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飞舞(小说)
2022-01-01胡炎
1
那只流浪猫好像在小区待了很久,白日在草丛中潜匿,夜晚整个小区都成了它的王国。它在垃圾箱中大啖人类的残炙,然后攀树跃墙,以神奇的速度追捕仓皇逃窜的老鼠。自然,在人类酣梦沉沉的时候,它也会发出无法无天的叫春之声,让神经脆弱的人惶然醒来。我已记不清第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那时它还形单影只,然而此刻我站在阳台上,却看到它率领一群猫崽,在明亮的天光中大摇大摆地钻进垃圾箱,品尝属于它们的山珍海味。我确认我的邻居午后在里面丢下一袋猪和鱼的骨头,还有半瓶没喝完的啤酒。这个日益壮大的家族已经无畏人类的恫吓,他们不过是一些虚张声势的大块头罢了。
这个老旧的小区,物业一直很差。几排五层红砖楼房,隐没在高大的白杨树中,它们已经在地球上站立许多年,全身遍布风雨的咬痕,看上去惨不忍睹。地上荒草葳蕤,有的地方被居民开垦成狭小的菜园,菜园的篱笆上悬挂一块纸牌:“偷菜者死”。这样的地方似乎更适合鸟兽居住,人类倒像是无耻的入侵者。外人大约很难想到,这个小区曾是众人艳羡的所在。在越来越远的时光的另一端,它曾是绢纺厂的家属院,能住进红砖楼房的人,颇有些趾高气扬。现在,小区的惨淡印证了一个企业的凋敝,绢纺厂早已不复存在。
我把弹弓在眼前举了举,茫无目的地四下瞄了瞄。鸟在树丛里欢叫,肆无忌惮地拉出粪便玩空中抛物,但我似乎没有射杀它们的兴趣。它们太过伶俐,而且弱小,让我下不了手。我有时会对着天空射出几颗石子,看着它们在灰色的浮霾里隐没,感觉没有一点意思。自从我的老婆聂小芸消失后,我就陷入百无聊赖的状态,所幸还有这支弹弓。弹弓是儿子的玩物,有一天他的班主任打来电话,说这熊孩子用弹弓打破教室的一块玻璃。我咬牙切齿地赶到学校,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两个耳光。班主任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白皙,戴眼镜,脑袋后扎一条大辫子。她从镜片后射出两道凌厉的光:“你太粗暴了!”听得出,她的潜台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陪上一脸媚笑,说了一大堆道歉话,然后把玻璃修好,顺手将弹弓据为己有。为此,儿子有小半个月不理我,瞧我的眼神中藏着几分恶毒。
老猫和猫崽们陆续跳出垃圾箱,它们显然吃饱喝足了。相比于猫族的滋润,我实在自惭形秽,我的人生的确太过不堪。所以,我有理由嫉妒它们。老猫一跃攀上杨树的枝杈,向它的子女们示范攀爬的要领。在我看来,除了生存的本能,还有几分炫耀的成分。这家伙毛色黄亮,营养极好的样子,我觉得匪夷所思,一只流浪猫凭什么可以活得这般自在?儿女成群,食色无忧,而且配偶似乎并不固定,逍遥得毫无道理。我盯着它,眼睛发涩,咬肌竟有些微微抽搐。天色渐渐暗下来,巨大的阴影很快就会淹没我的视线,我朝空中啐了一口,拿起弹弓。
冷湖是在这时打来电话的,他说:“你有柳絮的消息吗?”
我恍惚了一下。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注意她了,她就像风中的柳絮,从我的视野里飞远了。
“没有。”我说。
“哦,”冷湖沉吟一下,“她好像失踪了。”
“怎么回事?”我问。
“她的电话总打不通。”
“关机还是不接?”
“大多时候关机,偶尔通着,但不接。”
“那证明她还活着。”我松了口气。
“还有朋友圈,”冷湖说,“好久没有更新了。”
“这有什么?”我不以为然,“我他娘的一年多都没有更新了。”
冷湖沉默了一下,我在电话里听到了打火机的脆响,这个老烟鬼发出一声悠长的“嘶嘶”声。他能把一口烟吸到五脏六腑里去了。
“柳絮住在哪儿?”我问。
“我知道还问你?”冷湖有点没好气。
“问我也白搭。”我抽了抽鼻子,“你怎么不问板蓝根?”
“他刚才还问我呢。”冷湖叹了一声。
黑暗完全降下来,剿杀每一丝光亮。白杨树的树冠成了月色中的写意。对面一扇窗子的窗帘上投下一个女人暧昧的剪影。一阵搓麻将的声音传来,辨不清来处。我用目光在黑暗中搜寻,那群猫看不见了。
“林建春呢?”我说,“你问了吗?”
“少提那个狗日的!”冷湖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
2
一包方便面足以对付饥饿,但在接下来的长夜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顽固的失眠。在聂小芸消失后的一年多里,失眠步步为营,将我残存的梦幻时光扫荡得片甲不留。我的枕头下保留着一张我和她的合影。聂小芸在多年前的春天笑意嫣然,身后是一大片盛开的油菜花。每当我拿起这张照片的时候,总会诅咒自己,陈平啊陈平,你他娘的真没出息!
我真的没出息,否则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聂小芸扬长而去呢?什么都没了,这个女人居然瞒着我将屈指可数的财产转移到另外一个男人手里。直到她提出离婚,我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你说什么?”
聂小芸讪笑着:“我们离婚吧。”
我放下手里那个破旧的电脑主板,懵懂地看着她。她表情轻松自然,一副半开玩笑的样子。我那时并没有当真,拿右手拍了拍她的屁股:“发什么癔症,不看我正忙吗?”
自从半死不活的绢纺厂寿终正寝后,我的饭碗便化为乌有,好在我还有点电器修理的手艺,就在小区附近租了一间促狭的门面,开了一爿电脑修理铺,兼营二手电脑。不少囊中羞涩的文友都从我这里把旧电脑搬回去,在上面敲出令他们洋洋自得的文字,比如冷湖、板蓝根。自然林建春例外,他是报社的大记者,不缺这几个钱。
聂小芸把笑收起,咬了咬嘴唇:“我跟你说真的呢。”
“4月3号,”我瞟了眼手机上的日期,“愚人节过了。”
“我是认真的。”聂小芸向后退了一步。
我把两只眼睛变成扫描器,在她脸上仔细扫描了一番,身上开始感到些微的冷意。
“离婚?”我说。
“嗯,我已经决定了。”聂小芸又向后退了一步。
我把手伸到凌乱的桌子一角,那里有一把水果刀。
“你要干什么?”聂小芸脸色煞白,身子退到了门口。
我拿起水果刀旁的烟,抽出一支点上。一口烟吸呛了,我咳出了眼泪。
“放心,我不杀人。”我冲她笑了一下。
聂小芸舒了口气:“对不起,平。”
“别客气。”我吐着烟圈,我得让她看到我的从容,“说说吧,为什么?”
“非要有个理由吗?”聂小芸似乎难以启齿。
“嗯。”我说。
“咱们……不合适。”
“我是个穷光蛋,对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个窝囊废,对吧?”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对吧?”
“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聂小芸的眼泪下来了,我实在搞不明白,她为何会流泪?她把我踹了,还假惺惺地流泪,太搞笑了。
“我希望你同意。”聂小芸一副可怜相,“我希望咱们好聚好散,咱们以后还是亲人。”
我把烟蒂踩灭,拿舌尖舔了舔嘴唇:“说说吧,啥条件?”
“房子归你,儿子归你,铺面也归你。”
“净身出户?”我问。
“我……只拿我该拿的。”聂小芸用袖子把眼泪擦干了。
“该拿的……什么?”
“存款。”聂小芸说,“15万,就这么点。”
“呵呵,”我咽了口唾沫,“是就这么点,再多的也没有了。”
聂小芸不说话了。
“好吧,我给你。”我说。
“不用了,我已经取过了。”聂小芸闪躲着眼神。
我想起来,存款单上是聂小芸的名字。我的腰虚软了一下,脑袋里掠过一阵空洞的风声。
“那个家伙是谁?”我定了定神问。
“你不用知道。”聂小芸口气硬起来。
“比我有钱,是吧?”
“……”
“比我帅,是吧?”
“……”
“拿来吧。”
“什么?”
“协议。”
聂小芸打开坤包,取出早已备好的离婚协议,递给我:“你看一看,如果有不合适的,咱们好商量。”
我用手在桌子上扫了一把,一些修理工具丁零当啷掉在地上。协议书打印得非常规整,看起来经过高人指点。聂小芸已经签过字了。我取出圆珠笔,龙飞凤舞地签上我的大名,或许是用力过猛吧,纸被“平”字的一竖划破了一些。
“谢谢。”聂小芸向我鞠了一躬。
“不客气,”我笑容可掬,“你走吧。”
我看着聂小芸踩着高跟鞋走出屋门,然后脚步越来越快,沿着陈旧的斑马线,机敏地挤过表情僵硬的人流,步入行车道。一辆越野车礼貌地减速,戴鸭舌帽的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冲她皮笑肉不笑地招招手。聂小芸似乎还了他一个微笑,从容不迫地,最终像舞步一样轻盈地穿过马路。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恰到好处地向她张开臂弯……
我拿起水果刀,把那个破旧的电脑主板钉在桌子上,这个画面成了我发的最后一个朋友圈。现在我拿着手机,看着这幅黯淡的图片,竟然没有一个字。对于一个业余时间痴迷写小说的人来说,没有留下几句话,有点说不过去。也许刀上的寒光,让文字显得多余了吧?
那么,柳絮的最后一个朋友圈是什么呢?
几只猫,还有几只狗,背景模糊,眼神楚楚可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看看日期,已经是三个月以前了。
我回到阳台上,想再看看猫族的踪迹,它们会不会沿着白杨树爬上来,像贼一样向我偷窥?有几次,我在凌晨时分听到窸窣的响动,悄悄走过来,那只老猫箭一般从阳台上跃出,蹿到白杨树上,像一道黑色闪电转瞬不见了。
弹弓静卧在那里,像我一样无所事事。我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搞到它的,从哪儿得来的,除了打破教室的窗玻璃,还有没有其他的胡作非为?正寻思着,老父亲的电话打来了。
“你就不问问我孙子怎么样?”父亲气咻咻地,“还像个当爸的吗?”
“他是不是又惹祸了?”我说。
“屁,我孙子好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我讨好地笑着,“跟着你和我妈,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倒当甩手掌柜,白眼狼!”父亲嗓子里发出痰音,狠狠地咳了两声,“早点给他找个后妈吧。”
没等我回话,电话就断了。我拿着弹弓回到卧室,无意识地从枕头下取出那张合影。这样的动作几乎不受控制,我看着聂小芸烂漫的小酒窝,看着那两瓣被我吻过无数次的小嘴唇,还有那个被我轻轻刮过的挺拔的鼻梁,陷入一种莫名的虚无。许久之后,我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然后用烟头在照片上烧出一个洞。我烧的不是聂小芸,是她身旁的我。我把我的脸烧掉了,我真的没有脸了。
十点钟的时候,林建春的电话来了。
“救急呀兄弟!”可以想象见,他一准在那端抓耳挠腮,“一篇小说正写得过瘾,电脑尥蹶子了。”
“马上到。”
我把弹弓塞进裤兜里,这早已成了习惯。骑上电动自行车的时候,我听到了猫叫声。
3
路灯稀释了脆薄的月光,街上行人已不多,似乎只有在深夜,路才是路的样子。有一刻我产生了幻觉,感到聂小芸就坐在我身后,前胸贴着我的后背,两只胳膊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腰。夜风揪扯着我的头发。此刻,我或许像一株移动的草。没错,像我这样的人,不过就是城市里的一株草而已。
林建春居住的小区算是中高档的,高楼尖削地耸立着,像大地的獠牙。环境好得没法说,看在眼里是温润的,嗅到鼻子里是芬芳的,更重要的是有那么多探头,对每一个闯入者虎视眈眈。小区大门紧闭,需要磁卡才能打开。我叫了门卫。门卫虎背熊腰,像一尊黑金刚,他狐疑地看着我:“找谁呀?”我说我找林建春。门卫说:“不认识,几楼几单元的?”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林建春从报社家属院搬到这里大约也不超过半年,据说当时他邀请了冷湖、板蓝根等人喝过他的乔迁酒,但没我什么事。门卫说联系业主吧,并指了指墙上的一块告示牌:“闲杂人等谢绝进入”。我点点头,表示理解。给林建春打电话,第一次他竟然不接,再打他才懒洋洋地接了。我听到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让我联想起那只凌晨叫春的猫。
林建春很有些玉树临风的风度,头发永远打着摩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朝我挥了挥手,告诉门卫:“修电脑的,陈师傅。”我微有些不快,好歹我也写过几篇小说,在本市的内刊发过,称我个文友总不算过分吧?不过,这也只是转瞬间的想法,我不就是个靠鼓捣电脑混口饭吃的主吗?除此之外,我一无是处。
电梯在18楼停下,林建春开门。复式楼,客厅大得可以开舞场,水晶吊灯照亮满屋豪华。电视上一个白腻腻的西洋女人正和两个黑人游龙戏凤,刚才我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正来自此处。林建春说,他习惯一边看毛片一边写小说,这样才有激情。
“你呢,兄弟?”他冲我挤挤眼。
我说:“没兴趣。”
“难怪……”他一脸对牛弹琴的表情。
“难怪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讪笑了一下:“作家必须比常人有更强烈的情感和欲望。”
我心领神会,看起来我的小说一直写不上去,一定是我的情感枯竭、欲望寡淡。看毛片是一种外在象征。我承认,我喜欢文学,但不是这块料。二十岁之前老幻想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来退一步想,得个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也不错,再后来连本市的文学奖也没我的份,才知道我一颗红心贴了文学的冷屁股。正如聂小芸所言,小蚂蚱永远蹦跶不到大树上。
“嫂子呢?”我随口问。
“出差了。”林建春轻描淡写地说,“开会,考察,常事啊。”
我知道他的夫人是某单位的领导,冷湖告诉过我,那是个气质冷艳的女强人,从没见她笑过。
林建春的书房足有二十平米,精致的红木书架,古今中外的名著汗牛充栋。林建春说:“地下室还有一堆呢,都是文友的书。”我说:“看来它们是登不得大雅之堂了。”林建春很认真地点点头:“就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玩意,他们好意思送,咱也不好意思不接是吧?”我替冷湖、板蓝根他们感到悲催,他们举债出版的大作此刻正躺在林建春的地下室,估计蒙着厚厚的积尘,发霉了也说不定。
靠东墙是一个老板台,台面的一角居然还插着一面小红旗,大号老板椅威风凛凛。我说:“嫂子在家办公也在这里吧?”林建春摇摇头:“她有她的书房,井水不犯河水。”我用中指的关节在老板台上敲了两下,说:“这好像和一个小说家的品位不搭啊?”林建春皱皱眉头,乜了我一眼,很有些不屑的样子。
“这叫派,老帽。”他说。
我咧了咧嘴,好像被一枚青杏酸到了牙。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发现是系统出了问题,我说这可比较麻烦啊,需要重装系统。他说随便。我问他桌面上是否存有文件,重装的话恐怕会丢失。他说:“这个我懂,过去吃过亏,文件都在F盘里。”
“需要一段时间,别急。”我开始操作。
他仍说:“随便。”
林建春丢给我一支烟,自己先点着了,然后把打火机扔到桌子上。这是大腕的谱,我早已见惯不惊。过去我在内刊的作者联谊会上,还见过他把脚放在桌子上,两只脚上下交错,脚尖打着毫无规律的拍子,过一会儿就换换支撑的腿,脑袋在靠背上寻找着最舒服的部位,而对面坐的正是白发苍苍的作协主席。老头子一点都不在乎,谁让林建春的小说发过好几家大刊呢,省里都挂着号,小城的文学圈都把他当神捧敬。
“你们这帮人,玩玩就可以了,”林建春说,“小说是谁都可以写的吗?”
我说:“我已经不玩了。”
他拍拍我的肩,“哎”了一声:“玩还是要玩的嘛,要不然会多孤独。”
我顺从地点点头:“好的,我继续玩。”
林建春把烟雾吐成一条直线,盯着天花板,忽然说:“知不知道我手头这篇小说写的什么吗?”
我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呢?”
林建春笑了:“当然,不过你可以猜猜嘛。”
“我还是别费这个心思了。”我说,“我有几斤几两,自己门清。”
“好!”林建春很有些赞许的意思,“人就该有自知之明,对于我们搞文学的人来说,准确的自我定位比什么都重要。”
我保持沉默。应该说,我已经有了十足的反感,但我不能流露,因为他是我一度崇拜的小说家。
“打死你也想不出来。”林建春的烟头在空中点了两下,“是这样的,一个酒鬼,半夜里醉倒在路边,遇见一个在饭店打工的女孩儿,然后他们回到酒鬼的家里做爱,再然后女孩儿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但是他第二天打过去,却是个空号……算了,说也白说,现代派你懂吗?存在主义你懂吗?荒诞和虚无你懂吗?解构和重构你懂吗?反逻辑和悖论你懂吗?”
我眨眨眼,说:“不懂。”
“不懂就好,”林建春说,“比那些不懂装懂的家伙强。”
接下来是沉默,面对我这个孤陋寡闻的文学爱好者,他自然谈兴尽失。我本就是个无趣的人,其他话题也聊不起来。林建春起身去卫生间撒了泡尿,出来嘀咕了一句,这段日子总是尿频,肾亏得厉害。
我把电脑重启了一下,说:“弄好了。”
他没说话,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我的破手机响了一声。看看微信,他发来一个红包,打开,100元。
“多了,”我说,“退你八十。”
他摆摆手:“算你小费吧。”
我拎起工具包,准备打道回府。他送我到门口时,忽然想起什么,说:“哎,昨天我碰见聂小芸了。”
我回过头,愣了一下。
“你还是在乎她的,”他古怪地笑着,“瞧瞧你的眼神,活似一只受惊的老鼠。你还是放不下她,对吧?”
我转过脸去,咬了咬牙。
“聂小芸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他比画了一下,“才这么大点。”
我拉开房门,一只脚跨了出去。
4
我把聂小芸杀了。
时间:午夜;地点:胜利胡同;凶器:水果刀;刺杀部位:聂小芸的肚子。
这应该是从林建春家出来后的事情。第二天,冷湖的电话把我从幽梦中叫醒:“陈平,我已经打听过了,聂小芸好好的,你他娘的把我吓了一跳。”
我似乎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你就装吧,”他说,“昨天晚上你小子亲口说的,有鼻子有眼,不信你去问板蓝根。”
我仄起身子,竭力回忆了一会儿,脑子里仍是一团迷雾。
“我亲口说的?在哪儿?”
“你小子。”冷湖的打火机又响了一声,“昨天半夜来我家喝酒,还把我的酒杯摔了,你都不记得了?”
我只能抱歉:“不好意思,断片了。”
冷湖说:“等着吧,我叫上板蓝根,一会儿去你家算账。”
聂小芸走后,我的狗窝每天都是凌乱邋遢的。两个小卧室加一条过道,总共不到四十平米,草草收拾完,才用了十几分钟。我进卫生间冲了个澡,燃气热水器老态龙钟,吐出的水忽冷忽热。脑袋渐渐清醒,我还真回忆起在一条黑暗的胡同里看到了聂小芸。我从一个角落里钻出来,蹑手蹑脚地跟在她身后。她或许早就发现了,只是故作镇定,但脚步明显有些仓促。后来,聂小芸回过头来问我:“你要干什么?”我说:“我想杀了你。”聂小芸的语气里满是鄙夷:“有种你就把我杀了。”我说:“你以为我不敢?”聂小芸走近我,继续挑衅着:“窝囊废,杀一个给老娘看看。”我的右手做出一个自下而上捅刺的动作,聂小芸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肚子:“你还他娘的真敢,真敢下刀子?”说着跪在地上,上身后仰了,折腾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没那么多钱叫外卖,厨艺也不佳,索性去路边摊买点现成的。冷湖和板蓝根都是肉食动物,并不挑剔,是肉就行。说起来,这两位小有名气的诗人和散文家都是草根一族,冷湖在一家商贸公司打工,板蓝根在萧条的煤矿办公室写材料,光景比我也好不了多少。这大约也是我们能够长期做哥们的原因,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要了半只盐水鸭,一大块猪肝,再就是一袋花生米和几条黄瓜,消费不足五十元。家里还有几瓶劣质的勾兑白酒,每瓶八块五,虽然品质低下,但用来麻醉人的神经绰绰有余。
到家之前,我寻思着给聂小芸打个电话。离婚后,我们联系的次数寥寥无几,仅有的几次都是她想看看儿子,每次我都大度地把儿子交给了她。现在我想确认一下,她是不是像冷湖说的那样好好的,但手机在手里攥了半天,还是打消了念头。当初放她毫发无损地走了,如今我怎么可能杀了她?一定是昨晚酒醉时产生幻觉,要不就是一个业余小说作者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的杜撰。
“陈平,你在哪儿?”电话里传来冷湖的尖嗓门,“你小子不会躲了吧?”
“你们到了?”我问。
“在你家门口呢,门都敲破了。”
“五分钟,马上到家。”
酒喝得很嗨,冷湖的大圆脸很快红了。板蓝根身材瘦长,像一只发育不良的青椒,脸比煤白不了多少,肤色的变化难以觉察。我大约昨晚喝得太多,胃有点不舒服,酒在食道里制造出强烈的灼辣感。我看着肉在他们嘴里迅速粉碎,而我手握条整黄瓜,咬得“咔嚓”有声。
“喝起!喝起!”冷湖顾自豪饮。
“板蓝根,我说过我把聂小芸杀了吗?”我脱口问道,这个疑虑我竟然还没放下。
“说了。”板蓝根正襟危坐,“我数过,说了十三次。”
“看来我醉得不轻。”我摇摇头。
“放下执着,当下自在。”板蓝根双手合十,我这才意识到他对佛教颇有研究。
“跟一个女人较什么真啊,”冷湖拍拍自己鼓一般的肚子,“男子汉大丈夫,肚大能容世间难容之事。不许记仇,尤其是不许跟女人记仇。虽说她不是你老婆了,可你别忘了,她还是你儿子的亲妈。”
我说:“我没记仇。”
“不,你心里有仇恨。”板蓝根跟个哲人似的,说话总是一副文绉绉的腔调,“这仇恨就像一个鬼魅,在你的灵魂里藏着,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溜出来。你得把这个鬼魅赶走,否则很危险啊。”
我摆摆手,感觉荒唐可笑。“喝酒吧,”我说。我把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饮一杯,胃里的不适感被酒精渐渐消解了。
“好了好了,咱就别往陈平伤口上撒盐了。”冷湖把一条鸭腿塞进嘴里。在此之前,这条唯一的鸭腿谁都没好意思据为己有。冷湖的两个腮帮子鼓动着,使他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你还是说说柳絮吧。”
“对,当下妹妹的事最要紧。”板蓝根点点头。
我翻了一下柳絮的微信朋友圈,依然没有变化,试着拨了下她的号码,也关机。“她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我说。
“有可能,很有可能!”冷湖的嘴巴停止咀嚼。
板蓝根的脸上漫出真实的忧伤:“你们说,妹妹怎么就不跟我们通个气呢?”
“谁说不是?”冷湖似乎有些生气,“不管多大的事,大伙儿一块儿扛嘛。”
我说:“也许她只是想静一静,暂时把自己藏起来了。”
“那当然最好,”冷湖说,“不过就算她想躲清静,也应该提前说一声不是?好歹朋友一场,太不够意思了。”
板蓝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冲我埋怨道:“陈平啊,你不该对妹妹这么冷淡。”
“说得是,”冷湖附和道,“你小子小鸡肚肠,不会是因爱生恨吧?”
我瞪了他们一眼:“扯淡!”
下面的酒喝得有些沉闷,盐水鸭和猪肝已经片甲不存。板蓝根说:“咱们都想法打听打听,如果谁有了妹妹的消息,及时告知。”冷湖说:“对,只要打听到柳絮栖身何处,我们就去探望。”我看着空空荡荡的盘子,不置一词。
“你小子怎么不说话?”冷湖拿筷子在盘沿上使劲敲了敲。
“好的。”我说。
最后一杯酒举起,我和冷湖都喝了。板蓝根迟疑了一下,矛头依然对着我:“陈平,你真不该给林建春去修电脑,恶心!”
冷湖猛地把空酒杯抓起来:“你怎么又提那个王八蛋?”话音未落就掼下去,酒杯顿时粉身碎骨。昨晚我在他家打碎一只,现在我们扯平了。
5
柳絮第一次离婚,和林建春有关。事实上,在后来的日子里,柳絮两次改嫁,直到孤闭地和流浪动物生活在一起,在我看来林建春都是始作俑者。
最早觉察到苗头不对的是冷湖。有一天晚上,冷湖给我打电话,问我发现什么没有?没头没脑的,我奚落他:“你是不是喝多了?”冷湖说:“我没喝多,喝多个毬。”但我分明听出他的醉意,舌头都有些直了。“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啊?”他接着问。我说:“感觉什么?”他说:“柳絮啊。”我怔了一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柳絮怎么了?”
“她和林建春有问题了。”
我心跳明显加速了。
“为何这样说?”
“鬼都看得出来。”冷湖啐了一口,“他娘的!”
在这之后,我参加过几次文友聚会,每次都有林建春和柳絮。林建春无一例外地坐在上首,柳絮默契地坐在他右侧。放在以前,柳絮总是谦逊地坐在靠近下首的位置。柳絮依旧是略显腼腆的样子,但林建春毫不掩饰,时不时把手放在柳絮腰上。柳絮非但没有拒绝的意思,反而从嘴角流露出幸福的笑意。有一次柳絮提前离席,林建春开始口若悬河,描述他和柳絮在一起的每个细节。这符合他的性格,女人永远是他炫耀的话题。
“柳姑娘叫床的声音太销魂了。”林建春一脸迷醉地说。
冷湖把一杯酒浇到林建春头上:“你他娘的离柳絮远点!”
林建春激灵了一下,拿出一条粉色手绢,轻轻把酒渍拭去,以免破坏了发型。与金刚怒目的冷湖相比,林建春显得从容自若,始终保持风度。
“你是柳絮什么人?”林建春问。
冷湖咧了咧嘴,无言以对。
“既然什么都不是,你有什么资格干涉别人的生活?”林建春轻蔑地笑了笑。
“老子就是看不惯,怎么了?”
“酸葡萄心理,我理解。”林建春说,“柳絮愿意和我在一起,我给了她快乐,这就够了。”
冷湖踹翻一把椅子,气急败坏地走了。然后是板蓝根和我,我看到板蓝根的脸比平时更黑了一些,他的沉默里有愤怒也有怯懦。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小区徘徊了许久,心里有股冰寒之气。正如林建春说的,我相信冷湖、板蓝根都有些酸葡萄心理。而我呢?在此之前,是我推拒了柳絮,但此刻,分明感到一种隐隐的失落和悲伤。我替柳絮感到惋惜。如果林建春轩昂的外表下没有那副花花肠子,我想我虽然难过,应该也不会反对,他们的确很般配。
更重要的,柳絮愿意,这是她的权力。我知道柳絮的婚姻生活一塌糊涂,她的丈夫和她在同一家建筑公司上班,个头矮矮的,敦实得像他亲手打下的基桩。我们在一起吃过两次饭,他的酒量不错。我那时就看出柳絮表情淡漠,对这个男人充满厌倦。曲终人散时,他们一起离开酒店,让我想起一篇小说的题目:《高女子和她的矮丈夫》。
后来,我们四人小聚时,柳絮神色幽怨,自言自语似的说:“没意思。”
冷湖说:“这里没外人,妹妹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
板蓝根拿捏着措辞:“是啊,郁结在心,不好的。”
我看着柳絮,有点着急:“你就别憋着了,说吧。”
柳絮突然哭了,肩头耸动,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我们心疼。哭够了,她才说:“我想离婚啊。”
“既然想离,那就离吧。”冷湖说。
柳絮却反倒犹豫了,好像自觉失口似的,低着头沉默下来。我看得出她并没有想好,离婚的念头或许有,但说出来更像是宣泄。我对冷湖说:“人家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哪有你这种棒打鸳鸯的劝说。”柳絮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态度感到不满。
“怪我,都怪我,”柳絮自怨自艾道。她说都怪自己当初太过草率了,稀里糊涂地跳了火坑。其实她并没有看中这个男人,但是对方死缠烂打,让她疲于应付。柳絮家在外地,一个人在这里讨生活,无依无靠。作为公司办公室的文秘,她完全有更好的选择。但是一个晚上她陪老板应酬后,醉得几乎不省人事,是那个男人接的她,在她的出租屋里,把她的衣服扒光了。
“我还能怎样呢?”柳絮看着我们说。
“畜牲。”我骂道。
“那以后呢?”板蓝根凝着眉问。
“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柳絮叹了一声。
这一点其实她不说我们也知道,文学女青年都渴望浪漫,而浪漫的前提是建立在精神层面的默契。柳絮喜欢写散文,文风有点民国时期的味道,文字典雅凄美,浸淫着入骨的忧伤和恨意。
“他对你不好吗?”冷湖问。
“怎么说呢?”柳絮摇摇头,“如果在他清醒的时候,他对我真的蛮好的。可他一酗酒,就变成了疯子,对我家暴……”
柳絮的泪簌簌落下,她把袖子挽起来,在她藕白的手臂上,我们看到几处瘀青和疤痕。
“身上还有很多。”她顾自喝了一杯酒。
“离婚吧,”冷湖站起来叉着腰,“他要是不答应,老子卸他一条胳膊!”
板蓝根拉拉冷湖的衣襟,冷湖坐下来,仍气呼呼地直喘。我们都看着柳絮,她苍白着脸,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可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并没有传来柳絮离婚的消息,我们有种感觉,柳絮在躲避我们。也许是我们知道了她那些羞于启齿的隐私,让她生出自卑,无颜与我们相见。直到她和林建春公开出现在文友的宴席上,她躲避我们的内情才昭然若揭。
“柳絮离婚了。”一个雨夜冷湖打来电话,口气异常地虚弱,就像一只筋疲力尽的老狼。
我说:“我知道了。”
6
儿子又闯祸了。
这次是他把图钉偷偷放在女同学的椅子上,扎破了人家的屁股。聂小芸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修理一部二手电脑。
“有事吗?”我开了免提,语气冷淡,手里依旧忙活着。
“儿子学坏了。”她说,“你在哪儿?”
我说:“还能在哪儿?不鼓捣电脑,我喝西北风去呀?”
“我一会儿就到。”她挂了电话。
我没想到聂小芸会开着一辆红色轿车来,尽管是国产的,但和过去她那辆自行车比起来,不啻天壤之别。天知道她何时拿到的驾照。我看着她打开车门,款款地下了车,一身时尚装扮,耳垂上还多了两只闪闪发光的耳环,看起来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她的双乳胀得很大,无疑正处于哺乳期。我在这一刻感到无地自容,觉得她有一百个理由离开我,真的。
“儿子呢?”我问。
“回他爷爷家了。”
“到底怎么回事?”
聂小芸把事情说了。我捋了捋袖子,很有力度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一堆零件跳起来。“看我回头不揍死这王八羔子!”
“你就这点能耐。”聂小芸眼睛红了。
我想发火,但我没有底气。我觉得今天的事有些蹊跷,过去关于儿子的事情,包括家长会,班主任通知的都是我,我不知道这次出面的为何是聂小芸。
“老师叫的你?”我问。
“儿子被你打怕了,”聂小芸现出一个母亲的疼怜,“他不想见到你。”
我咬了咬牙。
“我真后悔当初把儿子交给你。”聂小芸的呼吸稍显急促。
“现在后悔也不迟,”我眯起眼说,“今天你就可以把他带走。”
“你还有点责任感吗?”聂小芸愤怒了,她愤怒时总习惯用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点叹号,但并不指着我,“如果不是不方便,我真想把儿子带走。”
“那你还说什么废话?”我点了一支烟,猛抽一口。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没事你可以走了。”我背对着她,继续修电脑。
“我希望你多关心关心儿子。”她近乎哀求地说。
我把头尽量往前伸,这样故障部位可以看得清楚些,常年鼓捣这玩意,我的视力每况愈下。廉价的近视镜倒是配了一副,但我不习惯戴眼镜,一戴上就头痛。我说:“为了不让这兔崽子饿死,我得赶快把这台破电脑整好,然后卖给另一个穷光蛋。还能怎样?”
聂小芸没说话,我听到了她坤包拉链拉开的声音。她走过来,一只手出现在我眼睛的余光里,一叠钱扎着皮筋,安静地躺在了电脑旁。
“施舍?”我转过头来。
聂小芸依旧缄默,径直走出去。我站起来,跟着她。我又看到了那辆红色轿车,由于车漆太过鲜艳,扎疼了我的眼球。
“够拽的。”我对着她的后背说。
聂小芸忽然停下来,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说:“你该再成个家了。”
“麻烦你给我介绍一个,”我在脸上堆出一副嬉皮涎脸的表情,“最好能让我吃软饭。”
“无可救药。”聂小芸向我投来幽怨的一瞥,“柳絮不是单着吗?”
我的心颤了一下:“你管得太宽了吧?”
聂小芸不再说话,转身上了车。车门砰地一声闭上,她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和我毫无关系,现在我们咫尺天涯。引擎发动,汽车徐徐地进入主干道,然后绝尘而去。
我再也没有把那台破电脑修理下去的兴致了,关门打烊。我骑上车,有心回父亲家一趟,和那个浑小子好好算算账,但我很快偃旗息鼓了。也许到时挨骂的不是儿子,反而是我。老父亲自小就从不吝惜他的老拳,我挨过多少打早已记不清了。与其自找没趣,还不如回家为好。我到面条店里买了一块钱的面条,又在旁边的菜贩子那里拎了一捆菠菜,回了我的狗窝。
一切都静下来,我钻进卫生间,突然间想自慰。拉开裤链,几分钟就完事了。我想起了我和聂小芸的从前,曾经我们缠绵过,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其实在她和我摊牌之前,已经有端倪可查,只怪我太愚钝。至少三个月吧,聂小芸拒绝和我做爱,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身子不舒服。我没有霸王硬上弓,虽然我算不得谦谦君子,但我自认为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那段时间,聂小芸好几次向我提起过柳絮,说:“你别瞒我了,我知道你喜欢她。”
我说:“扯淡。”
聂小芸说:“有天晚上柳絮骑电动车带着你,你搂着她的腰,我都看见了。”
我张口结舌。
“如果你们有意,我不阻拦。”
“胡说什么你?”
直到后来,我才恍然大悟,这是聂小芸设下的伏笔。一个女人主动把自己的男人推向别的女人,心中必定有鬼,可我那时还以为她在吃醋,实在幼稚得可以。
日影西斜,我再次来到阳台上,除了玩弹弓,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可做。那只老猫又出现了,领着它的一众子女,在草丛里戏耍。但我很快发现了附近的另一只黑猫,凭直感判断为雌性,因为老猫正在发出求欢信号。不久之后,老猫就丢下孩子,和黑猫消失在草丛深处,只有叫春声破空而来。我突然对这只老猫充满憎恶,甚至仇恨。它多像我曾经的偶像林建春,在一个又一个女人身上寻找灵感。而柳絮呢,却像一只无辜的母猫,在林建春的手里开始流浪。
我拉开弹弓,对着草丛茫然地射击。
父亲来电了,劈头一句:“你给我滚回来!”
我知道老爷子来者不善,幸好刚才没回去,要不然不知我会狼狈成什么样子。我急中生智撒了个谎,说我在外地参加笔会,三天后回去。在遥远的岁月里,为了躲避这个老头子的拳头,我把撒谎这门功课已修炼得炉火纯青了。
电话旋即变成了忙音。
之后是冷湖,口里似乎嚼着口香糖:“打听到柳絮的消息了吗?”
我说:“没有。”
“你小子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打听?”
“怎么会,你呢?”
“没有。”
“板蓝根呢?”
“也没有。”
“哦,那就继续打听吧。”我说。
冷湖长叹一声:“见鬼。”
7
暮色汹涌而至,我拿着手机,一直在犹豫。我的确没有打听柳絮的下落,也许潜意识中,我真的有一种莫名的恨意,我觉得她“脏”。我既拒斥她,又放不下她。但她现在失踪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我都不能袖手旁观。我想给林建春打电话,或许他知道柳絮的下落,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不能排除。我把犹豫的时间用来做面条,吃过后我终于选择了放弃,因为向他打探柳絮的事情,让我有一种耻辱感。
我又打开柳絮的朋友圈,还是老样子,拨她的号码,仍在关机。难不成她人间蒸发了?在死寂的静夜里,我开始诅咒林建春,冷湖和板蓝根骂得对,我不该给林建春修电脑。也许长期以来我一直对林建春顶礼膜拜,所以我没勇气拒绝。于是我鄙视自己,生就的没出息,改不了。
柳絮离婚不久,就和林建春分道扬镳了。我和冷湖、板蓝根一度颇感欣慰,觉得柳絮做得对,这是迷途知返。但我们谁也没想到柳絮会受伤那么深,有一天她打电话给我:“平哥,你能陪我坐坐吗?”我说:“好的,叫上冷湖和板蓝根行吗?”柳絮说:“嗯。”
我们没有去饭店、茶社、咖啡馆,柳絮不愿到任何公众场合去。最后,我们决定去冷湖家集合,因为冷湖光杆一人,他那里最合适。冷湖是个独身主义者,但并不禁欲。
冷湖买了几个菜,沏了一壶绿茶。几杯酒过后,柳絮突然号啕大哭,我们谁也劝不住。板蓝根说,就让妹妹好好哭一场吧,她一定受了大委屈。后来,柳絮倒在我怀里,泪水浸湿了我的脖领。我有点尴尬,冷湖和板蓝根看着我,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最终,我把柳絮抱紧了。
“他说过要娶我的……”柳絮哽咽着。
“姓林的屁话你也信?”冷湖道。
“可是他发过誓的呀,”柳絮离开我的怀抱,有点歇斯底里,“他说过我离婚他也离婚,他要和我结婚的。”
“你太天真了。”板蓝根说。
我给柳絮的杯子里添了些茶,尽量不用过激的言词,轻声说:“他的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在乎。”柳絮说,“他过去怎么样,我真的不在乎,可他不该骗我,他把我骗得太惨了!”
在柳絮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们才知道,她竟然为林建春堕了一次胎。我们目瞪口呆,她和第一任丈夫几年都没怀孕,却对林建春毫不设防。
“我想要这个孩子,”柳絮说,“很想很想。”
“你傻呀!”冷湖把头别向一边,似乎感觉到了柳絮骨子里的某种下贱,脸上现出一丝不屑。
“林建春不同意,对吧?”我说。
“嗯,他不同意。”柳絮捂着脸,“我不能太自私,我不能害了他……他给了我五千块钱,让我做人流。我一个人去的,躺在手术台上,我好像死了……”
好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
柳絮说,好长时间,她总躲在没人的地方哭。那个孩子老是叫她妈妈,她听得真真的。是个女孩儿,她确认那是个天使一样的女孩儿。她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她的灵魂飘飘荡荡,好像与她的生命脱离,在无尽的空茫中飘游。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久,她终于平静了,毕竟她还有林建春。然而她离婚后,林建春非但没有兑现诺言,反而有了别的女人。
实话说,这一点也不奇怪,让我匪夷所思的是,柳絮第一次婚姻已经那么轻率,在和林建春的交往中,为何又如此唐突?爱情这玩意,是不是让所有的女人都成了糊涂虫?但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美满的婚姻也不乏其例,比如我和聂小芸。那时我和聂小芸关系还很好,所以我只能把一切归结于命运。
那晚柳絮喝多了,离开冷湖家时已是子夜,她说:“平哥,你送送我吧。”
我骑着电动车,柳絮在身后抱着我,脸埋在我的右侧脖颈上。长街空旷,弯月孤独。我骑得很慢,生怕柳絮不小心掉下去。我们的身影游移在悬铃木的暗影里。转过两条街,柳絮忽然想吐,我扶着她在路边吐了一阵,然后坐在路牙子上。路灯照着她脸上的泪痕,我轻轻地为她捶背,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
“为一个花心男人,不值。”我说。
柳絮惨淡地笑了:“过去了,从今晚开始,一切都过去了。”
“这就好,一定要想开些。”
柳絮下意识地握住我的手,我没拒绝。她的手很凉,那应该是她心脏的温度。
“平哥,我解脱了,真的。”她说。
我点点头,看了看消瘦的弯月,说:“不早了,咱回家吧。”
柳絮的出租屋在城中村一座民居的三楼,离婚后,她就搬到了这里。我搀着她上楼,她晃得厉害,我们不时蹭着墙上的灰尘。开门时,她已无法把钥匙对准锁孔。我替她打开门,一室一厅,陈设非常简陋。我把她扶到床上,又为她烧了一壶开水,沏了茶,说:“你好好睡一觉,我该走了。”
柳絮拉住我的手:“你陪陪我,好吗?”
“小芸会着急的。”我抽出手,迟疑了一下,走出房门。
我知道柳絮想留下我,尤其是现在,她更渴望我留下。这不是第一次。我承认我喜欢柳絮。在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被她的气质征服了。那是在一次创作交流会上,柳絮晚到了几分钟。“对不起,我迟到了。”她羞涩地笑着,向大家鞠躬致歉。那天她穿了一件浅色呢质外套,天蓝色牛仔裤,白色的松糕鞋,脑后绾了一个精致的发髻。她皮肤特白,光洁玉润,眉毛淡淡的,眼睛不算大但有种迷人的韵味。我目测了一下,她的身高几乎接近一米七,亭亭玉立,气质卓绝。我的心怦然一动。我相信在场的人都会心动,包括冷湖、板蓝根,自然也包括林建春。
后来,我们很快熟了,柳絮成了我和冷湖、板蓝根的好友,经常在一起吃饭,聊聊文学。有一次柳絮的电脑出了问题,我去她家给修,只是一个小毛病,一会儿就修好了。柳絮把她的文章调出来,让我提意见。我没想到她写了那么多,足有二三十篇的样子。我看了一部分,很为她的才情折服。柳絮说她也看过我的小说,很喜欢。我受宠若惊。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平哥,林建春是不是很色?”
“干嘛这样说呢?”我看着她。
“他总是约我,我觉得他不怀好意。”
“哦,”我欲言又止。那时,我是林建春的铁杆粉丝,我不愿说短道长,尽管林建春的绯闻早已名扬小城。
“他是个花花公子,我听说了。”
“林老师是大家。”我王顾左右而言他。
“我知道。”柳絮莞尔一笑。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知道她生活得并不幸福,但也仅仅是感觉而已,柳絮对此讳莫如深。至于林建春,柳絮从未赴约。秋天的一个夜晚,我喝多了,柳絮说:“平哥,上车,我送你。”我有点不好意思。她的电动自行车不大,我坐上去没法和她保持距离。“你还害羞呀?”柳絮笑起来。我半推半就坐上去,身子尽量后撤。路上,柳絮说:“你可以抱着我的腰,我批准了。”我不能不心猿意马,小心翼翼地把手环在她腰间,再之后我就把她抱紧了。这是我唯一一次坐她的车,谁能想到被聂小芸看到了?可很长时间里,聂小芸从未提及。
世事难料,不是吗?有时甚至荒诞不经。我被柳絮邀到家里几次,都是她丈夫不在的时候,她向我发出明确信号,但我都婉拒了。我能感觉到她对爱的渴望,可我心里有聂小芸啊,我不能亏欠她。我和聂小芸称得上两小无猜,高中时有次郊游,我曾经背她过河,结果失足磕破了膝盖,鲜血直流。我保持着跪立的姿势,尽量不让聂小芸落水。聂小芸哭着说:“平哥,将来我要嫁给你!”她的家境比我好,但她真的兑现了诺言,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我这个穷工人。为此,我不可能做出背叛她的事。柳絮后来经常对冷湖和板蓝根说,平哥是个好人。但我这个所谓的好人,最终却比谁都狼狈。聂小芸离开了,柳絮投入了林建春的怀抱,谁能想到呢?
8
父亲那里我还是要硬着头皮回去一趟。
这里是煤矿的棚户区,儿子就读的初中离此不远,来去都方便。房顶的红瓦有多处凹陷,支撑它们的木檩被岁月压弯了。好在有一个小院,院子里有一株桃树和一株梨树,花期已过,绿叶蓬勃。树荫里摆着一方石桌,父亲有时会和他的老弟兄在这里下几盘象棋,或者喝酒吹牛。还有几只懒洋洋的鸡,在墙根下慢条斯理地啄虫子,它们躲在城市的边缘,倒显出几分清幽。
为了讨好老爷子,我狠狠心买了一只猪耳朵和一个口条,老爷子喜欢这一口。然而不出所料,父亲脸色阴暗,对我的到来报以十足的冷漠。快活的是母亲,打量着我说:“平儿,你瘦了。”我说还好。母亲接过猪耳朵和口条,说:“我去烧几个菜,中午好好在家吃顿饭。”父亲却背着手说:“吃什么吃!”母亲顿时缄口了,她怕父亲,怕了一辈子。
“你来干什么?”父亲瞪着我说。
我向他陪笑:“这不是来看看您二老吗?”
“不需要!”
我坐下来,感到难堪。从小到大,我和这个倔老头似乎是天生的仇人。我知道他用煤矿工人的拳头一心想把我修理成人中龙凤,但我辜负了他。
这样尴尬地待了半小时,父亲说:“你走吧。”
我说:“我想见见我儿子。”
“见什么见!”父亲火气很大,“还想在我孙子面前耍威风吗?”
我张口结舌。他大约忘了,对儿子进行武力教育正是继承了他的传统。但仅继承而已,既没发扬,也没光大。我没他那么大力气,他可以把地球凿穿,我只能拿起一把小小的螺丝刀。
“这点钱,您拿着用。”我把一叠钞票放在油漆斑驳的木茶几上,不多不少,两千块,是聂小芸留下的全部,我分文未取。
父亲却摆摆手:“快走吧,我孙子就要回来了。”
我和母亲打了个招呼,竟看到母亲汪着两眼泪,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再说点什么,却哽住了。我走出门,跨上车后,父亲追了出来,似乎有话要说。
“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个东西?连个老婆都看不住!”他说。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把电门拧到底部,疾速离开。老爷子这句话,带给我的并不是羞惭,羞惭对我来说已经麻木了,而是彻骨的疼痛。
儿子从校门口出来的时候,我正站在马路对面,这小子把书包挂在胸前,表情木然。他好像没有朋友,别的同学三五作伴,嬉闹说笑,却没有人理他。他也似乎没有兴趣和别人搭讪,一边走一边踢着一个酸奶的包装盒。有几次,包装盒窜到了马路上,他走过去,捡到人行道上接着踢。我看着他消失在街道拐角,双眼不觉迷蒙了。
二十分钟后,我坐在山坡上,从这里可以俯视父亲的瓦屋。自然,瓦屋里的一切我无从知晓。我想象着父亲吃猪耳朵和口条的样子,他应该还会喝两杯。母亲一准在为我的儿子夹菜,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他吃两个大馒头绝对没问题。五月的日头像个愣头青,和我父亲一样,喜欢吹胡子瞪眼。日光已经有些焦辣,我把灰色夹克脱掉,团起来垫在脑袋下,眯起眼睛打盹。我听见聂小芸说:“起床了,懒狗。”我又听见柳絮说:“平哥,你是个好人。”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头已经卡在西边两座山峰的V形凹谷中了。
我感到饥饿,但什么都不想吃。回到家,我接到省城一个朋友的电话,朋友原在县文联上班,几年前辞职下海了,在省城开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据说生意不错。我们已经有阵子没联系了,他是个大忙人,不联系我理所应当。
“来省城吧。”他说。
“有事吗?”我不明所以。
“你在家摆弄破电脑,挣个仨瓜俩枣不够塞牙缝。”他说,“跟我干吧,有钱大家赚。”
我愣了会儿神,就好像是天上掉馅饼。我不知道我何德何能居然进了他的法眼,是我时来运转,还是他境界大升,成了活菩萨?
到后来我终于明白,他给了我一个耻辱的职位:枪手。
“很简单的,就是花点工夫而已。”他继续说。
我说:“让我想想吧。”
“一周如何?”他说,“想干的人多了,自家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他顿了顿,又强调了一句,“时间不等人,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我说:“明白。”
做一个文字枪手,过去我还真没想过。其实,他那个项目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挑战性,就是一些资料的搜集整理,一套5卷,一共4套,每卷20万字。我负责其中一套,另3套分给其他枪手,事成后我可以得到10万元辛苦费。这笔酬劳对我颇具诱惑,如果我放下那点可怜的自尊,一切都迎刃而解。
问题是,尽管我落魄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可我自尊还在啊。
我来到阳台上,习惯性地去寻那群猫。它们的确在,老猫在地上悠闲地打滚,猫崽们互相追逐嬉戏,让渐浓的暮色充满动感。我看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我猜测大约是冷湖或板蓝根,拿出手机一看,竟是林建春的。犹豫片刻,我还是接了。
“陈平,问你个事。”他开门见山说。
“你说。”
“知不知道柳絮在哪儿?”
我感觉手抖了一下。他居然也在找柳絮,除了无耻,我再找不到别的词形容。
“干什么?”
“这你别管。”
“去你娘的!”我第一次向这位曾经的偶像爆了粗口。
叫春声再次响起,一只白色母猫在草丛的边缘现身,老猫显然是情场高手,泰然不动,大有愿者上钩之势。我顷刻间产生一种冲动,冲动被仇恨注满,烈焰熊熊。我下了楼,决定当面会一会这只老猫。
白色母猫听到我的脚步声,仓皇逃遁。猫崽们也在草丛里躲起来。但是老猫镇定自若,尾巴轻摇,原地看着我。我把手插在裤兜里,弹弓和子弹都在那里。
我说:“你很逍遥啊。”
老猫的眼神很有些示威的味道,我好像听到它在说:“羡慕吧?嫉妒吧?恨吧?”
“流氓!”我怒斥它。
它似乎在笑:“流氓怎么了?”
我把弹弓掏出来,对着它。它后退了一步,又站定了。
“怕不怕?”我说。
“怕你是孙子。”它抖了抖胡子。
我把子弹装入皮囊,拉开皮筋,瞄准它趾高气扬的脑袋。
“现在跑还来得及。”我说。
“有种,你来啊。”它把脑袋晃了晃。
看来它真的成精了,以为自己是王者,妻妾成群,藐视万物。我听到了我的磨牙声,听到了我的血冲击头顶的汩汩声,听到了我头发直立的嘎嘎声,黑暗正试图包庇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我不能再等了。
“林建春,你受死吧!”我说。
9
柳絮成为动物保护志愿者是在第二次婚姻结束之后。
事实上,她嫁给那个保安让我们都有些出乎意料,因为她离婚才三个月啊。我们原以为她会很长时间沉浸在林建春留给她的伤痛里。但她像一株山花在晨光中醒来,对着朝阳伸个懒腰,抖一抖身子,那些悲伤便如朝露滚落了。她真的和大多数女人不同,我们并不真正了解她。婚礼没有仪式,只有一些亲友在一起吃了顿饭。那个保安大她十岁,古铜色脸膛,中等个子,样子很敦厚。后来柳絮和我们小聚时,说保安丧偶多年未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说时脸上有踏实的幸福,看起来她对这桩婚姻很满意。
“他人真的很好,像一个老大哥。”柳絮说。
我们唯唯的,只有祝福。
“还有啊,”柳絮很兴奋的样子,“他特别爱读书,光《水浒传》就读过三遍。”
但是很遗憾,这次婚姻仅仅持续半年,保安就患了肝癌,微薄的积蓄一扫而空。柳絮哭着向我们借钱,我们只能尽己所能,三个人凑起来,也不过杯水车薪。保安很快撒手人寰,留下一屁股债。柳絮以泪洗面,对我们说,借的钱她一定会还的。
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柳絮总有些魂不守舍,而且健忘。她几次把钥匙落在冷湖家,还有一次手机就在手上,她却茫然四顾:“我的手机呢?啊,我的手机呢?”我们很担心她扛不住了,两次婚姻打击,再加上林建春这个骗子,她会不会沦陷下去无力自拔,甚至精神出现问题?
“咱们要照顾好柳絮。”冷湖说。
板蓝根眉宇间凝着苦楚,好像柳絮的遭遇一刀一刀刻在他心上。我知道他同样喜欢柳絮,或许比我和冷湖更甚,他只是不言明罢了。
“可怜的妹妹啊。”他有些哽咽。
我们想方设法让柳絮开心,隔三岔五就小聚,冷湖家自然是大本营。我对柳絮说:“你好久没写文章了。”板蓝根说:“是啊,妹妹的文章真好,我们都期待着。”冷湖说:“写吧写吧,别把你的才华荒废了。”其实,我们只是想让柳絮有所寄托,借以转移那些沉痛的过往。
但柳絮摇摇头,说她不想写了,觉得文字是最可恶的东西。它们躲在纸上,潜入岁月,然后某一天突然现身,提醒着你所有的不堪,刺痛你,嘲笑你。她删除了电脑上所有的底稿,一些刊有她文章的报刊也烧掉了。
看起来,她已万念俱灰。
然而,后来有一天,冷湖说:“看到了吗?柳絮笑了。”
我有些诧异:“在哪儿?”
“朋友圈,快看她的朋友圈。”
于是我看到了流浪狗和流浪猫,看到了抱着这些小可怜的柳絮,她的确笑意盈盈,那些小狗小猫在她怀里就像乖弱的婴儿。
冷湖说:“今晚到我家来,咱们庆贺柳絮重获新生。”
这句话说得不错,柳絮的确有新生之感。我去得稍晚了点,因为一个客户急用电脑,我必须为他处理好故障。走进冷湖家,他们已经喝掉半瓶酒了,满屋酒气。我看着柳絮,她的脸被酒精浸得红扑扑的,眼里也有了神采。茶几旁边,两只小狗正在津津有味地啃着骨头。我注意到这两只小狗都穿着漂亮的衣服,爪子上还穿着小小的鞋子,颈上套着两米多长的狗链,链子的另一端套在柳絮脚脖上。
“平哥来晚了,罚酒三杯。”柳絮说。
我确认柳絮满血复活,这或许要归功于那些弱小的生灵。冷湖把三杯酒斟到碗里,递给我:“快,快,喝起!”
我一饮而尽。
这个晚上几乎成了柳絮的独角戏,我们都是听众。她说流浪狗和流浪猫有多么可怜,又有多么可爱;她说做一个动物保护志愿者有多么神圣,这是一项拯救人类良知的事业;她更诅咒人类,完全无视那些生灵的尊严,需要时牵在手里,厌弃时一脚踢开。而这时,我恰恰给了小狗一脚,它的爪子抓了我的膝盖,似乎想坐到我腿上来。
“你干什么?”柳絮怒视着我,“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尴尬地笑笑,说实话,我不喜欢它们。
“你向小狗道歉!”柳絮不依不饶地说。
我只得对那只小狗说:“对不起,我错了。”
柳絮把小狗抱在怀里,抚摸着,好像它很受伤似的。过了一会儿,柳絮说,她救助的好几只流浪狗都是受了伤的,有一只腿被打瘸了,有一只眼被打瞎了,还有一只被割掉了半只耳朵。她亲眼看见过一个小孩儿踢一只流浪狗。“天哪,”柳絮捂着胸口,“小狗有罪吗?它何辜被人类欺凌?该死的人类!”
最后这句话无疑打击面太大,柳絮莫非忘了我们都是人类?我想辩驳一下,但冷湖向我使眼色,我随即缄口。柳絮接着说,这些小猫小狗,即便被人类糟蹋成这样,但只要你对它好一点,它仍然信任你,跟着你,爱你。它们太善良了,它们的善良反衬了人类的邪恶。在柳絮痛诉完人类的不堪后,她做出最后的结论:世界上没有比人类更残忍的物种。
“你们说,对不对?”
“对,对,”我们同声附和。
“平哥,你要有爱心。”柳絮对我的不满似乎还未消除,“你们以后遇见流浪狗和流浪猫,要多关心它们。你们记得给我打电话,让我带它们回家。”
我们说:“一定。”
不管怎样,柳絮能走出来,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不过在我看来,柳絮的表现多少有那么点神经质。我相信冷湖和板蓝根也会有同感,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此后的日子,我们和柳絮见面的频次明显降低,她投身于神圣的事业,忙得不亦乐乎。朋友圈里不断出现新的小猫小狗,她为它们洗澡,修剪毛发,还为它们化妆,缀上祈福的小铃铛。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恶梦,惊醒时额际的血管嚯嚯狂跳。聂小芸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我说:“没事,睡吧。”聂小芸把手在嘴边吹了吹,说:“你刚才拼命打我的手。”我很不好意思,借故去卫生间,到阳台上抽了支烟。
我梦见了柳絮,准确地说,是她身旁的猫和狗。那些猫和狗扑到我的身上,撕咬我,发出震耳的狂吠。我看见了自己的血和骨头。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一直担心柳絮被那些流浪动物伤害,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10
那只老猫不见了。
我不能确定那天是否射中了它,暮色隐没了子弹的去向,但我确定听到了它的惨叫,它逃掉了。我以为它还会回来,依它的性格,不该就此罢休,应该卷土重来才对。然而除了那群猫崽,它却再无影踪。我竟有些失落,好像失去一个长久的对手。
明天就是省城那位朋友给我的最后期限,这几日他又催过几次,说时间紧迫,必须马上开工,别的枪手都已经到了。可我依然拿不定主意。不是自尊,我彻底想通了,自尊对我来说连个屁都不算,可究竟为何,我也说不清。
打探柳絮的下落一直没有进展,冷湖和板蓝根都有些沮丧。我甚至提出要不要报警,冷湖说那样怕不好,会弄得满城风雨。板蓝根也是这个意思。我说:“那就继续打听吧。”
这一天无比难捱,一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柳絮会不会死了?那些猫狗会不会真的伤害到她?我究竟要不要去省城?我一遍遍翻看柳絮的朋友圈,希望奇迹出现,但三个月前的画面静止不动,一切都像是停滞了。我试着再拨打她的电话,仍旧关机。关机,不是停机,这多少算个安慰。
如果没有第三次婚姻,柳絮会不会好一点呢?或者,如果我早知聂小芸有一天会离我而去,当初我就不该拒绝柳絮?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倘若我答应了她,与她珠胎暗结,没准现在我们就生活在一起了,儿子也有了后妈。但这些假设太过无谓,没有一点意义。
其实,柳絮第三次结婚,我们根本想不到。我以为她的心已经伤透了,怎么可能再去接受一个男人呢?但她真的接受了。那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小老头,开一家超市,日子倒也殷实。最初我们谁都不知道,柳絮一直保密。直到后来冷湖碰巧去那家超市买烟,老板娘居然是柳絮。柳絮见瞒不住了,只好说出实情。看得出,她很有些难为情,毕竟丈夫那么老,而且鼻翼上有一颗豆大的黑痣,像一只苍蝇趴在那里。柳絮邀请冷湖去家里喝酒,然后给我和板蓝根打电话。我们很快赶到了。
“我老公,老关。”柳絮指着身旁的小老头向我们介绍。
我和板蓝根愣了一下,忙笑着叫关哥。
“自己人不用客气,”老关拧开一瓶酒,“放开喝。”
一群猫和狗凑过来,身后无一例外地拖着狗链,柳絮拿着鸡骨头,招呼它们去了阳台。
“我这里真成狗窝了。”老关打趣道。
老关酒量奇大,我们谁都不是他的对手。柳絮间或过来添几次茶,其他时间都在陪小猫小狗。临别时,老关说:“我不行了,先睡,让柳絮送送你们吧,以后常来玩啊。”我们说关哥随意,其实我们一直在等待和柳絮单独说话的机会。
站在街边,场面有一些尴尬,柳絮低着头,手指绞来绞去。我这才注意到她做了美甲,图案在灯色中有些朦胧。她是个爱美的女人,这一点还没有改变。冷湖埋怨:“又成家了,怎么也不给我们说一声?”柳絮说:“你都瞧见了,一个老头子,我哪好意思。”板蓝根关心的不是这些,他说:“老关对你好吗?”柳絮说:“还好吧。”
我听出柳絮的回答有些勉强,思忖片刻说:“祝福你吧。”
柳絮瞟我一眼,我读出了她眼神中的一抹幽怨。
“我还要回去照顾我的小可怜们,它们见不到我会着急的。”柳絮向楼上望了望。我说:“快回吧,我们也回。”但是柳絮忽然想起什么,说等一下。她从衣袋里掏出三个信封,上面都写了名字,分别递给我们:“这是欠你们的钱,看我,差点就忘了。”我们来不及回答,她就小跑着回去了。
这次小聚距聂小芸向我摊牌大约有半年的样子,而早于我和聂小芸分手两个月,柳絮已经和老关结束了。老关嗜赌,把超市也抵押出去了。后来在冷湖家里,柳絮说他们曾经打了一架,老关打破了她的头,她用菜刀砍伤了老关的胳膊。老关说:“你给我滚,狗婆娘!”我无法想象一个女人带着一群流浪狗和流浪猫走在大街上的样子。但我一直困惑,她为何会轻信一个猥琐的老男人?就像她说的那些小动物,只要对它好一点,它就会信任你,跟着你,爱你。也许是柳絮一个人飘零在我们这个小城,太缺乏安全感了吧?她需要依靠,需要庇护,需要一个家。而这些,我都给不了她。
“林建春还在纠缠我。”柳絮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说。
“老子宰了他!”冷湖道。
“算了。”柳絮苍白地笑了一下,“我已经把他拉黑了。”
那段日子,我曾经多次产生过冲动,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抱一抱柳絮。但是,我没有付诸行动,好像看到聂小芸一直在身后看着我。柳絮去冷湖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她又在城中村租了一间房。我去过,她没让我进屋。
“我是个晦气的女人。”她说。
“你别这样……”我眼里大约有了泪。
“我有我的小可怜们,挺好的。”她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冷湖和板蓝根也去过几次,和我一样被婉拒门外。冷湖说:“咱得帮她。”我说:“怎么帮?”冷湖说:“不见面,就微信上多聊聊,没事打个电话。”板蓝根说:“可以,慢慢来吧,我们要把她的心捂暖。”
我抬头看看天,说:“捂得暖吗?”
如果说上苍总和柳絮过不去,那么对我则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我担忧柳絮的时候,聂小芸竟然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了,如此果决,而之前一直不露声色。我怀疑她怎么能够做到的?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不觉得她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但她做到了,让我的人生一败涂地。我应该恨她,可我凭什么恨她呢?我应该感谢的是父亲,老爷子似乎有先见之明,为我起名为“平”,不是平安、平顺、平坦,而是平淡、平常、平庸。
自然地,我想到了柳絮,她在那夜发微信给我,问我幸福吗?我用确定的回答击碎了她的梦。现在,我自由了,冷湖说:“你和柳絮过吧,这可能是天意。”板蓝根说:“是啊,你们两个天造地设,你别嫌弃妹妹。”我把离婚的消息告诉了柳絮,在微信上,但她没有回。我还打过一次电话,她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就把电话挂了。
11
柳絮终于有了消息。
板蓝根告诉我的时候,已经深夜十一点了。他说,今天他给柳絮打了一天电话,就在刚才,电话居然通了。柳絮说,她一个人寄居在乡下,不想惊扰大家。她只是突然想发一个朋友圈,这才临时开的机。
“冷湖知道了吗?”我抑制着激动问。
“已经知道了。”
“好,我们明天就去看她。”
我还没挂上电话,听到板蓝根在听筒里“喂喂”了两声。我又把手机放在耳边,板蓝根说:“你先别挂。”
我说:“有屁快放。”
他沉吟了一下,说:“柳絮去过你那里。”
我一时怔住了:“来过我这里?”
“嗯。”
“什么时候?”
“不清楚,大概就这几天吧。”
“是她亲口说的?”
“对。”
我半天没醒过神来,柳絮既然来过,我怎么不知道呢?她是来找我吗?为何找我?又为何悄无声息?这事太过蹊跷了,真让人搞不懂。板蓝根没有撒谎的习惯,恶作剧就更不可能,我只能选择相信。
我打开柳絮的朋友圈,很奇怪,没有任何变化,不知她压根儿没发还是上了锁?
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与柳絮无关,与小城的任何人都无关。我梦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家伙站在瑞典学院的演讲台上,梳着大背头,胸前打着鲜艳的领带,满口流利的英语……到后来,我发现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左眉侧竟然长着一颗赭红色的痣,而这颗痣我再熟悉不过了,它属于一个名叫陈平的二手电脑商……我想我是笑醒的。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我扇了自己两个嘴巴。都沦落到了这步田地,我居然还会做这样荒诞不经的梦,还在灵魂某个荒草覆没的洞穴里,幻想着小蚂蚱蹦跶到大树上。当我又一次潜入梦乡时,却掉进了一片四无人烟的荒塘子里,我在污水中拼命挣扎着,就是游不上岸去……
第二天一早,接到了冷湖的电话,我以为他们到了,说:“马上下楼。”冷湖说:“先别急,我和板蓝根都要上班,中午出发。”我有些失望:“那你打什么电话?”冷湖说:“告诉你个爆炸消息,保证让你小子激动得学狼叫。”
“你就别卖关子了。”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林建春,哈哈!”冷湖笑得跟猫头鹰似的。
“到底怎么回事?”
“这狗日的昨天晚上嫖娼,给公安逮了。”
这的确是个奇闻。我知道小城早些年的确有色情场所,但这两年扫黄力度大,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似乎已经绝迹了。亏得林建春这只骚猫,犄角旮旯都能嗅见腥味。可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悲凉,那个昔日的偶像彻底土崩瓦解了。
“你怎么不说话呀?”冷湖对我的沉默显然不可理喻。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报应!”
冷湖说:“早他娘的该遭天谴了,活该!”说着笑起来,“你瞧吧,他那个当官的老婆不跟他离婚才怪呢。”
我依旧沉默,离婚又如何?也许林建春求之不得呢。他就像一株雍容的牡丹,老婆走了,会有更多的蝴蝶趋之若鹜。其实,昨晚临睡前我已经从微信群里获悉,林建春的一个中篇小说刚刚上了一家权威大刊的头条,赞美声、膜拜声不绝于耳。对于一个才华出众的小说家而言,那些花边绯闻又算得了什么?
将近午时,板蓝根借了矿上一辆破面包车,接上我和冷湖。车厢里放了一堆营养品,还有酒菜。我把几盒蛋黄派和巧克力放过去,柳絮喜欢吃这个。
冷湖盯着我,眼神诡谲地说:“你怎么打扮得跟个新郎官似的?”又说,“不过气色不太好,还有黑眼圈。”
我的脸顿时热起来。从早晨起床到下楼前,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镜子前,苛刻地挑剔着自己的形象,并且用聂小芸留下的发胶为那乱糟糟的头发定了型。现在,我感到心跳得厉害了,但必须得装作若无其事。
冷湖收了笑:“我懂……”
我不搭理他,转而问板蓝根:“你知道柳絮的准确地址吗?”
板蓝根目视前方,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只知道那个村,”他说,“到了再问吧。”
冷湖朝板蓝根背上拍了一巴掌:“你怎么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板蓝根轻叹一声:“还不知道柳絮会不会见咱们呢。”
“你什么意思?”冷湖把头往前伸,看着板蓝根的侧脸。
“她不想见人,昨晚我说咱们要去看她,但被她拒绝了。”
我心沉了一下。
“不见也得见。”冷湖说,“多好的日子,双喜临门,今天咱们一定要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
冷湖的兴致又高起来,诗人大概都这样,情绪特别容易冲动。我知道他所谓的“双喜临门”指什么,除了与柳絮重逢,林建春触了霉头无疑是喜事一桩。
借着手机导航,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村子。小城多山,这个村子就静卧在一条山坳里,林木苍翠,山花摇曳,倒是个清静所在之处。柳絮隐居此处,当初选择地点时一定下了不少工夫。
遇到一个放羊老汉,冷湖递过去一支烟,嘴巴也甜了:“大伯,跟你打听个人。”就把柳絮的形象描述一番。老汉眨巴着眼,好像想不起来。我和板蓝根拿出看家本领,又把柳絮的细节刻画一番,连她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都说到了。老汉突然一拍脑门:“你们是找那个疯女人吧?”
我们全傻眼了。
“天天领着一群狗猫傻乐,不是疯子是什么?”
我们没有和老汉再饶舌,道了谢就朝他指的方向驶过去。一所破旧的石砌平房,窗棂上没有玻璃,糊着蓝色的塑料单。房顶探出几丛野草,一些麻雀站在屋檐上,勾着脑袋若有所思。我看了看那扇朽裂的木门,没有上锁,门缝大约有一拳头的距离,应该是虚掩着的。
“在家,肯定在家。”冷湖说。
院墙也是石头堆砌的,不过一米来高,没有院门。我们走进去,隐隐听到犬吠和猫叫。我走在最后,心跳狂乱不已。我设想着柳絮现在的样子,她正在干什么,是否容颜憔悴?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冷湖第一个走了进去。他没发声。然后是板蓝根,也没发声。我在门前停了一下,舒了口气,迈过那条青石铺就的门槛。
在浓郁的酒气里,我看到了躺在地铺上的柳絮,她睡得很沉,打着轻微的呼噜。她的身边滚着一只酒瓶,墙角堆着更多的酒瓶。一群猫和狗警惕地望着我们,大多四散逃开,也有胆大的继续在柳絮身边伏卧。一只猫蹲在柳絮的腹部,冲我们喵叫。还有一只小狗,正用舌头舔着她的脸。柳絮的腿上、臂上套满链子,有多少只猫和狗,就有多少链子套在她身上。她一动不动,似乎被这些小动物囚禁了,如果不是呼吸声提醒她还活着,她真的就像一个死人。我看着她散披在地上的头发,竟有了一些花白。
冷湖终于叫了声:“柳絮……”
板蓝根鼻翼翕动,嗓门发哽:“妹妹……”
我却发不出声音来,像被人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
许久之后,我们放下手里的营养品和酒菜,默默地退了出去,把门轻轻掩上。面包车发动,没有人说话。山村渐远,道路渐宽,冷湖低头看手机,突然说:“看,柳絮的朋友圈!”
我连忙打开,一只黄色老猫的图片赫然在目。我感到眼熟,定睛细看,它僵硬地躺着,好像是死掉了。接下来,我看到了柳絮的文字:可怜的猫咪啊,我没能救活你,愿你在天国不再受伤害。那个用弹弓射杀猫咪的人,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我诅咒你!
冷湖说:“你们瞧瞧吧,日期正是昨天晚上。”
板蓝根把车停下,思忖了一会儿说:“昨晚她肯定设置了权限,她什么时候公开了的?”
我默然,手下意识地伸进左侧的裤兜,那弹弓还在,那子弹也在。
我们在我的小区附近匆匆告别。走进大门,我又踅身返回去,在一个鱼贩那里买了一些小鱼。来到楼下,我把小鱼放在那群猫崽经常出没的草丛中,然后拿出弹弓丢进了垃圾箱。我机械地上楼,开门,翻箱倒柜,收拾了一些行李,塞进那个搁置已久的拉杆箱。过了一会儿,我给省城的朋友发微信,只有三个字:晚上到。
我来到阳台上,猫崽们已经开始吃鱼了。我发了会儿呆,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滚吧,你快滚吧,滚得远远的!”犹豫了一阵,我又给聂小芸打电话,请求她以后抽时间多看看儿子。聂小芸说:“你什么时候动身?”我说:“下午两点吧。”
我想给柳絮说点什么,但我无话可说。我回到卧室,在床上躺着。后来,我把那张照片从枕头下拿出来,看了一会儿插进钱包里。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便提着拉杆箱下楼,在楼下意外地看到了聂小芸和她身后的红色轿车。
“我去送你。”聂小芸说。
她打开后备箱,我把拉杆箱放进去,然后她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我。我转过身来,也把她抱了一会儿。
“照顾好自己。”她说。
我看着天,眼角有热液滑下。
“送我到车站就行,我坐大巴走。”我说。
“还是把你送到省城吧。”
“不用了,你孩子太小。”
她没吱声。
车站也就十分钟的车程,加一下油门就到了。我向她挥了一下手,径直走向售票大厅。在玻璃幕墙的影子中,聂小芸一直站在那里。
大巴启动,熟悉的小城向身后奔跑,我看到了我的电脑修理铺,也许下次回来就可以转让了。路过一座立交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还没向冷湖和板蓝根辞行,冷湖的家就在立交桥的东侧。我给他们发了一模一样的微信:有机会来省城喝酒。稍后,又加了一条:照顾好柳絮。很快,他们就回复:哥们,好好混。柳絮有我们,放心吧!
收费站仿佛一座界碑,分开了我的昨天和明天,昨天已被岁月回收,只留下一个落魄者的背影。明天如何,我无从知晓。车驶上高速,越行越快。我看着窗外一闪即逝的白杨林,有些恍惚。我的眼前出现了很多流浪狗和流浪猫,还有那几十条套在柳絮四肢上的链子。这一刻我突然想,究竟是那些流浪动物囚禁了柳絮,还是柳絮以这样的方式控制了它们?就像她嫁给保安,嫁给猥琐的老关,也许他们在柳絮眼中是卑微的弱小的,是完全可以控制的,但她失败了。她控制不了人类,更控制不了命运,她能够控制的,只有那些流浪的生灵。我呢,又能控制了什么?此刻背井离乡的我,只是大巴车上的一个旅人,一个偶尔在白日梦里奔跑的梦游者。不久之后,我将成为一名蛰伏在省城的枪手。但我还不死心,我的确想混出个名堂来,也真心希望柳絮在某一天宿醉醒来后,能够抓紧命运的锁链。我闭了会儿眼睛,转头向后望去,小城已经看不见了,唯有五月的柳絮如花似雪,在天地间随风飞舞。
责任编辑:钟小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