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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商及其所建立的全国市场体系:超越施坚雅的“区域市场观”

2022-01-01张继焦

青海民族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票号晋商会馆

张继焦 侯 达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081;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北京 102488)

一直以来,中国的传统社会和市场体系都是国内外学术界研究的焦点所在。 逐渐地,人们形成了两种不同的研究视角,即“西方中心观”与“中国中心观”。 例如,费正清先生提出的“冲击—反应”模式①,站在西方的角度去研究中国本土的问题,认为中国缺乏发展与变革的内在动力。 后来,有些欧美学者不赞成“西方中心观”,逐渐开始以“中国中心观”的视角去看待中国社会。 例如,施坚雅教授在四川经过多年的田野调查后所提出的有关理论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 施坚雅认为,由于明清时期中国交通运输条件的落后以及各大城市发展周期的差异等因素,导致中国的市场体系形成了九个不同的区域,各区之间相对独立、联系较少。 那么,明清时期中国的市场体系果真如此吗?

一、相关研究综述和本文的分析框架

(一)施坚雅相关理论及其评价

1.对施坚雅相关理论的简述

总体来看,施坚雅研究中国的理论贡献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基层市场共同体理论”和“宏观区域理论”②。 前者在微观层面上研究和剖析中国的乡村社会及其市场结构:将中国的市场按照层级进行划分, 在划分过程中形成了三个十分重要的概念,即基层市场、中间市场和中心市场。 后者在宏观层面上研究中国不同区域及其城市结构和市场体系:将整个中华帝国划分为了九大不同的大区域 (西北、华北、长江中游、长江上游、长江下游、东南沿海、岭南、云贵和满洲),每个大区自成体系,各有不同,各大区域之间只有比较脆弱的联系。 施坚雅曾在其著作中写道:“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并不构成一个单独的一体化的城市体系,而是构成了好几个地区体系,地区之间只有脆弱的联系。 这一点,在我研究中国城市的早期就是很清楚了。 ……在帝国时期,地区之间的不同不仅表现在资源的天赋或潜力方面,而且也表现在发展过程所处的时间和性质方面。 ”[1]诸如此类的观点还有很多,“由于使用人力和畜力,因而运输费用昂贵,加上路途遥远,所以一个地区和另一个地区的中心城市之间的事务联系被减少到最低程度。 ……系统间这些运输效率的不同,……其结果是地区之间各方面的交流都削弱了。 ”[2]综合施坚雅的“基层市场共同体理论”和“宏观区域理论”的基本观点,我们可以看出,施坚雅对中国的市场体系所持有的是一种“区域市场观”。

2.中国学者对施坚雅有关理论的运用和评价

我国有些学者在施坚雅有关理论的基础之上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与看法。 例如,胡勇军等认为,我国近代江南空间的分布与施坚雅宏观区域理论有一定的吻合之处。[3]章立明在研究云南走廊的过程中,受到施坚雅模式的启示,提出了国家—地方精英-普通民众等三维分析框架。[4]李珂等运用基层市场共同体理论对贵州省镇宁县某村落集市进行了人类学观察。[5]刘玉照对村落共同体、基层市场共同体以及基层生产共同体三者做了详细的区分。[6]我国也有些学者不完全赞成施坚雅的有关理论。 曹树基认为,不论是清代中期还是清代末期,中国都不存在一个统一的城市人口等级模式, 此论存有疑义。[7]任放等认为,施坚雅作为美国学者,由于语言、文化以及意义诠释等方面的差异会导致其理论的偏差或误区,我们必须要超越施坚雅模式。[8]此外,还有一些学者对施坚雅模式持中立态度。 如史建云在其文章《对施坚雅市场理论的若干思考》中认为,国内外有很多研究中国农村市场的学者,在批评施坚雅有关理论的同时,却还摆脱不掉施坚雅有关理论的影响。[9]龙登高曾对施坚雅模式做了详细的介绍,认为该模式作为一个庞大的理论体系,存在错误再无难免,还有完善的空间。[10]此外,还有一些书籍与论文,也都曾对施坚雅模式作过阐述,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 在本文中,笔者关注的是施坚雅所阐述的“区域市场观”和晋商③所建立的市场体系,两者是否一致?

3.对晋商的相关研究

学术界一直对晋商保持着较高的研究兴趣。 论著和史料书籍方面主要有:1990 年《明清晋商研究》就被列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1995 年立项、由张正明、张舒编著的《晋商兴衰史》,后来在山西古籍出版社正式出版了。[11]1996 年,由阳泉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所编著的《晋商史料与研究》在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全方位地介绍了晋商在明清时期各个方面的发展,史料价值很高。[12]晋商研究论文也有一些。 比如,王帅从政商关系的视角,研究了晋商的兴起、衰落与明清政府的关系[13];张舒、张正明对清代走口外的晋商做了详细的描述,并提出了晋商在口外发展的五阶段论[14];赵佳丽等运用大数据分析对明清时期晋商活动的地理范围进行了梳理[15];薛勇民等从儒家伦理文化入手,去分析晋商背后的伦理信仰[16];李宝元等对明清时期晋徽商帮组织劳动关系进行了深入研究,并提出晋徽商帮组织劳动制度中的诸多优点对当前我国 “和谐劳动关系”的构建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17]。此外,国内学术界还从建筑、戏曲、企业文化、晋商精神、晋商制度等诸多方面,对晋商进行了多角度的研究[18]。国外一些学者也曾对晋商做过大量的研究,如日本学者寺田隆信所编著的《山西商人研究》[19]等。

费孝通先生曾说:“我同意山西的理财文化应该有人仔细进行深入研究。”[20]的确,正如费老所言,山西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 理财文化是其一,晋商的市场体系也是其一。 本文中,笔者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晋商的视角去看、去分析施坚雅的“区域市场观” 与中国明清时期市场体系的契合程度,同时深入地去挖掘晋商背后所蕴含的真相。

(二)分析框架

中国各地交通条件的落后与地区发展周期等多方面的差异,是否意味着其各个大区域之间没有联系或者联系较少? 对这个问题的解读,是准确理解我国明清时期市场体系的关键所在,也是回应施坚雅“区域市场观”的核心所在。

施坚雅的“区域市场观”认为,每个大区域的河谷地带都为该区域的核心地带,以此为中心向四周扩散,离核心区域最远的地区便为该大区的边缘区域。 晋商在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市场体系同样表现出一种以山西为中心的特征。 那么,晋商所建构的市场体系是否符合施坚雅的“区域市场观”所论呢?

晋商作为我国的主要商帮之一④, 是明清时期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缩影。 一般认为,晋商从兴起到发展经历了两个大的阶段, 其中第一个阶段起始于明朝初期的山西, 是晋商为了适应国内的市场与政策的发展而做出的第一次反应。 晋商发展的第二阶段始于清代,从明代至清代这百余年时间里,晋商实现了地域性的突破,从山西跳脱了出来,走向了全国市场。 这反映出交通的落后性并不能阻止一个国家或地区之间的交流, 地区之间发展周期的差异性也并不是一个国家或地区发展的主流。 由此,笔者假设我国明清时期市场体系是可以连成一体的市场格局,并不是一种分隔成九个区域的市场体系。

基于上述假设,笔者主要分析明清时期晋商所建立的市场体系的形成与发展, 试图对施坚雅的“区域市场观”有所发展。

二、晋商所建立全国性市场体系的产生、形成与发展

山西位于中国的中部地区,北靠内蒙古,南通江南,自古便有“路当孔道”之说,而且,其蕴藏的丰富的自然资源与独特的区位特征,也为晋商的产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晋商建立的全国市场体系的过程始终与晋商经商区域的扩展,是同步进行的。 从明朝初期开始, 晋商建立的全国性市场体系的产生、形成与发展,大体上经历了“一隅之地”“半天下”“遍天下”等三个阶段。 在发展的不同阶段,晋商将其市场体系不断地发展、完善,最终建立起一个以山西为核心,以“点”(会馆与票号)、“线”(晋商商路)将华北、西北、长江上游、长江中游、长江下游、东南沿海、岭南、云贵、满洲等九个大区域联接为一体的全国性市场体系。

(一)“一隅之地”——“半天下”(1368~1644 年) :晋商全国市场体系的初步形成

明朝是晋商兴起的关键阶段,“开中制”⑤直接促使了晋商在中国商界的崛起。 这一时期,晋商以山西为核心地区向外进行初步的扩展,组织形式逐渐由个体经商形式发展为地域性商帮,“点”(会馆)与“线”(商路)初步建立,晋商的全国市场体系初步形成。⑥

在明朝,晋商经商区域的变化是随着政府政策的变化而变化的。 在开中制实施之初,晋商的经商区域主要集中于山西省内的大同镇与河东盐场,后来随着开中制的变化,晋商将其经商区域逐渐扩展至其他边防重镇、邻近盐场及其所对应的食盐销售区域。

第一,边镇贸易区。 明朝建立之初,当朝政府为了应对北方边境的严重的边患问题,下令在鸭绿江至嘉峪关沿线设立九大边防重镇(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驻兵近百万,开支浩大,由此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军事消费区。 为了解决边军战士的日常生活问题,开中制诞生了。 《明史》载:“洪武三年,山西行省言:‘大同粮储,自陵县运至太和岭,路远费烦。 请令商人於大同仓入米一石, 太原仓入米一石三斗,给淮盐一小引。 商人鬻毕,即以原给引目赴所在官司缴之。 如此则转运费省而边储充。 ’帝从之。 召商输粮而与之盐,谓之开中。 其后各行省边境,多召商中盐以为军储。盐法边计,相辅而行。”[21]开中制通过招商运粮,给予盐引的方式,吸引了大批的商人来此“开中”。 由于山西“极临边境”的巨大地理优势以及大同镇是最先开始实行开中制的地区,因此晋商大量涌入边镇市场,或纳粮,或纳布,或屯田。 如《云中郡志》卷二载:“商贾俱出山右人,而汾、介居多,踵世边居,婚嫁随之。 ”[22]由于大同镇实行开中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在极大地减轻了政府的财政负担的同时,也解决了边镇的军需问题,随后,明朝政府便在其他几个边镇实行了开中制, 晋商也接踵而至。 如《倪文正公奏疏》卷十一中记载了辽东屯田的盛况:“迩时辽东千里,晋人商屯其间,各为城堡,耕者数千万。 ”[23]

第二,产盐区及售盐区。 简单来说,开中制就是商人用粮食、棉布等商品跟政府换取“盐引”(一种食盐兑换凭证)的制度,因此,随着开中制的深入实施,晋商也将其经商区域由山西境内的河东盐区逐渐扩展到长芦、两淮、两浙等盐产区及其食盐销售区域。 《明史》载:“河东所辖解盐,……盐行陕西之西安、汉中、延安、凤翔四府,河南之归德、怀庆、河南、汝宁、南阳五府及汝州,山西之平阳、潞安二府,泽、沁、辽三州。 ”[24]洪武二十五年(1392 年)“置山西解州运盐站。 命户部遣官相治道路,设法转运,以便商贾。 ……诏从之。 乃自盐池抵怀安,每百里置站,站设役夫七十人。 ”[25]从这两段史料中可以看出,山西河东盐池所产之盐的行销区域包括山西全境和陕西、 河南两省大部分地区, 到了洪武二十五年(1392 年),新增了河北怀安地区。随后,晋商也将其活动区域扩展至长芦盐区及其部分销售区域,如晋商在山东的经营区域主要分布在山东的西部地区。明弘治五年(1492 年),明朝政府实施折色制,规定商人不用再去边镇地区纳粮换盐,在内地就可用银两换取“盐引”。 这一制度的实施使得晋商大量迁居江淮,并将其经商区域扩展至两淮、江浙盐区。 但在这一时期,晋商的经商重点区域主要分布在扬州周边地区。 如史料中有大量关于晋商在扬州的记载,《扬州府志》卷52 载:“(嘉靖)时西北贾商在扬者数百人。 ”[26]嘉庆《江都县志》卷12 载:“杨以流寓人籍者多,明中盐法行,山陕之商麇至。 ”[27]同治《两淮盐法志》中载“乔承统,字继之,山西襄陵人,明季贡生,父养冲,中盐卒于扬州。 ”“李承式,字敬甫,其先山西大同人,中盐于扬州。 ”“杨义、字宝元,号昆岳。山西洪洞人,其先业盐淮南。 ”[28]

第三,“茶马互市”贸易区与“线”的初步建立。茶马互市是汉族人与蒙古人在北方边镇地区进行商业贸易的主要形式,是一种以茶马互换为主要内容的贸易形式。 自明代以来,茶马互市经常因为明、蒙两国不稳定的关系而时开时关,但晋商出于贸易的需要,通过朝中家族势力最终促成了蒙汉两国的经济往来。 如王崇古曾言:“近访得北直隶、山西各处商贩,连年市获夷马,喂养有节,旋即膘壮,率获厚利。 ”[29]由于蒙古人对茶叶等需求巨大,晋商作为这一贸易活动的主要参与者,不得不将其经商区域进一步扩展到了湖广地区去收购茶叶,以满足茶马互市的贸易需求。 如《明史·王崇古传》载:“崇古乃召商贩,听令贸易。 布帛、菽栗、皮革远自江、淮、湖广,辐辏塞下。 ”[30]茶马互市是下文所述“万里茶道”以及旅蒙商路等多条晋商商路的雏形,“线”的建立由此开始。

第四,“点”的建立。 会馆是晋商全国市场体系中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 会馆是明清时期晋商的中心社团,也是其社会活动最重要的阵地。 它随着晋商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大商埠,具有区域性、行业性以及商业性等特点。 它不仅为晋商提供了休憩、沟通交流的地点,而且对于辐射周边区域,扩大晋商经营规模等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山西会馆在明代处于初步发展的阶段,如当时建于北京的山西会馆只有5 家,分别为明中叶山西平遥颜料商人建造的颜料会馆、明代山西临汾商人建造的临汾东馆和临汾西馆、明代山西临汾、襄陵商人建造的临襄会馆以及明代潞安铜、锡、炭商人建造的潞安会馆。[31]

第五,“半天下”的局面基本形成。 到了明朝末年,晋商在扩大其经营范围的基础上,也开始逐渐活跃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乃至国外等地区。 例如,在明中叶以后,晋商在京津地区异常活跃。 史料载:“北京的颜料、纸张、干果、油、铜、铁、锡、炭、杂货等经营,多为山西商人。 ”[32]天津渤海沿岸一直以来便是长芦盐场的区域范围,晋商在明初就一直活跃于此。 明中叶以后,晋商更为活跃,“蒲州人王三鉴,商天津。”[33]河南、山东也多有晋商活跃于此的记载,明人王海,祖籍山西阳城人“幼从父贾河南。”[34]明成化十年(1474 年)山西蒲州人李仲节“年益长,父命商于兖豫之间。”[35]在山东,正德初年,山西大同人陆应期“贾齐、鲁间。 ”[36]

此外,晋商在长江上、下游地区也十分活跃。 在长江上游地区,万历《四川总志》卷21 中记载:“川中民贫资鲜,称盐商者,多为山陕之民。”[37]在四川松潘县,“松地苦寒,称贷为难,往往山陕富商携资,坐取重利。 ”[38]晋人陈碧山“自甘、鄯、银、绥、云中、上谷、辽左诸塞沿以内,若燕、秦、 青、豫、阳、吴、蜀、楚,通都大邑,凡居货之区,莫不有碧山公使焉”。[39]在长江下游地区, 关于晋商的记录就更是数不胜数。明代山西大同人杨近泉 “挟数千金, 装游贾江淮间”。[40]明代山西朔平府人在苏州行商。[41]明代山西汾阳县有人活跃于湖广与江浙地区。[42]张四维还曾用一句话来形容山西蒲州人的外出经商区域,即“凡蒲州人外出经商者, 西到秦陇甘凉瓜鄯诸郡, 东南达淮海扬城, 西南则蜀”。[43]从这段史料就可以看出,晋商在明代期间的经商区域就已经扩展到了长江流域。 明代还有少数晋商已经踏出了国门,经商于国外。 明万历年间,山西襄陵人“贩于海外”。[44]另有史料载:“崇祯壬午冬,有贾停舶私贩日本……其贾多晋人。”[45]晋商商业活动区域从“一隅之地”的范围发展到“半天下”的范围,其所建立的市场体系也随着晋商经商区域的扩大而将明朝时期中国的半数天下都囊括其中。

总之,在整个明代的发展过程之中,晋商将其经商区域从山西这个“一隅之地”扩展至半个中国的版图。 在经商区域的扩展过程之中,会馆与商路初步建立,“点”与“线”初步形成,晋商逐渐建立起其全国市场体系的雏形。 在这个时期,晋商的经商区域已经涉及施坚雅 “区域市场观” 中的满洲、西北、华北、长江上游、长江下游、长江中游、云贵等七个大区域,但是还未将其紧密地联系起来。

(二)“半天下”——“遍天下”(1645~1912 年):晋商全国市场体系的最终形成

清代是晋商发展的黄金与巅峰时期。在这一时期,晋商依旧以山西为其中心,在明朝市场体系建立的基础之上,将“点”(会馆)与“线”(商路)进一步发展。 会馆的大量建立在增强晋商凝聚力、商业竞争力的同时, 也为晋商走遍天下提供了立足之处。与此同时,晋商在原有商路的基础上逐渐建立起了一套新的、完整的、遍布全国的商路体系。 随着晋商的迅速发展,国内原有的金融系统已经无法满足晋商贸易的需要,晋商票号应运而生,这是晋商全国市场体系中的另一个重要的“点”。 至此,晋商在国内各种因素的推动之下, 最终形成了以山西为核心,会馆、票号为“点”,各大商路为“线”的全国市场体系。

1.核心点——山西

不管是在明代,还是在清代,晋商始终围绕着山西进行发展,山西是晋商在构建全国性商业网络中最为核心的一点。 在明代,晋商就是以山西境内的大同镇、太原镇以及河东盐场为中心进行贸易活动才得以兴起的。 进入清代以后,晋商票号的总部也设立在山西的平遥、 祁县与太古等三个县之中,晋商在此统筹全国商号、票号分号的发展。 同时,在晋商开创的商路之中,山西无疑也是处于最为核心的位置,其一直起着物流集散、商品加工等重要作用。 如万里茶道的中心点在山西省祁县,旅蒙商路也视山西为其中心所在。 除此之外,由于晋商具有极强的乡土情结,在其经商成功之后通常会选择衣锦还乡,诸如建造乔家大院、李家大院、侯家大院、王家大院等此类的晋商大院作为其在山西的居住场所与经商场所,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山西成为整个晋商市场体系的核心。

2.“线”的完善——晋商商路

从明入清,晋商商路逐渐从陆路运输发展到水路联运,从北方发展到南北联运。 晋商商路从雏形发展到完备的过程,也是将全国九个大区域连接在一起的过程。

一是旅蒙商路。 旅蒙商路是晋商建立的一条全陆路运输商路。 进入清代以后,晋商最早形成的贸易路线便是通向蒙古的商路,这是在明朝茶马互市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而来的。康熙三十年(1691 年)清政府放开了对蒙贸易的条件,准予商人手持凭证进入蒙区进行贸易, 晋商驼帮便形成于这个时期。由蒙古地区贩运牛羊、毛皮往内地的商路是:

(1)杀虎口、平鲁、神池、五寨——洪洞、赵城等地。

(2)杀虎口、左云、吴家窑、朔州——静乐——太原、祁县、武乡——潞安府。

(3)潞安府、彰德府——开封。

(4)得胜口、浑源、五台、曲阳——定州。[46]

从内蒙古回运内地的路线中可以看出,山西在其中的重要地理位置。 同时晋商通过其诚信的精神和极高的商业信誉,长期保持了对蒙贸易的垄断。

二是万里茶道。 万里茶道是晋商的商路体系之中尤为重要的一条商路。 雍正五年(1727 年),中俄签订《恰克图条约》,确定两国的通商地点。 自此之后, 晋商开始将恰克图贸易列入其商业版图之中。为了在恰克图贸易获取最大利润,晋商远赴武夷山等茶叶产区收取茶叶, 然后将其再运送至中俄边境, 由此形成了闻名中外的晋商商路——万里茶道。 万里茶道纵贯中国13000 公里,其具体路线为:福建省崇安县下梅镇(后晋商改为采买两湖地区的茶叶)——河口 (今江西省铅山县)——水运经信江、鄱阳湖、长江——汉口——襄樊——唐河——河南杜旗镇 (山陕会馆便建于此地)——洛阳、晋城、长治、祁县子洪口——鲁村——太原、大同——张家口/归化——驮运至库伦、恰克图。[47]万里茶道是一条南北向的水陆联运的商路,它通过水陆联运的方式将中国南北的资源进行互换,在这个互换的过程中,区域之间的联系就建立了起来。 具体来讲就是万里茶道将中国的东南沿海、长江下游、长江上游、华北大区、西北大区、满洲大区和俄国边境地区连通了起来。

3.“点”的扩展——会馆与票号

进入清代, 晋商在明朝会馆发展的基础上,将其广泛建立于全国各大商埠,让其真正成为晋商在全国各地进行商业贸易活动的落脚点与汇聚点。 进入清朝中期,晋商票号得以建立,其作为晋商全国市场体系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标志着晋商的发展达到了巅峰。

第一,会馆。 进入清代以后,晋商会馆在明朝会馆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由同乡会馆一步步的发展至山陕会馆、全晋会馆以及专业性会馆等多种形式的会馆。 清代在汉口建立的山陕会馆中包括了各行各业的山西商帮商人,如红茶帮、西烟帮、花布帮、西药帮、核桃帮、红花帮、汇票帮、太原帮等。 这些会馆随着晋商的贸易足迹遍布中国各大城市、 乡镇,如北京、天津、河北、陕西、青海、宁夏、甘肃、新疆、四川、云南、重庆、辽宁、黑龙江、山东、安徽、浙江、江苏、上海、福建、河南、湖北、湖南、广西、广东、江西、蒙古等地皆设有晋商会馆。 在明朝到清朝的五个世纪, 晋商在全国各地总共建立会馆500 余座,几乎囊括了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 从施坚雅的大区划分来看, 这些会馆遍布了全国的九个大区划,无一遗漏。

第二,票号。 票号的建立标志着晋商鼎盛时期的到来。 道光三年(1823 年),中国第一家票号在平遥诞生了,自此之后,票号逐渐占领了整个中国。 光绪年间是晋商票号发展的巅峰时期,其票号总数一度达到30 家之多, 而其票号分号数量则达到了80多家,遍布全国各大城市,如北京、张家口、天津、奉天、济南、扬州、江宁、苏州、芜湖、屯溪、河口(在江西)、广州、长沙、常德、湘潭、汉口、沙市、重庆、成都、西安、三原、开封、周家口、上海、杭州、福州、厦门、汕头、营口、南昌、九江、桂林、梧州、昆明、贵阳、镇江、巴塘、里塘、打箭炉、自流井、迪化、甘州、南宁、解县、新绛、介休、曲沃、烟台、包头、兰州、肃州、归化、周村、张兰、宁夏、潮州、文水、汾阳、万县、雅安、康定、正阳关、通州、赊旗、兴化镇、禹县、博爱、清化、怀庆、寿阳、交城、喇嘛庙、凉州、盂县、库伦、吉林、长春、黑龙江、锦州、安东、安庆、运城、徐州、亳州、道口、济宁、获鹿、承德、多伦、赤峰、香港、朝鲜新义州、韩国仁川和日本大阪、神户、横滨、东京等地皆建有晋商票号。[48]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晋商票号具有其独特的管理模式。 晋商票号采用的是一种扁平式的组织结构, 票号总号大都设立于平遥、太古、祁县,票号总号根据各地的实际发展状况下设分支机构。 总号统筹全局,具有决策权、财政权、任免权等诸多权力,可以说是大权在握。 如史料记载:“分号经理由总号选派资格较优者担任, ……资本皆存总号,设分庄时不另发资本,只给川资和开办费若干。 ……这种制度是中央集权,资本既储总号,获利也归总号计算,以总号为中心,各地分号不过是辅助机关而已,立法甚为严密。 分号可以相互联络,以资通融。 总号大权在握,分号不易舞弊。 ”[49]这种“中心-边缘式”的票号管理模式的建立就标志着晋商全国市场体系的最终形成。 这80 多家晋商票号在囊括中华帝国晚期九个大区域的同时,也将它们纳入了晋商全国市场体系之中。 从这一刻起,华北、西北、长江上游、长江中游、长江下游、东南沿海、岭南、云贵、满洲全国九个大区域共同构成了一个整体,并且彼此之间的联系无比紧密。

经过清代的进一步发展,晋商以山西为核心将其全国市场体系进一步加以完善。 在“线”方面,晋商在明朝商路发展的基础上,将其商路体系建立的更加趋于完备,并通过陆路运输、水路运输两种方式将中华帝国的各个大区域进行连通,加强大区之间的联系与交流。 在“点”方面,一方面,晋商会馆的数量迅速增加至500 余座,遍布全国九个大区中的各大商埠;另一方面,晋商票号应时代潮流而生,并迅速占领全国九个大区域中的各大城市。 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晋商票号总号坐落于山西境内,统领全国票号的发展,从此开启了山西的“华尔街时代”⑦,同时也标志着晋商全国商业体系的最终形成与全国九个大区域的最终连通。

三、总 结

明清时期中国的各个大区域已经出现了相当程度的产业分工,江南地区以棉纺织业为主,华北平原地区正在向棉纺织业转型,长江中上游为商品粮的生产与输出基地, 珠江三角洲以外贸为主,晋商所在的西北大区则属于远程贸易的基地。 大区产业分工的出现导致了大区功能的专一化,一个区域所需资源和产品必须从其他大区中获取,这也就导致了各大区域之间资源和产品的相互交换。 以远程贸易发家的晋商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晋商便担当起了九大区域间资源和产品的运输者与交换者的角色。 在这个过程中,晋商逐渐形成了一套独具特色的市场贸易体系——晋商全国市场体系。 在经历了明清两个阶段的发展之后,晋商最终形成了以山西为核心,以“点”(会馆与票号)分布全国九个大区域,以“线”(晋商商路)连接全国九个大区域的全国市场体系。 不管是在明代的兴起,还是在清代的鼎盛,晋商始终围绕着山西进行发展,山西是晋商在构建全国市场体系时最为核心的一点。 而在“点”的建构上,晋商会馆与晋商票号可以说是遍布全国各大商埠和各大城市;在“线”的建构上,晋商的商路遍布天下。 晋商的商路可以分为北三线和南三线。 北三线商路又分为晋商东北商路、晋商西北商路、晋商华北商路。 南三线商路为晋商丝绸商路、晋商瓷器商路以及晋商茶叶商路。[50]在“点”与“线”构建完成之后,晋商以“点”(会馆与票号)作为依托,以“线”(晋商商路)将各“点”进行连接,以此作为其全国市场体系的主要“骨架”,然后再以该“骨架”为依托,将其贸易区域扩展、辐射至周边区域, 最终形成一套完善的全国市场体系。晋商全国市场体系的形成经历了由点到线再到面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也是其市场体系将明清时期中国的满洲、西北、华北、长江上游、长江下游、长江中游、云贵东南沿海与岭南九个大区域连接在一起的过程。

晋商的全国性市场体系与明清时期中国的市场体系是相互影响的。 晋商作为明清历史的一部分, 其所形成的全国市场体系具有明显的时代烙印;同时,晋商全国市场体系在形成之始,也在影响着明清时期中国的市场体系。 因此,从晋商的全国市场体系来看明清时期中国的市场结构无疑是一个正确的视角。 施坚雅的“区域市场观”虽然对明清时期中国各个大区域内部市场体系的描述十分精妙,但是其对整个中国市场体系以及各个大区域之间的市场联系的描述并不是十分准确。 施坚雅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中国在前工业化社会中就已经拥有了把整个中国的各个经济大区联接在一起的能力,这才导致其误判了中国各个大区域之间的市场联系。 在对施坚雅“区域市场观”的回应中我们可以看出, 传统的中国社会并不是一直处于一种停滞不前、不断重复的发展状态之中,其内部也并不缺乏发展与变革的动力; 在没有西方诸国的冲击条件下,传统中国也能做出“反应”,向近代社会演变,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总之,从晋商的产生、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我们看到的不是一幅施坚雅所描绘的全国九个大区域市场相互隔离的图景,而是一幅在明清时期中国已经形成的全国市场体系的画面。

注释:

①20 世纪50 年代,费正清提出了“冲击-反应”模式来解释东西方文明之间的冲突。 此理论在费正清多部著作中都有所体现和解释。 参阅[美]费正清:《剑桥中国晚清史》,杨品泉译,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2 年;费正清:《美国与中国》,张理京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 年。

②这两种理论分别体现在他的两本著作之中:[美] 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史建云,徐秀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年;[美]施坚雅:《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叶光庭等译,北京:中华书局,2000 年。

③本文所谈论的晋商都是指明朝初年(1368 年)至清朝末年(1912 年)的山西商人。

④包括晋商在内的各种“商帮”(如徽商、粤商等),都被认为是企业人类学的主要研究对象之一。 参阅张继焦:《企业人类学:从社会结构视角分析经济行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第48~54 页。

⑤所谓“开中”,也就是国家利用手中的食盐专卖特权,吸引商人纳粟于边,官给引目,支盐于坐派之场,货卖于限定地方。 在开中制下,中央政府直接控制着盐的生产,掌握着盐的专卖权,可以根据边防军事需要,定期或不定期地出榜招商。 应招的商人必须把政府需要的实物(如粮、茶、马、豆、麦、帛、铁等)代为输送到边防卫所,才能取得贩卖食盐的专门执照——盐引。 然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支盐,并在政府指定的范围内销售。

⑥从企业人类学角度来分析商帮,比较关注其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各种组织方式对商帮发展的作用,即从商帮的社会结构视角分析其市场行为。 参阅张继焦:《企业人类学:从社会结构视角分析经济行为》,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第164~176 页。

⑦美国传记作家罗比·尤恩森在他自己1937 年出版的一本书中曾将山西太谷称为中国的“华尔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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