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在尘埃里的生命能飞向何处(创作谈)
2022-01-01胡炎
在我旧居的小区里,一度出现许多流浪猫和流浪狗,它们来自何处无从知晓,大约一部分是小区居民遗弃的宠物,一部分应该来自小区之外。对于一个老旧小区来说,物业可想而知,小区居民也没有太高的卫生健康意识,这给了那些流浪动物生存的空间。我对流浪猫和流浪狗谈不上喜爱或憎厌,基本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和平相处,有时还会把剩饭菜丢给他们果腹。但猫族肆无忌惮的叫春之声着实让我忍无可忍,我承认我曾经站在阳台上,用弹弓居高临下射击它们。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乔迁他处,再没有那些流浪动物的喧嚷和滋扰。
在创作《随风飞舞》之前,我未曾想过会把它们写进小说。但我笃信,于写作者而言,生活中没有无用之物,它们走进某个作品是迟早的事,需要的只是一个机缘。
长期以来,我一直有个习惯,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会抽着烟,闭着眼睛把生活中遇见过的人、事、情景过一过电影。那些人中有相熟者,也有偶遇的陌生人。他们或许毫无关联,分散在生活的各个角落,以各自的方式演绎着琐碎的人生,把他们集中、整合,像纽扣一样钉在一件并不华丽的衣服上,是写作者的任务。
关系,是琐碎人事的粘连剂。
在我的朋友中,有锦衣玉食者,也有不少人过得颇不如意。无业游民有之,打工者有之,家徒四壁者有之。但在长期的交往中,我了解他们中的多数虽然生活落魄,而精神并未沦丧,或者说并未完全沦丧。他们依旧有梦,有“咸鱼翻身”的渴望,甚至有一朝冲天的野心。我们喝着劣质白酒,吃着地摊上的凉菜,叹息命运,也大谈“风水轮流转”,比如有一天买彩票中了大奖,就拿出100万全部兑换成银币,见甚买甚。酒助谈兴,意气风发,一番狂语后大笑醉倒,浑然不知所如。
有梦,就有活下去的勇气,即便在命运的席卷之下,我们是如何的力不从心,狼狈不堪。
基于此,我写了中篇小说《骚客行》(《莽原》2021年第2期),《随风飞舞》可以看做它的姊妹篇。如果说《骚客行》侧重的是“跌倒”,那么《随风飞舞》侧重的则是“流浪”。
小说中的“我”,在真实的生活中有着大体相似的命运轮廓:下岗,开电脑修理铺,妻子背叛,离婚单过,最后去省城一家公司打工。他的每一步都是被动的,是命运裹挟的结果。我们是多年的文友,与生活的惨淡相反,他是个“理想主义”诗人,虽然并无多大名气。他在精神上往往是居高临下的,批判世俗,瞧不起许多“烂人”。对于同道的评价,常用两个词:一曰“尚可”,一曰“狗屁”。他在我们面前从无弱者之态,也似乎很少感叹命运不济。这使他看起来足够强大,只在酒醉时偶尔抱怨苍天的怨艾中,才流露出些许内心的虚弱。
当然,小说中的“我”并非如此,他就是一个生活的失败者和自嘲者,我觉得这更符合我对这个人物的感觉和刻画。因为平庸,我为其取名“陈平”。
另一个主人公“柳絮”,顾名思义,是随风飞舞的意象化。我与她在生活中并无深交,更多是道听途说,我曾一度把她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类比。按照民间说法,这样的女人“命硬”,其人生的悲剧性带有强烈的宿命色彩。但在我看来,她或许同样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无论是对爱情,对文学,还是对她梦想的人生。太想得到的,往往失去得更快,这是生活的悖论。在人生的每一个十字路口,除却造化弄人,恐怕还有更深层的内因。每一次选择的盲目和草率,往往适得其反,结果只能是苦果自尝。我们除了哀其不幸,又只能徒叹奈何!
人生最大的无力感,大约来自对命运的无从把控。无论是“我”,还是“柳絮”,都是漂萍般的存在。他们很想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但梦想始终遥不可及。命运诡谲,没有定向,他们的人生便没有定向。在为他们扼腕叹息之时,我突然想起旧小区里的那些流浪猫。“流浪”,也便成了这篇小说的文眼。
其实,许多时候,我们都是流浪者。因为命运的不确定性对每个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不会为哪个人网开一面。心灵的漂泊、归属,再漂泊,再归属,形成了人生的无限循环。生世浮沉,前路未卜,沉沦者有沉沦者的理由,前行者有前行者的信念,我想写出的是后者。即使他们活得多么卑微艰难,即使他们的梦想多么不切实际甚至荒诞不经。就如小说中聂小芸对“我”的讥嘲,“小蚂蚱蹦跶不到大树上。”即便真的蹦跶不到,但我们还是要蹦跶,因为这是我们活着的理由。
情节的虚构性和意象的虚拟性永远让写作者着迷。虚构的关系让毫不相关的人走到一起,并且在一系列生活碎片的整合与合理虚构中得以放大、凸显,而意象的虚拟性则让文本获得了隐喻和象征。我在下笔之前多次玩味那些曾经让我憎厌的猫叫春声,除了欲望、本能,它还像一个孩子的哭声,如果再提升一步,它何尝不是灵魂的哭声呢?在这里,流浪猫至少蕴含着三重寓意:一是命运的弃儿,一是自由的部落,还有就是欲望本身的野性与张扬。它们是弱势的,也是快乐的;是弱小的,也是狂放的;是悲怯偷生的,也是为所欲为的。而我一度站在阳台上对它们的射击,除了对这些弱小生灵的麻木和不屑,是否也有来自于它们“无法无天”的天性所产生的隐秘的妒意?
小说的最后,“流浪”转化为了“控制”,准确地说,是控制与反控制。柳絮对流浪动物的控制,何尝不是流浪动物对柳絮的控制?流浪者对流浪者的控制,便是流浪的人生对流浪的命运的控制。这种控制,这种不甘,或许正是芸芸众生最潜在也最强大的精神支撑。基于此,我们即使随波逐流,抑或随风飞舞,但我们仍会坚强地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匍匐在尘埃里的生命能飞向何处?没有答案,但我相信,那一定是朝向梦想的地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有爱有梦,有心灵相拥的温暖。尽管我们一次一次输给命运,但我们从不认输。
责任编辑:钟小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