我站稳,他照准我肚子就是三拳。我勾着腰,捂住肚子,往后倒退了五步才站住。王年又扑上来,我左腿后撤,闪过离鼻子只有一张防火毯厚度的重拳。王年由于用力过猛,一下扑到地上。我扭头就跑,三个年轻人追了不到30米就把我抓住,六个拳头六只脚轮番上阵。我渐渐支撑不住,被大个子按在地上。

帮不帮?

没法帮!

去你妈的!王年一脚把我踹得打了几个滚。我手撑地面,背拱着,要站起来。王年又是一脚,我像皮球一样滚得更远了。王年漫步过来,手叉着腰,歪头看我再往起爬。刚离地面,他又一脚踩到背上,大声问:帮不帮?

不帮!我回答得更干脆。

王年在我的背上跺了几脚,破口大骂,直到嗓子发哑。看着爬在地上的我这个死硬死硬的家伙,没招可使的王年,一气之下把我的裤子脱掉,胳膊一抡,裤子飞上天。看了看还不解气,干脆连我的裤头也扒下来,照准我的屁股踹了两脚,骂道:老子瞎了眼,把你当人看!

裤头的命运和裤子的命运一个样,只是裤头太轻,飞不出去,王年从地上捡起一块半砖裹到里面,胳膊又一抡,半天才听见落地,不知是砸着了还是惊吓了什么动物,扑棱棱一串响,逃向远方。

王年点燃一支烟,又帮大个子和年轻人点着,吸了两口扔到地上,又脱下皮鞋,照准我的光屁股狠狠抽了几鞋底,像老子收拾儿子。

骂骂咧咧的声音和三个黑影一起在黑暗中聚了散散了聚,王年让年轻人到车里拿上十万元和字画,很快遁入夜色深处。

我孤零零地在风中发抖,感觉秋天的风比冬日的风还尖厉。我想动动不了,四肢闹分裂,不听指挥,只有心脏顽强地弹奏着,除了心音,我又慢慢听见了蛐蛐的演奏。我眯着眼睛,看着黑黝黝的又高又远的天,让力气一点点回到体内,半个小时后,我试着抬抬胳膊,抹抹嘴上的土,又翻身支撑着想爬起来,但没做到。我往地上呸了两口,又试了两次也没爬起来。

有股热气从寒气中穿出,冲上我的脸颊。我睁开眼,五六只流浪狗盯着我,我惊叫一声呼地爬起来。流浪狗往后跳出去两三米,稍加审视后又试探着围上来。我弯腰捡东西,向狗砸去,狗撒腿跑出十多米。它们汪汪叫着,头和身子往前冲,尾巴高高举起,四条腿原地骚动。我也汪汪叫着和狗对阵,一边转着身子防止它们偷袭,一边向奥迪车方向移去。我认准右面那只拖在后面的狗是老大,从地上装作捡起一块不存在的东西,汪汪汪大叫着,朝狗老大扑去,狗们立刻把老大保护到中间。狗上了我的当,我趁机跑到奥迪前,拉开左车门,跳进去的同时把车门也关上。狗顿悟,蜂拥而上。有两只狗的前爪搭在车前挡泥板上乱抓,一只胆肥的德国黑背跳上破相的机盖,张大嘴抵近挡风玻璃。狗老大不吭不响地在不远处压阵。还好,奥迪的头烂了,心脏完好,钥匙一拧,油门一踩,轰地一响,发动机就着了,吓得狗们四处逃窜。我开着车在篮球场追了狗一圈,才调转车头在狗的吠叫声中冲出厂门。

回到学校,在校长专用车位停好车,透过车窗看见梁三友的车,我就要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时,才发现自己还光着屁股呢,脸一下子臊得冒出火来。我从上衣口袋摸出手机,一按屏幕亮了,还能用,便思谋了一下,给梁三友发了条微信,说我这两天有事,别找我,事处理完了联系你。

我四周观察了一下,把车挪到停车场最里边的不惹眼处,又给梁三友发了条微信,让他明天一大早把奥迪送到4S店修一下。我脱下上衣,系在腰部,上衣前摆搭拉下来,正好遮到膝盖。我下了车,像只老鼠,在黑暗的掩护下,溜进大门,窜过大厅,嗖地钻进电梯,一下就上了六楼。

30

梁三友读懂了校长的目光,放弃王琼的11位数字,拨通陈馨的手机。

梁三友说:校长出了车祸。

啊!人没事吧?

在学校。

咋不送医院?

没伤着骨头。

我马上到。

这个回答在刘国瑾的意料之中,他看着自己的两员大将,不好意思地笑道:本想钻在办公室休息两天。嗓门沙哑疲软,不像他的声音了,像一小片挂在蛛网上的干草叶。

弯着身子站在床头的金春莲用手虚扶着校长,她要把校医叫过来,梁三友用眼神制止了。

刘国瑾扫一眼办公桌方向,梁三友小跑过去,从桌子右边第三层抽屉拿出三种药,同仁堂中华跌打丸和云南舒筋活血片让校长服下,红花油喷到受伤部位。伺候校长重新躺好,梁三友对金春莲说你先照护一会儿,我去搞点吃的。再进来时,双手端着一碗蛋花醪糟,校长瞅了一眼没伸手。正好陈馨进来,说我去做。刘国瑾对金春莲说,你快回去吧,儿子还中考呢,不要耽误了。刘国瑾知道金春莲这些天很煎熬,前些天看见她胳膊上有发黄的咬痕,问是咋回事,她说是自己咬的。他清楚是她儿子咬的,娘俩为了学习打过好几架,每次都是她受伤。可没办法,中考太关键了,如果考不上好高中,将来就不一定能考上好大学,骨牌效应啊。

金春莲忍不住哭了。

刘国瑾看着金春莲的熊猫眼,问:你挨打了?

校长对不起,我不该瞒你。金春莲说,王年是我的前夫。

噢,这就能说通为啥你对东山火灾关心了……

他这个人除了酗酒就是脾气大,再没有特长。他原来所在的工厂倒闭后,没了饭碗,我就成了他的出气筒,有事没事把我修理一番。被迫无奈,我提出离婚。还好,我俩没孩子,要不然,就我的性格,肯定被孩子绑架。之后,我都把他屏蔽了。有次在五一广场,我碰到一个街坊邻居,是王年的发小,他告诉我王年他爸遭遇车祸去世了。我硬着心肠当成耳旁风。后来一个星期天我带孩子登崛围山看红叶,和他中途相遇,躲不开了。我听说他还在街上瞎混,就动了恻隐之心,掏钱安排他来咱们学校参加培训。考取消防设施操作员国家职业技能资格证后,恰巧东山化工厂招聘消防监控室操作人员,他凭着有上岗证的优势,得到了现在这份工作。可谁想到,才安宁了没几年,就发生这种事。他跑到我们小区,把我喊到楼下,埋怨我不该掏钱让他参加培训。他说他要是没有国家资格证,就没有东山化工厂的工作,没有东山化工厂的工作,这次火灾也就和他狗屁关系没有了。他骂我,我才回了一句,他上来就是一拳。右眼到现在看东西还模糊。

你是不是又借给他钱了?

他说他借钱想疏通消防队的关系,看看能不能在火调结论上帮他一把。我没那本事,他要找你,我不让他找。我对他说,你当年参加消防设施操作员培训,刘校长按学校教职工的标准收费,已经是照顾了,人要有感恩之心,要懂得报恩。可毕竟我俩曾夫妻一场,我不想让他进监狱,他如今的家庭还算凑合。他妈的精神也比他爸死的头两年好了许多。如果他一进监狱,那个家又要完蛋了。王年人品不好,但人性还有。大前天晚上,我洗漱完正要睡下,手机响了,是他老婆的电话,说王年拿着钱、拿着字画,叫了两个人,可能是去找你了,半夜了还没回来。我吓得浑身打冷战,想给你打个电话,要你提防着点,可又不敢给你打,我问梁处长,他说你开车回家了。我打王年的电话,他关机。我在家里待不住了,开着车跑到学校,转了一圈,又沿你回家的路跑了一趟,也没发现异常。回到家,我躺在床上合不上眼。早上不到六点,我又开车来学校,在校门口犹豫了十多分钟,又拐了回去。我怕我的行动异常引起怀疑。三天不见你的面,我心慌得没吃一口饭,分分钟钟都盯着校门口。我希望你马上出现在学校。我以工作为由,半个小时督促梁处长联系你一次。我好几次拿着手机想拨打110报警。

刘国瑾的目光在天花板上呆了一会儿,又回到金春莲脸上: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就王年那个德性,我怀疑他的国考成绩也有猫腻。

金春莲承认当年国考时,她找苟永清帮过忙,给了苟永清3000元好处费,苟永清找了个枪手替考的。

考场的考评员都是瞎子?

他们早就和苟永清沆瀣一气了,合起来操作了不少呢。

刘国瑾中指狠狠戳了金春莲一下:我说你啥好呀!

我会让王年一口咬定当年的国考是他亲自进考场考的。

你还嫌不够乱?

陈馨双手端着盘子进来,上面是一盘家常豆腐和一碗清汤面,面里煮了姜丝,撒有葱花,滴了几滴香油。她要喂校长,校长看看梁三友,要自己吃。梁三友说我瞌睡了,推着金春莲往外走。他进了电梯,在电梯里不住地摇头,不停地叹气,两只手抬起来甩下去,再抬起来再甩下去,最后额头顶着不锈钢镜面待了一会儿。

电梯在一楼停下,金春莲叫他走,他挥挥手,让金春莲先走。

十分钟后,一辆搭载刀片电池的比亚迪汉EV新能源车在老柳树巢里喜鹊的注目下驶出校门,驾驶座上的梁三友还是不放心地把车停在路边,盯着亮灯窗户的眼里翻起泪花。

大地睡了,夜空睡了。

刘国瑾透过窗户看了好一会儿,让陈馨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来。

陈馨问:你上天不?

刘国瑾不好意思地笑笑,仰面躺下。陈馨侧卧旁边。

陈馨右手托着脸腮,左手先在刘国瑾脸上转圈溜冰,后来又滑到胸前,漫步进背心里。她的眼珠子跟着手突然停止不动。她感觉到异样,把玉牌拿出来一看,果然不是她熟悉的那块和田籽玉玉牌了。她喜欢那块玉牌,那细腻的人物面部表情以及精准的人物比例表达出来的感情、氛围十分温馨。“蕉引书声远”取材“三娘教子”:风暖、露浓、花重,天气和煦,慈母孺童共缱绻春光,沐拳拳亲情,琅琅书声穿过芭蕉飘远。她轻轻托起玉牌,不看则已,一看狐狸眼放大十倍,这块玉牌太熟悉了,曾在她的枕头下。多少个夜里,她手里攥着这块玉牌入睡,进入梦乡。长方形的子冈牌形制,大小、程式、气质神韵、线条美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翻看着玉牌。哦,不不不,不对,这块玉牌上的“二龙戏凤”四个字咋是阳刻?这不是她爸的那块玉牌。她爸那块玉牌上面的“二龙戏凤”四个字是阴刻。再翻看设计,汉镜的折面造型,一条汉龙一只凤鸟。噢,这块玉牌的卷云纹是凤鸟的尾羽延长而成,她爸的那块的卷云纹是凤鸟的凤冠上下延长成的。凤鸟回眸凝望游龙,喃喃细语。画面布局匀称、动静结合、纹饰生动、雕刻精细,看似简单,却古朴凝重、意境悠远。

难道爸的玉牌对牌就是这块吗?明摆着就是对牌。这是怎样的对牌啊?俩生死之敌胸前的玉牌竟然是对牌!一对仇人竟是生死之交!拥有这块对牌的刘国瑾,在关键时刻却向他人提供射向另一块对牌拥有者的子弹!

陈馨的额头冒出一层汗珠。她看着刘国瑾,他好像睡了,也好像没睡,只是闭着眼睛,并没有呼噜声响起。她没从床头柜上的面巾盒里抽纸巾擦拭,任汗珠和泪水混在一起。

陈馨侧脸看朦胧中的他,有只蚊子嗡嗡叫着飞过来停在他脸上,她没去驱赶它,让她的魂钻进蚊子体内,扎入他的心,吸他的血,那样甘甜,那样美味。她如饥似渴地吸着,像徒步塔克拉玛干沙漠数天没碰一滴水。

刘国瑾并没有入睡,他给梁三友打电话后,特意换上这块“二龙戏凤”玉牌,目的就是要让陈馨看到。他和陈登第的蜜月期令人缅怀,一对价钱昂贵的对牌,曾将二人的关系提升到高山流水的境界。

他装睡,享受着身边安详的体温。他第一次如此感受这个体温还要回溯到三年前, 那晚他俩第一次进行人与人的连结。

31

三年前的那天,像精装的画册,刘国瑾一页一页翻过百遍,拷贝进脑海的硬盘。

刘国瑾用脚尖做支点,把座椅上的自己转了一圈又一圈,一边转一边看LED灯和陈馨。

陈馨在办公桌对面等他的话,她用了三个月时间,打通能源公司各个关节,已经顺利登上董事长的三宝殿。董事长对消防培训、持证上岗很重视,立即交代安监部部长着手安排。安监部部长声明要见校长。近千人的培训,拿下这一单,今年学校的招生冠军又是我。陈馨分析道,看对方的意思,要拿好处费,又不明说,遇到这种人我就头疼。我的办事能力和水平,你清楚,也就半瓶子水,晃荡晃荡,关键时刻就老牛掉进井里了。这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明规则潜规则,不守规则肯定行不通。我头大了,只好请老将出马,你们当老板的有话好说。

刘国瑾安排三人饭局,席间陈馨借故上洗手间离开。

在一楼大堂点了一碗刀削面的梁三友不放心,又给校长发微信,提醒他小心圈套。刘国瑾回了个带问号的表情。梁三友回复:小心陈馨设套。刘国瑾回复:吃你的饭。

安监部长是个豪放人,开门见山告诉刘国瑾,消防培训是大事,国务院年年发通知,消防队年年有督查,公司年年有计划,他年年有安排,经费更不是问题,没有哪个一把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消防培训请示报告上写不同意。这事肯定能做成。但现在的社会,不管在哪儿,想做成一件事,还真不容易,就像登山,不是悬崖就是绝壁,要不就九曲十八弯。各种环节一大堆,所有的环节都需要一一疏通,把路铺平。

刘国瑾揣着明白装糊涂,对方开口直接要200万的茶水钱,他只是敬酒。三杯酒下肚,对方连接不上刘国瑾的WIFI,脸一下子变成楼外的天空。正在这时,安监部部长的手机响了,接罢电话说单位有急事,起身走了。刘国瑾也想撅起屁股走,但刚站起来,回头看看满桌子的高档菜品:南非鲍,日本和牛,1999元一位的套餐,又有些舍不得,让送安监部部长回来的陈馨,叫在一楼大堂吃刀削面的梁三友上来,说咱们吃它。

吃死你!陈馨一把将桌子掀了。

气哼哼的陈馨坐到奥迪A6后座上,离刘国瑾八丈远。临时司机梁三友问去哪儿,刘国瑾不吭气,又去问陈馨,也气呼呼的。梁三友只好驾着车往前开,出解放路进大北街,到胜利街,上五一路,过了五一广场又西拐迎泽大街,在迎泽桥又驶入滨河东路,直至南中环。这时陈馨才发声,她要进山,打兔子。

刘国瑾说:没枪。

陈馨说:要啥枪?白痴!

梁三友把车开回学校。

梁三友提醒校长,你这两天头老是晕,是不是要早点休息?

陈馨把哈雷开过来,朝刘国瑾头一摆,让坐到后座上。

刘国瑾给梁三友使了个眼色。

梁三友不忘用眼神提醒校长提防陈馨。

陈馨吼喊:你走不走?

刘国瑾抬腿骑到后座上。

进入深山像进入隧道,陈馨放慢车速,她告诉刘国瑾,奇迹就在眼前。又说,我爸年年带我开车打兔子。刘国瑾的胃口被吊起来,他不知道没有枪的陈馨怎样打兔子。

山里一团墨,一头钻进来,身上的温度被黑掉一大半。头上的天,却是蓝格莹莹的,又高又深又远。哈雷在山路上不急不慢地跑着,排气管的轰鸣声在山与山之间连成一串。刘国瑾屁股随着路面起伏。他双腿有点冷,身子缩了缩,两手把陈馨的腰搂得紧了些。

快看,兔子!陈馨大叫道。

刘国瑾抬头往前看,只见一只兔子在哈雷车灯里,惊恐的红眼珠子往这边一闪,扭头就沿着哈雷灯光拼命往前跑。没走几百米,又出来一只兔子,两只兔子一前一后沿着灯柱跑。不一会儿,第三只兔子,第四只兔子,第五只兔子,一拨拨兔子,十多个,排成一长队,在哈雷的灯光隧道里玩命地奔跑。陈馨兴奋得嗷嗷叫,哈雷轰轰烈烈追出不到两千米,就有兔子滚在路上四爪乱蹬,口吐白沫。陈馨突然加速,兔子跑得更快了,直到最后一只兔子抽风倒地,才刹车。

陈馨取下头盔,开心地笑了。

陈馨把跑到前额的头发向后一甩,说捡回去,明天给学员们改善改善生活。

哈雷回到学校,在停车场熄了火。

陈馨忽然叫唤肚子疼,对刘国瑾吼道:都是你气的。

刘国瑾陪笑脸说:咱们看看校医。

陈馨说到你办公室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刘国瑾搀扶着陈馨来到办公室,让陈馨在床上躺下,回身倒了一杯热水。

陈馨喝了两口,说:可能是胃痉挛,你帮我揉揉。

陈馨平躺着,双目微闭,极力调匀呼吸。她拉着刘国瑾的手,放到肚子上说:用中度的力度,能体会到力度压到肠子就可以,上、下、左、右,顺时针,逆时针,慢慢地揉。

陈馨又叫唤全身发冷,要刘国瑾抱抱,刘国瑾扯开被子,给她盖上。她趁机一把将他拉入怀中。

她将他的手,放进胸罩,里面有两个滚烫骚动的小野兽。

他坚守了三分钟,堤坝就哗啦崩塌,在洪水中与她进行了一场疯狂的人与人的连结。

洪水退去后,他从床上起来,打开酒柜,倒了一杯干红。他想起梁三友的提醒,扑哧笑了。

他抿了一口酒,竟没品出拉菲(Chateau Lafite)的味道。

陈馨也要喝,两人一人一口干完一瓶。

那晚,陈馨在刘国瑾怀里诉说了自己婚姻的种种不幸,说到激动处泪流满面。她前任老公阎福是妈妈同事的儿子,他们打小就认识,但从没往婚姻上想。她对他的印象一般般。他的学习成绩平平,相貌平平,就是爱赶时髦,一年四季穿得花里胡哨,不管是啥衣服,都要戴着好几条白的黄的黑的铁链和闪亮的扣子。她告诉刘国瑾,阎福的父亲当副厅长,暗地里还经营着两家公司,做厅里的业务,家境十分优越。婆婆对她小心提防,生怕她是个拜金女。父亲怕她受委屈,拼命攒钱,三天两头给她零花钱,还要送她一栋别墅,一来完成对她的许诺,二来让她在婆家少受白眼。谁知蜜月还没过完,阎福就出轨了。结婚当天,阎福就看上了她的闺蜜,说她大大咧咧没个女人样。直到现在,阎福隔三岔五还在她闺蜜处过夜,她闺蜜也不结婚。

陈馨说她和她闺蜜闹别扭闹了不到一年就不闹了,至今她们还是朋友。

刘国瑾说:你的心真大。

陈馨说:反正我不爱他,也没想过要嫁给他,只是那个时候爸妈对我发愁。我妈骂我爸把我惯坏了,还说我是个嫁到哪里都会让后院起火的主。当他们把阎福推到我面前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耳朵终于可以清净了。

刘国瑾问:你不吃阎福的醋?

陈馨回答:我也不缺男朋友,只是我不乱搞,有了下一个,才换这一个。

下一个目标在哪儿?

天边。

瞎说。

真心。

八竿子够不着。

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你入了我的法眼,进了我的心。

刘国瑾感觉对方的狐狸眼真的是一双诱人的狐狸眼,像清澈甘甜的泉水,像冬天里的一把火。

刘国瑾岔开话题:我从没见你提起过孩子,你不想她?

她有她爷爷奶奶呀。

去看看孩子吧,我见了都想抱起来亲两口呢。

你就当她是你女儿吧。

按辈分,她是孙女。

谁给你排的辈?

小心孩子长大后不认你这个妈。

由她去好了。

刘国瑾问:你不打算再婚了?

陈馨扑哧笑了:我刚逃出苦井再入火炕?

32

刘国瑾没想到他也会出轨,想象不出王琼会怎么收拾他。王琼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让他寒毛直竖,会不会把在他干坏事时总是冲锋在前的那个东西骟掉?他心里想躲她,又怕她看出异样,只好硬着头皮故作轻松,像往日一样回家,吃饭,喝酒,打情骂俏,开开大人玩笑,尤其是做爱。王琼具有歇斯底里的性格,每每临近高潮,就如狂风暴雨。刘国瑾出轨后,偶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做爱时的王琼罕见地不叫床了。他怀疑王琼看出了猫腻,思想一紧张,动作就变形,本想威武一番,却灰溜溜败下阵来。那一晚,刘国瑾如躺在母老虎身边,睁大眼睛看着王琼那扇形的锋利爪子,一夜担惊受怕,那爪子却对他视而不见。第二天起床,刘国瑾莫名其妙地感冒了,鼻涕眼泪一大把,一顿早餐用了半包面巾纸。上午开会时,鼻子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涂了陈馨递过来的南非芦荟胶也不管用。中午正吃着饭,他打发梁三友出去,看看是不是你嫂子来了。梁三友满世界愣是找不到嫂子的影子,一打电话,王琼在医院值班室。梁三友意味深长地笑着问又往鼻子上涂芦荟胶的校长,你是不是真的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

刘国瑾一扬手:滚一边去,闹两个下酒菜,陪我喝两杯。

梁三友借着酒劲说:你和陈馨咋搞,那是你俩的事。只要不影响到学校的前途,嫂子不折腾上门来,我就当瞎子。但是明摆着,你们的爱肯定要影响学校的前途,我梁三友就不得不多说两句。前两天,路过新华书店,女儿闹着要进去买辅导教材。在哲学类书架上,我看到一本书,上面说四世纪在北非有个多纳特教派,他们很热衷殉教,他们拦住陌生人,请他们杀死自己。

你影射我?

你别神经过敏。

咱们学校发展到今天,管理上严丝合缝不敢说,最起码想找个空子钻,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上次举报,不就是打着咱们的七寸了?

结果呢?

我是不是挣着卖白菜的钱,操了卖白粉的心?

你是为学校好,我不傻。

那本书上还有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叫利奇的美国人,有天闲得蛋疼,闹了个大木桶,自个坐在里头,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玩冲浪,寻刺激,结果全身的骨头摔得没一根完好的。神奇的是,他没死,还活着。

我们学校就是这样走到今天的。

据说后来他在新西兰演讲,不小心踩到一块不知是那个王八蛋扔地上的香蕉皮,脚下一滑,仰面朝天,后脑勺被摔破,死了。

他运气不好。

好运气不是我们的好朋友。

我始终如履薄冰。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聘用陈馨,你是睁着眼还是闭上了眼?你就是坐大了,我的校长。你自信,我佩服,可在陈馨身上你过分自信,这我就看不懂了。我经常按照你教给我的工作方法,否定自己,检讨自己。我多次发现,每次做错事时的那种坚决,比做一件正确的事还要义无反顾。咱们学校现在是行业龙头老大,当老大的人都坚毅、果断、聪明绝顶。老子天下第一,什么是第一?福事第一常常与祸事第一相联,当老二老三的人,前面有打灯的人照亮,跟着走就行。可老大不行,老大要在前面领路,要能别人所不能。粉身碎骨碰得鼻青脸肿的永远是老大,因为他要取得别人得不到的利益。

刘国瑾喝了一杯又一杯。

他脑子里忽然一闪,陈馨在干啥?

他忘了这天是陈登第忌辰。陈馨给干女儿过完生日,在高鼻梁的陪同下,带着定制的纸别墅和天地银行发行的数十亿冥币,驱车到了永安公墓。这是她送给她爸的第几栋别墅了?生日、忌辰、清明节、中元节、寒食节,她除了给她爸送钱送衣就是送别墅。多送几栋,有一天她过去了,也有别墅享受。她有时候真想早点过去陪老爸,爸一辈子都寂寞。

在返回的路上,高鼻梁问:今天你没对你爸提复仇的事?

陈馨愣了一下:没有吗?

没有。你的魂不会是也卖给刘国瑾了?

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也怀疑我是不是真爱上了……

还记得咱俩在三里屯的男孩女孩酒吧里,你给我说的话吗?

忘啦。

这也能忘了?

当时是喝高了,断片了。

你喝高时的样子,我还不清楚?

可我就是回忆不起来。

现在你到底是选择爱还是复仇?

陈馨额头上冒出密密的一层汗珠。

她摇下车窗,把脑袋交给了风。

33

他是一片秋天里飘在空中的树叶。

特殊的节点,特殊的语境,面对庞大而又分散的网民,还有日益职业化、规模化、汹涌澎湃的网络水军,刘国瑾和学校的公关能力和公关技巧就是空气。他不想缴械,又一筹莫展。回应吧,一片子虚乌有。不回应吧,谣言不断,危机四起,谁知道哪条阴沟会翻船。热评、热转、榜单,定调、煽动,套路五花八门,手法层出不穷,他的公开透明的信息和积极回应所产生的声响像校门口柳树上的喜鹊在叫。秦鹏惊恐地对他说,网格上好几个炮制话题、左右互搏的营销号也加入了倒刘的行列,它们的出现预示着它们养大的KOL(关键意见领袖)矩阵披挂杀来了。大V号召、网络煽动、造谣引战、舆情操控,千万级别的阅读、百万级别的转载评论像晋河水库大坝崩塌,大水漫灌之下的学校能不能撑住,着实让人心焦。

刘国瑾仿佛看到自己的学校也要上演国兴培训从灯火初上到杯盘狼藉,从觥筹交错到四顾茫然,从繁华似锦到曲终人散离的悲剧。

他听见万丈深渊的哀鸣。

他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但他相信自己生命力顽强,不会像国兴那样被病毒侵蚀、感染,截肢,残疾,最后被杀或是自杀。他相信自己可以在疼痛中坚忍下去,暗中慢慢修复断了的筋骨。他在梁三友的陪同下去龙泉山庄泡了温泉、理了发、修了脚、做了泰式按摩,然后以一个更鲜亮的形象出现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下一步他要奏乐,要跳舞,用金春莲在校长办公会上慷慨激昂的话说,他要发动全体教职工,利用网络空间传播正能量、弘扬真善美、引导风向,让社会看到学校是激励人、鼓舞人、引领人积极向上的具有满满正能量的一片沃土。

他在开会前喝了几杯浓茶,对着“格物致知”静静地和老爷对了一会儿话。老爷劝他远离陈馨的话让他浑身燥热,屁股在椅子上火烧火燎。他打开窗户,风儿飘进来。他的目光跑向校门口柳树上的喜鹊窝,还没站稳,又跑到西山头的一片云上,那片云极像量公画纸上率性而为的一缕泼墨浓烟,又像树苌先生笔下山势蜿蜒中的一帧狂草。胸腔咚咚地响,他也怕自己成了陈馨手中的毛绒玩具,成为一把自戕的杀猪刀。

老爷的话在他的血液里沸腾了半小时后,在全体教职工大会上,他不断用夸大的手势强化讲话语气。他说,接二连三的事件,都是想把我们整趴下。可我们绝不能趴下,一定要站得稳,还要站得直。他说,这里的关键还是要练好我们的内功,只要自己强大了,别人是无法打垮我们的,能打垮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他说,去年是新中国历史上,也是我们学校不平凡的一年。新冠疫情的爆发,给我们办学带来严峻挑战和想象不到的困难,在关键节点上我们保持战略定力,准确判断形势,顺应大局,全校上下齐努力。在抓好疫情防控的同时,我们有序组织复工复课,线上线下并进,在做到零确诊、零疑似的基础上,向社会交出一份比较满意的答卷。进入2021年,我们的培训工作稳中趋优,办学手段更具层次,招生服务更有温度,同心同德更显担当,向心力更富成效,凝聚力更加增强。本想大干一场,谁承想毁灭性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学校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一定要上下齐心,努力适应新的发展阶段,更新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用政治眼光观察和分析问题、解决问题。我们要坚持“宏观政策稳、微观政策活”的工作方针,提高宏观调控的前瞻性,提高微观进取的针对性。坚持问题导向、目标导向、结果导向,抓重点、补短板、强弱项。坚持创新、开放、协调、共享的办学理念,坚持学规矩、懂规矩、守规矩的行为方式,坚持人事统一、财务统一、教学统一的管理模式,全面提高我们的办学能力和竞争力,加快学校现代化体系建设。

最后,讲话激动了大家却没激动自己,刘国瑾觉得很累,像没了骨头。他回到办公室,爬上床,想眯一会儿,解解乏,但头脑里翻江倒海,根本没睡意。他知道王琼轮休,便开车回家。在电梯里遇到一个染酒红色头发的男生,对方问候他,他却眨巴着眼有点蒙。男生说我是你的学生啊,2019年我报名参加中级培训,以高分通过鉴定,现在在煤炭交易中心大厦当消防负责人。他点点头,装作想起来的样子,握握对方伸过来的手。

电梯门打开,到了32楼,他向酒红色头发打个招呼,来到楼道。人脸识别开门后,一双白色拖鞋摆在鞋柜前。王琼不在家,他有点失落。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扭头看见达摩栀子盆里的土刚被松过,还浇过水。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一个人吃饭,他没了做饭的兴致,打开冰箱,从冷冻室里拿出一张双合成牌手抓饼,放进美的电饼铛,打一个鸡蛋,用筷子摊平,撒几粒葱段、芫荽,抹两筷子葱花辣椒酱,大火加热五分钟,盛到碟子里。左手端着坐回沙发,他眼也不知道看哪里,右手机械地把手抓饼往嘴里塞,腮帮一鼓一伏,三五口就把一张饼送进肚里。他又从冰箱取出一盒250毫升牛奶,一口气就吸瘪了。安顿好肚子,他觉得有点困,就上床,却大半天睡不着。迷迷瞪瞪地不知道过了多久,翻手看看表,已是下午五点。他呼地翻身,从床头柜上摸到控制器,按电视开机按钮。电视一开机,就硬塞给他3分钟广告,他不看也得看。他不愿意看,起身上了厕所,半天尿不出来,电视广告一结束,尿又突地冲出来。尿完回到卧室,在懒人蜗牛折叠榻榻米上坐下,找到央视5频道,看卡塔尔世界杯预选赛亚洲区12强赛,中国男足对越南队。看着男足老在后场倒脚,他想起范志毅在男足主场1:5惨败泰国后火力全开骂男足脸都不要了,还预言再输下去要输给越南了。他想砸电视机,不敢往下看了,便关掉电视,换上运动服,坐电梯下楼,出小区东旋转门,过天桥,来到晋河公园。晋河的天和西山的天一样蓝。蛇城这两年的空气质量优于好多沿海城市,他认真比较过,有几天污染指数和西藏不相上下,这是以前蛇城老百姓把脑袋放到月亮上也不敢想的事情。三道白云,像三群绵羊,排列整齐,从西山头出发,越过中海大厦,横过晋河,款款向东山而去。北边的蓝天纯粹、飘逸、干净,南半边的白云和晋河里的白云浑然一体,有的像鱼鳞整齐排列,有的像雪山层层叠叠,有的像风帆逍遥自在。

刘国瑾想做那风帆。

34

王琼喝着玫瑰茶,目光从杯沿上射过来:知道我为啥叫你出来吗?

不知道。

老实交代吧。

交代啥?

陈馨。

我和她没关系。

她和你们校长的关系。

从哪儿开始?

他们啥时候开始的?

这是一场阴谋,陈馨来学校的目的就是想亲手把学校搞垮,是她主动勾引校长的。

她咋不勾引你?

我有她利用的价值吗?想搞垮学校,最简单的路子就是从校长身上下手,校长只是有点没控制好,上了她的贼船。

详细交代。

哪些方面?

比如他们都在哪儿鬼混。

不就是男和女之间那点破事吗?

哪几点破事?

我一开始就激烈反对,陈馨纯粹是个狐狸精,一看就没安好心。我前天还在苦口婆心劝校长辞退狐狸精。校长也不是不知道陈馨的真实目的。他就是个农夫,觉得他在陈登第的问题上有点对不住陈馨,想弥补。

你说我现在该咋办?

静观。

我忍不下去了。

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是痛快点,干脆点,三下五除二,离婚。我觉得校长还是很爱你的,只是暂时迷失了方向。你俩是夫妻,百年日子是你俩相伴的。

刘国瑾就是个囊肿。

我也这么看。所以我认为,嫂子你应该等待时机。他们的关系就像一张PS照片,或者说他俩就是两只刺猬,在一起只会互相折磨。校长现在对你,就像只蜗牛,有话不好表达。你对他的恨不能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校长的新鲜劲过了,或者说觉得弥补了心中的亏欠,或者是从这几次事件中看清陈馨的真面目了,他自然就要回到你身边。举报事件、方超雄事件、网络事件都是陈馨干的,刀刀见红。目前学校正在风雨飘摇中,校长正全身心对付陈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后院起火。没有你的支持,校长和学校肯定要倒下去。这个时候后院起火,最合陈馨的心思了。嫂子放心,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会把我看到的听到的及时给你汇报,但你千万千万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学校毕竟是你家的。

我们的婚姻破车从他出轨那天起就漏油了,这油总有漏完的一天,那就是婚姻的发动机停止运转的时候。

即使漏油也得往前开呀,停下来油气集聚,一遇火星就会爆炸。

我觉得刘国瑾像个苍蝇似的围着她转。

你也认为陈馨是只苍蝇,咱俩看法一致。

喝第二杯茶水时,王琼问:他要给她买别墅了?

你是蛇城舆情监控第一人。

指望你给我通风报信,我心都瞎了。

纯粹是风言,校长不会傻到嫂子你都没住进别墅就为她买别墅。这里头说来话长了,你还记得当年自杀的陈登第,陈馨她爸吧?他索贿那么多钱干吗?就是他在陈馨小时候答应过要给她买栋别墅的。陈馨也就一直做着别墅梦。

别人的别墅梦是梦,我的别墅梦就是过眼烟云?当年为了他陈登第,刘国瑾硬卖了我的别墅。

嫂子你放心,我向你大大地保证,校长肯定会还你一栋高档的别墅。

35

头顶晨曦从学校出发,刘国瑾沿着缠绕在山上的消防通道,不时还手脚并用,凭借草藤、榆树枝或灌木丛的帮助,经过两个半小时的大汗淋漓,终于爬上蛇城的最高处,庙前山上的烽火台。他躺在红粉色砂质泥岩石上,看着天,缓了缓坐起来,屁股移到烽火台边沿,在寒意丝丝的微风里,鸟瞰夹在两山间的晋河和蛇城,一白一黑,蜿蜒数十里,直到山穷水尽。近处有几个相互支持的梅花碉堡,它们在隆隆战火中没有随硝烟和主人作鸟兽散,而是不管风吹雨打,依然忠实地坚守在那里,牢记着自己的历史使命。

刘国瑾在蓝莹莹的中海办公高楼的偏北方向,寻找到了琉璃瓦覆顶的鼓楼和钟楼。这对双胞胎是经过多年的努力,花了数亿元人民币新建的仿古建筑。看着这些新的仿古建筑,刘国瑾觉得它们就像自己的学校一样,虽然自己爱得不要不要的,但在别人眼里是一个怪胎。

作为重视技能人才的产物,学校承担着技能人才国家资格证的培训工作。国际化社会化大生产的发展给技能人才和学校提供了广阔的舞台。但是多年来,技能人才的培训还是没有形成社会系统工程,人才评价标准依然那么白福美、高大上,百姓大众的思想观念还是那样好高骛远,学而优则仕,只想当干部、不想当工人,只想当博士、不想学技术。国家急得白发三千丈,一系列对技能人才的鼓励政策马不停蹄地出台,雷打得隆隆的,云翻得呼呼的,可就是听不见雨滴哗哗的。因缺乏强有力的措施支撑,职教培训就只能陷在弱势群体的泥潭里痛苦呻吟。特别是刘国瑾这种民办职业学校,更是爹不亲娘不爱,政府部门要政绩要数据时,关怀就白云似的不请自来,等在电视报纸上亮过相,学校不是被入库,就是放回南山。

远处琉璃瓦覆顶的建筑,把刘国瑾拉回到十多天前逛鼓楼街的情景剧中。

那是中秋假期第一天,秋雨带着凉意在黎明时分来到蛇城,和蛇城市民热情高涨探寻故地的步伐比起来,有点螳臂挡车的滑稽。花花的雨伞撑起一个个不一样的天空,在肩膀相摩足迹相迭的马路上,汽车成了拖油瓶。历经七年打造的新鼓楼街从历史尘埃的深处昂首站起来,笑迎久违的粉丝们。关帝庙、书业诚、亨升久、泰山庙、奶奶庙等文保建筑,开明照相馆、大中寺、邮政局、老凤祥、开化寺、老香村等文物建筑,亨得利、六味斋、华泰厚、乾和祥、三福堂、老鼠窟元宵等中华老字号,还有李宁、漫咖啡、肯德基、安德玛、光之乳酪等潮流时尚品牌,裸眼3D、特大动漫角色和特色表演网红打卡地、融合民间非遗文化与城市共生概念及草间弥生式的波普风格的空间,混杂在一条街上交互着、碰撞着、发酵着、升华着。

刘国瑾的胳膊架不住陈馨摇晃,也驱车到鼓楼街凑热闹。其实不用陈馨拉,他也会来的,但最大可能是陪着王琼来。鼓楼街的开通,给他提供了一个和王琼缓和关系的机会,他会抓住的。王琼和他一样,一听到“鼓楼街”三个字,嘴里就会冒口水,因为那里有他俩都钟爱的老鼠窟元宵。结婚二十多年,哪年都要来吃上它个十回八回。封闭复建鼓楼街,一夜之间,繁华的市街拆成一地砖瓦,信誓旦旦三年完工,却让人一等就是七年。刚拆迁时,王琼还说,不知啥时候能再吃上老鼠窟元宵了。刘国瑾自信地说现在人的脑袋瓜玻璃似的,哪会扔下大把钞票不赚?他笃定老鼠窟元宵会另择一地重新开张,毕竟它的粉丝多如晋河水一般浩浩汤汤,它是蛇城老百姓的麦当劳、肯德基。谁知一个猛子扎下去,陷入晋河河底的黑泥潭里,连个泡泡也不冒。刘国瑾真是搞不懂,这么个金字招牌,有人就忍心把它扔进仓库,和尘土为伍,让蜘蛛网陪伴。假如这个品牌在他手里,他会利用它辨识度高、知名度大的优势,将它打造成一家甜食连锁店,像广东的许留山、上海的宝记、福建的五条人、台湾的鲜芋仙、美国的哈根达斯。鼓楼街完工后,他眼巴巴地翘首期望开张的这一天,对老鼠窟元宵的馋虫要猛虎下山般从嘴里冲出。说起他对老鼠窟元宵的记忆,起点得追溯到爷爷那会儿,那时候爷爷大概不到50岁。每到正月十五,爷爷准会让他洗漱干净,穿上新衣服,领他步行十里到鼓楼街吃一回老鼠窟元宵。爷爷只吃一碗,一碗六个元宵。他没有禁忌,两碗三碗不限,吃饱吃好就好。经营学校三年后他才醒悟,爷爷领着他吃的不仅仅是老鼠窟的元宵,更是一种敬业精神。老鼠窟元宵起家是从一副挑担开始的,由它的主人,一个姓申乳名三货的小商贩挑着在钟楼街一带走街串巷叫卖。梆子敲击声配合着大声吆喝:元——宵,前声长,后声短。申家的元宵自产自销,三货老婆在家做,他在外面卖。做元宵的料,只选晋祠一带的江米,夏天泡两个时辰,冬天浸六个时辰,然后用石碾碾成面,再过细箩。馅的制作更是讲究,玫瑰酱是在玫瑰花似开非开之际采回来,一瓣一瓣掰下,用白糖反复揉,再腌制。滚元宵时,笸箩在案上来回拉动,反复加水,滚出的元宵既瓷实又软筋。十几道工序下来,做出的元宵馅大皮薄,雪白软糯,香甜可口。生意越做越红火,到了三货儿子手里,元宵做到了供不应求,于是放下挑担在钟楼街的老鼠窟巷口摆起地摊来。摆地摊的第六年,紧邻老鼠窟巷口的“恒义诚肉店”遭遇变故,申家趁机盘下肉店,创建了“老鼠窟元宵甜食店”。刘国瑾坐着爸爸的自行车来吃老鼠窟元宵时,已改名为“红卫甜食店”,但老百姓视而不见,仍叫“老鼠窟元宵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政府恢复了“老鼠窟元宵”老字号招牌,并命名为蛇城十大名小吃之一。

挡不住的诱惑,蛇城人的胃口被吊到了嗓子眼。

可不巧,王琼值班,陈馨喊他逛街,他们就在下午两点半驱车前往,从大南门拐进解放路不到200米就堵车了。鼓楼街二里外左兜右转,好不容易找到停车位停下车,步行到了钟楼街,在入口处又被戴口罩,出示健康码、行程码的长队挡到一里之外。排队20分钟,才看到新建的“大宁堂药店”,要不是傅山老先生书写的牌匾在门脸上方挂着,刘国瑾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大宁堂药店”是创始于1639年的老字号。

陈馨叫唤内急,他们只好先找厕所。从古色古香比商品房高级十倍的厕所出来,望着排队长龙,陈馨接受刘国瑾的建议,先逛周边的毡房巷、南仓巷、靴巷。这些地方特色也不少,小商场、精品店、剧本杀、密室逃脱、美甲美睫,陈馨说这里拍照也能秒出大片。

陈馨拉着刘国瑾自拍了四五张。

陈馨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挽着刘国瑾的胳膊,在人缝中挤着。

远远地,陈馨从开化寺大型漫画打卡地的缝隙里看见了老鼠窟元宵的招牌,刘国瑾嘴里的口水猛地上涨,脑中澎湃出四十多年前跟着爷爷吃元宵的情景,那一口咬下去浓浓的玫瑰香味能把心渗到酥的蜜汁,还有那扁圆木中间掏空制成的梆子敲击声和大声吆喝:元——宵,前声拖长,后声急收。老鼠窟在路南,过了有日本风格的光之乳酪就到了。门口排着长队,往东一直绵延到十字路口对角的六味斋,七八个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

陈馨拉着刘国瑾走到老香村楼前,刘国瑾在长龙中看见郝副局长和爱人牵着孙子,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郝副局长的目光正好游荡过来,两束目光在空中交汇,他扬起右手打招呼,左手暗暗捅了一下陈馨,陈馨机灵地自顾自地去排队。

从郝副局长的表情看,他没看见陈馨,不然他会教训他这个表妹夫几句。郝副局长爱人用微笑和他交流了一下,急着照护孙子。

刘国瑾和郝副局长离开队伍,挤到对面开明照像馆和亨得利结合处,刚站稳又被人流裹挟着,直到光怪陆离的杂物社才寻着一个墙角站稳了。

郝副局长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攒动的人群直乐:疫情把大家憋坏了。

刘国瑾附和着:可不是吗。

王琼没一齐来?

她值班呢。

我这个妹妹呀,整个一个工作狂。这样也好,精神上有个寄托。

郝副局长把街面扫了两眼,问:有啥感觉?

刘国瑾说:怪怪的。

郝副局长说:你这种老蛇城人对鼓楼街太熟悉了。

刘国瑾说:这种因素肯定有,但我觉得主要还是对眼前的改造不满意。

郝副局长说:从古至今,改造就没让人满意过。

刘国瑾说:鼓楼街的改造研讨会评估会,我参加过四次,每次都吵得面红耳赤,偶尔还有人火得骂大街。

郝副局长说:让所有人满意的改造从来没有,改造者永远左右为难,鲜花和污水同时对准你。既想完整保留传统的文化和传统的建筑空间,又想引入新的产业和新的流动人口,还想提升原住民的生活品质,三者的矛盾,天王老子下来都难以平衡。

刘国瑾说:我认为我们蛇城这种推倒重建的办法不可取。传统的城市风貌,代表的是传统的社会制度和风俗习惯,这些东西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被风化、被演变、被取代,甚至被淘汰。原样恢复重建传统文化的样貌,只是将其蜕变成了一种城市空间审美的符号,但这种空间符号是否能够与新的产业、新时代人的生活需求相匹配,是要被质疑的。同理,原住民生活所需要的私密性是否有可能和引入的新产业是相互矛盾的?原住民生活的需求是否和引入的新的城市人口的生活需求是相互矛盾的?

郝副局长拍拍脑门,说我倒是想起那年在牛布斯的三福堂豆腐文化博物馆研讨会上一位来自珠海的建筑大师叫什么来着?姓张,想起来了,叫张益。这人有意思,至今我还记得他的一席话,他说旧城改造整体来说是一个死局,如果要维护它的原始面貌,在经济上就很难成立。如果经济上不成立,它就很难被激活,经济一旦激活,你就不可能维持它的原始样貌。一针见血啊!老城区的更新改造涉及的因素太庞杂了,不是单一靠政策或者设计就能立竿见影有效果的。任何一个单一的改造项目,都应该在横向上和区域的经济发展相关联,同时也要在纵向上结合时间性因素,让单一的项目本身可以不断地产生一定的经济效益,不以挣钱为目的,但不能不挣钱。

刘国瑾笑了,说这种改造提升,最大获利者是往来于老旧城区的外来者,像咱俩这样的人。对于原住民来说,他们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些附加在基本生活需求之上的交往需求、体验环境的需求,而是切身利益的要求,比如有没有燃气、有没有自己的卫生间、有没有集中供暖、有没有停车的地方等等。

郝副局长说:这是一本难念的经啊,可又不得不念,总得有人去念。你看看这鼓楼街,改造完成了,面貌更好看了,环境更优美了。但它失去了原先的核心功能——购物。你看看,它活脱脱成了网红打卡地。后面还有好多问题会接踵而来,街道高档了,铺面高档了,租金就会水涨船高,居民的收入赶不上生活成本和消费水平的大幅提高,最后人们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选择离开。

郝副局长说着说着觉得话题太沉重了,便主动转移话题,说我了解过了,那个事和仇振山无关,他还想阻止调查。我私下里和符量聊过。这两年,仇振山在办学招生方面一直模仿你们,走大单位大系统的路子,如果他举报你们,也是断自己的财路。符量说,仇振山精明着呢,他不会干那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不过,这些天你成了网红,我倒觉得仇振山可能会在其中浇油添柴。

他们就想把我烧成一把灰。

郝副局长拉近刘国瑾,压低嗓门说:你的胆子越来越肥了。

姐夫,我又做错啥了?

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下,你竟敢和她一起逛街。

我没有啊。

我两眼的视力都是2.0!

老弟,好自为之哦。郝副局长重重拍一下刘国瑾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着走了。

刘国瑾傻愣在那里,直到手机响起。

人事处长秦玉龙的来电,说又有两个教师提出辞职。

36

刘国瑾扫了一眼秦玉龙递过来的A4纸,苦笑着把头摇成钟摆:我们是哪儿出了问题,为啥就留不住人呢?

秦玉龙回答:前几次是高级消防设施操作员国家资格证惹得祸,这次惹祸的是公务员。高级消防设施操作员国家资格证惹祸,咱们还能骂骂娘发发火,考公务员咱们还真的没一点脾气,只能自己骂自己了,谁让咱学校进不了国家序列。

刘国瑾手机上网一查,脸拉长了三尺。有关网站显示,今年公务员计划招录3.12万人。截至报名资格审查结束时,共有212.3万人通过用人单位的资格审查,通过资格审查人数与录用计划数之比约68:1。

刘国瑾的身子向后一倒,头放在靠枕上,看着天花板沉吟了一会儿,叫来教务处处长秦鹏,让他去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

秦鹏双手一摊:我和秦处长嘴皮都磨破了,人家铁了心要当公务员。

没辙了?

真的没辙。

刘国瑾眼光又投到秦玉龙脸上,指示继续加大教师的招聘力度。

除了继续涨工资,吸眼球的招数用尽啦。

那就再涨工资。

秦玉龙说:咱们教师的工资现在是公办教师的两三倍,再涨就要把你这个校长大卸八块卖肉了。

秦鹏说:我问过财务处,今年能保本就谢天谢地了。

秦玉龙苦着脸说:现在招人特别难,网上一个月下来,有时候一个应聘的都没有。

问题主要原因在哪些地方?

第一, 上次举报,有关部门连续调查,给学校的形象造成极大伤害,不光是拓展处招生方面出现困难,我们人事处的问题也不小。因为来我校应聘的人本来就是斜眼看我们民办学校的,怀疑我们的红旗到底能扛多久。这些日子,网络上有关我校的负面新闻一拨接一拨,使本来就没有信心的人更没有信心了。

刘国瑾哑口无言。

秦玉龙接着说:第二,现在这些毕业生都不急着上班。

秦鹏插话说:我表弟拿到硕士文凭三年了,一直没找到满意工作,我说他,先找个工作凑合着干吧,他不愿意委屈自己。现在好了,干脆以疫情期间工作不好找为由,每天窝在家玩游戏。我姑姑和姑父气得摔盆子摔碗。我建议他来咱们学校任教,你们猜他说啥呢?

刘国瑾盯着秦鹏的嘴。

秦玉龙问:说啥了?

秦鹏摇摇头:算啦,还是不说为好,免得污染了你们耳朵和学校空气。

秦玉龙继续向校长汇报:我私下里和教职工交流过,现在心态不稳的还有几个,他们把学校当成临时避难所、过渡桥。人在曹营心在汉,时时想考公务员,机会一成熟,立马孔雀东南飞。

刘国瑾不得不叹气。

秦鹏说:你还记得前年辞职的甘婷婷吧?现在还在派出所当协警,就这么邪门,宁愿拿1800元的工资当协警,也不愿在咱学校当老师挣5000元。

秦玉龙说:我一直关注咱们招聘的对象。最近的《2021中国重点大学应届毕业生求职状况报告》显示,在受访的211、985毕业生中,90%的人最乐意的工作首选是公务员或大型国企。随着疫情的继续不确定,全世界各行业的技术和经济都陷入停滞,很多产业进入存量博弈时刻。“不进体制还能干什么”的疑惑,正成为年轻人共同的困境。

刘国瑾有点不服气,说:他们不知道我们这样的民企是90%就业者的归宿吗?

他们不是不知道,是视而不见。秦玉龙说,我们学校还算好点。面对神经兮兮的疫情带来的寒冬,大多数企业都面临资金链断裂的问题,特别是民营企业,爹不亲娘不爱的,一脚踏空反成老赖。这些老赖背后,都有一家或几家恐怕难以挺过寒冬的企业,还有一群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员工。面对如此严酷的现实,有几个人愿意来咱们学校?相比起来,还是公务员好,旱涝保收。

秦鹏和秦玉龙走了,刘国瑾陷入沉思中。

门咚地被撞开,巨大的反弹又打在进门的梁三友脸上,他捂着脸急火火地告诉校长,刚接到医院电话,陈馨酒精中毒,在人民医院急诊室灌肠洗胃呢。

刘国瑾说:谈哪个客户,要这样把命搭上?

没听她说今天有应酬啊!

糟糕,你嫂子今天在急诊值班。

这么巧啊?

你快过去看看吧,这丫头片子好冲动,谁知她会唱哪出戏。

两个小时后,梁三友来电话,说陈馨醉酒是故意的。她现在不回家,非要去学校。她对刘国瑾说,她打听到嫂子今天在急诊值班,故意把自己灌醉,让她的闺蜜把她送到人民医院,专找王琼主任诊治。她就是想闹事,借醉酒说出他们的关系让王主任听听。刘国瑾啊,你家那个手术刀说要割了你的蛋。

刘国瑾央求梁三友:快去做做你嫂子的思想工作。

梁三友说:半夜出太阳了。

算是我求你行不?

你敢做就不敢当?

求求你,求求你,快点去。刘国瑾使劲把梁三友往外推。

梁三友走后,陈馨笑着对刘国瑾讲,我掏心掏肺地告诉了嫂子,坦白承认我当初进入学校就是为了复仇。我首先在招生上全力以赴,不计代价,做出一般人做不出的成绩,撑起学校半边天,然后在你器重我、对我刮目相看时,设计勾引你,把你拉下水。果然,你和其他男人一样,在女色面前腰软腿软,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陈馨说,我还对嫂子说,有好多个晚上,我找借口爬上你的床。我没想到会爱上你,但我的初心又不能忘。我的私欲是私欲,它不能战胜我的信念,代替不了我的目的。我宁愿让我的私欲无果而终,也不会让我的目的在欲望的烈火中化为灰烬。

陈馨要在办公室留宿,怒火中的刘国瑾把她轰走了。临出门时,她顺手拿走刘国瑾的睡衣,坐在监控室的梁三友告诉刘国瑾,陈馨并没有离开学校。刘国瑾猜不出陈馨要演哪出戏。晚上十点半,王琼来到学校,梁三友没拦住,还挨了一耳光。王琼上到6楼时,陈馨正穿着校长的睡衣站在楼梯口等她。王琼把自己按在地砖上摩擦了摩擦,让表姐夫的话稳定住心里的火山。她示意陈馨跟着她走,陈馨便得意地撩了监控摄像头一眼,进电梯,出大楼,上了停在台阶下的轿车。她们来到一个唐风文化区的一个酒吧,王琼叫了一瓶红葡萄酒。陈馨问王琼会怎样对待校长,王琼说那是我的家事。

陈馨想让王琼把事情闹大。她说她蔑视王琼,应该像她敢想敢干,王琼却让她无比失望。

王琼没进入陈馨的套路,冷冷地说:我收拾你就像掐死一只苍蝇,趁我杀心未起之前,你要从他学校里消失。

陈馨说:如果我不打算消失呢?

王琼说:我真会杀了你。我爱我的丈夫,我不会让你毁了他。

陈馨说:我也爱你丈夫,我也不想毁他。但他是我的仇人,即使和他同归于尽,我也愿意。

陈馨说着哼唱起《我愿意》: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

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

转眼,吞没我在寂默里

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

想你到,无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大声的,告诉你……

王琼右手伸进口袋,颤颤抖抖地捏住里面的手术刀。手术刀的冰冷,让她的头脑冷静下来。她瞄着沉浸在歌曲里的陈馨,突然仰天大笑。

歌声断了。

隔着三张桌子,戴着防疫口罩的梁三友,远远地盯着这边俩人的一举一动。

37

昨晚王琼不值班。

刘国瑾从学校出来直接到西客站的美特好超市,买齐做打卤面的食材,早早回家。他做足了各种应对准备,甚至少不了皮肉之苦。梁三友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响,自古奸情出人命,不信你问西门庆。他不知道梁三友并没有对他说实话。当王琼从梁三友嘴里证实老公和陈馨的奸情后,嘴唇一下子血红了,说这些天我杀他的冲动起码有一万回了,听得梁三友心惊肉跳。

刘国瑾打开家门,发现王琼在家,餐桌上摆着几样他爱吃的菜。他看着老婆,傻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要先迈出哪条腿。在王琼的注视下,他走成顺拐,当兵在部队队列训练都没出过这样的洋相。

王琼微笑着打破尴尬的气氛。

刘国瑾急忙还以微笑,但背上有一种手术刀划过的感觉,从脑顶到脚跟的冰凉。

在老婆的目光里,刘国瑾在餐桌前坐下。

王琼给老公边夹菜边说:听了梁三友一席话,我才知道老公这些日子太难啦。都是我的错,心思全在病人身上,对老公关心体贴不够。

说得刘国瑾既蒙圈又鼻酸,唯唯诺诺地应对着,生怕和王琼发生碰撞,产生火星。

刘国瑾说:这么好的菜,没酒哪成呢?

王琼说:你看看我,酒杯都洗好了,忘了拿。

刘国瑾赶紧起身去拿。

俩人把一瓶65度的青花汾酒喝得底朝天,不到九点就洗漱上床。刘国瑾受宠若惊,拿出百分百的猛士状态,把王琼伺候得要飞上天。这是三年里他睡得最踏实的一觉。早上睁开眼,王琼还在晨曦的微光中睡得正香,他爬起来净了手,系上围裙,精神抖擞进了厨房:开火煮鸡肉做高汤,温水泡发黄花菜、木耳、腐竹、香菇;取盆活面,加点盐,增柔加韧;摆正案板,拎出菜刀,砉然向然,哗哗啦啦,叮叮咣咣,

啦啦,葱姜蒜切片,五花肉切片,韭菜切段,豆腐切片。鲜菜备妥,干货泡发,笊篱捞出,三冲两淘,去根摘净,切丝切丁,一气呵成。接着善刀藏之,上锅倒油,花椒爆香,肉片入锅,料酒去腥,大蒜除涩,葱姜提香,老抽上色,再添鸡汤煮沸,加黄花菜、腐竹、香菇慢火炖,入味,勾芡,蛋花入锅,关火。木耳轻轻点缀上面,韭菜天女散花。王琼打小爱吃的打卤面,盛上来的时间只比王琼扮妆停当从洗手间出来坐到餐桌前的时间慢了5秒钟。看着老婆理所当然地打破往日的优雅,山呼海啸地吸溜着打卤面,刘国瑾也吧唧吧唧如吃佛跳墙,然后送她坐电梯下地库开车上班。刘国瑾想想学校没啥事,回头又钻进被窝,闭眼听着,雨打着窗棂的自然音乐。一泡尿憋到十点,才爬起来小跑着上洗手间,边尿边打激灵。他喊,小度,小度,播放《今天是个好日子》。音乐中,他看着龙井茶,煮了一杯老婆爱喝的磨石咖啡(Millstone),喝完又煮了一杯。

突然,他觉得肚子里疯狂地长出许多话,要通过喉咙喷涌出来。

他给梁三友打电话,骂他也不看看表,都几点啦?

梁三友问:昨晚挨了几刀?哪儿废了?用不用我背你上医院?

死去吧你!

我心思多给脑子里注点水,好为你流眼泪。

你就不盼我好过。

我去接您?

呃,算啦,你等我好了。

5分钟后,奥迪A6从地库钻出来,拐上雨雾笼罩的滨河西路,在一片汹涌的雨浪中向神堂沟驶去,最后停在教学楼前盛开的雨花里。

梁三友打着雨伞跑过来,隔着玻璃看校长。

刘国瑾摇下玻璃。

后院的火险隐患消除啦,刘国瑾喜滋滋地说。

大火过后,只会留一片灰烬。

真想吐你一脸,又怕污染了我的唾沫。

我实话实说,你别高兴太早了,小心后面阴燃。

臭嘴!

陈馨这个雷,咋处理?

就不能让我高兴一会儿?刘国瑾回手狠狠地甩上车门。

嫂子这是心疼你,人家不和咱们一般见识。梁三友嘟囔道。

刘国瑾上到第三台阶,忽地收住脚,扭回身往外看,云还在山顶上,雨却停了。

他呵呵了两声,手一挥,对梁三友说:爬山去。

一个半小时后,俩人来到启春阁。启春阁有五层,人只能登到四层,第五层不知何因不让上。站在启春阁四层,刘国瑾看着风雨中满山坡的树,想到自己的学校,昨晚积攒起来的喜悦又被沉重取代。他不知道,他这尊泥菩萨能否渡过眼前这场风雨……

他眼前闪过这些天《新闻联播》和头条里的画面,台风肆虐,飞机撞山,列车出轨,高速公路追尾,首尔城突发大火,美国防疫乱象……

他抱起双臂。

梁三友说:山上有点冷,回学校吧,我陪你喝两杯。

刘国瑾眺望着远方,轻轻说:你的看法是对的,现在该考虑辞退陈馨了。

梁三友说:陈馨确实才能出众,在她面前我想我恐怕连给她提鞋的资格都没有。可她……

我本想好好利用她的才能,在招生难题上多做些文章,让学校更上一层楼。

只是她心里有病。要不然,你提她当副校长,我绝对第一个连双脚都举起来赞成。

我是真心舍不得她啊。

你是舍不得她的身子吧?

屁话!我问你,作为一个培训学校,最关键的是什么?不是管理水平,不是教学质量,是生源。生源是根本,没有生源,再高的管理水平,再过硬的教学质量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学校生存靠利润,生源就是我们利润的源泉。他妈的,她咋就有这方面的特长?

可她留下来是个祸害。

我比你了解她,她的心灵受过伤。她告诉我以前我们不了解的情况。她爸也就是我们那位可爱又可恨的陈登第站长,他之所以那么贪钱,只是想兑现给女儿的一个承诺。

你相信呀?

我愿意相信。

她是自我漂白。

陈站长在她小时候天天给她讲睡前童话,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早在她心里生根发芽。这点我相信,我们都是在童话故事中长大的。她说每次听完故事,梦里总是梦见自己就是公主,在自己的城堡里过着幸福的生活。长长的洁白的公主裙,像白云在草坪上浮动,弯弯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像彩虹在林间若隐若现。千年古树和蓝天窃窃私语,彩蝶纷纷扬扬弹拨着草叶缝间阳光的弦,鲜花的芬芳温熏着她的脸庞。别墅、王子、花园、草坪、溪水,这浪漫的一切让她陶醉了。和阎福处对象时,她爸一本正经地说,结婚时送她一栋别墅,她以为她爸和她开玩笑。可结婚前,她爸着重承诺要为她奋斗一栋别墅,她听后激动得落泪了。儿子满月那天,她爸喝着酒说要送她一栋别墅,她和他为幸福的别墅连干三杯。儿子百天,她和她爸就开着车去选别墅,最后也选定了,在得一理想国,面积478平米,只是房价坐上火箭,凑钱的速度哪能赶上。她爸出事前,还差30万呢。她爸不想贷款,怕给她背上负担。后来,在给她买别墅还是把钱捐给国兴的问题上,她和她妈发生了冲突。再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她恨国兴恨得牙痒痒。

哦,还有这么一段悲戚的故事?

我想化解她心中的戾气。辞退她,我还真的舍不得呀。

她是把双刃剑,别最后市场没拓展好,先要了咱老命。

她应该看出来,咱们学校不是国兴,我们是懂规矩守规矩的。

再好的庙也经不起和尚瞎折腾。

可我下不了手。

这个黑脸我来唱!

梁三友的目光像一枚钉子钉进校长的睾丸。

38

梁三友盘腿在椅子里玩斗地主,经典玩法、癞子玩法、天地癞子玩法,他已经玩腻了。好在腾讯适时推出3v3新玩法,三个好友开黑,两副牌六人对局,七分运气,三分级别,抢先上手,单双不过,门板、整手、邮包、公式牌、擦皮鞋、倒拔,挡明枪,防暗箭,炸弹超多,紧张刺激,嗨到爆。他一下子迷得顾不上吃饭,忘掉了睡觉。咖啡、红牛、三明治、自嗨锅在桌上堆起山来。

有人敲门,他正在记牌,顾不上回应,他是地主,要记住对手的所有牌。敲门声又响起,他仍不理睬,看自己手上缺什么牌,对所缺牌可能产生的影响做出预测,做到心中有数。第三次敲门声紧跟在第二次敲门屁股后头又来了。多年来,只要他在办公室,门总是虚掩着,学校没人不清楚。他明白门外的人不是学校的,只好放下手机,刚要张嘴说请进,门却被推开了。

一双狐狸眼。

他的眸子射出绿光,像金刚钻旋转着。她上次来我办公室是哪年?手机里选牌权的提示音像来自珠穆朗玛峰峰顶的云层。

狐狸眼直迎着金刚钻上来,一屁股坐进他对面的椅子里,跷起右腿,包包放到大腿上。

他问喝茶么?说着站起来,要给她倒茶水。

她看他红得像猴屁股样的眼,问:你昨天找我妈了?

对呀,可惜她不在单位。

找我妈干什么?

明知故问啊。

我警告你,梁三友,不准你找我妈!否则,别怪我玩横的。

要由我的性子来,早闹死你了。

来呀!我就是个光脚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调查我?

没错。从你进校门那一天,我就开始调查了。

你为啥不否认?

我没偷情,怕什么阳光?

你吃醋。

我懒得理你,你不就是想把学校搞垮吗?

你眼光毒,我佩服你,我就是想让它关门。

这里不是国兴,校长对你爸不赖。你爸主管鉴定站时,学校也没亏待他,这个你应该清楚。

你在学校累了,回到家,你爸夏天给你切个西瓜,冬天给你递双棉拖鞋,火了对你爆几句粗口,高兴了叫你陪他喝两盅。我爸呢?他死了,你也有份。

你爸是自找的。

梁三友伸手从裤口袋里掏出香烟,往嘴里叼一支。

陈馨警告道:不准吸烟。

梁三友说:这是我办公室,你管得着吗?

我可告你,你再背地里胡来,我就不客气了。

我也告你,校长当农夫,我管不着,但你别忘了,他背后还有个心肠就像手术刀一样的老婆。

嘿嘿嘿,校长不仅是我的护身盾牌,也是我攻击的武器,你看我下面咋对付那手术刀。

只要你不怕她把你的黑心肝挖出来。

梁三友打着打火机,点燃烟,狠狠地抽一口,故意把烟雾喷向狐狸眼。

狐狸眼用手扇着驱赶烟雾。

梁三友从办公桌上逼过来,他的金刚钻要把狐狸眼钉到身后的墙上。

四目对峙。

在距狐狸眼十公分的空中,梁三友的右手把燃烧的烟捏成碎末,然后捧在手心。他红红的眼角挤出冰冷的笑:狐狸眼,老子劝你趁早滚蛋!校长把你当个宝,在我姓梁的眼里,你他妈狗屁不是。

一大早的就闻到狗臭屁,扫兴。

我没请你呀。

狐狸眼拎着包往出走,梁三友愣了一下,紧跟上去。

电梯刚好上来,狐狸眼进了电梯,梁三友用脚阻挡住,不让电梯门合上。

他的目光要把狐狸眼冷冻。

他说:狐狸精,你赶快回家修修你家的打印机吧,它漏墨,打印文件的第十行和第十一行有空白道。

我找人修了。

我知道你修好了,不然你的工作汇报第十行和第十一行又会现出空白道。

她愣了一下。

还有,你请个家教吧,别拿着个硕士文凭,“的、得、地”到处瞎用。

她的目光慌乱地闪了两下。

我手上证据一大把,总有一天校长会信我的话。

狐狸眼很快稳定下来,轻蔑地看着梁三友。

梁三友咬牙道:看——见——你,我——的——手,就他妈痒痒!

说完扭头就走,电梯门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扑进来,啪地一口白色的东西吐出,砸在狐狸眼脸上。

39

黑客这个基因极为强大的寄生虫钻入刘国瑾大脑后,数量和密度以几何倍数繁殖,它殖民刘国瑾的思维,不停地触发陈馨的时空装置,偷窥海量的数据,使刘国瑾的视野更加广阔,思维更加敏捷。陈馨在他面前就是个机器人。闭目养神或是夜里梦醒,来了兴致,刘国瑾还会开枝散叶,演绎一些艺术色彩浓厚实用性极强的童话。每每这时,他就深陷其中,手舞足蹈、陶醉不已。但大多时候,刘国瑾对这些寄生虫还是抗拒的,觉得自己这样做有失身份,有点不道德。他多次默默祈祷寄生虫携带的可变异DNA出现错误,在进化图谱上进入死胡同,停止繁殖,以致彻底灭绝。

这天,反复挣扎的刘国瑾最后还是放弃了当黑客的念头,他合上电脑,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才上床。

这一晚,刘国瑾睡得很沉,做了好几个梦,一个也没记住。

第二天一大早,他上山锻炼。第二套太极拳刚起势,手机就响了,是秦鹏的电话,时间显示八点三十分。秦鹏说东山化工厂的事故已经定性为责任事故,直接原因为作业人员黄某某在车间违章吸烟,引燃周边杂物并扩大成灾。间接原因包含涉事单位消防安全管理职责不明确,制度不落实,消防控制室工作人员严重失职。

事故责任认定及处理?

建议移交司法机关处理11人,建议行政处罚2人,问责处理6人。同时企业依据相关规定处理相关人员10人,其中就有消防监控室人员3人。

刘国瑾说:那咱们就紧紧围绕我们学校的培训方向来做文章,你牵头,主题就定为:东山化工厂火灾自动灭火设施为何没起作用,消防控制室值班员做错了什么?

刘国瑾路过王木德办公室,从门缝往里看了看。梁三友近些日子对王木德这个副校长的不满达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说王木德已经忘记他还是副校长,纯粹成了个网络街溜子。正事看不见他,每天往办公桌前一坐,拿起手机,就是在微博、微信、小红书、淘宝、抖音、b站等各种软件之间游手好闲,东窜窜西窜窜。王木德自己也承认,说梁处长的比喻很形象,但他不赞成梁处长的观点,现在学校一切都在正轨上跑,岗位责任明确,工作流程通顺,运转正常,他为什么要干预?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看好防火墙,阻止病毒侵入。他对刘国瑾说,他每天很闲,闲得无聊,闲得不想睡觉,就拿个破手机在各个APP上点来点去,不是网络街溜子,还能是啥?

他将正要敲门的手落下。

他独自来到楼顶,楼顶的花草们被他冷落好一段时间了,他想和它们说说话。前脚踏上休休亭最后一个台阶,金春莲的喊叫声就上来了。循着声音判断,金春莲应该是在办公室门口,他只好大声回应我在楼顶。金春莲是请示图书室改造的几个细节。刘国瑾跟着也到二楼。改造进入尾声的图书室门口醒目的红底白字招牌,被灰色“性冷淡”风的金属镂空招牌取代。入口处的消防员英勇救火的画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山水园林的温馨环绕。刘国瑾觉得熊熊烈火的画面固然抓眼球,突出消防,但不利于招生,面对随时可能葬身火海的恐怖画面,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愿意投身消防事业?消防是一个有特种技能的行业。学习消防的目的,是要利用掌握的消防职业技能,少让火灾发生,杜绝火灾发生,不是为了救火。救火是亡羊补牢,是没办法的办法,不是目的。装修还在继续,前些天指出的插头过多的问题已经整改,刘国瑾看过比较满意。再过一个星期,映入眼帘的将是一片宁静、温馨、舒服、宽阔的阅读空间,柔和光线下的环形书架,随手可用的桌椅、电脑、坐垫。刘国瑾背着手转了一圈,不时拿起电线电缆查看,他最怕电线电缆偷工减料。电气火灾占全部火灾比例高达30%以上,而电气线路火灾占电气火灾的60%以上,电线电缆起火在火灾中的比例不可谓不大,是防火的重点。

校长的两颊各凹陷一个坑,金春莲看着心疼:校长,你这两天又瘦了。

每天瞎折腾,穷忙啊。

看得人好好心疼。

好好心疼,啥意思?

金春莲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眼色,没看出校长心情不好,只好让校长吹毛求疵。

“好好”有啥好?就不能正常说两句话吗?一天到晚,从电视剧里学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病句,还自以为是,哟哟哟,我很时髦,实际上是狗屎一堆。

年轻人都这么说。

你如果是街头摆摊的,我听了权当风吹过,你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啊,为人师表,也这么糟践自己的语言,我绝不容忍。

金春莲的拗劲儿上来了:电视、手机、网络、报刊,不都这么表述吗?

电视、手机、网络、报刊每天有杀人,你也去杀人么?

金春莲只好闭嘴,跟在校长后面。本来还有两个请示的问题,也放回肚子里先搁着。回到办公室,校长坐进椅子里,金春莲见校长的茶水杯空着,就巴结着给校长倒水。饮水机却一点也不帮忙,刚接了半杯水就呼噜呼噜亮起黄灯,她无奈地把半杯水放到校长面前,见距离有点远,又向前推了推。校长虚无的目光总算抬起来,看看金春莲,又看看墙上的牌匾,然后手伸向茶杯,端起来送到嘴边,嘴张了张,却又放下。

他问:还有事吗?

金春莲摇摇头,自嘲地笑笑:不敢有了。

校长把手一扬:忙你的去吧。

金春莲肚子里的话翻腾了两下,又搁回原处。她后退两步,转过身去,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但她没急着走,贴门听了一会儿,她听见校长的脚在地板上移动的声音,迟疑,呻吟。她又听见校长在嘟囔一个人的名字,一会儿热浪滚滚,一会儿咬牙切齿。

她来到后勤处办公室,对梁三友说:校长办公室的矿泉水没了。

梁三友提桶矿泉水小跑着过去。

刘国瑾扭回头,向正要离开的梁三友勾了勾食指。

梁三友把空桶放到墙边,打开酒柜,拿出两个高脚酒杯,倒上红酒,送到校长手上。

校长一饮而尽。

梁三友又给校长斟上酒,手机铃声却让酒杯在刘国瑾嘴边停住了,是郝副局长的来电,梁三友接过校长手中的酒杯。

郝副局长对刘国瑾讲,他刚从安和祥劳务派遣公司出来。他到万柏林区检查工作,完事后看看时间尚早,就想起有个小老乡的IT公司在南内环西街和平公园附近,有半年没见面了,就产生想聊两句的冲动。闲聊中,说到了边三万,边三万那个大V,你还记得吗?

杀他的心都有,刘国瑾说,这家伙把我害苦了。

郝副局长说:这个叫三万的大V就在我小老乡公司,是个副总,负责区块链的研究开发。

姐夫,你赶紧帮我灭火啊。

小老乡当即要喊边三万过来,我不让,我说我过去拜访比较礼貌。小老乡领着我过去后,你猜我在大V办公室看到谁了?

谁?

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就是在你们学校和方超雄搞出爆炸花边的那个。

娜娜?

她真名叫冷丽。小老乡悄悄告诉我,她不仅是大V,还是个援交女。

她不可能缺钱呀。

也就是说,她在你们学校出现,可能就是在帮某个人的忙。她一见我,就认出我了。我很惊讶。她说她听朋友描述过我,我猜她说的朋友可能是陈馨。她给我说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你的事。国瑾啊,你那点破事得抓紧处理,王琼在我面前哭闹过好多次了。我一直劝她冷静冷静再冷静,别在你焦头烂额的时候添乱。我对她说,你刘国瑾本质是好的,你们的婚姻基础是厚实的,未来还是很美好的。两口子多一点宽容和信任,少时为婚老来伴,冲动面前多理性,过错面前多豁达,总比晚年追悔好吧?

谢谢姐夫,我知道以后怎么做了。

可刘国瑾,我再次警告你,这次风波过去后,你必须马上辞退陈馨。我这个做姐夫的,不能让我小姨子受这号窝囊气!

姐夫,我的局长大人,我不是白羊男生,我还没糊涂到里外不分。

能分清里外,你就不会出轨了。

刘国瑾语塞,末了又道:姐夫放心,我这两天就把事情处理好。

挂断电话,他把手机揣回口袋,伸出手去,梁三友把酒杯还到他手里。

下决心了?梁三友盯住校长问。

刘国瑾一仰脖子,红色的液体全倒进嘴里。

梁三友接过空杯。

刘国瑾说:再来一杯?

又道:白的。

刘国瑾接过杯子,又一仰脖子,一滴不剩地倒进肚子里。

他把空杯又递给梁三友。

倒满!

注意啊,你糖尿病。

刘国瑾犹豫了一下,喝去一半,然后左手抱着右臂,望向窗外。

梁三友默默地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校长的背影。

过了好一阵子,刘国瑾才回到办公桌前,靠着椅背,一动不动地看着梁三友,似乎想说什么。

梁三友看着校长的嘴,听见风在低吟,还有间或起伏的喜鹊叫声。

刘国瑾起身说:不行,我得到拓展处看看。

梁三友清楚,处理掉陈馨,拓展处得有个像样的接班人,可现在全校还找不出这样一个人。

拓展处只有两个人,其他人都出去联系客户了。副处长高路飞在电脑里整理客户资料,看见校长进来,马上站起问候。另一位叫霍刚,来学校半年,正戴着耳机在抖音爱聊情感先生手机版里聊天。高路飞连喊三声,他都没回应,还晃动两个拳头,激动地喊:有肉味了!直到高路飞跑过来捅他一下,他才发现校长站在他身旁。他腾地站起,鼻尖上冒出两粒汗珠。

刘国瑾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坐下来,随口问:是不是网恋了?

霍刚没听清,急忙摘掉耳机。

高路飞说:校长问你是不是网恋了?

霍刚又摇头又摇手,连声说:没有没有,我刚和客户分手,心里不舒服,就在网上随便聊了一会儿,消除消除孤独和紧张感。

刘国瑾询问他们最近的业务进展情况。高路飞先汇报,刘国瑾听后很满意,说了几句鼓励的话。霍刚的汇报像挤牙膏似的,刘国瑾的眉头皱了多次,他对霍刚的业务能力提出质疑。他问霍刚:我听了半天,你总是埋怨客户,就没听见你有一句是从自身找原因的。

霍刚说:每个客户我都像爷爷奶奶一样用心供着。

刘国瑾问:你今天应酬的这个客户,你们是第几次见面了?

有七八次了吧。

他是哪里人?

我没问。

他有啥爱好?

这个我不了解。

那你们平常有些什么交往?

就是吃饭。

然后呢?

各自回家。

他见高路飞已经停止手头的工作,便扭头问:你平常是如何和客户交往的?

高路飞说:见客户,首先要多了解一些客户的信息。比如校长刚才提问的客户是哪里人,这一点很重要,知道了客户是哪里人,你就可以查询你的朋友圈,也可能你的朋友圈里正好有这个客户的老乡、同学、熟人。如果有,你就可以轻松地了解到客户的学历、家庭成员、个人爱好等等,就可以精准定位,看人下菜。如果仅仅是约客户吃饭、喝酒,那客就是白请,钱白花了是小事,还浪费时间,无法实现高效获客。

你给霍刚讲讲,通常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见每一个客户,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我想掌握的一切信息,在成功约客户吃饭后,会及时转场。说白了就是换一个乐呵乐呵的地方,继续娱乐。

为啥要转场?

通过转场,来提升客户与你之间的感觉,拉近与客户之间的距离。

刘国瑾转向霍刚,尽量让语气柔和些:小帅哥,听明白了没有?我们做业务,就像你在网上聊天搞对象一样,要用心。男生追女生,约会吃饭只是个借口,下面必须有招接着,以便进一步加深两人在一起的感觉。比方打打麻将啦,看看电影啦,逛逛公园啦,洗洗桑拿啦。完事了,如有必要,就再换一个地方,继续加强,通过不停地转场,你与对方之间的感觉会逐渐升温。同时,不同的场合,也可以加深对方的记忆。而如果你们每次约会都是饭店吃饭,这样互动的方式就单一,场面受限,很难有情绪上的起伏,对方会感觉索然无味,你们之间也就没有下一步了。

高路飞深有感触,他说:我一开始做拓展也很懵懂,后来才揣摩出来。仅靠吃饭,和客户之间的感觉到了一个程度后就很难再提升,如果转场KTV,在歌声的助推下,俩人的感觉会进一步上升。唱完歌以后,如果再去洗个桑拿,做个按摩什么的,客户的情绪会再一次被拉升,你们之间的感觉会继续加强。客户和你就交了心,培训的事也就不是个事了。

霍刚说:大多数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丑,总是" "着脸讨好客户,却得不到任何回报。

刘国瑾说:别怨天尤人,好好跟高副处长学。现在的社会发展和网络热词一样,更新的速度越来越快,各行各业都在内卷,各方各面都在内卷,为了竞争过别人,你就得跟着去学。要不然,冷不丁客户抛一个梗给你,你还真是接不住哦。

突然,刘国瑾猛地站起,椅子被他撞倒了。

哪着火了?刘国瑾一步抢到窗前,推开窗户,把头探出去,四下里张望。

高路飞和霍刚顺着校长的眼神看远方,只闻警笛声,不见冒烟。

刘国瑾说:好像是小店区。

高路飞马上掏出手机,翻微信,看抖音,刷快手,不到十秒钟有消息了,视屏也接踵而来。起火点是龙城大街的一座开业不到一年的高档酒店,建筑高约188米,西、南、北三面起火,火势有楼高的三分之二,浓烟像黑龙翻滚。

他把视屏送到校长眼前。

刘国瑾大叫不好。

40

狄公家宴食府是老站长战友的儿子开的。

在唐槐包间,老站长和刘国瑾对饮。梁三友临时当车夫和老站长的司机小冯坐在一楼大厅的散座上,俩人点了两个凉菜两个热菜,一人一碗刀削面、一罐红牛、一杯长山药榨汁,边喝边吃。梁三友掏出一盒黄鹤楼(鄂尔多斯)扔给小冯。

小冯叫道:哎哟,处长就是处长,烟都这么高档。

梁三友说:前两天校长朋友送的,校长不抽烟,好活了我。

小冯说:老站长退休后就没人送烟了,现在干脆戒掉了。

我这个人没毅力,戒了七八回,越戒烟瘾越大,现在一天两盒。

能戒烟的人都是能干大事的。

小冯翻看着黄鹤楼(鄂尔多斯)香烟,舍不得抽,装进口袋。

梁三友又掏出一盒,拆开,弹出一支,递给小冯,又喊服务员要个打火机,帮小冯点上。唐槐包间里,凉菜热菜都上齐了。刘国瑾和老站长酒喝得比菜吃得勤。老站长不停地劝刘国瑾利索点让陈馨离开学校。刘国瑾嘴上应承着,不停地给老站长夹菜劝酒,想岔开话题,老站长却揪住不放:如果你开不了口,我现在就给菲妮打电话。

喝酒,喝酒,啊,喝酒。

我负责把陈馨安排到大型国企工作。

行了。

我这就给我在煤电当人事处处长的表弟打个招呼。

刘国瑾赶紧拉住老站长的手。

老站长说:这颗雷我马上帮你排除,天道无常啊。

明天,明天你帮我清除这颗雷。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大难不死,没准还有后患在候着你呢。

喝酒,喝酒,咱一醉方休。

关山飞渡,江湖救急,只要断臂求生,就能绝处逢生。

酒店打烊时间过了半个钟头,梁三友买了单,和小冯搀扶着各自的主人上了各自的车。

老站长左脚跨进车厢,右脚却迟迟不进去,拉着刘国瑾的手,满嘴酒气喷着,又凑近刘国瑾的耳朵私语。刘国瑾一个劲地点头,像招财猫的手。

老站长不忘摇下车窗,招呼刘国瑾明晚接着喝。

梁三友是在半个小时后,才把校长从小区的电梯扛出来的,靠到门框上。

校长醉眼朦胧,咧嘴笑得像一朵花:你说,你说,我站得比电线杆直吧?

梁三友顶着校长上半身,以防扑倒。他突然觉得校长最近减肥了,以往一头猪的分量,似乎成了半扇肉的分量。

刘国瑾问:电梯咋还不下来?

到家门口了。

那就开门吧,你嫂子今晚值班。

梁三友不能这么想,王琼不在家,他也得当王琼在家,这是规矩。他熟练地举起右手反向按门铃,连按三次,耳朵没听到里面有轻盈的脚步声或优雅的询问声。他这才转过身,抱着校长面向安全门。校长的头东倒西歪,无法正常对准智能锁进行脸部识别,他用双手固定校长的头,系统认真工作了几次。梁三友对校长嘟囔道,面部识别系统也被你熏晕了。

你才他妈的晕呢。

他又拿起校长的左手食指,进行指纹识别,这回识别系统很痛快,咔哒一声,绿箭头闪亮,开门放行。

校长被他半架半扛半拖地放到客厅沙发上。

梁三友起身到饮水机前,按下最低水位加热按扭,又打开冰箱,从隔层选出一款7g的滇红茶,回到沙发前,拧开校长专用的杯,泡一杯浓茶。

刘国瑾无意识地喝完茶,被梁三友送回卧室,脱掉外衣,盖上被子,在醉梦中继续喝酒。

梁三友进卫生间,用客人的用具,匆匆洗漱了一下,便进客房,鞋也懒得脱,就扑在床上。随即小号一样强烈、锐利、高亢的呼噜声,从他面部的双管里吐出。从主卧室出发的呼噜声早一步过来,两处呼噜声碰撞着,纠缠着,此起彼伏。

三友!三友!

梁三友从梦跳起来,冲向主卧室。

三友!三友!睡梦中的校长喊他。

他赶紧应承:校长,我在呢。

买单!买单!

哪个单?

老站长请客,咱们买单。

41

陈馨再次出手的日子,似乎较刘国瑾的预料早了些。

刘国瑾没想到自己的太阳耀斑爆发无法融化陈馨内心的坚冰,现在她还是盲目的,无法遏制的,她还充满活力,还会不停地冒险。他选择不去翻越这堵物理和化学竖起的高墙,想通过时间发挥作用,把自己正能量的DNA,通过时间门,一点点一滴滴传递到陈馨变异的基因上,期望改写她。

那天,她一袭碎花抹胸长裙,随意而浪漫的高盘发,宛若花仙子。他们同蛇煤集团签了五年的战略合作协议出来,去了普拉那啤酒坊,开的是哈雷。

这次有卡座,陈馨甜笑着点了6扎普拉那自酿黄啤。不经意间,单手提起裙摆把美腿伸到刘国瑾眼皮子下,纯欲风加氛围感。

刘国瑾说:你这是模仿学习易梦玲还是井川里予?

陈馨说:又纯又欲吧?

刘国瑾说:快乐。

陈馨说:和你在一起就快乐,你是我的药。

我成你的玩具了。

也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铠甲。

陈馨喝着黄啤,慢慢下咽,狐狸眼在杯沿上溜来溜去。她抬起眼皮,约刘国瑾星期天一起上云顶山玩去。

刘国瑾想也没想,就乐呵呵地答应了。

你不怕我给你送个轮椅,直接进残联?

我来殉你。

看着刘国瑾坦然的面孔,陈馨听见自己心里的牙齿嘎吱嘎吱咬动。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想把他忘掉,他是我心头的梗。

刘国瑾静静地看着她。

但忘不掉,他是我爸啊!

我理解。

我在网上多次爆出截图,说自己捡到一部手机,还解开了手机的密码,看到了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其实我是借这种带有个人色彩的玩梗形式,在自己的痛苦无处发泄时,和爸爸瞎聊、尬聊。

我早看出来了,梁三友给我说过好多次,不过这样的梗在朋友圈里还是很受欢迎的。

它的呈现方式给了我宣泄的窗口。捡手机文学是比较火的一个梗,大家都在玩。

你做得比较好,有底线,但还是要谨慎些。

我故意的。狐狸眼光180度大转弯,能杀人。

刘国瑾故意不和她对接。

她招来服务员,加了两扎啤酒。

刘国瑾的目光转向室外,路过窗口的发财树时,又在叶片上逗留了一下,发现了一只苍蝇。他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看到的那只。苍蝇玩得正嗨,两手在玩自己的脑袋,把自己的脑袋给拧了下来,正玩得热火朝天。

他陷了进去。

当他看到熟悉的哈雷从啤酒坊的玻璃上晃过时,才发觉对面的位子空着,剩下一排空着的啤酒杯。

他望着已消失的哈雷,眉头紧锁,两颊红得像着了火。

梁三友听说校长星期天和陈馨一起上云顶山,气不打一处来。他警告他,别拿生命开玩笑,你的命不光是你的,也是我的,学校的。

刘国瑾说:她杀我的机会有上百次。

梁三友说:这次不同,我闻到了血腥味。在山上制造一起车祸,或是像那个怀孕三个月的妻子去泰国旅游,被丈夫推下34米高的悬崖,真不是个事。

陈馨没恶毒到你想象的地步呢。如果真到了这一步,对我来说,可能还是一个不错的解脱。

那位妻子虽然没死,但全身大面积骨折,身上最大伤口吻合钉近90根,开放性伤口16处。

刘国瑾拍拍梁三友的肩膀:我命大啊。

你别忘了你的初心。

学校肯定能成为百年名校,因为有你、有我和60多位教职工。

梁三友白了校长一眼:你要寻死,阎王爷也没招儿。

理智告诉我,这是一次拯救她的绝佳机会。

黄连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你是宁肯在甜言蜜语中去死,也不愿在忠言逆耳里重生。

呵呵,放心吧你,有你这句话,我会活着回来的。

42

上云顶山前,刘国瑾把王木德叫到办公室,王木德也正好有事给他汇报。

刘国瑾让他先说。

王木德喝口茶,润润嗓子,说他觉得眼下最能打破困局提振学校士气的,是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招生高潮。他建议把拓展处一分为二,把一匹马跑步变成两匹马赛跑,把陈馨提为副校长,主管招生,明升暗降,以防万一。高路飞和马得锋两个副处长提拔为拓展一处和拓展二处的处长,各带领5名员工亮剑比拼。

成果上榜比,进度上榜赛。王木德说,用赛马方式点燃大家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的激情,营造出比学赶超氛围,让全校人人都产生一种坐不住、不能等的紧迫感。

刘国瑾笑道:英雄所见相同。

刘国瑾又叫来秦鹏和秦玉龙,简单沟通,统一思想,这才让王木德召集各处室一把手到小会议室开会。

会上,王副校长详细阐述了校长的赛马思路。

秦玉龙第一个举手赞成赛马建议,说:通过赛马,不但能有效打破目前的困局,还能为学校选一批千里马。

金春莲说:校长,你鸣枪开赛吧。只要有赛马的劲头和状态,我们一定能突破眼前的不利局面,只要疫情不反复,全年的工作任务我们保证完成。

秦鹏说:我们心中有底,也心中有数,心中有术。

梁三友说:比起来,干起来,热起来!我们后勤处也发动一下,入场参赛。

刘国瑾说:梁处长的想法好,我赞成。咱们干脆扩大赛马的范围,全员参加。赛马是平台,招生是核心,任务是目标。打擂赶考,比出短板,比出压力,比出干劲,比出人才。

王木德说:既然是擂台赛,就只讲成绩,只谈比拼,在比拼中找差距、学先进、做示范、树样板。

秦玉龙拍手叫好:天天赛马,月月比武,季季评先进,年年争一流,营造学校干事氛围。更重要的是,把赛马与干部选拔推荐、个人评先评优、季察年考、年终绩效挂起钩来,更能强化以实绩论英雄的导向。

梁三友指着王木德说:你这个网络街溜子也得上赛场啊。

王木德说:全员赛马嘛,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刘国瑾说:赛马打擂能点燃大家的激情,那么如何让这样的状态和作风一直保持下去,也要同时考虑。

秦玉龙说:这就需要机制来保障。

王木德说:项目推进离不开机制的鞭策,月亮灯、季通报、年表彰,能涌现一批千里马,就免不了会拉下几个蜗牛。

秦玉龙提议,再设立一个“蜗牛奖”。

王木德第一个举手赞成:让“蜗牛奖”像一柄利剑,高悬在头顶,时刻提醒大家保持赛马状态。

金春莲说:鞭打蜗牛才能激励快马,最终让蜗牛变成快马,否则就淘汰出局。

秦玉龙说:有了蜗牛奖,这个规则就完善了,既让工作出彩,先进者受奖励、有奔头,对落后者也有鞭策、有处罚,倒逼教职工们紧起来、干起来、跑起来。

竞争态势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有加速奔跑,才能实现持续领跑。梁三友看着秦鹏笑道:秦处长,你们教务处一定能保持在前列。

秦鹏说:教务处敢向拓展处发起挑战。

陈馨一脸不屑:就你那两苗葱?

秦鹏说:我们教务处占全校人数的70%,是大森林、大草原,土地肥沃,水源充沛。

王木德说:教务处还握着全校最大的金矿开采权。

秦鹏给王副校长竖起大拇指:我们学校培训过的6万多名学员,遍及蛇城各条战线,各个角落。可以骄傲地说,在蛇城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我们的学员。我们教务处下一步要继续完善学校公众号的内容、功能,大力推广,获得更多关注量。我想好了,教务处在每次开班前,要向学员推广公众号,在开班过程中让学员关注,并鼓励学员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转发、推荐。有了粉丝的量变,就会有招生的质变。

刘国瑾补充道:半年前,我就鼓励教务处在招生问题上探索一下。大家都注意到了,在抖音、快手等新媒体平台,教务处在创作视频上做了很多试验,下一步还要尝试做抖音直播。

秦鹏表态:我们马上行动。我认为,只要我们教务处加强宣传力度,深挖学员这个无尽宝藏,我们会成为最后赢家。

陈馨说:火车可不是推的。

秦鹏说:我们愿与高手比,敢向冠军争,争当领跑者。

咱们赌一把?

我接招。

刘国瑾趁机确定王木德牵头起草赛马方案,星期五上午召开赛马动员大会,他要在会上点火加油。

赛马领导小组当即成立,成员名单如下:

组" " 长:刘国瑾

副组长:王木德" "陈" "馨

组" "员:秦玉龙" "秦" "鹏" "金春莲

梁三友" "高路飞" "马得锋

刘国瑾斟酌再三,叫回来王木德,对领导小组名单进行了微调:

组" " 长:刘国瑾

副组长:陈" "馨" "王木德

组" " 员:秦玉龙" "秦" "鹏" "金春莲

梁三友" "高路飞" "马得锋

这晚,刘国瑾睡得很香,王琼值夜班,他没回家。学员晚自习刚结束,他就把手机调到静音,早早洗漱上床。他见到了母亲,母亲还是老样子,坐在客厅的不倒翁躺椅上看太阳,乐呵呵地品着他拿回去的黄芪保健茶,一说就是啥都好着呢。他和王琼穿着红袜队白色的主场队服,坐在芬威球场看台上,观看刘洋首秀。这个争气的儿子不但戴上了方形“牛津帽”,如今还是波士顿红袜Boston Red Sox的二垒手。再后来,他开着奥迪去登北岳恒山,路过蛇钢门口的环型立交桥时,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十多年前在永安公墓分手后再也没谋面的父亲。老人家穿着精干的蛇钢服,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父亲的目光永远那么贼,远远就看见他身边坐的是陈馨不是王琼,长长的胳膊挥过来,给了他一耳光,然后扭身就走。他扔下车,去追父亲。五十岁的父亲挽着八十岁的母亲大步如飞,硬是不理他。他追呀追,一边追一边喊,结果把自己喊醒了。

43

市区到云顶山没有直达线路,出西中环,上太古高速,再转省道104,百度地图导航显示距离114公里,需用时2小时42分。

出发前,他们在校门口碰到梁三友,他好像在等什么人。当他看到校长和陈馨时,眼圈瞬间放大三倍。他被俩人闹蒙了,不明白去云顶山为啥还要穿一身新衣服。梁三友不仅仅是被震憾,转眼一想全身结冰。陈馨黑色卫衣,黑色瘦腿裤,黑色休闲鞋,还梳了个新发型,辫了个哪吒头。校长则是一身白,白色扩肩型风衣,白色反光面料运动装,白色高帮重型登山鞋。

黑白俩人在视野里消失了十分钟,梁三友还站在原地,双腿颤抖得一直不停。他企盼俩人今天的特意打扮是偶然,是巧合。

一出城区,陈馨就把哈雷开成飞机,一路上在拉煤大卡车车队里钻进钻出,不到两个小时就来到云顶山脚下。

由于疫情,景区的正门封了,指示牌导引一公里外还有一个入口。入口处横拉着大标语:“依法科学有序防控,坚决遏制疫情扩散。”十名防控人员身着白色防护服,蓝色口罩,严阵以待。远远的,宣传广播就提醒出示健康码和行程码,量体温。检查完,工作人员指挥陈馨把摩托开进停车场,陈馨说她要骑哈雷上山。工作人员态度坚决,说为了保护生态环境,按景区的规定,只能步行或骑马上山,没有第三选择。刘国瑾这才注意到上山路口站着五个农民,他们身后的一排树桩上拴着十多匹马。他原以为是个游乐项目。他问了骑马收费标准,微信多付500元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会意地微笑着,放行哈雷。

上山有两条路,一条水泥石板人行道,一条沙石车路。陈馨选择人行道,路时缓时陡,缓几米,陡几个台阶,再缓十多米,又陡一段台阶。哈雷轰鸣着,在缓处飞,在台阶上跳,刘国瑾的屁股跟着哈雷车水波般上下颠簸。路两边古木参天,形成一条曲曲弯弯的树峡谷。阳光从树叶间漏到路上,摇来晃去。刘国瑾没想到蛇城还有这么一片森林,后悔没有早来。只可惜这么好的天然风景却没有合理的开发利用,不见配套的旅游设施,没有接待游人的能力。他对陈馨说,这块宝地要是放在沿海,早就成网红打卡地了。

高耸入云的油松,间或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树。林中野草丛生,山花遍地。牛群在山上吃草,偶尔还能看见青藏高原才能看见的白色牦牛,还有羊、驴、梅花鹿、褐马鸡、狍子、獾子、野兔。骑到700多个台阶处,刘国瑾的屁股顶不住了,喊陈馨停下来歇一会儿。陈馨反而加大油门,一阵猛跑,直到前面一个转弯处,才停下来。他们寻一块大石头,刘国瑾脱下风衣铺好,让陈馨坐下。身后是一片树,陈馨告诉他这是红桦树。树型很高,有30米,树冠很宽大,树皮橘红色,枝条红褐色,小枝紫红色。

陈馨的注意力固定在红桦树上,随着她的指点,刘国瑾看见一棵高大的橘红色树干上有两行醒目的字:

既然钟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这是汪国真的诗,刘国瑾很熟悉。在大学的篝火晚会上,他手捂胸口,热泪盈眶地朗诵过;在晋河河堤的柳树下,他拉着王琼的手,含情脉脉地吟诵过。

陈馨眼里噙满泪水,凝视自己十八岁里的痕迹,回想那段近两年的师生恋,仍像甜宠文一般,干净、简单又不乏情调。

刘国瑾说:后面应该有署名。

给日月磨平了。陈馨说,古人视红桦树为爱情树,传说用红桦树皮写成情书送给心爱的女子,便会心想事成。

刘国瑾说:传说是雕镂出来的艺术品。

你也给我雕一个。

呵呵,再年轻二十岁,不用你说,我会雕遍每棵树。

我想要嘛。陈馨爬起来,走到红桦树前,轻轻剥下一块桦树皮,橘红色,薄如纸。透过它,她看看天,又看看刘国瑾。

刘国瑾接过来,学着陈馨的样子,看看天,天是橘红色的,再看陈馨,也成了橘红色的。

他在口袋里没摸到笔。

陈馨拿出眉笔来。

刘国瑾想写句什么,脑子却一下子空白了,只好签上名。陈馨接过去,在“刘国瑾”旁边写上“陈馨”两个字,把刘国瑾紧紧包围起来。末了,她将红桦树皮装进胸罩。

刘国瑾痴痴地看着胸罩目光不想松开。

时间不早了,继续上山吧。陈馨站起来。

刘国瑾说:咱们走沙石路吧,我的屁股快被颠成两半了。

听你的。

哈雷上了沙石路,速度明显快了好多。风衣像旗帜在身后飘扬。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看见前方树的峡谷齐刷刷地断了。

陈馨说到了。

话音透过头盔钻进刘国瑾耳朵,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哈雷哼哧两下不动了。

哦,咋回事?刘国瑾问。

缺氧。

不会吧,我百度过,海拔也就2708米。

陈馨重新启动,哈雷又突突起来。

哈雷一刹车,刘国瑾没防住,就贴到陈馨背上,俩人下车时,已闯入另一个世界。

一个广袤的大草原,平缓起伏,从脚下扩展到天尽头。四周黛青色的群山,苍苍茫茫的,一个个都谦恭地簇拥着脚下的大地。刘国瑾觉得自己在天上,脑门砰地弹出那首熟悉的歌,“日夜遥望的蓝天,渴望永久的梦幻”,高亢的旋律,给人一种清新超然的感觉。眼前的蓝天就在鼻尖上,眼前的美景不是梦幻,浅绿色的草地地毯般铺开,撒着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各种叫不上名的野花。几匹长鬃马儿在云间追逐撒欢,几头黄牛在天边悠闲地吃草,两头白色牦牛卧着,像两团云。清湛的天空如擦洗过,阳光明亮强烈,像要把脸皮穿透。

有一树干,光秃秃的,没挂一片叶子,孤孤地站着,昂着头,像屈原问天。

陈馨将哈雷停放在树干下。

不远处一块巨石,刘国瑾攀上去,马上就有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扩肩型风衣让风一舞,像给他插上一对翅膀。他感觉飞上了蓝天,拥抱蓝天。

他双手做成喇叭状,向蓝天呼喊,声音落到远山外,大珠小珠般弹回来。

陈馨用手机拍下他狂放的身姿。

刘国瑾感到浑身燥热,脱下风衣,又要脱运动上衣时,陈馨在下面叫喊不行,不然明天你的胳膊会起一层皮。刘国瑾这才意识到山顶的阳光格外强烈。

刘国瑾拉住陈馨的手,一用力,陈馨也登上了舞台。

俩人相拥着,四面转着指点风景,看着看着,眼里就只剩下对方。

刘国瑾从怀里掏出“二龙戏凤”玉牌。

陈馨也从胸前拿出她爸的遗物。

两块玉牌合在一起。

对牌,“二龙戏凤”。

物是……刘国瑾说着,嗓音哽咽了。

人非……陈馨额头冒出一层汗珠。

她转过身仰望着天空。

他突然喊:别动。

她回头看他,从他的表情上,看到了她想看到的,脸便绽放成牡丹。

狐狸眼里漾起一层泪光。

她轻轻呼唤:杰克!

他回应:露丝!

请把手给我。他靠近她。

他牵着她的手:你把眼睛闭上。

你的面前就是泰坦尼克号的栏杆,他的话在她耳边回响着,请你抓住它,对,抓住栏杆,抓紧,站上去。

她做出踏上栏杆的动作。

相信我。他让自己靠上去,然后抓着她的两条胳膊,慢慢打开,缓缓平举。

露丝,你可以睁开眼了。

我感觉我在飞。杰克,我飞起来了。

我们一起飞上云霄。

音乐响起——

夜夜在我梦中,

见到你、感觉你,

我的心为你悸动。

穿越层层时空,

随着风,入我梦,

你的心未曾不同。

唱着唱着,刘国瑾觉得有点怪怪的。他和陈馨,一对死对头的恋人,合唱着这样一首浓烈爱慕的歌曲,阐释着心中对爱情的坚守之意,就像一手拿玫瑰、一手持刀剑,一边热烈亲吻、一边痛下杀手的双面人。

唱到一半时,刘国瑾心里空白得只剩下歌曲——

你我尽在不言中,

你的爱伴我航行。

飞翔,如风般自由,

你让我无忧无惧,

永远活在爱中。

记得所有的感动

星光下我们紧紧相拥

无论是否能重逢

我的心永远守候

只盼来生与共……

一曲唱罢,刘国瑾眼眶发热,紧紧搂着软在怀里的陈馨,沉浸在激动的温暖中。

手背上感到有热乎乎的泪珠滴落,叮咚有声。

我现在就想死,死在你怀里,死到你心里。陈馨说。

陈馨又唱起来,刘国瑾马上跟着——

夜夜在我梦中

见到你、感觉你……

天边忽喇喇一道白光,惊断他们的歌唱。白光后面没有轰隆隆的响声,却有一声凄厉的尖叫被乌云席卷着杀过来,持续了5秒钟又被风带走了。

惊恐的云顶山很快被乌云笼罩,浅绿色的地毯不见了。

风势持续加强,刘国瑾抽了一口冷气,腿不由得发抖。

他们还没来得及从巨石上下来,风就像一群猛虎扑过来,瞬间从七八级加强到九十级。雨滴打到脸上,像金属风暴射出的霰弹。刘国瑾提起了心,拿起在空中飞舞的风衣,给陈馨挡雨,风又呼地一声,夺走了风衣。刘国瑾脚底没根,眼看着站不住了,他抱住陈馨,从巨石上滚下来。他们想在巨石下避一避,回头风却把他们从巨石下掏了出来,像抛两粒小石子般扔向空中。惨叫声中,刘国瑾瞅准还在问天的屈原,用脚尖钩紧,再用双腿盘住,这才落地。他一手抱着陈馨,一手挡住风雨,啥也看不见。他大声对陈馨说下山,哈雷跟着风儿满山跑。等哈雷最后一声叫声传进耳朵,刘国瑾锁定方向,紧贴地皮,爬在地上,挣扎着向哈雷靠拢。风拳打脚踢着他们,他们像两片布条,在风中呼啦啦哀鸣。没多一会儿,他们的手脚就冻得失去感觉了。刘国瑾感觉只有喉咙还是热的。他把手指放嘴里含着,舌头也冻僵了。他感觉上身向下滑,猜想是个坡,也顾不了那么多,抱着陈馨就往下滚。俩人石子一样,又蹦又跳,向下滚着,咚地一震,俩人撞到了什么,不动了。

刘国瑾的手触摸到了哈雷。

刘国瑾想站起来,右腿却不听使唤,脚上只有袜子。他完全不记得是怎么摔伤的,好像往下滚的那段时间,他失去意识了。他摇着怀里的她,不敢睡着,不敢睡着……

陈馨在打颤中恢复了意识。

刘国瑾让她的手触摸到哈雷。

陈馨顿时清醒,在刘国瑾的怀里搓搓发僵的手。他们哆嗦着一手紧抓地皮,一手扶起哈雷,拿出吃奶力气爬上去,抱住哈雷。

风掀起哈雷要一起飞。

陈馨急忙发动哈雷,稍一加油门,就向前冲出数十米。

能见度不到半米。

哈雷在黑暗中乘云驾风,像无头苍蝇一样向下坠去。

刘国瑾紧紧地抱住陈馨,心也攥得死死的。

哈雷突然不动了,屁股一撅,撞在一处断崖上。

陈馨咬着刘国瑾的耳朵说:十多年前,我爸和我在这里就遇到过这种鬼天气,都差点光荣了。

刘国瑾也咬着陈馨的耳朵说:今天我们可能会光荣在这里了。

管它呢。

你不怕?

陈馨说:我不是个吃素的女人,一般的男人征服不了我。我需要强壮的男人,他要能降服我,不光是精神上的,还有肉体上的。可刘国瑾,你这个王八蛋,两者都具备了。

刘国瑾觉得就在这处断崖下躲避一阵,等雾散了再说。

陈馨说:我爸曾告诉过我,这种天气待下去会被冻死的。

哈雷的排气管在风雨中像鸣镝般嘶叫。

他们和鸣镝一起射出。

一个小动物撞到刘国瑾脸上,把他撞飞。

他的两手在空中乱抓。

他抓到了一丝长发,还有一颗哪吒头。

他死死攥紧,像攥着一朵玫瑰。

44

王琼进了太山茶室,把坤包扔到梁三友对面的座位上,人也随着进去了。她很累,闭着眼,气都懒得出。

梁三友看见她的眼袋像怀孕一样,心弦砰地一声差点断掉。他不敢说话,怕语音刮起的气流,把对面的人掀翻。

王琼是在十分钟后才又睁开眼的,虚虚的目光停在梁三友额前摇曳的两根头发上,灯光在发尖上流动。她上午九点进手术室,下午四点二十出来,稍稍眯了一会儿,还得上到住院部十楼骨科病房看望该死却死里逃生的刘国瑾。本来斜一眼都想吐的她,脸上还不得不挂上春天般的温暖,关心了十分钟。那十分钟她就像煮沸砂锅里的中药,咕嘟得盖不住盖子。

梁三友笑道:我一说你要来,服务员就泡了一杯玫瑰茶。

王琼的眼神仍是手术刀一样,斜着看梁三友。

梁三友双手捧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品味。

王琼的目光在梁三友脸上待了片刻,问:有啥事,非要见我?

梁三友放下手中的杯子,又加了点水,杯子在手中转着,茶水里能看见对面的脸,还有那个梅瓶。

他鼓起勇气,放下杯子,身子前倾了,轻轻地说:嫂子,我刚从唐风西街18号的哈雷戴维森4S店过来。我见了那里的老板,很友善,也很热情,有求必应。我和他聊了那辆哈雷,他悄悄告我,出事的哈雷被人动过手脚。

谁会闲得和一堆钢铁过不去?

阴谋家啊。

你是说有人想害你们校长。

还有陈馨那个狐狸精。

你啥意思?

前天,校长进了手术室,我就去了陈馨住的小区。你知道嘛,小区有消防监控室,值班人员都是咱们学校培养的。即使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我的这张脸就是名片。我看了地下车库的监控,出事的头天晚上11点42分,有个特别眼熟的身影出现在地下车库的监控录像里。那家小区的消防监控室刚更新了设备,用的是华为的鸿蒙系统,图像相当清晰。那个身影一路没抬头,盯着手机,循着导航,在D区找到那辆哈雷。那个人对哈雷似乎很有兴趣,和哈雷相处了4分13秒。

你啥意思?王琼的目光停在梁三友的脸上,俩人的目光有了交集。

那个人戴着头盔,是那种在街头地摊都能买到的头盔,还捂着口罩,不是医用的,商标是3M牌的。所以,这个人长着一张啥脸看不到,而且还专门穿了一身宽大的男人衣服,木桶似的,但这个人傲娇的走路姿势我很眼熟。

谁了?

你妹妹呀。

我妈就生我和我弟俩,哪来的妹妹?

嫂子,你不知道,陈馨那个小区新更换的监控设备就是好,我是头一次见到这么高端的设备,监控摄像头的镜头是CS镜头,白天效果真实,晚上更清晰。

梁三友看到嫂子的眼睛慢慢眯成一条缝,像手术刀的刀锋。

他继续说:我把那段监控录像一帧一帧放大,我看清那个人穿的鞋是女式的,LV休闲鞋,迈着稍稍带点内八字的步态。

你想怎样?

小事一桩,往事一桩,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刘校长在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会把它带进双塔公墓。

梁三友掏出一个U盘,放到青石板上,绕过两个茶杯,推到王琼面前。这是监控录像,仅此一份。

监控室里的?

这不用问。我让叫钱的东西痛痛快快为我服务了一回,不是微信支付,也没用支付宝,而是现金。至于是多少么,足够让他们闭嘴到永远。

谢谢你老人家了。

45

菲妮来医院看望刘国瑾,她打开手机,让刘国瑾看她拍到的女儿电脑里的举报信底稿。

菲妮问:你打算咋处理?

刘国瑾说:小屁孩闹着玩哩。

她这是害你呀。

我权当是面镜子好了。

我和她聊过,她就想为她爸报仇。

露珠再大,太阳一出来就没了。

菲妮被刘国瑾的大度感动得不知说啥才好。

护士来换药,菲妮借机告辞,她前脚走,梁三友后脚推门进来。

梁三友拉过一只凳子,坐在病床边,像吃了兴奋药一样,给校长讲刚在护士站听到的一个小故事。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在住院部九楼的901病房,刚死了一个煤老板,九十多岁,瘦得剩下一把骨头了,头顶残余着十数根白发。煤老板一辈子喜欢美女,临死也离不开温柔乡,儿子出高价雇了六个美女轮流陪侍,要让老爸有一个幸福结尾。

这一天,煤老板病情突然恶化,眼看着就要断气,便抓住一个美女的手不放。美女问:老板,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煤老板喘着气问:今……今天这医院……都死了……什么人?

美女告诉他:死了一个患肺癌的老汉,还有一个心梗的大妈。

第二天,煤老板床头的心电图记录监测仪眼看着就要成一根直线,那只瘦手又从蓝色约束带里死死扣住另一个美女的手问:医院……今天……又死了什么人?

另一个美女亲切地回答:死了一个糖尿病综合症的大爷,还有一个得癌症的九岁女娃。

第三天,煤老板从蓝色约束带里挣扎出手来,又扯住第三个美女问:今天死的……可……可有漂……漂……漂亮姑娘吗?

第三个美女是个大嘴巴,惊讶地露出八颗牙齿:哎呀老板,你真是神人,你咋知道的?

煤老板顿时眼睁得鸡蛋大:快……快说……长得……有多美?

大嘴美女说:脸蛋像赵薇,身材像林志玲,才十四岁零一天,刚成年。

煤老板呼地坐起,把手伸向天堂大叫:我来了!

说完,梁三友笑得直抹眼泪,回头一看校长绷着脸,赶紧闭上了嘴。

他掏出手机,打破尴尬,让校长看一个视频。

刘国瑾看了一段,抬眼问:这么说,你嫂子在哈雷车上动了手脚?

是。

她知道这段视频吗?

我让她看了。

她承认?

承认。

这下我和她扯平了。

你先看完录像再说。

录像显示,王琼离开不到半分钟,梁三友就出现在镜头里了。

刘国瑾问:你咋会出现在这里?

梁三友回答:这段时间我雇人跟踪嫂子,嫂子知道你和陈馨的事情后行为反常,这让我不得不产生戒心。嫂子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她是那种打碎牙肯往肚子里咽的主吗?医闹她都敢打,岂能轻饶了你?没当场把你千刀万剐就谢天谢地了。我寻思着她在寻找报复的机会,我得给她个合适的发泄出口。所以,当我得知你和陈馨要上云顶山,我就故意透露给嫂子。我是这样想的,陈馨约你上云顶山本身就是个阴谋,我也发现她是真的爱上了你。她看到搞垮学校的阴谋一再受阻,她无法交代自己,她和自己过不去。我怀疑她要和你同归于尽,既然她要对你下手,再多嫂子一只手也无所谓。嫂子骂我是你的一条狗,却忽视了这条狗的忠诚和护主决心。我无法让你躲开陈馨的伤害,却能让嫂子伤害不到你。我开始跟踪嫂子。她分分钟钟都在我的视线里。我看见嫂子不知到哪里骑回来一辆二手哈雷车,我心里便有数了。

视频中,王琼在哈雷身上动手脚时,梁三友远远地看着。她走后,梁三友带着一个穿哈雷4S店工装,大约四十岁出头的人来到哈雷前。工装师傅认真地检查了一阵子,确定了有问题的位置,和梁三友说了几句便出去了。录像显示,工装师傅是十五分钟后返回来的,手里拿着摩托车配件,只见他摊开工具,埋头修理了两分钟,然后起身点火发动,哈雷突突两声,就没音了。工装师傅又爬在地上鼓捣了一分钟,再次站起来,挠着头一筹莫展的样子。他围绕哈雷打量了一阵又爬下,这次检查了三分钟,笑着爬起来,拍拍手,给梁三友说了一句话,又匆匆离开。他是十五分钟后再次返回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配件,三下五除二安装好。他又发动哈雷,发动机轰鸣,运转平稳。梁三友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脸。

梁三友说:校长,看清楚了吧?嫂子弄坏的哈雷,让4S店的师傅修好了。嫂子真的是和这起事故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嫂子的账你就欠着吧,够你一辈子偿还的。陈馨才是罪魁祸首,我想起来就脊背冒冷汗。这种长着狐狸眼的女人真是不敢惹,狠起来豺狼虎豹都不及。

刘国瑾低头无语。

梁三友笑着说:校长你是贵人,命大福大造化大,鬼神奈何不了你的,学校也离不开你。

刘国瑾拍拍梁三友的肩膀。

梁三友说: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只是担心你,我谁也不敢告诉,就雇了个120车。不过有一点,我还要请你谅解,为了预防万一,我偷偷给你手机上装了定位APP,想分分秒秒掌握你的准确位置。我坐在救护车里跟着你们。老天有眼啊,让我没有白费心机。我没有别的,只希望咱们学校平平安安地发展。

刘国瑾再次拍拍梁三友的肩膀。梁三友顺势抓住他的手说:校长,这几天我、我翻来覆去想过了,我、我想跟您说一件我自己的事……

责任编辑:柏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