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头传统与集体记忆
——以撒拉族传统婚礼中的说唱为例
2022-01-01陕锦风
陕锦风
(青海民族大学,青海 西宁 810007)
在20 世纪初, 西方学者对人类的记忆和回忆的研究主要从心理学和神经学的角度进行,认为记忆和回忆是个体的思维活动。 直到20 世纪20 年代,对于回忆和记忆的研究视角转向集体性。 集体记忆研究的鼻祖当属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他认为一个族群的“集体意识”是由族群共同体的共同记忆创造的,对加强族群成员的认同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认为这些共同的记忆成为该族群描述和构建他们自己事实的一种方式。 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是涂尔干的弟子, 也是社会记忆理论的先驱人物和主要倡导者。 他首次将记忆赋予了社会学意义,认为记忆是一种社会现象,并具有一定的社会参照框架,正是因为这种框架,我们才形成和保存了个人记忆, 而集体是记忆和回忆的主体。[1]集体记忆又称群体记忆,哈布瓦赫在其《记忆的社会性结构》一文中首次提出该概念,并将其定义为“一个特定社会群体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而社会交往及群体意识是保证集体记忆传承的条件。 ”[2]哈布瓦赫用集体记忆概念讨论人群如何整合为一个集体,认为集体记忆保证了集体的特性和连续性。 同时,哈布瓦赫认为集体性记忆与人类早期无文字口传时代的历史息息相关。 而在国内,台湾学者王明珂对集体记忆也有相近的观点和认识,他在著作《华夏边缘》中结合华夏民族发展史,对社会记忆、 集体记忆和历史记忆也进行了深入探讨,认为“记忆是一种集体社会行为,人们从社会中得到记忆,也在社会中拾回、重组这些记忆。 而每一种社会皆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借此该集体得以凝聚及延续。 ”[3]
一、 口头传统与集体记忆
民间口头传统是一个族群集体记忆的重要载体,它既是文化记忆的媒介,又是构建民族记忆的重要方式。 在民间文艺学中,口头传统主要是指民间的语言表达艺术形式,如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史诗等就是传承族群文化和历史记忆的无形符号。但在许多情形中, 口头传统还和表演艺术密切相关,并且与民族认同发生联系,而族群认同又是理解口头表述的前提。 这些由讲述者和听众共享的知识,就构成了一个族群的“制度”和“传统”的内容。
德国历史学家扬·阿斯曼提出了文化记忆理论,扩展了集体记忆的内涵和外延,他认为集体记忆有交流记忆和文化记忆之分。 其中,交流记忆指的是一个集体的成员通过日常接触和交流建立起来的记忆,其承载者是个体,其存在和延续的手段是口传,因此它是短时记忆。 而文化记忆不依附于日常交往,其特点反而是与日常拉开距离,其承载者包括一个社会或一个群体在一定的时间内必不可少且反复使用的文本、节日、仪式、符号、纪念碑等内容,所有成员借助这些载体确定和确立自我形象,这与他所处的特定空间与时间密切相关。
撒拉族历史上没有保存下来本民族文字,文化的传承主要靠口耳相传,口传文化在撒拉族文化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撒拉族传统婚礼以其鲜明的艺术特色、独特的民族风格在中华各民族婚俗中独树一帜,是撒拉族文化最具民族性、地域性的表现形式之一, 并于2007 年进入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 撒拉族传统婚礼中贯穿大量的说唱表演,集中体现撒拉族口头表演传统的独特性,并呈现出族群的集体记忆,可从中看出其历史对文化的记忆作用。在撒拉族迁徙和发展的历史长河中, 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口头传统。 这些口头传统是其文化发展的根基,折射出该群体共同的民族特性和文化特征。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在他的著作《传统的发明》中将仪式与传统结合起来探讨,认为传统与仪式是一个无法彼此分裂的结构共同体,仪式本身就是对“传统”的演绎和表现。[4]涂尔干在其《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表达的观点和霍布斯鲍姆的有相似性,他认为想要了解一个社会的关系是如何被结构的, 最好的途径就是通过仪式,准确地说就是要观察和分析仪式。[5]扬·阿斯曼在《文化记忆》一书中也有同样的观点,认为仪式和节日构成了一个族群的文化记忆的“首要组织形式”,并且认为在无文字社会中, 集体成员要获得文化记忆,只能自己亲临活动现场,通过身临其境的方式
感受和体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节日的反复举行,使得活动仪式有了固定的程式。 仪式成为表达和继承民间知识的主要途径,也成为文化活动再生产的主要路径,而仪式性的重复在空间和时间上保证了群体的聚合性。[6]王明珂则认为“一个族群常以共同的仪式来定期或不定期地加强此集体记忆,或以建立永久性的实质纪念物来维持此集体记忆,或民族国家以历史教育来制度化地传递此集体记忆”[7]撒拉族正是通过婚礼这样的集体仪式来获得民族记忆与文化记忆。
二、“撒赫稀”:撒拉族婚俗记忆
“撒赫稀”在撒拉语中是“哭嫁歌”的意思。 在新中国成立以前,撒拉族普遍实行早婚制度,一方面源于宗教教义的规定,另一方面为满足本民族人口快速增长的急切需要。 撒拉族女子一般在9~12 岁就可谈婚论嫁,而且儿女的婚事,必须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时新娘大多未成年,就由父母做主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 对于新娘来说,对出嫁都会产生各种疑问和困惑,通过唱“撒赫稀”表达对父母重男轻女、包办婚姻的不满情绪。 “撒赫稀”作为撒拉族宴席曲或民俗曲的一个组成部分,以它独特的音调和内容体现出撒拉族独特的婚俗文化,在特定的历史阶段和生存环境中,哭嫁习俗在撒拉族中不断传承和发展,表现出了哭嫁歌这种特定民间艺术形式的内涵和意义。 “撒赫稀”的歌词内容基本上表现的是新娘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式的婚姻的无形抗争,反映出了特定历史时期撒拉族婚姻的状况。 这些哭嫁歌对研究旧社会撒拉族买卖与包办婚姻状况,以及撒拉族特有艺术形式和生活礼仪有非常高的参考价值。
出嫁当日,新娘开始唱“撒赫稀”,来抒发对父母、对亲人的不舍之情,表达对将要面临的陌生环境与未来的恐慌,以及对封建婚姻制度的不满。 诸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 伴随着频繁抽泣的哭唱,新娘边唱边被扶着走出闺房,一直哭唱直到婆家门口。 新娘的哭唱如泣如诉,悲戚伤感,催人泪下,护送的众人无不掩面抽泣。 新娘唱道:
……
地里的青稞燕麦一块儿长高/青稞熟时收回家了/而燕麦却撒在地里了/把儿子当成金子者留在家里/而把自家的阿娜(撒拉语,即女儿、姑娘)们赶出去了/把别人的阿娜当成金子者抬进来。
好心肠的叔叔们啊/我今天盘上长发戴上了盖头/这好像是小马驹戴上了笼头/拉到人家的家里/尽管你们帮不了钱财/但只求你们说句好话/这比千金万银也强得多。 (把自己比喻为戴了笼头的马驹)
长像好看的婶婶们啊/我今天穿上了长袍和绣花鞋/这好像是马备上了漂亮的鞍子要出门/尽管你们帮不了钱财/但只求你们迈开脚步背两桶清水/这个恩情总比黄河水清。[8]
……
撒拉族“撒赫稀”内容丰富,包括哭叔叔、哭婶婶、哭阿大阿妈(即爸爸妈妈)、哭哥嫂、哭姐妹、哭邻居、骂“嫂吉”(即媒人)等,展现出撒拉族婚礼文化的独特性和历史性,也体现出“撒赫稀”的多方面的内涵:首先,新娘埋怨父母把羽毛未丰的自己嫁出去, 抱怨哥嫂把还未长大成熟的小妹狠心出嫁,表达了对男尊女卑社会现象的谴责。 男女性别的不同,决定了男女社会身份和地位的巨大差别,这自然会引起新娘内心的不满,因此,新娘对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等社会现象进行谴责是撒拉族哭嫁歌最重要的内容。 其次,向亲戚邻居们哭诉自己眷恋和不舍往日的生活, 对现在华丽的嫁衣毫不喜爱;向阿姑、姐姐们哭诉自己还未掌握很多的持家本领担心到婆家不受待见,表达了对未来生活的担忧。 女子出嫁是身份的转换,从女儿到媳妇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角色转换,是女性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因此,新娘一方面告别女儿身份,表达对往日的生活的眷恋不舍之情;另一方面对即将变成媳妇身份所应承担的职责和义务感到恐慌。 第三,对“媒妁之言”进行控诉,因为在新娘看来,媒人既是婚姻的牵线人,也是悲剧的制造者,所以在整个哭嫁过程中,媒人自然就成为新娘抨击的重点对象,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懑。
毋庸置疑,撒拉族哭嫁歌作为撒拉族民间特有的口头传统艺术,它不仅体现了撒拉族传统妇女对生活、婚姻的真切体验,也蕴含着撒拉族族群集体的思想情感与道德审美观念。 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撒拉族“哭嫁歌”所具有的鲜明的民族特色、别致的艺术风格、独特的音乐形式,已趋于衰微和濒临消失,只在少数村庄保留有原有的样式,传统的撒拉族“撒赫稀”现在只有个别老人能够演唱。 现如今的撒拉族婚礼上,人们只在个别时候能听到新娘吟唱的《撒赫稀》音调,但其演唱的形式与内容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内容由哭诉变为歌唱美好爱情、表达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及对父母的感恩之情,风格也由原先的哀怨、悲伤变为欢快,轻松。
三、 “吾如乎苏孜”:撒拉族伦理道德记忆
节日和仪式也是口头表演和文本生成的时间窗口,民间文学表演活动构成了节日和仪式的重要内容。 撒拉族传统婚礼进行到第二天,在男方家举行的婚宴上,女方家人请出一位能说会道、善于辞令的长者,或者请一位知识渊博的民间艺人,表演“吾如乎苏孜”。 “吾如乎苏孜”在撒拉语中的意思是“婚礼祝词”,也是讲给在场的众人及亲家的嘱托之辞,所以也称为“亲家之言”,部分内容如下:
哎,今个子(即今天)在这高兴的宴席场上/我给你们大家说给一段“吾如乎苏孜”......往下说,哪一个是我们最尊重的人/是庄子里的老汉们/人们为什么把他们尊重/是因为他们不管是白天或者晚上/总是往清真寺里跑/他们把 “乃麻孜”(做礼拜) 做完以后/又到埋咱(意为坟园)里念经......他们为了庄子的事情/到地头看庄稼/到渠边看水流的样子/到闹仗的家里去劝说/这个原因者,我们要尊重老汉们哩。[9]这一段是赞美德高望重的老人的祝词,他们坚持自己的信仰, 做完礼拜又去田间地头看守灌溉的庄稼,又去闹家庭纠纷的人家里解决纠纷,是值得大家尊重的人。
往下说, 哪一个是我们最尊重的人/是阿舅,俗话说:“铁炉子炼出好铁”/心肠好是看阿舅/娘家养育了好几辈/看人看心肠(指道德),找水找源头/大树长得再高必有根子/阿舅是骨头的主人/这个原因者,我们要尊重阿舅哩。[10]这一段是赞美舅舅的祝词。 舅舅是母系家族中的兄弟辈人,亲族中称“娘家门上的人”,是娘家的全权代表。 撒拉族中把“阿舅”视为“骨头的主”,在家族事务的仲裁中也有很大的权力。 在举行婚丧喜庆典礼时,也以舅父为尊。
再往下说, 哪一个是我们最尊敬的人/是媒人/人们为什么把他们尊重/俗话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他们是高山上立碑的人/他们是河滩里开地的人/他们是“墩亚”上搭桥的人/他们把两条绳子给结上/把破烂衣服给补上/他们好比是鸽子颈上的串铃铛/好比引路的领头人。[11]这一段赞美婚姻缔结的中间人——媒人。 撒拉族有一句谚语“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 所以在撒拉族婚礼中,媒人的作用很重要,撒拉人把媒人(撒拉语为“嫂吉”)称为“搭桥的人”,认为媒人每促成一桩婚姻,其功德无量,因而媒人在撒拉族民众中备受尊重,在隆重的婚礼上,要对其进行赞扬,并表示感谢。
婚礼祝词篇幅较长,句式或长或短,内容丰富,内涵深刻。 通过生动的比喻和贴切的说理来祝贺新婚之喜,向新郎父母及参与婚礼的人吟诵“乌如乎苏孜”,其中心内容是重温家庭伦理准则,阐发生活哲理,表达对美好生活的祝愿,以及对新婚夫妇的祝福。 通过赞美德高望重的老人、阿舅和劳苦功高的媒人以及辛苦为民办事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为大众公益事业的服务精神和高尚情操,向人们晓谕伦理道德。 除此之外,还表达养儿育女的艰辛,感谢男方家的盛情款待,祝愿两家家庭幸福,和睦相处,常来常往。 同时祝福新婚夫妇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最后嘱托亲家对“羽毛未丰”、年幼无知又离开父母来到男方家的新娘, 给予关心和爱护,言传身教,慢慢调教。 “乌如乎苏孜”作为用撒拉语演说的一种嘱托之辞和即兴进行伦理道德教育的生动的口头文学,其曲调和歌词婉转优美,意境开阔,感情诚挚,含有深刻的人生哲理,表现出撒拉族群整体的精神信仰、伦理道德及生活习俗。
婚礼仪式上的说唱虽然是民间的,甚至是个体行为,但却表现出一种族群集体意识,蕴含着某种族群意志。 人类学家保罗·康纳顿认为口述史历史与文本历史有同样重要的作用,非正式的口述史是描述人类行为的基本活动,也是所有社群记忆的特征。 他还认为:“……过去的形象通常会使现存的社会秩序合法化。 这是一个隐含的规则,即任何社会秩序下的参与者必须具有一个共同的记忆。”[12]通过说唱“乌如乎苏孜”,以其“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强调了一个统一的族群意识在撒拉族文化发展的历程中始终被强化,并被传承。 “吾如乎苏孜”凝聚着撒拉族社会生活中民众的共同记忆,成为族人们生活历程中的集体经验与伦理道德规范。
四、“对委奥依那”:撒拉族族源记忆
英国历史社会学家安东尼·史密斯在著作 《民族认同》中认为构成一个族群的重要成分是有关族群起源的神话、 族群地域的象征符号等文化因素,因为“族群不是通过世袭血统脉络,而是通过保留在群体文化个体之中的持续的感受,共享的记忆和共同的命运等脉络来延续的,即族群是通过包含在各种神话、记忆、象征和价值观之中的文化亲和力脉络来延续的。 ”[13]哈布瓦赫认为:集体记忆总是根据当下的需要,出于某种当下观念、利益和要求对过去进行重构。[14]换言之集体记忆的本质和目的是立足当下的需要而对“过去”和历史进行重构。 因此,一个族群的社会记忆也被称作“民族记忆”。 民族文化记忆借助的媒介很多, 比如文字、 图画、塑像、纪念物、象征物、建筑物、节日、仪式、机构等。 借助文化记忆,一个集体的成员建立并培养共同的身份和归属感。
“对委奥依那”在撒拉语中的意思是“骆驼戏”。撒拉族传统婚礼上的骆驼戏表演,是撒拉族民间文学展示其文化功能的时刻。 在婚礼接近尾声的那个晚上,在男方家庭院里表演“对委奥依那”。 该戏通过对白、独白、呼应、舞蹈等形式来反映撒拉族祖先东迁的历史事件、社会生活和民俗习惯。 “对委奥依那”剧情展现了撒拉族先民从中亚撒马尔罕往东迁徙的过程:由两个人反穿羊皮袄装扮成骆驼,驼背上搭上搭裢,其内装秤一杆、水一碗、土一碗等。 另有两人分别扮演撒拉族祖先尕勒莽和阿合莽,其中一人手持《古兰经》,扮演尕勒莽,另一人手牵骆驼,扮演阿合莽,还有一人扮演当地土著人。 剧情梗概如下:尕勒莽与阿合莽牵着骆驼,驼背上驮着手抄本《古兰经》和故乡的水土,一路上不断地比较水土, 直到进入现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街子地区,这里的水土与中亚故土的水土完全一致,白骆驼化成了一汪清泉, 撒拉族先民就此定居下来,繁衍生息,街子成为撒拉族的发祥地。 到现在,街子地区有一处非常有名的旅游景点——骆驼泉,里面有一峰跪着的白骆驼石像,附近有尕勒莽与阿合莽的陵墓,还有建于明洪武年间的街子清真大寺,是撒拉族的祖寺,不远处耸立着高高的藏有手抄本《古兰经》的博物馆,这几处景观成为撒拉族的民族象征与族群瞻仰的所在。 撒拉族民众就是通过骆驼戏表演在一次又一次重现东迁历史的过程中强化自己的民族记忆的。 在这样的活动过程中,文化知识、群体认同都得以表达,民族记忆也得以延续。 正如保罗·康纳顿认为的 “在不断重复操演的纪念仪式中能找到社会记忆。 通过说唱者的操演不断加深、重现、重构或重造地方社会记忆。 ”[15]
口头传统的创作过程必须有听众的直接介入,有现场听众的反应和互动,听众的情绪和对表演的反应等都会作用于讲述者的表演,从而影响到叙事的长度、细节修饰的繁简程度、语言的夸张程度等,甚至会影响到故事的结构。[16]口头传统在讲述者与听众间的交流和互动,使口头传统具有典型“对话体”的结构特征。 “对委奥依那”中尕勒莽与蒙古人进行对话,在一问一答中,边讲述边表演,呈现了撒拉族先民迁徙并定居到循化地区的过程。 下面是骆驼戏的片段:
……尕勒莽接着说:“我们走啊,走啊,到了第四天……我们来到“奥土斯(指第三十座山峰)山上,……骆驼不见了…… (尕勒莽把牵绳挂在驼背上,拿着《古兰经》,阿合莽双手捧起壶,二人一起向前。这时,扮演的骆驼边点头,边左右摇摆身躯,绕场转一圈后卧于场的一侧。 尕勒莽、阿合莽左右四顾,不见骆驼,就举起事先准备好的火把转圈寻找),于是,我们在“奥土斯”山坡上点燃了熊熊的火堆,冲天的火焰燃红了山坡,这里就成了奥土贝纳赫(火坡),人们也一直到现在这样称呼着,你们说是不是呀? ”众人异口同声:“依得日”(撒拉语,意为“是的”)。尕勒莽接着说:“在丢失骆驼的第二天早上,在旭日东升、霞光照耀大地的光辉灿烂景色中,寻找骆驼的人们发现吉样的一股清泉汩汩流淌,白骆驼静卧在泉边已化为一峰石驼,这是真主的意旨呀! 这里是我们应该定居的地方, 你们说是不是呀?” 众人异口同声:“依得日”。[17]表演细腻真切,语言委婉动听,整个戏剧表现出强烈的生活气息、鲜明的艺术特色和独特的民族风格。
在“对委奥依那”中,尕勒莽和阿合莽的着装展现了撒拉族的传统服饰:穿长袍靴子,这一着装表现出撒拉族先民是游牧民族。 到现在,撒拉族中老年男女都喜穿长袍服饰。 但在撒拉族先民东迁后,定居在农业地带,服饰在质地上比较轻薄,但款式仍为长袍型。 戏中的白骆驼更是具有象征意义和深刻的文化内涵。 骆驼是中亚的“沙漠之舟”,在这里骆驼的神性,不仅仅是指在撒拉族先祖迁徙中所显示出的令人奇异的化石行为,它还有着深广的伊斯兰文化背景。 据《天方典礼》载:“骆驼大牲,宜祀宜负。 ”[18]且骆驼兼备与伊斯兰精神相符的五种德能:“骆驼负载驮运,其温顺清洁有五德:舒行而经,踏虫不伤,仁也;一驼未至,群驼不饮,一饮未毕,群驼不去,义也;一驼为之领,群驼从之,不敢先,不敢犯,礼也;风未至而先觉,水未见而先知,智也;约食之期不至不鸣,信也。此之谓五德。”[19]可见骆驼在伊斯兰文化中本身就有着高贵的象征意义,又因骆驼中白色尤其少,得为万分之一,非常珍贵。 因此,白骆驼被撒拉族人视为灵异之物,且在旅途中“地方高洁,其性不移,若地上卑湿,则失其性”[20],因此骆驼在旅途中吃苦耐劳的精神及其对水土的感知能力,都使得它成为撒拉族先祖迁徙择居的重要工具和神圣向导,骆驼择圣地显圣迹的传说,使它成为撒拉族迁徙过程中族群精神内核的象征。
一个群体的各成员拥有共同的记忆,因此容易形成归属感,而反复性的回忆促使一个群体的成员加深和强化他们的族群认同。 在循化地区广泛流传着关于撒拉族来历的骆驼泉传说,骆驼泉传说维系着撒拉族迁徙的历史和集体记忆, 并得以强化和维持族群边界。 “骆驼戏”的仪式行为成为撒拉族独特的文化记忆表演方式,通过这样的仪式表演,可以继承传统和传授知识,强化族群认同和凝聚力。 正如王明珂所言:“我们许多的社会活动,是为了强固我们与某一社会群体其他成员间的集体记忆,以延续群体的凝聚”。[21]
五、结 语
人口较少民族有语言无文字的现象形塑了其丰富发达的民间口头文化。 说唱表演贯穿了撒拉族婚礼的整个过程,说唱内容总是和虔诚的宗教信仰密切相关。 这是因为撒拉族先民艺术和宗教常常是水乳交融的, 这似乎成了其文艺发展中的一种规律。 当我们把研究的视野投向撒拉族说唱艺术的时候,我们不难发现,撒拉族婚礼中的说唱艺术,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人口较少民族的口头叙事普遍出现一种“根骨观念支配下的溯源品质, 追溯本民族种族起源、诉说本民族迁徙历史、再现本民族图腾崇拜、反映本民族宗教信仰的基本叙事主题或叙事现象,其文本蕴含着浓厚的历史意识和普遍性的家园皈依思潮。 ”[22]撒拉族口头传统也不例外,撒拉族婚礼中从唱“撒赫稀”到演说“乌如乎苏孜”,最后表演“对委奥依那”,或悲戚,或喜庆,或严肃,或庄严,展现出撒拉族民众的艺术才能及寓教化于艺术中的智慧。这些民间口头文化又总是与族源记忆、 迁徙历程、叙根论根的民族历史叙事模式紧密相关。 在这样一个场合,把如何做人、坚守信仰、祖先记忆完整地汇聚起来。 撒拉族婚礼中的说唱艺术充分展示了撒拉族的历史、族源、民俗、宗教及伦理道德,使得婚礼在喜庆之余平添了几分庄严, 让族人铭记祖先事迹,增强了族群的凝聚力。 换言之,撒拉族传统婚礼不仅是一场婚姻的缔结, 也是对族人进行教育、激励和强化族群记忆的重要渠道,这是一场意义重大和丰富的仪式。
在全球化语境下,人口较少民族的文化寻根和民族忧患意识日益凸显,挖掘和研究民间口头传统作为民族性或“民族特色”的象征性符码,更成为民族建构自我认同的根基,对打捞民间历史和历史回归民间,以及追溯本民族长期流传的民间口头文本所蕴含的实用功能、艺术思维方式、族群记忆、历史意识、审美传统、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等是尤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