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刊本杂剧《看钱奴》文献叙录及研究
2022-01-01陈麦歧
陈麦歧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610207)
《看钱奴》是元杂剧作家郑廷玉的代表作之一。据钟嗣成《录鬼簿》记载,郑廷玉是“彰德人”[1]86,即今河南安阳人。位列“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一目中,据此可知郑廷玉是元杂剧的早期作家之一,但具体的身世已无从考证。郑廷玉可以算得上元代前期的喜剧创作大师,朱权《太和正音谱》就认为“郑廷玉之词,如珮玉鸣鸾”[2],有些学者甚至认为元曲四大家中的“郑”并非指郑光祖而是指郑廷玉[3]。《录鬼簿》中有贾仲明的【凌波仙】吊词:
金凤钗、打李焕、后庭花。忍字记、栾城驿、双教化。凤凰儿、料到底、偷闲暇。因祸致福关目冷。贬扬州债主冤家。渔父辞剑才情壮。孙恪遇猿节佳。疏者下船安顿精华[1]86-87。
在这篇吊词中提到的“债主冤家”其实就是《看钱奴买冤家债主》,贾仲明在散曲创作过程中为了遵循押韵的规则,将“冤家债主”倒装成“债主冤家”。然而这部具备高超的讽刺技巧,蕴含丰富的文化意蕴,在杂剧史上有特殊地位的杂剧作品,相关基础文献的梳理却往往为学界忽视。《看钱奴》各种版本形态的梳理与比对有助于从历时性角度进一步分析其故事原型与主旨流变的复杂过程,从曲学本位进一步揭示其曲牌联套与曲词原质的审美特征,从史学视角进一步观照其形象渊源与现实针砭的文本张力。
一、版本形态与底本选择
此叙录据底本《元刊杂剧三十种》,采用郑骞《校订元刊杂剧三十种》本。因《看钱奴》版本众多,有必要先对《看钱奴》的元明版本进行梳理。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曾进行过详细的统计:
(一)《元刻古今杂剧三十种》本,题目作:“疏财汉典孝子顺孙”,正名作:“看钱奴买冤家债主”。
(二)明万历四十二年(一六一四)脉望馆校息机子《古今杂剧选》本,北京图书馆藏,题目作:“穷秀才卖嫡亲儿男”,正名作:“看钱奴买冤家债主”。
(三)息机子《古今杂剧选》本。
(四)《元曲选》癸集本,未题作者名氏,题目作:“穷秀才卖嫡(卷首图像标题“嫡”字作“的”)亲儿男”,正名作:“看钱(卷首图像标题“钱”字作“财”)奴买冤家债主”,简名:“看钱奴”。
(五)《元人杂剧全集》本,第三册;重印《元曲选》本。按《永乐大典》卷二零七五七“杂剧二十一”原收此剧作:“看财奴买冤家债主”,又《今乐府选》,亦收此剧,今皆未见流传。法国S.Julien译此剧为法文,刊行年代不详。此剧又有英文译本,名:TheSlaveoftheTreasuresHeGuards.然译者及刊行年代不详[4]101。
李修生主编的《古本戏曲剧目提要》也详细记载了《看钱奴》的各种版本:
此剧现存《元刊杂剧三十种》本、明息机子《古今杂剧选》本、明臧晋叔《元曲选》本。《古本戏曲丛刊》四集有《元曲选》外各本影印本。元刊本题目正名为:“疏财汉典孝子顺孙,看钱奴买冤家债主。”其他本题目正名为:“穷秀才卖嫡亲儿男,看钱奴买冤家债主。”元刊本较其他本多出二十馀支曲子,成就更高。另有王季思等《全元戏曲》本,王学奇等《元曲选校注》本。《元刊杂剧三十种》有郑骞校订本(1962)、徐沁君校点本(1980)、宁希元校点本(1988)[5]19。
这两部学术著作都列举了《看钱奴》的大量版本。傅惜华列举的五个版本,(二)和(三)其实都属息机子《古今杂剧选》版本系统,(五)是(四)的重印本,其实也是同一版本。而《古本戏曲剧目提要》列出的近人整理本,其实也是据现存元明版本而来。这许多版本其实可归结为三类,即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中所举出的:“《元刊古今杂剧三十种》本,息机子刊本,《元曲选》本。”[6]205
首先来看底本,即《元刊古今杂剧三十种》本。元刊本是《看钱奴》的唯一元本,作为现存可见的最早的原生文本,应该说距离郑廷玉原作面貌最接近,但未必是郑廷玉剧作原貌。因元刊本《看钱奴》总题原作“新刊关目看钱奴买冤家债主”[7]98,校本一般把“新刊关目”四字删去,郑骞《校订元刊杂剧三十种》在《〈看钱奴〉校勘记》里就说明了这个情况。“新刊关目”四字至少透露两点信息:其一,此剧目标明“新刊”二字,主要是为了吸引读者,招徕观众;其二,“新刊”二字说明应有“旧刊”,为适应勾栏瓦肆演出的需要而对郑廷玉原作进行一些改动,这种改动既可能增加招徕观众的噱头,也是为了场上搬演的需要。汉学家伊维德更是通过剧本创作与刊印时间的悬殊以及部分北方作家创作中呈现的南方方言现象推测了这种潜在的改动行为:“一般认为《元刊杂剧三十种》里的大部分作品是13世纪后半期活跃在北方的作家所创作的,而大部分剧本可能是14世纪在杭州印行的。许多已显示出后期改编的痕迹,例如受到南方方言的影响。虽然它们可以代表元代的舞台演出情况,但和作者最早写出的作品已有或多或少的出入。”[8]元刊本的科介和宾白显得十分简略,并没有勾勒出一个清晰的故事情节,文本的主体是正末的唱词,这些唱词却保留了元代语言的活泼声口,《古本戏曲剧目提要》就认为“元刊本较其他本多出二十馀支曲子,成就更高”[5]19。
其次说息机子刊本,即《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本。此书为赵琦美抄校,清初为钱曾也是园收藏,故亦称《也是园古今杂剧》,收录于《古本戏曲丛刊四集》,《看钱奴》一剧在该丛刊中列于《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第十九册。孙楷第《也是园古今杂剧考》将元杂剧众多版本分为元刊本、删润本和重订本三种:
至懋循编《元曲选》,孟称舜编《柳枝集》《酹江集》,皆以是正文字为主,于原文无所爱惜:其书乃重订本也。凡删润之本,校以元刊本,大抵存原文十之七八。懋循重订本,校以元刊本,其所存原文不过十之五六或十之四五[9]。
据孙楷第此论,元刊本最接近原貌,脉望馆本算删润本,而《元曲选》本则近乎重订本。
最后说《元曲选》本。元刊本因缺少宾白而致故事情节显得有些粗糙,脉望馆本属于对元刊本的删润本,至《元曲选》本,《看钱奴》故事才最终定型。经过臧懋循重订,其体制、情节、人物形象等各方面也都在《元曲选》本中得到很大程度的完善。比如在楔子里交代了周荣祖父亲毁坏佛堂而招致大病的故事,使得因果报应的思想观念较诸元刊本更加深化。再比如第二折和第三折添加了大量的宾白来刻画贾仁的为富不仁,使得其吝啬鬼的形象更加饱满,增强了讽刺的张力。《元曲选》本中的这种改动是戏剧编刊过程中必然的趋势,正如王国维在《元刊杂剧三十种序录》中所指出:“凡戏剧诸书,经后人写刊者,往往改易体例,曾损字句。”[10]237需要注意的是,臧懋循的这种改动或许使得《看钱奴》的关目显得更加紧凑,但这破坏了文本的原生态而使之成了一个“重订本”,与其说它是“元”杂剧,不如说是“明”杂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元曲选》中有《冤家债主》一剧,这里的《冤家债主》并非《看钱奴买冤家债主》,而是《崔府君断冤家债主》。严敦易《元剧斟疑》曾提出这个问题并给予解释:
本剧之简称,究应作《看钱奴》,抑作《冤家债主》,甚可斟酌。《元曲选》所题,或少根据。元刊本每页中缝,虽题一“看”字,盖例皆用剧名首字标记,似皆不能以之为应作《看钱奴》之称。本剧题名,或当称为《冤家债主》。《元曲选》简称《看钱奴》,大概是因为前已刊出一本无名氏的冤家债主,故而避免同名的缘故[11]。
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对这部杂剧各种版本的简称予以归纳和分析:
《太和正音谱》《元曲选目》俱作简名:“冤家债主”。《曲海目》《曲海总目提要》及《元曲选》本之简名别作:“看钱奴”,盖所以别于郑作另本《崔府君断冤家债主》一剧也[4]101。
傅惜华与严敦易对《崔府君断冤家债主》的作者身份的判断似乎有分歧,但是对于《元曲选》中简称的特例情况给出的解释却如出一辙,也就是臧懋循编《元曲选》时采用了“看钱奴”的简称,是为了避免两部杂剧的简称出现同名的现象。
在《看钱奴》的三个版本系统中,《元曲选》本受到了更多的关注。《元曲选》本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受到被誉为“中国文化界最值得尊敬的人”[12]郑振铎的关注,他曾响应“整理国故”号召,在《小说月报》发表系列文章介绍元杂剧,这些文章被后人整理成《元曲叙录》一书,其中就保存了《元曲选》本的《看钱奴》叙录[13]。遗憾的是,郑振铎对此剧的叙录很简略,仅对该剧的题目正名、曲牌、角色、脚色和故事情节加以简单罗列和总结,并未关注到元刊本作为原生态杂剧文本的重要性,而这恰恰是元明刊本《看钱奴》叙录可以上溯和开进的所在。
二、故事原型与主旨流变
董康[14]、王季思[15]、罗锦堂[16]等学人普遍认为《看钱奴》的故事原型来源于《搜神记》中的张车子。张车子的故事应该最迟在东汉时就已经存在,东汉张衡《思玄赋》中有“或辇贿而违车兮,孕行产而为对”[17]之语,唐人李善在注《文选》时就认为这是用张车子的典故[18],而《搜神记》是现存最早对张车子故事做详细记载的文本:
周揽啧者,贫而好道。夫妇夜耕,困息卧。梦天公过而哀之,敕外有以给与。司命按录籍,云:“此人相贫,限不过此。惟有张车子应赐录千万,车子未生,请以借之。”天公曰:“善。”曙觉,言之。于是夫妇戮力,昼夜治生,所为辄得,赀至千万。先时有张妪者,尝往周家佣赁,野合有身,月满当孕,便遣出外,驻车屋下。产得儿。主人往视,哀其孤寒,作粥糜食之。问:“当名汝儿作何?”妪曰:“今在车屋下而生,梦天告之,名为车子。”周乃悟曰:“吾昔梦从天换钱,外白以张车子钱贷我,必是子也。财当归之矣。”自是居日衰减。车子长大,富于周家[19]。
在《搜神记》所记载的张车子的故事中,天公将张车子的钱暂时借给周揽啧(罗锦堂《元杂剧本事考》误之为周鉴啧,可能是手民不知“擥”为“揽”之异体字而导致录入错误),等到张车子出生后钱又从周揽啧手中逐渐回到张车子手中。我们不可否认这则故事与《看钱奴》的故事原型是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但是不同之处也不少,约略言之,可得三点:其一,周揽啧与贾弘义一样扮演了守财的角色,但是周揽啧不是财奴,而贾弘义是财奴。何谓财奴?《唐子》:“守钱不施,谓之钱奴。”[20]周揽啧贫而好道,富有同情心,对于张妪能“哀其孤寒,作粥糜食之”,当他意识到张车子的存在时,便已经知晓“财当归之矣”。而贾弘义贫而不好道,在买子时欺骗周荣祖,可谓倒行逆施。其二,《搜神记》中的故事并没有强调因果报应,只是表达贫富天定的观念。周揽啧的钱财“居日衰减”的原因是贫富天定,而贾弘义人财两空的原因不仅仅是贫富天定,也是因果报应。其三,张妪作为张车子的家属,是由贫转富的过程,而周荣祖作为周长寿的家属,是由富转贫再转富的过程。
从张车子的本事流变到元明刊本《看钱奴》的故事,经历了一个漫长而又复杂的过程。董康《曲海总目提要》提到了两个本事,一个是《逸史》所载尉迟敬德事,一个是《太平广记》所载李虚还魂之事。关于尉迟敬德事,《逸史》记载:
隋末,有书生居太原,苦于家贫,以教授为业。所居抵官库,因穴而入,其内有钱数万贯,遂欲携挈。有金甲人持戈曰:“汝要钱,可索取尉迟公帖来,此是尉迟敬德钱也。”书生访求不见,至铁冶处,有煅铁尉迟敬德者,方袒露蓬首,煅炼之次。书生伺其歇,乃前拜之。尉迟公问曰:“何故?”曰:“某贫困,足下富贵,欲乞钱五百贯,得否?”尉迟公怒曰:“某打铁人,安有富贵,乃侮我耳。”生曰:“若能哀悯,但赐一帖,他日自知。”尉迟不得已,令书生执笔,曰:“钱付某乙五百贯,具月日,署名于后。”书生拜谢持去。尉迟公与其徒拊掌大笑,以为妄也。书生既得帖,却至库中,复见金甲人呈之,笑曰:“是也。”令系于梁上高处,遣书生取,止于五百贯。后敬德佐神尧,立殊功,请归乡里。敕赐钱,并一库物未曾开者,遂得此钱。阅簿,欠五百贯。将罪主者,忽于梁上得帖子,敬德视之,乃打铁时书帖。累日惊叹,使人密求书生,得之。具陈所见,公厚遣之,仍以库物分惠故旧[21]1048。
卢肇的《逸史》是唐代的小说集,且记述的故事是隋末发生的,我们姑且把这则故事的产生时间定为隋唐时期,所以可以视为本事流变的一个过渡期。如果联系张车子的本事和元刊本《看钱奴》的故事,不难发现这三则故事都呈现出明显的贫富天定的主旨,而且都有一个神灵最先预知这一切。《搜神记》中的张车子命中注定拥有周揽啧的财物,且这一切先由“天公”预知;尉迟敬德在做铁匠时就已经命中注定拥有官库中的这笔财物,且这一切先被神秘的“金甲人”预知;《看钱奴》中的周荣祖命中注定会从贾弘义的手里收回自己的财物,且这一切先由“尊子”“增福神”预知。
如果从贫富天定的主旨这一视角入手,这三则故事的精神实质是一样的,但是元刊本《看钱奴》的故事中还是被添入了新质,就是若隐若现的因果报应思想,正如【天下乐】所唱道:“他前世托生在京华,贪财心没命煞,他油铛内见财也去抓。富了他三五人,穷了他数万家,今世交受贫乏还报他。”[7]86看钱奴贾弘义的财奴行为导致他无儿无女,凄惨地死去,受到应有的报应。这种因果报应思想,不见于张车子的故事,也不见于尉迟敬德的故事,而是见于唐朝的另外一个故事——李虚还魂之事。
李虚还魂之事,最早见于唐代牛肃《纪闻》,原书亡佚大半,这则故事被保存在《太平广记》中:
唐开元十五年,有敕天下村坊佛堂,小者并拆除,功德移入侧近佛寺。堂大者,皆令闭封,天下不信之徒,并望风毁拆,虽大屋大像,亦残毁之。敕到豫州,新息令李虚嗜酒倔强,行事违戾,方醉而州符至,仍限三日报。虚见大怒,便约胥正,界内毁拆者死。于是一界并全……李虚素性凶顽,不知罪福,而被酒违戾,以全佛堂,明非己之本心也。然犹身得生天,火焚罪簿,获福若此,非为善之报乎?与夫日夜精勤,孜孜为善,既持僧律,常行佛言,而不离生死,未之有也[21]703-704。
唐开元十五年敕命拆除天下村坊中规模较小的佛堂,新息令李虚行事乖违,故意与朝廷唱反调,下令“界内毁拆者死”,而得以保全当地的佛堂。过了一段时间李虚病死,在阴间接受审判时,因为曾经保全佛堂的功德而折免了生平的罪过,并且延长了三十年的寿命,最终还魂。这个故事情节其实与元刊本《看钱奴》并无直接联系,但是该小说“获福若此,非为善之报乎”的理念,显然是因果报应思想的体现。
这种因果报应思想,在元刊本《看钱奴》的故事情节里已有显现,可以被视为“富贵天定”主旨思想的延伸。但是在添入臧懋循改笔的《元曲选》本的《看钱奴》中,因果报应思想被浓墨重彩地放大了。比如《元曲选》本《看钱奴》楔子中的周荣祖父亲因为毁坏佛堂而得病死去的情形:“至我父亲,一心只做人家,为修理宅舍,这木石砖瓦,无处取办,遂将那所佛院尽毁废了。比及宅舍工完,我父亲得了一病,百般的医药无效,人皆以为不信佛教之过。”[22]1584如果联系唐代李虚还魂的故事,这个理念的逻辑其实很简单:保全佛堂能让人起死回生,毁坏佛堂会让人生病死去。一个人的生死与他对佛堂的态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这种对佛堂的信仰于现在看来显得十分愚昧和荒谬,但它确实可以被视为因果报应理念的一种显现。所以,与其说《元曲选》本中臧懋循的改笔取资于《太平广记》,倒不如说这是因果报应理念在《看钱奴》故事体系中的延宕与升华。
当然,《元曲选》本的《看钱奴》因果报应思想的体现远远不止这一处,其实剧中每个人物都在因果报应理念的辐射之下。财奴贾弘义在《元曲选》本中名为贾仁,贾仁猥琐狭隘的财奴胸襟和为富不仁的财奴行为被刻画得较为细致和成功,他因为被狗舔去了手指头的鸭油而气急败坏,最终生病死去,所有钱财重归周荣祖。至于陈德甫和店小二,则因为二十年前的行善而最终受到周荣祖的犒赏。
臧懋循的改本《元曲选》付梓不久,《看钱奴》的故事就被凌濛初引入小说中。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中“诉穷汉暂掌别人钱 看钱奴刁买冤家主”[23]367-378这篇白话短篇小说故事情节基本与《元曲选》本《看钱奴》相同,可以视为《元曲选》本《看钱奴》的改编版。开场诗云:“从来欠债要还钱,冥府于斯倍灼然。若使得来非分内,终须有日复还原。”[23]367可见也是表达在神灵系统的辐射之下命运前定、因果报应的思想。或许值得一提的是,该小说在陈述《看钱奴》这个故事的时候,先拿了一个“希罕些的”故事作引子,该故事正是《崔府君断冤家债主》。
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个故事主旨流变的过程中,一些具体的故事情节很有可能吸收了金元院本中的题材。如《看钱奴》第二折周荣祖卖子一事,胡忌《宋金杂剧考》就推测道:“‘院本名目’中有《酸卖徕》……按《看钱奴买冤家债主》剧第二折有周荣祖领‘旦儿’卖‘俫儿’事,排场极生动,可能即受此《酸卖徕》院本的影响在北曲杂剧中保留下来的一个例子。”[24]
通过对以上故事原型和主旨流变的探讨,我们不妨做出以下判断:《看钱奴》的故事原型当是张车子的故事,最初只是单纯地表达富贵天定的思想。在流变过程中适当地吸收了唐人小说及金元院本中的题材后,元刊本《看钱奴》开始显现出因果报应的新趋向。而当故事形态流变到《元曲选》本才最终成熟,臧懋循在富贵天定的思想基础之上,强化了文本中因果报应的理念。需要注意的是,因果报应的理念更关注的是人的行为善恶性质,它一方面在文本中与富贵天定的思想相辅相成,另一方面却呈现出富贵人定的本质,反而潜在解构了富贵天定的主旨传统。这复杂的主旨流变过程恰恰透露出从东汉到元明时期神灵地位的削弱和人本意识的苏醒。
三、曲牌联套与曲词原质
元刊本《看钱奴》的宾白非常稀少,在一些故事情节的关键处会有字数不多的宾白,但大部分情况都是只留下如“尊子云了”“净云了”等这样的舞台指示。由于宾白稀少,元刊本《看钱奴》文本中曲词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对于曲词的探讨,可以从曲牌联套的方式来管窥作品如何做到“声”与“文”的并茂,也可以从元刊本曲词和《元曲选》本曲词的对比来确认元刊本原生态曲语的独特性。
关于《看钱奴》全剧的联套组织统计如下:
第一折,仙吕宫,用曲11支:【仙吕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那吒令】【鹊踏枝】【寄生草】【幺】【六幺序】【幺】【赚煞尾】。
第二折,正宫,用曲17支:【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呆古朵】【倘秀才】【滚绣球】【脱布衫】【小梁州】【幺】【塞鸿秋】【三煞】【二煞】【收尾煞】。
第三折,商调,用曲16支:【商调集贤宾】【逍遥乐】【金菊香】【后庭花】【双雁儿】【青哥儿】【梧叶儿】【村里迓鼓】【元和令】【上马娇】【游四门】【胜葫芦】【后庭花】【柳叶儿】【高过煞】【浪来里煞】。
第四折,越调,用曲13支:【越调斗鹌鹑】【紫花序】【东原乐】【绵搭絮】【小桃红】【鬼三台】【秃厮儿】【鬼三台】【金蕉叶】【调笑令】【圣乐王】【调笑令】【收尾煞】。
《看钱奴》第一折中【仙吕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那吒令】【鹊踏枝】【寄生草】的组合,据郑骞《北曲套式汇录详解》[25]的统计,现存62种元杂剧采用了这种组曲的方式,可见这种仙吕套开场的组曲方式声律和谐,广受民间欢迎。
第二折是全剧的高潮,采用正宫,以17支曲子组场,在描写周荣祖卖孩子前的艰难处境和矛盾心理时,循环间用【滚绣球】和【倘秀才】,呈现出“子母调”的形态。在卖完孩子被贾弘义赖账后,“他既卖了我的恩养钱,你看折底骂一场,出些怨气咱”[7]90,因为曲子所唱的内容转变,“子母调”的形式戛然而止,紧接【脱布衫】【小梁州】【塞鸿秋】,声情也随之转变。收尾的是三支煞曲,其中【三煞】【二煞】是叠用煞曲,【收尾煞】的曲词有三百多字,是全剧字数最多的曲词,非常有利于宣泄正末愤怒的心情,极尽讽刺之能事。
第三折采用商调,但借宫的现象出现频率很高,该套总共有16支曲子,一共借了仙吕宫的【后庭花】【双雁儿】【青哥儿】【村里迓鼓】【元和令】【上马娇】【游四门】【胜葫芦】【后庭花】【柳叶儿】10支曲子,可以说一大半都是借的仙吕宫。许之衡认为:“若排场无甚变动,而联接别宫曲调,是谓借宫。然非于曲调性质管色悉了然于胸中,漫然为之,鲜不笑柄百出者。”[26]可见在戏曲创作过程中借宫的难度是较大的,要求创作者十分熟悉曲调性质和管色。据燕南芝庵《唱论》的说法,商调是“凄怆怨慕”[27]161,仙吕宫是“清新绵邈”[27]160,这正契合第三折中周荣祖对现今处境的凄怆之感与对儿子绵邈的相思之情,也足见第三折曲牌联套别具匠心。
第四折采用越调,据燕南芝庵《唱论》的说法,越调是“陶写冷笑”[27]161。在第四折中周荣祖一家重新相认并团圆,贾弘义获得的不义之财的来源也真相大白,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这正契合了越调“陶写冷笑”的讽刺性内涵。此外,元杂剧第四折多用短套收场,本剧则是13支曲子组成的长套,这就提供了足够的文本空间去加深贫富天定的主旨显现。
通过戏曲联套方式的分析,我们不难想象《看钱奴》在实际的舞台搬演过程中声文并茂的场景。如果在这个基础上再继续聚焦于曲词的表达,尤其通过元刊本和《元曲选》本的曲词比对,还会发现元刊本曲词保留了大量元代的方言,整体呈现出通俗性和口语化的特点,而这恰恰是作为原生态文本最独特的价值。
不妨以第一折的一支曲子【鹊踏枝】为例,元刊本《看钱奴》的曲词为:
【鹊踏枝】你亏心也子由他,造恶也尽交他。谩不过湛湛青天,离不了漫漫黄沙。上圣试鉴察,枉将他救拔。管他甚富那贫那[7]86。
《元曲选》本的曲词为:
【鹊踏枝】亏心也尽由他,造恶也怎瞒咱。上面有湛湛青天,下面有漫漫黄沙。请上圣鉴察,枉将他救拔。俺可便管他甚贫富穷达[22]1587。
仔细比对这两个版本的曲词,元刊本的语境是增福神唱与圣帝听,《元曲选》本的语境是增福神唱与灵派侯听,语境和语意是相似的,但是表达方式还是有细微的差别。元刊本的前两句为:“你亏心也子由他,造恶也尽交他。”其中“子”的意思“犹只也”[28]27;“交”“教,犹使也,通作交”[28]102。“子”和“交”是元人的口语,如果不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对这一句的理解确实有碍。臧懋循将这两处改掉,并且删去第一句的“你”,把第二句的“他”改为“咱”,使得句式对仗,且表达似乎更加明了,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是对原生态表达的一种破坏。接下来看元刊本的第三四句:“谩不过湛湛青天,离不了漫漫黄沙。”臧懋循将“谩不过”改为“上面有”,“离不了”改为“下面有”。不难判断,“谩不过”“离不了”这种表达很质朴,是偏口语化的,尤其“谩不过”这种辞例大量存在于宋元时期的口语中,如宋僧道源《景德传灯录》:“又有时上堂曰:‘直是不遇梁朝,安国也谩不过。郑重!’”[29]元人张养浩【中吕山坡羊】:“人生于世,休行非义,谩过人也谩不过天公意。”[30]491许衡《大学要略》:“这般说谎呵,谩不过人,怎似那人诚实的心,正正当当的。”[31]《景德传灯录》所载类似于僧人语录,【中吕山坡羊】的体裁是以口语化为特征的散曲,《大学要略》则是许衡对儒家经典所作的通俗解读,这些都可以视为宋元时期的口语材料。结合这几个辞例,“谩不过”的意思当为“骗不过”,是元代的原生语言,而臧懋循改为“上面有”,无异于抹去了一条研究元代语言的重要材料。第五六句差异很小,元刊本为“上圣试鉴察,枉将他救拔”,《元曲选》本为“请上圣鉴察,枉将他救拔”。最后一句差异很大,元刊本中为“管他甚富那贫那”,《元曲选》本中为“俺可便管他甚贫富穷达”,元刊本中“富那贫那”令人费解,应该是元代的口语,据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32],“那”应该是疑问词。在《元曲选》本中,臧懋循可能对这个方言俚词的理解感到困扰,便大刀阔斧地修改,沿着“富”“贫”两个关键线索衍生为“贫富穷达”,并且加上衬字“俺可便”以加强语气,这种表达确实更容易让人理解,但也可能就失去了元杂剧原生语言的活泼声口。
如此,或许《元曲选》本在遣词造句上显得雅正,文学技巧上也显得纯熟,尤其臧懋循将大量元代的方言俚语替换成形式规范化的书面雅言,推进了杂剧案头化的进程。但是《元曲选》本毕竟是改本,而元刊本《看钱奴》的语言表达是鲜活可感的,故事情节也具有原生的活力,它基本保存了《看钱奴》的真面目,也保存了大量元代语言学的史料。正如王国维先生指出:“此本虽出坊间,多讹别之字,而元剧之真面目,独赖是以见,诚可谓惊人秘笈矣。”[10]237
四、形象渊源与现实针砭
从元刊本到《元曲选》本,从贾弘义到贾仁,看钱奴的形象不断地得到丰满和完善。关于看钱奴的形象分析,相关的论文已经不胜枚举[33],但鲜有关注到看钱奴形象塑造的悠久的历史渊源及其与现实针砭的深刻关系。
在古代社会,私有财产的占有和贫富分化的社会现象,为看钱奴形象的出现提供了历史可能。早在先秦时期,《诗经·山有枢》“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34]540就在讽刺晋昭公“有财不能用,有钟鼓不能以自乐,有朝廷不能洒扫”[34]539,《晏子》也痛斥“积多不能分人,而厚自养,谓之吝;不能分人,又不能自养,谓之爱”的“小人之行”[35],这两处文献所记载的俨然就是看钱奴的形象。但看钱奴真正作为一个贬义形象的专有名词,最早是在《后汉书》中以“守钱虏”的称呼而出现的。《后汉书·马援传》:“既而叹曰:‘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36]马援认为有钱应当及时施舍,否则就是“守钱虏”了。后来“守钱虏”的名称逐渐演变成“守钱奴”“守财奴”,并成为唐宋时期诗人创作中的语典,如王梵志《撩乱失精神》:“此是守财奴,不免贫穷死。”[37]黄庭坚《四休居士诗》:“富贵何时润骷髅,守钱奴与拘官囚。”[38]这些都叙写了守财奴的悭吝本性与报应下场。到了元代,“看钱奴”的称呼才正式定型,且大量出现在散曲和杂剧中,如钱霖【般涉调哨遍】:“试把贤愚穷究。看钱奴自古呼铜臭。徇己苦贪求。待不教泉货周流。”[30]1163杨朝英【双调水仙子】:“笑煞那看钱奴枉了干生受。我觑荣华如水上沤。”[30]1478在《元刊杂剧三十种》中也能找到“看钱奴”的称呼,如《散家财天赐老生儿》第四折中【收江南】:“因此上看钱奴番做了孟尝君。”[7]137因为语言的散化、叙事因素的增加,在杂剧和散曲中对看钱奴探求钱财的描写及其讽刺意蕴,也丰富、细致、生动得多。
看钱奴形象的现实意义是出于对当时元代社会财奴横征暴敛、为富不仁等一系列行为的折射和针砭,正如剧中第四折【鬼三台】所痛斥的:“说着那庞居士,做了些亏心事,恨不的把穷民来掯死。”[7]96在宋以后商品经济发展的大背景下,元代儒学地位的下降导致儒学道德约束的松弛,科举的废除使得许多人放弃了对读书仕进的追求,在这种情况下,金钱自然就成为了人们赤裸裸地追求的目标。伴随着世俗物欲的膨胀与金钱观的扭曲,元代的商人与官僚往往互相勾结,搜刮民脂民膏以聚敛财物,这在元代的史料中有大量记载。如《通志条格》记载了至元十九年时中书省奏中提到的权豪势要的敛财手段:“随路权豪势要之家,举放钱债,逐急用度,添答利息,每两至于伍分或一倍以上。若无钱归还呵,除己纳利钱外,再行倒换文契,累算利钱,准折人口、头匹、事产,实是于民不便。”[39]王祎《元中宪大夫佥庸田司事致仕王公行状》还记载了至正年间豪民勾结官府而敛财的现象:“豪民陈清素武断乡曲,握持官府事,家赀累钜万。后众募奸人伪造钞其家,久辄杀其人以灭口。阴结大官为势援,所为不法,人莫敢谁何。”[40]杨瑀《山居新语》也记载了元代至正七年时财奴恃富凌贫的现象:“有乡中豪强之家,平日恃富凌贫,靡所不为,累挟官势,排陷平人者多矣。”[41]财奴聚财以欺压平民的事几乎成为元代社会的常态,甚至连深居京城的皇上都有所耳闻,《元史》就记载了元代大德六年:“帝语台臣曰:‘朕闻江南富户侵占民田,以致贫者流离转徙,卿等尝闻之否?’台臣言曰:‘富民多乞护持玺书,依倚以欺贫民,官府不能诘治,宜悉追收为便。’”[42]当时对金钱的崇尚热潮,更是冲击并撼动了元代法定的种族四级制,元史学家蒙思明《元代社会阶级制度》一书就敏锐地发现:“其在种族阶级中之地位虽高,而在经济阶级中之地位则低者,如贫乏穷苦之蒙古、色目人,则一落千丈而侪于奴隶之群。其在种族阶级中之地位虽低,而在经济阶级中之地位则高者,如汉人、南人中之地主、富贾,则日以上升而跻于统治之林……种族制之表面虽仍保存,而实际阶级之所由区划,则以经济力之优劣为其决定之原素焉。”[43]
随着守财奴现象的不断出现,元代对守财奴的批评也以散曲、诗词等各种形式的文学作品大量呈现出来,显现出尖锐、犀利的特点。如无名氏【正宫醉太平·讥贪小利者】“鹌鹑膆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30]1905生动地讥刺了财奴不遗余力的搜刮行为。无名氏【商调梧叶儿·嘲贪汉】“一粒米针穿着吃,一文钱剪截充,但开口昧神灵”[30]1975将财奴与神灵联系在一起,进一步指出这种财奴的行为往往有昧神灵。戴表元《丁氏厚德堂》“行藏自有命,不谒守钱奴”[44]更是以一个儒家士子的立场直接声明不愿意去拜谒这些聚敛财物、勾结官府的财奴。相较于这些篇幅相对短小的作品,《看钱奴》的现实意义就是摆脱了诗词、散曲等体裁讽刺看钱奴点到为止的方式,转而通过逼真的细节、形象的刻绘以及场上搬演的方式来传递这种批判的声音,成为元代文学作品中针砭财奴的时代最强音,正如祁彪佳《远山堂曲品》所盛赞的:“予向阅元人《看钱奴》《来生债》二剧,喟然异之曰:‘是可以砭钱虏矣。’”[45]
五、结语
就《看钱奴》纷繁的版本形态来看,以元刊本最富研究价值;就《看钱奴》漫长的故事流变来看,从张车子到元明刊本《看钱奴》,故事情节在不断发展完善的同时也伴随着从富贵天定到因果报应这一主旨的流变。通过《看钱奴》元明版本对比,不难发现元刊本原生态的曲牌和曲词体现了郑廷玉高超的创作技巧,也生动地重现了元人的活泼声口。而其中贾弘义的财奴形象,不仅仅是元代社会现实的一块缩影,更是元代文学长廊的一座丰碑。
如今,《看钱奴》一剧历经元、明、清三朝,被苏位东改编成昆剧,依然活跃在舞台之上。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还特地强调“此剧有英、法译本”[6]206,可见影响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中国,还吸引着域外关注的目光。在越来越多的学者的关注之下,《看钱奴》的艺术魅力会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