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咏香诗纵论——以《烧香曲》为中心

陈才智

一、开风气之先：诗坛盟主钱谦益

探讨清诗咏香之作，不妨以《烧香曲》为一窗口。从诗坛盟主钱谦益开始，其《和烧香曲》：

下界伊兰臭不收，天公酒醒玉女愁。吴刚盗斫质多树，鸾胶凤髓倾十洲。玉山岢峨珠树泣，汉宫百和迎仙急。王母不乐下云车，刘郎犹倚少儿立。异香如豆著铜镮，曼倩偷桃爇博山。老龙怒斗搜象藏，香云罨霭笼九关。笼香长者迷处所，青莲花藏失香语。灵飞去挟返魂香，玉杖金箱茂陵土。烟销鹊尾佛灯红，梦断钟残鼻观通。杂林香市经游处，衫袖浓熏尽逆风。［1］628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性格和经历复杂，在政治旋涡与人生抉择之中备受煎熬。因生当明末清初，其诗歌理论主要是针对明诗流弊而发。康熙二年（1663年），62 岁的冯班集合里中友人赋诗，结为成社。严熊以社中所赋《初会诗》示之，钱谦益以《和长至日文谯》《和腊梅》《和烧香曲》等三诗和之①。《和烧香曲》一诗本事，李岳瑞《春冰室野乘》云：

钱蒙叟《有学集》以有指斥国朝之语，遂被厉禁。焚书毁板，几与吕晚村、戴南山诸人等。二百年后，遗集始稍稍复出。尝取集中诸诗文，一一勘校，虽指斥之词触目皆是，然大抵愤激诅詈之语，未尝有实事之可指，尚不如翁山诗外所咏轶事，有裨翦，胜异闻。不知身后受祸，何以如此其酷！唯《有学集》第十三卷中，有《和烧香曲》一首，词气惝恍迷离，若有所指。疑当时宫闱中，必有一大事，为天下所骇诧者。虽以东涧老人之颜厚言巧，谬托殷顽，亦不敢质言其事，而托之拟古耳。《义山集》中有《烧香曲》，故此以和名。东涧生平不作昌谷、玉溪体，尤见此诗之有为而发也。……此诗与梅村《清凉山赞佛》诗似可参观。［2］82

《和烧香曲》诗中用典颇多。钱牧斋熟谙佛乘道书，故能触类旁通。伊兰，本指有臭气的恶草。佛经中多以伊兰喻烦，以栴檀木的香味喻菩提。《翻译名义集》引《观佛三昧海经》云：“而伊兰臭，臭若胖尸，熏四十由旬，其华红色，甚可爱乐。若有食者，发狂而死。”《首楞严经》云：“若香臭气必生汝鼻，则彼香臭二种流气不生伊兰及栴檀木。”又指赛兰香的别称。杨慎《艺林伐山》卷六：“伊兰花：蜀中有花，名赛兰香。花小如金粟，香特馥烈，戴之发髻，香闻一步，经日不散。曾少岷为余言：此花之香，冠于万卉，但名不佳。……则伊兰即此花也，西域以之供佛。”杨慎《伊兰赋》：“英英有兰，猗猗其美，谥以伊兰，实以卭始。”钱牧斋诗，多处言及佛经中之香，如《二王子今体诗引》云：“今佛所取栴檀兜楼婆上妙之香，此方无有。汉世西人贡香宫门，上著豆许，闻长安四面十里，经月不歇。今皆漂沉厕溷中，唯伊兰臭秽，充满三界。诸天慜之，改令此世界中，得以文字妙香，代为佛事。……牛头栴檀，产于摩耶罗山，与伊兰丛生，过者弗视也。及其条枝布叶，芳香酷烈，伊兰四十由旬之臭，一瞚灭熄。天帝乃始择而采之。修罗兵斗，用以止血。善法堂之战胜，得草木之助焉。”［1］858《吾宗篇寿族侄虎文八十》：“牛头栴檀，产于末利山中，与伊兰丛生不殊。其香之逆风而闻者，岌岌乎难之矣。”［1］953《香观说书徐元叹诗后》：“牛头栴檀，生伊兰丛中，仲秋成树发香，则伊兰臭恶之气，斩然无有。取元叹之诗，杂置诗卷中，剔凡辟恶，晋人所谓逆风家也。……吾向者又闻呵香之说。昔比丘池边经行，闻莲花香，鼻受心著。池神呵曰：‘汝何以舍林中禅净，而偷我香？’俄有人入池取花，掘根挽茎，狼藉而去，池神弗呵也。”［1］1568《后香观说书介立旦公诗卷》：“子不闻青莲华长者之鬻香乎？池神之护香也，长者之鬻香也，其回向之大小，区以别矣。长者了知一切如是一切香王所出之处，了达诸治病香，乃至一切菩萨地位香，知此调和香法，以智慧香而自庄严，于诸世间，皆无染着，具足成就。长者所鬻之香，即人间罗刹界诸欲天之香，亦即池神所护呵之香，岂有铢两差别哉！此世界熏习秽恶，伊兰胖胀之臭，上达光音天。”［1］1570

吴刚，字质，故亦称吴质，传说中月中神仙名，本西河人，学仙时不遵道规，被谪于月中砍伐桂树。桂树随砍随合，吴刚永不得止。月中有桂树、仙人，晋以前即传其说，唐时传此仙人即吴刚②。质多树，指帝释之住处忉利天宫之质多树，又称圆生树，典出《翻译名义集》三十三：“天有波利质多罗树，其根入地，深五由旬，高百由旬，枝叶四布五十由旬。其华开敷，香气周遍五十由旬。”十洲，东方朔《十洲记》：“凤麟洲多凤麟，仙家煮凤喙及麟角，合煎作膏，名之为续弦膏，亦名连金泥。武帝天汉三年，西国王使至，献此膏四两。帝幸华林园射虎，而弩豫断，使者上胶一分，使口濡以续弩弦。帝惊曰：异物也。使武士数人共对掣引之，终日不脱，如未续时。”玉山，即《山海经》所云“玉山西王母所居也”。郭璞曰：“此山多玉石，因以名云。《穆天子》传谓之群玉之山。”珠树，《淮南子》：“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树璇，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玕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3］卷四百和，《汉武内传》曰：“七月七日设座殿上，以紫罗荐地，燔百和之香，张云锦之帐，然九光之灯，设云门之枣，泛蒲桃之酒，帝盛服立于陛下以待云驾。”倚少儿，杜甫《宿昔》诗：“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异香如豆，《汉武故事》云：“七月七日，有青鸟从西来。东方朔曰：‘西王母暮必降。’上方施帷帐，烧具末香。香兜具国所献也。香大如豆，涂宫门闻百里。”张华《博物志》卷二载，有西国使献香者。汉制，不满斤不得受。使乃私去著香如大豆许，在宫门上。香闻长安四面十里，经月不歇。杂林，指帝释之住处忉利天中的杂林苑。“杂林苑，诸天入中所玩皆同，俱生胜喜。”［4］卷一百三十四钱谦益诗用杂林苑之典者，还有《袭孝升四十初度附诗燕喜凡二十二韵》“鸟命频伽共，花心杂苑骈”，《采花酿酒歌示河东君》“嗔妬不忧天帝责，业力更笑鱼龙忙。它时杂林共游戏，还邀舍脂醉一轮”等。香市，指帝释之住处忉利天中的香市。《法苑珠林·三界篇》：“忉利天有七市，第一谷米市，第二衣服市，第三众香市。”［5］卷六钱谦益《驾城惜别》诗云：“香分忉利市，花合夜摩天。”《灯屏词》其六亦云：“香风却载红云下，忉利新看香市回。”

总之，质多树、鬻香长者、青莲花藏、鹊尾、鼻观、杂林、香市、逆风诸语，皆用释藏故实。至于吴刚、鸾胶凤髓、十洲、玉山、珠树、百和、王母、刘郎、异香如豆、曼倩偷桃、灵飞、返魂香、玉杖金箱诸语，则皆与六朝小说或道家传说有关。而通篇所咏，不离一“香”字。《春冰室野乘》谓“愤激诅詈之语，……与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诗似可参观”，其言发人深省。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杂用王母、汉武帝和东方朔故实，与钱牧斋《烧香曲》颇有相通，而唐人多以王母喻贵妃。张尔田《张孟劬先生遁堪书题》“吴注《梅村诗集》”下《清凉山赞佛诗》条：“‘陛下寿万年’，世祖信佛，当时必有传为不死之说者。木陈和尚有《骨龛侍香记》一书，乾隆间，以其妖言，诏毁之。梅村所咏，或具其中，但不能一证也。”［6］周法高《读钱牧斋〈烧香曲〉》认为：“盖于清世祖与董妃事有关，因《清凉山赞佛诗》，诸家皆认为与董妃有关也。”所谓《骨龛侍香记》之“香”，大堪玩味。夫以释子撰呈御览之书，叙述贵妃死事，乃云“侍香”，绝非泛泛之语，必有所指。或者董妃与香有关，故牧斋以《烧香曲》咏董妃事，亦犹木陈之“侍香”。“灵飞去挟返魂香，玉杖金箱茂陵土”，为咏董妃死而世祖驾崩之事，其他则杂用与香有关之故实，亦极僻艳峭涩之致③。所论典实，可供参考。

二、清代初期《烧香曲》之作初兴

与钱谦益同时代的熊文举亦有《烧香曲》：

大河黯涩泣枯鱼，古岩搂搜捋虎须。茱萸寒色□侵臆，霜华不下障荷蕖。银屏小六窃分炷，花枝□艳明云母。东风作意动□旌，岂□合情向谁吐。□云呵镜海天昏，月浪填波冷浸门。直为景阳宫□死，杜鹃啼老古芳魂。飘萧袅焰凌霞气，渺邈空□湘水意。愿同朗照入君怀，销尽人间邪僻事。函□［谷］紫散青牛度，茂陵渴损思仙露。［7］卷二十一

熊文举（1595—1668），字公远，南昌新建人，驰名清初文坛，极享盛誉。其《烧香曲》作于清顺治二年（1645年）乙酉，也就是明弘光元年，那正是明清交替至关重要的一年。此卷《七言古歌曲杂体》序曰：“乙酉七月，以病请乞南还。舟泊津门，友□龚都垣、曹侍御以五言古体十余篇见□，词仿河梁，读之感慨，是时与年友朱子□方舟而下。子美工于诗，一日谂予云：是□为五言古百章，追古作者，舟至邗水于□诗一百七十章，子美得诗一百三十章，□□交评不穷，极建安□□之响，不包□□，再与予约为七言古，而舟过石城，家□□近上游，未靖警报，频闻岁晩孤蓬飘零，□上心烦意乱，遂废隃糜。今年卧病荒村，□感多端，不复留心吟咏，长夏悯祷，北□□永，偶取旧钞，评长吉、温李诸古体短讽□吟，欣然会心，辄有临仿，体虽拟古，意每□今，至押韵必步前人，亦以止于是而不□，尤是规尺度寸，不敢以滔滥恣川而隐□裂也，循笔队落，都乏剪裁，后之览者，以□秕糠甘之矣。”［7］卷二十一参读此序，可见《烧香曲》一篇，虽写于王朝鼎革、山河巨变之际，言外却并无钱谦益同题之作别有深意。

上云冯班组织的成社中，以诗示钱谦益的严熊（1626—1691）乃钱谦益入室弟子，亦常熟（今属江苏）人，严栻之子，文震孟外甥，有《严白云诗集》二十七卷，卷一有《烧香曲》：

君不见，贾家小女花盈盈，青琐窥郎目已成。异香珍重千万意，才著郎衣四座惊。又不见，荀令香炉旦夕熏，中然朱火扬烟青。旁人闻香不知价，但见过处三日馀芳馨。烧香自古有佳话，贾家荀家最知名。长安甲第制度精，蝼蚁蜥蜴难潜形。红帘翠幕窗户闭，蹲猊睡鸭暖气徐徐生。浓香艳腻长淫思，飞仙堕地不复行。我有一香非世情，我歌君试洗耳听。青州布衫重七斤，鸠柴架屋四两轻。空山隆冬雪三尺，狐兔猬缩，鸟雀冻无声。鸺鹠啼风虎伥舞，佛灯鬼磷相晶荧。地垆腾腾煨榾柮，此香此味，当与贾家荀家谁弟兄？［8］卷一

诗中对比着描写香史最有名的两个典故。其中贾家，指晋朝贾充之女午都偷香赠情人韩寿之事。韩寿是西晋美男子，家世又好，“善容止，贾充辟为司空掾。充每（宴）宾僚，其女辄于青琐中窥之，见寿而悦焉……女大感想，发于寤寐。婢后往寿家，具说女意，并言其女光丽艳逸，端美绝伦。寿闻而心动，便令为通殷勤。婢以白女，女遂潜修音好，厚相赠结，呼寿夕入。”［9］1172贾充女与韩寿私通，以帝赐充之西域所供奇香赠韩寿，用之累月不去。贾充计帝唯将此香赐己，故疑韩寿与女通，拷问女婢，尽知其情，充乃秘其事，以女妻韩寿。后多用以喻男女暗中通情，如唐李端《妾薄命》诗“折步教人学，偷香与客熏”。所云荀家，指荀彧，彧字文若，为汉侍中，守尚书令，传说荀彧衣带有香气，坐处留香，所到之处，香氲经日不散，人称令君香，故黄庭坚《观王主簿家酴醾》诗云“日烘荀令炷炉香”，吕渭老《品令》云“宝香玉佩，暗解付与，多情荀令”，王之道《浣溪沙·和张文伯木犀》云“衣与酴醿新借色，肌同薝蔔更薰香。风流荀令雅相当”。

陈维崧（1625—1682）作文敏捷，词采瑰伟，吴伟业誉为“江左凤凰”。一代诗宗王士禛（1634—1711）评价陈维崧说：“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亦有偃蹇于生前，而振耀于身后者，故友阳羡陈其年，诸生时老于场屋，小试亦多不利，己未鸿博之举，以诗赋入翰林，不数年病卒京师。殁后，其乡人蒋京少景祁刻其遗集，无只字轶失。皖人程叔才又注释其四六文字行于世，此世人不能得之于子孙者，而一以桑梓后进，一以平生未识面之人，而收拾护惜其文章如此，亦奇矣哉。”［10］卷十陈维崧有《烧香曲》，诗云：

新寒跨火小屏前，昼袴文綦绝可怜。赏聚不烦烧鹊脑，病怀端自怕龙涎。鸭炉好与欢同誓，犀合仍留字纪年。惟有香烟与侬似，一条孤细直如弦。［11］卷十④

首联以一位女子口吻写出，天气刚冷，小屏烤火，其衣妆楚楚可爱。颔联写欢赏相聚，自不必烦劳薰烧鹊脑香以消忧，而相思成病之际，却偏偏怕闻龙涎。颈联写此女好与情人炉前盟誓，并书字纪年。末二句以香烟比拟自己性情孤直如弦。全诗大意是说：天已转冷蹲坐烤火在小屏风前，花裤子配上彩鞋实在令人爱怜。欢赏相聚不必烧鹊脑以帮缠绵，染病情怀却真是害怕焚香龙涎。金鸭香炉正好和情人同来盟誓，犀牛钿盒还留着往日题字纪年。唯有那焚烧的香烟和侬家相似，一条一条孤单纤细笔直如弓弦。新寒，指气候开始转冷。元人马臻《漫成》诗之三一：“大风小雨戒新寒，隔水枫林叶已丹。”纳兰性德《蝶恋花》词：“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跨火，跨过火堆，本是一种民俗。《北史·倭传》：“女多男少，婚嫁不取同姓，男女相悦者即为婚。妇入夫家，必先跨火，乃与夫相见。”后来也泛指蹲坐在火旁取暖。如陆游《闲步至鞠场值小雪》诗：“归来跨火西窗下，独数城楼长短更。”袴，同裤。綦，本为鞋带，后借指鞋。文綦，有花纹的鞋。鹊脑，鹊的脑髓。相传烧后入酒，与人共饮，可令人相思。《太平御览》卷九二一引《淮南万毕术》：“鹊脑令人相思。”原注：“取鹊一雄一雌头中脑烧之于道中，以与人酒中饮，则相思。”龙涎香，抹香鲸肠胃的分泌物，极名贵的香料。宋人刘过《沁园春·美人指甲》词：“见凤鞋泥污，偎人强剔，龙涎香断，拨火轻翻。”鸭炉，熏炉形制多作鸭状，故名。范成大《西楼秋晚》诗：“晴日满窗凫鹜散，巴童来按鸭炉灰。”同誓，典出《乐府诗集·杨叛儿》：“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犀合，犀角所做的首饰盒。元人徐再思《梧叶儿》：“盒开红水犀，钗点紫玻璃。”纪年，典出元尹世珍《琅嬛记》卷上：“蓝桥驿乞玉浆，黑犀盒子下款‘妙观三十二年，周旋多庆，先音永宝’十四字。（《修真录》）”直如弦，语出《后汉书·五行志一》载童谣：“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全诗典故频出，一派富丽典雅之气。

陈维崧又有《顾尚书家御香歌》：

猎猎朔风翻毳帐，营门紫马屹相向。陈生醉拗珊瑚鞭，蹀躞闲行朱雀桁。顾家望近尺五天，顾家父子真好贤。开门楫客客竟入，留客不惜青铜钱。玉缸泼酒酒初压，秦筝促柱弹银甲。绿鬟小史意致闲，动爱微红添宝鸭。陈生此时闻妙香，欲言不言神茫茫。心知此香世间少，得非迷迭兼都梁？主人重取兰膏爇，此香旧事还能说。忆昔初赐长安街，金瓯天下犹无缺。至尊桂殿日斋居，千首青词锦不如。绿章夜上龙颜喜，第一勋名顾尚书。嵯峨紫塞榆关道，白雁黄沙风浩浩。万马奔腾夜有声，三关萧瑟春无盗。尚书辛苦镇居延，络绎黄封赐日边。非关小物君恩重，为许名香国史传。镂金小盒宫门出，中涓一骑红尘疾。亲题万颗小金丸，犹是昭阳内人笔。只今沧海已成田，留得天香几百年。拢来绮袖人谁问，熏罢银篝味不全。白杨已老尚书墓，世间万事都非故。主人语罢客亦愁，留客牵衣客不住。君不见：客衣零落讵堪论，半渍香痕半泪痕。忍看天宝年间物，我亦东吴少保孙。［12］卷一

此诗因陈维崧访问顾尚书故居而作，用第一人称入手，借写顾家好客，从燃明朝所赐御香这一角度，抒发历史兴亡之感，与清初流行的梅村体同一风致。光绪间饶智元《明宫杂咏》“万颗香丸金镂合，殿头宣赐顾尚书”［13］255，注文所引典实亦为《湖海楼集·顾尚书家御香歌》。那么，顾尚书是谁呢？依据《锡金识小录》和《感旧集》，有人认为是顾可学［14］626⑤。《感旧集》卷十一确实收录有《顾尚书家御香歌》，《锡金识小录》也确载有顾可学优童李玉等事［15］611，但据清人李琪《崇川竹枝词》：“勋名第一顾尚书，阳羡陈生访故居；记得御香吹不散，座中三日惹衣裾（明郡人顾养谦征倭有功，后人有《顾尚书家御香歌》）。”［16］1576可见《顾尚书家御香歌》中的顾尚书，应指顾养谦（1537—1604），字益卿，号冲庵，南直隶通州（今江苏南通）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进士，历任工部主事、郎中、福建按察佥事、广东参议、副使。坐事调为云南佥事，抚服顺宁土官，进浙江右参议。万历十四年（1586年）任辽东巡抚、擢任蓟辽总督、兵部尚书。终协理京营戎政、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顾养谦为人倜傥豪迈，以才武称于蓟辽。谥襄敏。有《冲庵抚辽奏议》《督抚奏议》等。王士禛《感旧集》选有此诗。此后沈德潜《清诗别裁集》也选入此诗，并评价说：“迤逦而来，转出御香，见尚书当日得君之专。沧桑以后，万事都非，故物犹存，感慨系之。然尚书以青词得幸，亦非正人，中藏有微词在。”以青词得幸，乃当时不得已之时势，无人可逆，不必厚非。

太仓十子之一王昊亦有《烧香曲》：

桂花露湿南闺暮，朱火青烟暗相护。墙角明蟾方欲斜，罗幌氤氲锁烟雾。何处风飘蕙麝香，阑干十二郁金堂。午夜轴帘闻细步，玉人犹自怯新凉。石墨微红博山爇，云母薫来绕鱼缬。宵柝空传第几声，虚廊啼杀闲蜻蛚。回首银湾剩两星，炉边缕篆尚青青。那堪此夜秦楼月，一曲箫声梦历听。［17］卷十七

此诗作于顺治十六年（1659年）己亥。正是在这一年，王昊（1627—1679）与黄与坚、王曜昇、顾湄等为“嘉定钱粮案”⑥无端牵连，被革除功名，王昊甚至锒铛入狱。第二年九月，当王昊在苏州被械送北上，押解进京时，吴梅村不避风险，满含悲愤写下《送王子惟夏以牵染北行》《别惟夏》两诗送之。至京受审，王昊受尽凌辱。后虽免罪，但家产已变卖几乎一空。转年又为“奏销案”⑦牵连，被革除诸生名籍。自此家计日益困窘，常纵酒消愁，借诗抒愤。《烧香曲》写夜暮之际，玉人在南闺烧香，篇首“朱火青烟暗相护”，足可兴起一场文字狱，盖“朱火”难免令人想起朱明王朝，而“玉人犹自怯新凉”，“炉边缕篆尚青青”，更是言外有余音，语外有深意。此诗无论作于“嘉定钱粮案”之前还是之后，均可感受其中别有深意，绝非泛泛咏香之作。改朝易代之际，江南文士感受的家族与身世不幸至为强烈，鼎革之变让他们经历了大忧患，感受到大失落，体味到大悲凉。他们肝肠寸断，无力回天，痛苦莫名，唯有借诗歌曲折流露对新朝的不满。此诗虽颇有黍离之悲，但以绵丽为工，以悲壮为骨，与吴梅村“容娇气壮”⑧的风格十分近似。

陈廷敬有《和人烧香曲》：

不论年老与身忙，万劫浮生坐里长。何限娑婆闲世界，能消几许六铢香。［18］卷十九

陈廷敬（1638—1712），泽州（今山西晋城）人。此诗作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陈廷敬68 岁时，扈从皇帝南巡归京。写来轻松自在，风调从容。再来看金农的《烧香曲》：

罗汉松，菩萨泉，常供长生绣佛前。吴侬新嫁羽林郎，夫婿贵盛年正强。昨宵欢赠明月珰，翠幕梳头发好看。堆起乌云十八盘，退红衫子画双鸾。一春逢庙烧香早，来岁阿侯怀中抱。［19］甲戌近诗

金农（1687—1763），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此诗作于乾隆十九年（1754年），用乐府体，以一位新嫁的吴侬少妇口吻，写她到庙里烧香祈愿，希望能早生贵子，笔致是十足的江南民歌风格。这首诗，有金农书迹传世，款署“仙坛扫花人并题”，款下钤：金吉金印（朱文方印）［20］371。李宗渭有《烧香曲》：

青楼闲夜月照空，湘帘不卷春重重，美人一笑花始红。炉中水沈君自爇，那得不羡双烟浓。［21］卷二

这首古体诗丽而不恌，神韵悠扬，真得于中而发者。“湘帘不卷春重重”，令人联想起陆游《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的名句“重帘不卷留香久”。作者李宗渭，字秦川，嘉兴（今属浙江）人，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举人，官永昌知府。曾遨游南北，足迹至于陇右、湘中。工诗，年少时即为朱彝尊所赏。著有《瓦缶集》十二卷。其诗多为古体，风格力摹六朝，辞气温雅，语多骈俪。写景之作尤所擅长。嘉庆以后，诗坛盛行《文选》体，至清末，出现一个汉魏六朝诗派，专以模拟汉魏六朝为准则，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七认为，推原其始，“宗渭实为开端者”。这首《烧香曲》亦可见一斑。

三、清代中后期《烧香曲》之广行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清代中后期《烧香曲》之广行，与最高统治者的推重密不可分。乾隆皇帝有《烧香曲》：

镂银匙子红芙蕖，双金细箸头珊瑚。宣铜流金乳耳炉，活灰冉冉云翠铺。兽熖光腾红映座，分来细壅安隔火。霜天如水月华寒，玉檠三两明珠堕。小炷沉香灰半残，黄云一穗袅帷幨。静参得意六根遣，呼童且莫卷重帘。［22］302

这首御制诗展现清宫熏燃沉香的器具及场景，生动而富有代表。全篇仅一句重在写意，即“静参得意六根遣”，道出香熏所悟，其余皆属刻画，雕镂细致，雍容华贵，不愧帝王气象。第一联“镂银匙子红芙蕖，双金细箸头珊瑚”，描写香匙和香箸。香匙是移取香料或香灰时所用的器具。由于香料和香灰本身的特性，以手直接触摸香料容易沾染汗渍，所以基本上都使用香匙完成。火箸是燃香时处置香灰炭火和取放香块的工具。香匙和火箸一般放置于固定的香瓶内，香瓶、香匙和火箸三位一体。诗句所写，香匙为银质镂空荷花纹，香箸为银镀金质，顶部镶嵌珊瑚，可以想象其精美。双金，是“双南金”的略语，指优质黄金。

第二联“宣铜流金乳耳炉，活灰冉冉云翠铺”，描写香炉和香灰。从诗句看，乾隆使用的是铜鎏金的仿宣德双耳铜炉，这类铜炉在清宫中很多，主要是雍正和乾隆时期仿制的。在清宫绘画《清人画弘历是一是二图像》中，乾隆书桌上摆放的青铜仿古香炉，在旁侧的桌上还摆放着三足香炉。第三联“兽熖光腾红映座，分来细壅安隔火”，描述沉香燃烧，提到香盘和隔火。香盘是承接香灰的底盘，往往与香插搭配使用，隔火是燃香时香火与香块之间的隔离器具，保证香块充分燃烧和香气有序挥发。第四、五两联“霜天如水月华寒，玉檠三两明珠堕。小炷沉香灰半残，黄云一穗袅帷幨”，描述品沉香的意境，在风清月高之夜，室外银霜如水，屋内书桌上的蜡烛散发着清幽的光芒，乾隆皇帝独坐窗前，一缕淡淡的沉香悠然散发，清香最适宜修身养性，这对于一向以文人雅士自居的乾隆皇帝来说，“添香夜读书”，这种意境正是他的追求⑨。从诗句中可以看到，此时乾隆在居室内的所用的沉香应为线形炷香，插在宣铜炉上使用。

最后，“静参得意六根遣，呼童且莫卷重帘”，描述品香的效果，看来，在缕缕淡雅的沉香中，乾隆已得到满足与释怀。六根，佛语谓眼、耳、鼻、舌、身、意。根为能生之意，眼为视根，耳为听根，鼻为嗅根，舌为味根，身为触根，意为念虑之根⑩。“莫卷重帘”，用陆游“重帘不卷留香久”的诗意。

乾隆皇帝与清代香文化的关系还可作一篇大文章，此处只提一桩小点缀。得到乾隆万般宠幸的容妃，被称为香妃娘娘。身上散发的香味来自中原所无之沙枣树所开之花的香气。这种沙枣树被称为“中亚香水之树”，别名银柳、香柳、桂香柳、七里香，落叶乔木，属胡颓子科胡颓子属；果实小而酸涩，但繁殖能力强，成活率高，是极少能在戈壁滩上生存下来的树。每年五六月沙枣花盛开，西域大地就如同巨大的香炉，日夜焚烧着沙枣花，这种小白花散发出的清香，馥郁热烈，令人陶醉晕眩。

再来看同为一宗的爱新觉罗·永忠之《烧香曲》：

兰缸夜久钗虫缀，金篆添香红火热。暖云不散锦帏春，残灰小印梅花雪。［23］684-685

这首颇为别致的绝句，虽为写景，但不落俗套。后两句一暖一寒，对比有致，将夜添香的一桩雅事，收结得饶有韵致。作者永忠（1735—1793），字良甫，号敬轩，又号蕖仙、延芬居士等。其祖父为康熙第十四子允，在与皇四子胤禛争位中落败，被雍正软禁，直到乾隆继位才得释，并复封恂郡王。经过这样一场政治斗争，允觉得很失意，晚年皈依佛道。永忠的父亲弘明，雍正十三年（1735年）封为贝勒，因父亲连累，终身不得一实职，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卒。弘明深受父亲影响，无意红尘，独衷佛道。弘明给几个儿子每人一套棕衣、帽、拂，要他们远避官场，保全身首。永忠体会父意，遂自号“栟榈道人”。后来受职，甚至封授“辅国将军”，但情近佛道，留意诗、书、画，俱有名气。永忠与曹雪芹并不相识，当偶尔从敦诚叔叔墨香处看到《红楼梦》时，感到一种终生的遗憾。因为当时是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曹雪芹已经去世五载。他满怀悲愤写下《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其中第一首绝句被视为《红楼梦》定评：“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永忠从《红楼梦》中看到自己家族的兴衰过程，也从贾宝玉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历仕乾嘉两朝的内阁重臣刘墉有《烧香曲》：

鹤骨龙筋几岁僵，凝来脑髓浣心肠。已成枯槁无生体，正有氤氲不尽香。沈水一痕苍玉重，博山双缕紫云翔。何人解试无烟火，午夜清斋证坐忘。［24］卷十二

刘墉（1720—1805）与纪昀、和珅并称乾隆朝三大中堂，聪明绝顶，为官刚正，还是著名书法家，帖学之集大成者，被誉为清代四大书法家之一（其余三人为成亲王、翁方纲、铁保）。此诗持诚老道，工稳得体，一如其书法风格。王芑孙（1755—1817）有次韵之作《烧香颂用天香主人韵》：“海南枯木堕崖僵，趣领非烟有别肠。试与温存心似结，断难磨灭骨犹香。银屏六曲猊壶静，纸帐双钩鹤篆翔。班范有书都读尽，毗尼小坐觉形忘。”［25］卷六班范，汉代班固、南朝宋范晔的并称。毗尼，梵语vinaya 的译音，又译作“毗奈耶”，意为律。《楞严经》卷一：“严净毗尼，弘范三界。”颜真卿《抚州戒坛记》：“学徒虽增，毗尼未立。”屠隆《昙花记·夫人内修》：“莲台宝刹新构起，云冠严净毗尼。”

另一位清代学者型高官毕沅有两首《烧香曲》，一首云：

凉云不流花满地，玉钗影湿霜光腻。闲庭拜月月西沈，灯掩残红眉锁翠。博山金炉香裊丝，丝丝缭绕如妾思。烟消灰死顷刻尽，所思那有断绝时。［26］卷二

另一首《烧香曲》云：

鹊尾炉深埋兽炭，闲焚石叶供清玩。微烟未动气先熏，渐冱濛濛一阁云。慧心悟得留香法，尽掩铜铺下帘押。小雨愔愔薄暮时，恰当紫燕一双归。开帘纳燕香飞去，宛似郎行留不住。无憀独坐画屏前，犀合金匙绝可怜。冀郎鉴妾真诚意，黙祷添香作心字。碧篆消残郎不回，妾心龙脑两成灰。起收宜爱芙蓉匣，小玉移灯铺绣榻。早知鸳被覆离鸾，悔不鸡窗陪睡鸭。［26］卷十五

两首《烧香曲》，一为七律，一为七古。虽体式不同，但角度一致，均为以香为喻，描写女子表达对情郎的情思。前首是写拜月焚香，后首是写焚心字香。前者更多士大夫情调，后者则颇近齐梁宫体诗、元白长庆体艳情诗的风范。同治间，娄县优贡生沈祥龙（1835—1905）《烧香曲》“东风吹遍申江道，垂柳夭桃媚春晓。香车油碧穿花丛，中有吴娃坐窈窕。时逢朔旦晴阳鸿，管弦嘈杂神祠中。粉肌玉貌矜妖态，痴蜨狂蜂逐艳踪。……重匀粉面换绡衣，更望芳踪踏青去。”［27］51风调旖旎，与毕沅《烧香曲》七古一首颇为相近，不过，两诗毕竟还算发乎情而止乎蕴藉。而其中香这一意象的比拟，起到很好的缓冲作用。相比于词体而言，诗体与香在言情的尺度和力度上，自然会略逊一筹，这也是表达形式制约表达内容的一个案例。

四、清人拟李商隐《烧香曲》之作

除钱牧斋《和烧香曲》之外，清代还有三首模拟李商隐《烧香曲》的诗作，值得单独一提。一首是名儒程晋芳的《烧香曲用玉溪韵》：

仓琅掩夜双悬鱼，花□穗凉飘粉鬚。髹文横几鹊尾炉，画屏倒影垂青蕖。锦囊坼封碎檀炷，睡蝶惊飞燕呼母。折绣匀纱护绛窗，只许浓烟向中吐。珠斗迷离桂影昏，宝书细字销愁闷。丁东坠漏戞瑶瑟，袅袅翠线通吟魂。苍龙涎白化云气，缪绕皆传不平意。绡帷梦去暖氤氲，鹦鹉调簧说香事。论石量烧勿限度，架上红薇少新露。［28］524-525

程晋芳（1718—1784）以家世为盐商迁至江都（今江苏扬州）。以诗学自信，袁枚称誉他“平生绝学都参遍，第一诗功海样深”⑪。此诗作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这一年，程晋芳请假南归，由于旧家早已卖于别人，他在淮安并未久留，便南游扬州、吴中等地，和当地友朋品诗论画。仓琅，即仓琅根，指装置在大门上的青铜铺首及铜环。仓，通“苍”。《汉书·五行志中之上》：“木门仓琅根。”颜师古注：“门之铺首及铜锾也。铜色青，故曰仓琅。铺首衔环，故谓之根。”司马光《二月中旬虑问过景灵宫门始见花卉呈君倚》诗：“窈窕清宫深，仓琅朱门闭。”钱谦益《宝应舟次寄李素臣年侄》诗：“容貌恐君难识我，且凭音响撼仓琅。”悬鱼构件是实用与装饰的结合，有装饰、防水和寄寓三种功能。在悬鱼的装饰构件中，大部分雕有两条鱼尾部相离相接或相交对称的鱼，寓意“双鱼喜庆”。“髹文横几”，指横陈在涂上黑漆纹理的香几，即放置香具的几案。髤，赤黑漆也，借指以漆涂物。与炉瓶三式（香盒、香炉与匙箸瓶）联系最密切的，当属香几。用香讲究环境，好的香料须搭配好的香具，而好的香具则要求好的几案摆放。清人对放置香具的几案，及其与香具的搭配，在艺术上较前代更富审美要求。“袅袅翠线通吟魂”，描状袅袅青翠之香烟，逗惹吟诗之魂，写出香道与诗道相通之境。诗者，不平之鸣也，所以下面接云：“缪绕皆传不平意”。篇末，用周密《天香》词精妙的属对——“碧脑浮冰，红薇染露”［29］248之意，碧脑，形容龙涎香浮于水上，其烟碧色。红薇染露，以蔷薇花露之香喻龙涎香。陈敬《陈氏香谱·蔷薇水》：“大食国花露也……以之洒衣，衣敝而香不灭。”曹贞吉（1634—1698）《天香·龙涎香》词亦有“红薇露湿，早酿就都梁佳致”之句⑫。

第二首模拟并次韵李商隐《烧香曲》的清诗，是翰林院编修沈初的《拟李玉溪烧香曲次其韵》：

珠帘漾月垂鱼鱼，玉瓶花谢霏残须。茱萸古锦开鸭炉，蜡盘双照黄金蕖。縠纹细炭爇微炷，烟染屏山画鹦母。柔情缕缕结回肠，暗向深宵一丝吐。都梁迷迭瘴海昏，远随绣幰扁朱门。芳心未死便摧折，不信余香能返魂。空庭飒寒流夜气，镜槛徘徊可怜意。灰沉火冷更漏催，眠去先愁梦中事。回首熏衣曙星度，欲送行人怯苔露。［30］卷四

沈初（1729—1799）著有《兰韵堂诗文集》。这首《烧香曲》编入《兰韵堂诗集》卷四“木天集”，此集所收作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癸未至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己丑之间。前有小序云：“癸未入词馆，馆师月一课外，酬应之作可存者无几。丙戌散馆，丁亥冬入直内庭，并酬应亦稀矣。今编癸未迄己丑夏所作之诗为木天集。”可见是地道的馆阁之作。若参以上面一首程晋芳《烧香曲用玉溪韵》，除俱用义山《烧香曲》原诗韵脚和次序之外，写作时间同在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可以推测，两诗极有可能为同时之作。其中“芳心未死便摧折，不信余香能返魂”，反用故典，沉雄老辣，颇为警策。

第三首模拟李商隐《烧香曲》的清诗，是女诗人赵德珍的《拟李商隐烧香曲》：

银河耿耿如户案，深院风清夜将半。玉箫声断碧云流，博山炉爇红兽炭。吴娇越艳楚宫妃，乌髻盘鸦蝶簇衣。捧出玉龙香笃耨，喷来金虎娴霏微。水品帘幙波光冷，宵深露气团清景。风城银箭度声声，长门望断君王幸。月色空明十二阑，清衫薄袖曳冰纨。鸾声入树昭阳暖，玉佩添香长信寒。芳菲莫达君王所，敢惜寒灰弃如土。［31］558

赵德珍（1769—1801）著有《得月楼存稿》。陈焯曰：“杨振岩于高有声庠序，余戊申权平湖学时，颇器重之。是时于高与德珍结褵未久，曾言及为德清赵氏婿，而不言闺中人能诗。迨戊午应试至杭，始岀其诗相质。”［32］卷四十赵德珍的《烧香曲》，未用义山原韵，但最得义山之神韵，义山《烧香曲》原诗，咏香而寓失宠之思，通篇虽围绕烧香之事，却写尽宫嫔的悲哀。赵诗之拟作，则以宫女望幸口吻，比拟香事，虽词华满眼，而哀怨之情，倍加令人动容。“鸾声入树昭阳暖，玉佩添香长信寒”，尤得风人之致。咏香之作，由清初的借物寓意，到抒怀寄慨，以至融入情思，可谓三个发展阶段。而融入情思到赵德珍诗作这步田地，值得以之作为收束。

香与诗，一个属于物质，一个属于精神，因诗人笔下的咏香而相遇结缘，香者，芳也、美也。寻芳嗜美的诗人，与香由此结下不解之缘。品诗的第一境界是化境，人与诗，情与景，融而为一；品香的第一境界亦为化境，被香所美化之境界。寻常之物，一旦被美化久之，极易渐趋审美疲劳，令人索然，唯品香不然。书香可成门第，诗香则更富有韵致。燃烧于有清一代的物质之香早已消散，如过眼云烟，而精神之香馥却借咏香诗，长传于世，留存至今，突破有限，逸入无穷。以上钱谦益《和烧香曲》之“灵飞去挟返魂香”，陈维崧《烧香曲》之“惟有香烟与侬似”，王昊《烧香曲》之“炉边缕篆尚青青”，还是乾隆《烧香曲》之“小炷沉香灰半残”，爱新觉罗·永忠《烧香曲》之“金篆添香红火热”，刘墉《烧香曲》之“博山双缕紫云翔”，毕沅《烧香曲》之“丝丝缭绕如妾思”……，体裁有同有异，而角度则各有偏重，风格亦各有特色，但同样折射出清代香文化的繁荣兴盛之貌，成为贯联有清一代咏香诗的重要线索，不愧是中国香文化发展史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注释

①钱谦益《和成社初会诗》序：“定远帅诸英妙结社赋诗，武伯以《初会诗》见示。寒窗病气，聊蘸药汁属和。劳人之歌，不中玉律，聊以代邪许而已。”详见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有学集》卷十三《东涧诗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②段成式《酉阳杂俎·天咫》：“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李贺《李凭箜篌引》：“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姚文燮注引明何孟春《馀冬序录》：“吴刚字质，谪月中砍桂。”③详见周法高：《读钱牧斋〈烧香曲〉》，《联合书院学报》第12 卷第13 期，1975年版，第11-19 页；又收入《香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论文选粹（1950-2000）》诗词曲篇，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④此诗又见于明王彦泓《疑雨集》卷三（清光绪郋园先生全书本），尚未能确认其归属。⑤顾可学（1482—1560），字舆成，号惠岩，南直隶无锡县（今江苏无锡市）人，顾懋章之子，顾可久之兄。弘治十八年（1505年）进士。正德中，官至浙江参议，后被劾落职，家居二十余年。嘉靖时，世宗好求长生，顾可学自言能延年术，用重贿进严嵩，官至右通政。曾以《医方选要》、秋石、红铅等进献。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拜工部尚书，寻为礼部尚书，再加太子太保。世宗为顾可学延年术所惑，采芝求药，中官四出，大为民害，顾可学被称为“炼尿尚书”，当时传言：“千场万场尿，换得一尚书”。嘉靖三十九年卒，谥荣僖。有《覆瓿集》《谕对录》《焦弱侯献徵录》等。《明史》归入佞幸列传。⑥嘉定钱粮案，是清廷以拖欠钱粮为名，将嘉定在册诸生全部下狱，限期清纳，并革去功名。此案性质与下年发生的“奏销案”相同，都是清廷恼恨江南士人对新朝未尽帖服，为示威压，借故构陷罗织而成的大案。因此冤枉者颇多。详见清王家祯《研堂见闻杂录》。⑦奏销案，是清初以抗粮罪名严惩江南士大夫的事件。顺治十五年（1658年），清廷以江南赋税累年拖欠皆因官吏作弊、乡绅包揽隐混为由，谕令户部及地方巡抚彻底清查。次年，复制定条例，规定凡绅衿欠赋达八九分者，革去名色，枷两个月，责40 板，仍追缴钱粮；三四分以下者，责20 板，革去名色，免枷号。顺治十八年（1661年）六月，江宁巡抚朱国治奏称苏、松、常、镇四府抗粮者多，造册送部，内列各府及溧阳县未完赋税之文武绅衿13517 名。清廷敕部察议。部议不问大僚，不分多寡，在籍绅衿按名黜革，现在缙绅概行降调。册内2171 名乡绅、11346 名生员遂俱遭降革。初议将抗欠者解京严加议处。后限旨到之日完欠者免其提解。欠赋绅衿遂典产售田，四处求贷。官宦世家因此家破业毁者不在少数。康熙元年（1662年）五月，清廷下特旨释放解京者还乡。其被蒙混奏报、影冒立户或挟嫌未注销者亦多昭雪。但经此变故，江南士风一度不振。上海县仅剩28 名完足钱粮的秀才，仕籍学校为之一空。参见孟森《奏销案》，《明清史论著集刊：下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郭松义《江南地主阶级与清初中央集权的矛盾及其发展和变化》，《清史论丛》第1 辑，中华书局1979年版；伍丹戈《论清初奏销案的历史意义》，《中国经济问题》1981年第1 期。⑧高奕《传奇品》评吴梅村戏曲为“女将征西，容娇气壮”，移以评其诗，亦很贴切。⑨参见陈才智《“红袖添香伴读书”溯源寻流（上）（下）》，《古典文学知识》2016年第4 期、第5 期。⑩《百喻经·小儿得大龟喻》：“凡夫之人亦复如是。欲守护六根，修诸功德，不解方便，而问人言：作何因缘而得解脱？”王安石《望江南·归依三宝赞》词：“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了法更无疑。”⑪袁枚《随园诗话》卷十：“鱼门太史于学无所不窥，而一生以诗为最。余《寄怀》云：‘平生绝学都参遍，第一诗功海样深。’寄未一月，而鱼门自京师信来，亦云所学，惟诗自信，不谋而合，可谓知己自知，心心相印矣。”详见唐婷：《随园诗话译注》，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73 页。⑫详见蒋景祁《瑶华集》卷十一，清康熙二十五年刻本。都梁，也是一种香名。曹植《妾薄命》诗之二：“御巾裛粉君傍，中有霍纳、都梁，鸡舌、五味杂香。”吴均《行路难》：“博山炉中百合香，郁金苏合及都梁。”王观国《学林·五木香》：“盖谓郁金香、苏合香、都梁香也……皆蛮所产，非中国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