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河流暗语(下)
2022-01-01王芳
河流的涟漪或皱褶
站在河边,看到最多的肯定是皱褶。
风吹起,河上生起皱褶。投石入河,也会生起皱褶。船行水上,劈波斩浪,也会生起皱褶。只要你与河流发生关系,它就会以皱褶相应。它欢快时,你看到的是皱褶,它痛哭时,你看到的还是皱褶。河流用皱褶与人类对话,也用皱褶与万物交谈。
河流的皱褶会不停地自己复制粘贴。你在一个地方看到的某一个小涟漪,会顺自己的心情无数倍地扩大,直到变成曲线不等的大皱褶,这皱褶一轮一轮地涌动,顺着河流一路向下,一直到大海的怀抱。即使有阻力,让它貌似停下来,它也会以你看不到的方式,在水下不停地繁衍。
有时候泛舟河上,让自己躺下来,身心处于静的状态,能感知这种皱褶内生出强大的力量,托载着我们的身心抵达云端。如果有阳光,暖暖地照下来,会让皱褶产生出波光粼粼的幻影,当你去捕捉它时,又会消失不见。这样的沉浮,你就能体会到人世的浮沉与河流的浮沉是同样的哲理。在浮浮沉沉中,会遇到暗礁或浅滩,这皱褶又何时怕过暗礁或浅滩?如果听到船夫的歌声,可以体会到自己身体和精神的原乡,如果没有任何喧哗,就能看得见自己灵魂的样子了。这是河流给予我们的暗示,只是多数人与之擦肩而过。
没有一个皱褶的样子是相同的,曲线的长短和弧度决定着皱褶的风情和寿命。在水里,这些皱褶推推搡搡的,都想获得自己的存在感。也正是因为这样,它们从来不孤单。
皱褶会平静得像优雅的处子,也会在生气时,堆积成千堆雪的模样,惊涛拍岸。继尔,又狂泻成瀑布的样子,卷成一个漩涡,漩出一些个伤害,让人措手不及。
是这样千姿百态的皱褶,连接起来,延展成河流的一泻千里。祝勇说:“河流是大地的皱褶,在大地之间闪耀和晃动。”放眼望去,河流就是大地的皱褶,让大地不仅湿润,而且有了浮沉的宿命,还有千堆雪和静如兔的风情。
大地对河流是爱的,用身躯守护这些皱褶,任它们在自己的肌肤内奔流或者侵蚀。河流也是体会到种种疼爱,于是尽情地释放自己的生命,有时候任性地选择去伤害大地。大地宽容地笑,谁让这河流是自己的肋骨。
漫步在潞水边,是这些数不清的皱褶聚成河流,河流也连接起大地,把所有潞城境内的风光、历史、文明、暗语、爱情都连在了一处,互生互荣,再也不能分割。动着哪儿,都牵出一片,无数个细节聚成两个字:潞水。这两个字,包含着无限的美好和荣光。
数不尽的文物
沿着潞水走一趟,数不清的人类文明散落在河岸上,捡拾不尽。
曲里,古有陶瓷厂,现在新建成的陶瓷广场上,有各式陶瓷样片,那些泥与土的记忆,化作光滑的手工制品,如今任人观赏。村中的城堡式的大院,有很多精致的小地方让人惊讶,好看的门楼,甚至是里外厕所都可圈可点。赵树理住过的房子还在,他的身影还在河边穿梭,村外散落有压窗石,上有“漳水”字样。
宋村,村中有后土庙一座,我一直以为晋南万荣才祭祀后土,且后土为稷,这里供奉的是后土娘娘。还有三教庙、泰清宫、观音堂、玉皇庙,佛道皆有,阳光下,那些绿色琉璃泛着光。村中散落多个古民居,那些石柱、垂花门、石狮子、铁铺首、雕花照壁都有自己的精巧,也都有自己的故事。村中古槐虬劲苍劲,苍古的枝干与嫩绿的新叶形成古老与新生的强烈对比,那么地和谐。我们都是在这样的苍老中孳生出来的啊,没有苍老,也就没有新生。
许多个村庄,就是旧时村庄的样子,礼仪文明让它们存留了许多文物,古佛寺、关帝庙、观音堂、三教庙、汤王庙、祖师阁、文王庙、龙王庙、集仙观、府君庙、真武阁(上有“婴城伟镇”四个字)、古潞子国都城城垣、文昌阁、奶奶庙、灵贶王庙、原起寺、玉皇庙,还有春秋大墓(所说是潞子国国王婴儿之墓)。还有一些造型各异的石狮子、古壁画、摩崖佛像、戏曲题壁等。
这些文物,像珍珠散落在河岸,村庄就是它们的蚌壳,敲开蚌壳就可以看到硕大的珍珠,已经磨沙成珠。这些文物,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穿梭,串起许多朝代,也记录了许多故事。儒释道,在这里完美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空也是无,出世也是入世。
许多个村庄里,还存留了许多古民居,那是人们生活在河边的见证,古时匠人用自己的心思把木头把石头把砖头雕成花,他们生活在花蕊中,不知今夕是何年。
正是因为散落在河边,也就延伸着文明,有水便有灵动,人流聚集的地方,文物相对也就多,比如说西流,比如说宋村。这也是人类逐水而居的见证,那些不在漳河上的村庄,也有许多是因有支流而居住下来。
河边走过的人群
与历史相伴的,一定是人,是人创造了历史。回顾历史的时候,也顺带着一个又一个地拽出一些载于史的人群。
潞子婴儿,他是一束光,用一个春秋时期小国家的方式,用短短的37年悄然给我们留下一个可追述的过往。
微子,箕子,比干,商朝的覆没,让他们从宫殿走向村野,“微子去之,箕子之为奴,比干谏而死”。他们的迁徙,惊动了多少年后的孔子,孔子曰:“殷有三仁焉”。我们从不忘记我们的祖先,在一个山巅之上,祭祀“三仁”,山下的河流兀自流淌,除了见证,已经没有了语言。
李靖,《西游记》里的托塔李天王,他却在潞水的曲折环绕中,成了一方祈雨之神,他用兵如神,他入了封神榜,却在这里悄悄地安坐,甚至他的后人真的有一支在这里存活着,这是什么样的喻示呢?
苗广义,姓苗,名训,字广义,曾在宋村居住。很小的时候,就会背一首《珍珠倒卷帘》,尽管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文艺形式,但这个词,我记了一辈子:正月里正月正,刘伯温走进南京城,打板算卦苗广义,修道先生徐茂公,能掐会算诸葛亮,斩将封神姜太公……在这些历史上有名的军师队伍里,苗广义赫然其中。传说他从小师从陈抟,习得文韬武略,与赵匡胤相识于黄碾镇(潞城一个镇)的耍金桥,相谈投机,他参与陈桥兵变,参与黄袍加身,辅助赵匡胤建立大宋朝,他深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以病自请回乡,宋皇以宋室国号命名他的村庄,于是我们地域内多了一个宋村。归乡后,他依然造福乡梓,离世归葬于宋村西岭。他离开这个世界快有一千年了,流经黄碾镇的浊漳河依然川流不息,可耍金桥却杳无踪影。一个时代过去了,无数个时代过去了,宋村依然在浊漳河边屹立,他的后人们已把他的故事神化,我们无法追溯当初的身影。
靳会昌,字泰阶,号云屏,是清口村靳氏家族第12代,生于1792年,卒于1833年,只活了短短的42岁,但靳氏有此一人,足够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当年殿试时,他以一篇《上党天下之脊赋》名动朝野。靳会昌考取进士后,先是被选为庶常散馆,后成为道光帝的老师。靳会昌离开他出生的清口村将近二百年,但是清口村依然以他为傲。靳氏故居还有一座院落保存完好,那是靳会昌的祖屋,他的后人依然居住于此。院落内压窗石上的凸雕人物花卉依旧栩栩如生。站在玲珑剔透的月亮门前,不由得思绪翩跹,靳会昌的《上党天下之脊赋》好像还在回荡:“天台无影,山腰之烟火齐辉;瑞阁余馨,地脊之城郭标异。联秦晋为指臂,气涵瑶界三千;跨燕赵为腰肢,形似碧城十二。尔其泰华作屏,黄河为带,面目下之长安,指云间之吴会。”当初为了读懂它,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短短五百字的赋,那是字字珠玑句句用典,完成了对它的解读后,我从心底里衍生佩服,如此文采当得以与司马相如比上一比。他故居外的山下,百里滩河不紧不慢地赶路,要去和潞水汇合。
还有许多个生活在潞水岸边的普通人,他们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兴风作浪,在这里悄悄埋葬,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做过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后人是否可以源远流长,但,是他们串起了历史。
今日,写下这些,是铭记,也是遗忘。
河边的狂欢
人类在获得基本的生存保证以后,欢愉或痛苦都需要发泄,于是歌之舞之足之蹈之,继尔有了曲,唐代有了梨园,后来参军戏、傀儡戏、金院本、诸宫调,到了元代发展出元杂剧,伟大的中国戏曲就这样诞生了,经过昆曲的全面兴盛之后,梆子结合全国各地土戏歌舞,发展出了一个梆子大家庭。逐渐,戏曲变化出几百个剧种,在中国开出一个百花园。
潞水也不例外,在提供给人类无穷的想象之后,亦步亦趋,也托生出一个小剧种,那就是上党落子。上党落子多在潞城、黎城、平顺三地火红着,而这三地恰是浊漳水流经最喧哗的地段。
回观上党落子在潞城的发展,与潞水有莫大的关系。
据平顺县实会乡马象山村巷龙王庙戏台题壁记载:山西潞安府潞城县南流村郭记献戏双庆班道光五年十月初十、十一日演出剧目14个,其中《斩子记》(杨家将剧目)为上党落子传统剧目。这里提到的南流村就在潞水的繁华地段。
上党落子最初是以打地圈演出,人数不多,伴奏简单,后来发展为与上党梆子同台混班演出,历经数代艺人的共同努力,不断吸收创新,成为可塑性空间较大的剧种。
据史料记载,清同治六年,潞河村创办了一个上党落子专业班社“合意班”,可以说是上党落子的雏形。后来,李家庄、上黄、黄牛蹄、常村都学了合意班的戏。民国时,王聪文在漳河两岸挑选落子戏爱好者,组建了“三乐班”,成为落子的里程碑。微子镇的郝宝斋建立了“宝乐意”,不但丰富了潞城人的生活,还发展出了一个戏曲大家庭,至今活跃在上党大地上。1937年之后,抗日战争爆发,漳河沿岸的潞河、常村等村,还有落子演出。现在长治的上党落子演出团体——长治市上党落子剧团是在1944年在潞城潦河村成立的,潞城的红旗剧团是1945年在涧口村成立的。现在上党落子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作为上党戏曲之花,依然开放。
那年我走到上村的集仙观时,就有片刻的怔忡,观里的倒座戏台上有题壁,有光绪六年的字样,有三成班等戏班名称,还有《五凤楼》《全家福》《警奇案》《打嵩县》《渭水河》《阴阳镜》《反徐州》《破洪州》《群仙阵》等戏曲剧目,这简直就是活化石啊。这些剧目有的还在演,比如说《渭水河》,有的已经失传了。可想而知,就在这里,就在这个集仙观里,曾经上演过多少丰盛的戏曲之宴啊。潞水在观外流淌,那些个夜晚一定也听到了上党落子的鼓板铿锵。这一处简直就是潞子神潞子民曾经狂欢的最佳见证。心里想着,却用颤巍巍的心思担心着,时光不要太无情,不要剥落这墙上的字,让它存续的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
而微子镇、潦河这些村庄虽说不在潞水主干道上,也是潞水的重要支流,它们也在落子史上占据着重要位置,比如说李家庄。
潞水沿岸分布着各式各样的戏台,雕梁画栋,莫不是狂欢的见证。如今许多戏台已经改建成现代的舞台,但我们依然有旧时繁盛的记忆。就在这样的戏台上,我们的先民以及我们,沟通了天地,精神在河流的流逝中日益丰满,和诗以歌,以歌带舞,以舞倡演,以演实现高台教化,所幸,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潞水没有缺席,上党落子没有缺席。
回望上党落子史,就是潞水的文明发展史,河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让人们生得安稳,活得快乐。当渔樵耕种之后,在河边坐下来,亮出家伙什,锣鼓敲起来,丝弦响起来,吼他几嗓子,唱给神听,唱给河听,唱给祖先听,唱给自己听,那就是全民的狂欢。
逐鹿的雄心
清康熙《潞城县志》载:
唐玄宗别驾时,逐鹿于河,鹿迫而入西,逐之,水不及鞯,应弦获鹿,后骑入者溺焉。潘炎赋之曰:“大君于田兮巷无居人,四鍭如树兮六辔既均;定会骑而百灵奔命,腾雨师而四野清尘。鸣兽骇殚,川原飞伏。事非定霸,不求陈宝之鸡;位在至尊,故取中原之鹿。惊而决骤,鸣不择音。将投身以赴水,非顺命而前禽。骇浪溢涌,挥鞭电烁;乌号满月而方开,骥足撇波而巨跃。乘流既济,赫怒中止。毙骇鹿之一发,振惊弦而未已。洞胸绝系,左角右犄。虽复驱" 而获五豵,发小" 而殪大兕,皆平陆之常事,曾以逾此。谁为河广,一马驰之?大人将兴,灵威若兹。谅神明之所辅,何后乘之可追?从此继天而作主,元元日用而不知。
这条记载,还见于《潞安府志》。也就是说,按古志记载,唐玄宗在任潞州别驾时,曾逐鹿于潞水。有人问:可信吗?我说,可信。
那时,唐室宫廷宫斗甚巨,李隆基虽已开府,却无势力,而且,他的父王很有可能是皇位候选人,却在祖母武则天的浩荡大势面前,如同危卵,如何保存这支血脉,是见智慧和等机遇的事儿,中宗的太子李重俊政变后,在姑母太平公主的照顾下,李三郎既是临淄郡王,也兼任了潞州别驾。他多住在潞州城里,远离宫廷,这个出生便有几分帝王气的男儿,以别驾之职务之便,竟然也在潞州城里招兵买马,他后来的几个得力干将和治国之才,竟然都是从潞州跟随他走出去的,比如说,宰相张说。
在潞州,从小就有主见的他一定也不忘国事,勤练功夫,带领随从逐鹿于潞水在情理之中。
按照潘炎所写,三郎看见一只雄鹿,骑马追逐于潞水中,惊涛驴骇浪一时涌来,三郎将弓撑成了满月形,他的马在水中披波斩浪,一箭发出,射中受到惊吓的鹿之前胸,弓弦还在惊鸣中:“谁为河广,一马驰之?大人将兴,灵威若兹。”潘炎当是好文笔,写出了三郎的气势,也写出了三郎今后的大势,河流在一个天命的君王面前,也如马踏飞燕,平常尔!
有这样的潞水逐鹿,也就有了日后的逐鹿中原,万里江山自入他囊中。
公元709年,三郎接旨,回京“祀南郊”,从潞州走出后,他起兵,灭韦后,诛太平,拥睿王,受禅让,坐江山,开启大唐自贞观之后的开元盛世。
潞水于他,是福地,是他不绝的江山流变。于是他后来重返潞州,即时写下《巡省途次上党旧宫赋并序》,序中讲了他潞州发迹,龙登九五,如今重返故地,情致极高,作诗倾吐自己的情怀:
三千初击浪,九万欲搏空。
天地犹惊否,阴阳始遇蒙。
存贞期历试,佐贰伫昭融。
多谢时康里,良惭实赖功。
长怀问鼎气,夙负拔山雄。
不学刘琨舞,先歌汉祖风。
英髦既包括,豪杰自牢笼。
人事一朝异,讴歌四海同。
如何昔朱邸,今此作离宫。
雁沼澄澜翠,猿岩落照江。
小山余桂馥,长坂旧兰丛。
即是淹留处,乘欢乐无穷。
汉高祖的《大风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气荡然胸中。
潞水的逐鹿与汉高祖的大风,参差交错,让这位帝王找到了君临天下的快乐。逐鹿是开元之始,我们潞水边的人应对此永远地记录。
而我们受此滋染,是不是也有逐鹿的雄心?
潞城的肇始
这个名潞的城从哪里来?人们都说来自于几千年前的春秋潞子国。
就在潞水边的古城村里,还残留着春秋时的古城墙,那时潞子婴儿在此建国,夯土为墙,筑起一个子国的天光日月。这个男人是赤狄人,这个民族爱穿红衣,可这个民族不是少数民族,是炎帝后裔,血统纯正。这个男人建起国家、围起都城的时间是公元前631年,经过37年的经营,娶晋国公主伯姬为妻,南征北战,又在公元前594年被晋国荀林父所灭。
婴儿死后,据说,他的肉体埋葬在潞河续村外的荒野之中,名叫“龙嘴圪堆”,为此,我还在心里怨恨过晋国。他的魂灵不灭,潞城很多年都叫婴城,而他的国家名从此成了潞水边这个城镇的名称,延绵了几千年,一个人的生命消失了,却以这种方式永远存活,我为他骄傲。
若说潞城的肇始是因为潞子国,那么潞子国又是因为什么?我想,在没有国家以前,河流就存在了。只是那时潞水叫什么呢?《水经注》里为漳水,《水经注》是以三国时代成书的《水经》为纲的,这里记载已是潞水。潞水什么时候又成为潞水的呢?又是谁命名的呢?我想,这与潞子国的存在是相联系的。
至于再往前追溯,潞水何以为潞水,再没有资料支撑。我们记住,潞城的起始就是因为潞子国,足够。
剪不断的历史
人类历史上万年,中华历史有史可载几千年,而河流要远超过这样的刻度,它以不朽的方式向人类炫耀它的永久,尽管人类有时候不以为然,尽管人类对它的记忆只是人类的生存长度。我们,在这个宇宙中,从远古洪荒到今天的汲汲营营,文明断了续,续了又断,有许多东西永远不被记起了,可人们因为与水的密不可分,必须逐水而居,必须使用和假装改造河流,于是河流顺水推舟地帮助人类接续一些记忆的碎片,你承认不承认都是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恍若获得一项真知:我们的文明好像从未中断。
长江、黄河如此,潞水也如此。
且搁置世界历史,只说中华史。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类没有文字,只以神话的方式给我们一些远古的文明曙光。伏羲、女娲、炎帝等悉数登场,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创造人类,还要扶助人类活着并生长。三皇五帝之后,洪水泛滥,大禹以治水之功绩,与河流发生重大的历史关系。禹分九州,铸九鼎,定天下,传子启,开启家天下。夏商周创造灿烂的青铜文明,也创造鬼神祭祀和规范的礼仪。大周朝一把烽火,春秋战国开始,纷纷乱乱,却开始人类的轴心时代,在这其中,老子说:水利万物而不争,一骑青牛,留下哲学的伊始,也开启道教的一扇门。商鞅以车裂之结局拱出一个变法的强大开端,也开启了大秦统一的步伐。秦创造集权帝国,汉很快取而代之,东汉西汉自顾辗转,丝绸之路绵延,佛教此时东来,一落地便以强大的心理优势与中国人结合,是哲学也是心理学,是社会学也是神话。集权和封建两种权力真空并存的大汉社会跟不上前进的脚步,三国两晋南北朝取而代之,诸多思想火花得以展现,少数民族大量进入,民族融合的脚步很快越过了隋朝,开启了一个泱泱盛唐,唐诗以超迈的姿态灿烂了整个人类星空。辽金宋、元明清,中国循序渐进,古建筑从宋代的《营造法式》开始,一步步衍化,贯穿几百年,至今散落在大地上,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戏曲,文明逐渐丰富多元起来,人类的思想如叶之筋脉,托起中国的历史。到民国,奠定如今的地域版图和各自分界,打退日本的强势进占,之后建起一个大中国。中国历史五千年,中华文明五千年,战争与和平交织,破碎与重建共生,河流是见证。
在潞水上或潞水边,按照这个序列,潞水文明也没有缺席。
潞水边的村庄里,还有祭祀三皇的习惯,三皇历经几千年,从未远离,也许那些后去的帝王也一样在他们麾下听从调遣。炎帝在潞水周围走访,寻五谷,尝百草,人们也祭祀炎帝,这些散落的村庄里还有许多姜姓族人,他们说他们是炎帝的后代,并以此为傲。大禹治水,没有忘记这条当初黄河的支流,人们沿着河流祭祀禹,禹王庙盖了一座又一座,山上盖了不够,还要盖在村庄,精美的木雕或石雕沟通着远古的一些信息,我们只需要在这样的基础上尽我们的心力去解读。走着走着,终于来到春秋,小小的潞子国以当初的子爵国的方式站立在潞水边,都城的城墙依然夹杂着陶片悄悄地阅世,国破那天,国王婴儿不知去向,只给我留下了婴城的由来,以及一个叫做“龙嘴圪堆”的大墓,青铜鼎出世了,他的转世泥胎在潞水边的潞王祠享受祭祀。归于晋国,晋国灭,又归于大秦的上党郡,成为潞县。潞县、潞城县、潞城市,一步步更换容颜。河边的古槐吹起飒飒的风声,诉说着这些变迁。唐朝的槐、宋朝的庙、元代的祠、明代的戏曲、清代的壁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天堂,历史以剪不断的影像不间断地出现在潞水边。人们看见的都是寻常景物,却忘记了,这些物质是历史的具象化,与历史和文明不可分割,于是,我们精心保存下的这些物质和记忆不是文物,而是历史,而是我们豪华而惊心的过往。
如果你难过了、厌倦了、疲累了,就来潞水边看看吧,千秋功过不过是河里一朵小小的浪花,于河流,我们渺小如蚁。
河流带给我们的启示
散文家王开岭说:“河流一词,我惜的是个‘流’字。流,既是水的仪表,也是水的灵魂。水,在天为星,在地为流。”
我曾在《曲水流觞》一文中详细谈过这个“流”字。流,充满动感的一个字,流动,这是点睛之字,就像神笔马良最后落下的一点,这一流,曲水流觞便从一个静物变成了动的态势。因为流动,这曲水便有了生机,有了生命力,有了万古奔流、长青不败的光驱。这一流,流过的不是时间,时间也只能看到两千年前,也不是空间,空间可以见到的无非是方丈之地,它是一个大概念,这一流,流出一个大宇宙,包含了天文、地理、人文、哲学等方面“上穷碧落入黄泉”的大宇宙。因为这一个字,曲水是活的,吞吐纳息,自由选择,用那不尽的波纹阅尽了英雄,阅尽了是非成败,也留下了诸多光彪历史的文化地图。
这虽说写的是曲水,但也是河流的注解。
更多人认为,这个“流”字呈现的是时间,和时间一样的性质,和时间一样的不可逆。
祝勇说:“对中国人来说,时间一方面是单向流动的,如孔子所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另一方面,又是循环往复的,它像水一样流走。面对生命的流逝,中国人既有文学意义上的深切感受,又能从过去与未来对立中解脱出来,获得哲学意义上的升华超越。”
祝勇把这个“流”和时间还有生命结合在一起,让人瞬间生起悲凉。
王开岭说,“人有两个层面的时间觉悟:生物的和哲学的。遥古,人的生物时间是被季节惊醒的,而哲学维度的光阴意识,则是被流水之鸣启蒙的。流是水的信仰,逝,是生的本质。”
由此,河流给了我们时间上的刻度和意义。它让我们知道流逝的本质,河流在流走的同时,也把时间带走了,如同以前的沙漏。
除了时间,河流又给了我们情爱上的想象和最初的样子。
河水,虽无言,却有清凉的属性。这清凉是滤尽了尘世杂质的清凉,因为这清凉,河水便有了与丝绢、与蚕绢相媲美的光滑。最主要的是凉,这凉有一丝儿的怀旧感,有一丝儿的贴近肌肤的快感,有一点儿凄凉,这凉,远胜过热闹,远胜过喧嚣。因为这清凉,河水便有了历史,有了诉说,有了未尽的禅意。也因为这清凉,水便有了诗意,是那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诗意。
而我最喜欢的,还是河水进入人类文学史的过往。“有位伊人,在水一方”,水的那边,蒹葭苍苍,伊人独立,烟雨中,微微回首凝望,而我在这边,在河之畔,听着雎鸠的关关鸣叫声,留下了千百年的爱情意象。
这河水,有人看着是春水,也有人看见的却是秋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一池春水便有无尽的意蕴,所有心波里的荡漾就都在这里了,说不清,道不明,春光无限。“望穿秋水”“秋水含烟”,是有脉脉的情之余波在水的背后的,烟云升起,秋水之湄,便是另一个世界,我们都在苦苦地寻找,辗转反侧而不可得。
这样的爱情起始于诗经,远古、纯粹而又美好。
到了汉代,有人写: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在河水的本质上,长江与漳河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在河的两头共饮一河之水,互相思念,却不可能相见。这样的清愁,连李清照的舴艨舟都载不动。多么美啊。
如果我们可以回返,我想这样产生在河流边的爱情才是爱情最美和最初的样子,又岂是现在的速食爱情可以比拟的。
除此之外,河流带给人类的更应该是哲学的启示。它宏阔而博大,坚硬而掷地有声。
孔子在面对河流说出逝者如斯夫之时,也说出了万物变化的终极,那是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变化和注解。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的本质是如此,这也是宇宙秩序和内在体系。这句话凝结着中国哲学智慧的源头,而河流是源头的实物例证。
荀子在《宥坐》中讲过一个故事:“子贡问:君子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大,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乎不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絜,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见大水必观焉。”孔子讲出了河流的内在品质,即:德、义、道、勇、法、正、察、善、志。如果懂得这几个字,更能悟得河流的大玄机、大品格、大境界。
因此,河流不仅仅是哲学源头,还是日常生活的品鉴师,教会我们处世哲学。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也说,你不能两次濯足同一条河流。这又回到时间,却点出了生命的本质,而变化,或者说无常,才是宇宙的本性。
东西方哲学家们都从河流中得到了天机,并讲给我们,我们只有从这样的先机中再咀嚼反刍得出我们的哲学,以这样的哲学去和自然相处,去和宇宙相处。千万年来,河流给予我们的太多。我们却在日常中,甚至在流转中,只把它当作风景去看待,甚至视它若无物。这是人类的损失,也是文明之所以衰减的成因之一。
古时在漳河中濯缨濯足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我们坐在同一个地方,把美丽的双足踏入河流,河流也不是前一刻的模样,其实,人也不是前一刻的人,我们学会了反向对照。
一切都昭然若揭。
你是否愿意和河流对话?
一扭身的温柔,是告别,也是回望
辛安桥下,潞水温柔地扭身,多情地和潞城人告别,去往它自己的远方。
就在告别的刹那,婀娜的身子也在回望。
流淌在潞城地域内的这长长的日子,经历了多少兴亡荣辱,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啊。潞子婴儿不见踪影,一座山一座墓一段城墙一株古槐,多少宫阙都作了土。李隆基也早消逝了身影,逐鹿潞水只成为一个杳不可及的幻影。人们在河边歌唱,众生狂欢,也只是刹那的盛宴,太多的过往和将来,并不可知。流水带走了光阴的故事,在回望的瞬间,万语千言都化作悲伤亦欢乐的眼眸,它告诉我们,只记住当下吧,也学会珍惜,时间如流水,再不归来。
作为文化意义上的河流正在死去,我们会感到悲伤。
悲伤过后,多少物事还要新生,多少故事还要繁衍,白衣卿相、布衣躬耕,世事又是一个轮回,但从历史和文明中汲取营养,也是一大幸事也。
潞水爱着我们,教会我们生活,带给我们生命和快乐。我们也爱着它,愿它走得慢一些,力量积蓄的强一些,去往远方的路程再顺一些。
我们互为彼岸,我们彼此安好。
呓" "语
再宏伟的史诗也留不住,只剩下了与之相关的无言山河。
故乡的山河,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它们已经屹立或流淌在这块土地上亿万年了,是不可移动的文物。它们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一个美好的名字,镌刻了它们前世今生的记忆。走近它们,触摸它们,打捞它们,用爱去感知它们,它们便“活”了过来,在我的眼前梦里次第出现,用特有的语言讲述它们的故事,于是,零零落落地我听懂了部分。以至于我离得越远越会想念。
潞城境内由于山地、丘陵、平原共生的关系,生长着许多种植物,繁衍着许多种动物。松柏杨柳桦栎椴椿楸桃杏梨槐果枣菌藓以及各种灌木、草、药,呼吸着这里清爽的空气,与豹虎狼猪鼠兔狐蛇雀雉蛙鱼蜂燕鸦等动物和谐共生,它们组成了人类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与天地共私语。只是人类越来越学不会珍惜。
对山河的丈量完毕,就发现山河确实是天地的造化,不仅仅呈现美的状态,还有许多奇妙的文化方式。
一座又一座山脉或山峰,连成潞之屏障,圈起我们的疆域。我们的先民和我们一起,在不同的时空、相同的地界内,过着自己的天光日月,过着自己的春种夏长秋收冬藏。
一条潞水分两次行走过山之脚下,如果潞城是位仙女,潞水就是仙女的彩带,舞出飞天神女的模样。潞水有许多条支流,尽管有的已干枯,有的是季节河,有的被污染,依然和潞水一起,像血液一样,渗透在潞之躯体之内,滋润过或正在滋润着这片土地,也诞生了深厚浑远的潞之文明。
一路走,也一路沉思。也看到满目的疮痍,看到山峰破碎,看到河水断流,总是忍不住心痛,那曾是我们血浓于水的故土。
比如说,某一座山峰的消失,伴随着人类的离奇死亡,某一个山头的破损,伴随着河水失去源头,风景不再美丽,周围的村庄要承受环境之殇,某一座庙宇的消失,神灵不再安居,人类失去了精神上的依托,也失去了神灵的护佑。
看得多了,我想呼吁,我们在浩荡地前行过程中,要学会敬畏自然、敬畏土地、敬畏神灵、也敬畏天地。
天地孕万物,才有了我们的生命,土地育万物,才有了我们的生活,自然与我们唇齿相依,神灵与我们比邻而居,我们若不感恩,还去肆意破坏,将受到天地惩罚,罪过之人永不能逃脱。
行走的过程,也是沧海桑田在我心里幽幽暗暗明明灭灭的过程。
古时,地质运动带来了沧海桑田的替换更迭,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而今日,我们人类自己就能达到这种效果,人定胜天,口号虽然不喊了,但真的变成了行动。等到我们的后代将来寻来时,莫非要感谢自己的祖先?古籍记载全部失实,人造了沧海桑田。
所有的事都远去了,轰轰烈烈还是细水长流,都会不见。
所有的人都隐去了,那些荷锄负镰的乡亲,那些行走在乡间的人们,在文字中隐去了身影。
所有的山河也归于沉寂,王阳明即说,你不看此花,此花与你同归于寂,你看此花时,此花一时明白起来。山河以无言的力量沉寂,它会对其他人再次诉说。
而我在灯下,我见青山多妩媚。
忍不住,悄悄地问,料青山河流见我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