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汉代文学中的外来文明书写*

2022-01-01石云涛

跨世纪 2021年3期

石云涛

汉代中外交通和交流进入新时期,丝绸贸易带来了域外文明的输入。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其内容是社会生活和时代精神的反映。汉代社会生活中融入了越来越多的外来文明元素,这些新奇的外来文明成果引起了文士们的关注。汉代文学形式主要是诗和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赋。赋在汉代有骚体赋、大赋和抒情小赋几种形式;诗则主要有文人五言诗和乐府民歌。在这些文学形式中,可以看到汉代外来文明已经成为文学作品中的新奇意象。过去少有人对此进行研究,本文拟进行初步探讨,以就正于方家。

一、汉代文学中的外来动物意象

汉代域外文明传入中国中原地区,特别是东汉建都洛阳,中外交流得到进一步发展,更多的域外产品输入中国。外来文明以其新奇更容易激发文学家的写作意趣。汉代通过丝绸之路输入的动物、植物、器物等,均在汉代诗赋中得到描写和反映。但不是所有输入中国的域外物产都能够得到咏唱,文学家往往对某些特定的物产更具有独特的审美情趣,加上时代对文学有特殊的要求,进入文学作品的域外物品往往被赋予了新的文化内涵和情感因素。

汉代输入不少域外动物,特别引起诗人注意是马与骆驼。域外良马不仅成为艺术家创作的素材,也成为诗人吟咏的对象。汉代输入中原地区的域外良马有匈奴马、乌孙马、大宛马、月氏马、果下马等,但受到青睐的只有乌孙马和大宛马。当写到域外良马输入中国时,诗人并非纯客观地议论其传入中国的事件和良马本身,而是融入了诗人的审美、思想和情感。汉武帝得到乌孙马高兴之余赋诗咏唱,他把域外良马输入中国看作是功业隆盛、四夷宾服的象征,其《西极天马歌》云:“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威灵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1]卷24《乐书》,1178张骞出使西域至乌孙,回国时乌孙使节随之而来,并献汉朝好马数十匹。汉武帝喜欢乌孙马,称之为“天马”。及至李广利伐大宛获胜,得大宛汗血马,汉武帝觉得便优于乌孙马,故改称乌孙马为“西极马”,称大宛马为“天马”,又作《天马之歌》云:“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汉武帝听信方士的话,以为乘天马可以升天,故称西域好马为“天马”。他说这是贡献太一神的结果,太一之神赐下天马,只有龙才能与之匹配。黄帝乘龙升天,他欲效法之。天马入贡被汉人津津乐道,赋中称扬汉朝外来文明之盛,喜欢以天马为例:“龙雀蟠蜿,天马半汉”[2]《东京赋》,441;“天马之号,出自西域”[2]《七举》,543。来自北方草原和西域的马被称为“胡马”,汉代诗歌中“胡马”成为思乡意象。苏武《赠李陵》诗云:“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3]卷29,40《5古诗十九首》其一写游子思乡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3]卷29,401胡人的骑兵和归附汉朝的骑兵被称为“胡骑”,胡马、胡骑成为汉军的重要组成部分。曹操征乌丸,陈琳《武军赋》写其军容之盛:“胡马骈足,戎车齐轨。”[2]696骆驼也是来自北方游牧民族和西域国家,汉朝通过战争、贸易和赠遗等方式获得周边民族和域外的骆驼,这种体态高大、形状怪异的牲畜引起汉地人的好奇,在文学作品中则成为取乐的对象。汉乐府散乐中有《徘歌辞》一首,乃倡优戏中徘伎逗笑取乐之歌辞,其中写到骆驼:“徘不言不语,呼徘噏所,徘适一起,狼率不止。生拔牛角,摩断肤耳;马无悬蹄,牛无上齿,骆驼无角,奋迅两耳。”[4]卷56,820

在赋家的描写文字中,可以读到异域遐方的动物进入中国内地。汉代大赋以铺张扬厉的手法歌颂大汉的富强和威德,这些夸张的描写与当时文学润色宏业的时代风气相呼应。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写楚使子虚盛夸楚地物产之丰,云梦泽中有“瑇瑁鳖鼋”[1]卷117《司马相如列传》,3004,在这里可以“网瑇瑁,钓紫贝”[1]卷117《司马相如列传》,3031。齐国乌有先生则称齐地“俶傥瑰伟,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崒,充仞其中者,不可胜纪”[1]卷117《司马相如列传》,3015。亡是公则夸耀天子上林苑拥有大量的异域物产,有奇禽异兽、奇花异草和珍珠宝石:“其兽则庸旄貘氂,浓牛麈麋,赤首圆题,穷奇象犀”,“麒麟角端,橐驼。”[1]卷117《司马相如列传》,3025司马相如《长门赋》写佳人居处:“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猨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3]卷16,212刘向《请雨华山赋》写华山之神奇:“林旅象犀,庸游山陵。”[2]151扬雄《羽猎赋》写道“钩赤豹,牵象犀”,“玄鸾孔雀,翡翠垂荣”[5]卷87 上《扬雄传》上,3547,3550。东汉时西域国家通过班超向汉朝进贡安息雀(鸵鸟),班超的妹妹班昭奉诏作《大雀赋》,以安息雀入贡中国歌颂大汉威德:“嘉大雀之所集,生昆仑之灵丘。同小名而大异,乃凤皇之匹畴。怀有德而归义,故翔万里而来游。集帝庭而止息,乐和气而优游。上下协而相亲,听《雅》《颂》之雍雍。自东西与南北,咸思服而来同。”[6]卷92,1596诗歌中也有借外来物产歌颂统治者功德的。周成王时越裳献白雉,被认为是天下太平的象征。王莽利用这一传说,导演过一出越裳贡白雉的政治闹剧,借白雉入贡歌颂皇朝威德和自己的政绩。班固作《白雉诗》以颂之:“启灵篇兮披瑞图,获白雉兮效素乌。嘉祥阜兮集皇都,发皓羽兮奋翘羽。容洁朗兮于淳精,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长兮膺天庆。”[7]卷40 下《班彪列传》下,1373

托物言志是中国文学的传统,汉代赋家也有借异域禽鸟抒写个人怀抱的。祢衡《鹦鹉赋》是一篇优秀的托物言志之作,赋从不同侧面赞叹鹦鹉作为“西域之灵鸟”之超凡脱俗[2]611,写其靓容丽姿、聪明辩慧和情趣高洁。以鹦鹉之奇美非凡,暗示自己高远志向和出众才华,以虞人奉命捕捉鹦鹉和鹦鹉被闭以雕笼,流飘万里,影射汉末权贵们压迫才志之士的行径以及他自己辗转流离的苦楚。阮瑀、王粲的《鹦鹉赋》旨意则与祢衡作品不同。阮氏借鹦鹉“秽夷风而弗处,慕圣惠而来徂”歌颂当朝圣明[2]619;王粲则写入笼鹦鹉之悲哀和孤独:“听乔木之悲风,羡鸣友之相求。”[2]680其中也包含着对人生的感叹。

二、汉代文学中的外来植物意象

汉代从域外引种了一些植物,这些植物或果实可以食用,或花叶美丽可供欣赏,或因气味芬芳令人赞叹,因而受到诗人赋家们的特别关注。汉代输入的西域石榴被称为“安石榴”“若榴”等。蔡邕《翠鸟诗》云:“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8]193曹植《弃妇篇》云:“石榴植前庭,绿叶摇缥青。丹华灼烈烈,璀采有光荣。光华晔流离,可以处淑灵。”[9]卷一,33东汉李尤《德阳殿赋》写德阳殿周围之植物:“德阳之北,斯曰濯龙。蒲萄安石,蔓延蒙笼。”[6]62 卷,第1122苜蓿随大宛马输入中国,汉代时离宫别馆到处种植苜蓿,在写汉宫的乐府诗中自然写到苜蓿。乐府古辞《杂曲歌辞·蜨蝶行》云:“蜨蝶之遨游东园,奈何卒逢三月养子燕,接我苜蓿间。持之,我入紫深宫中。行缠之,傅欂栌间。雀来燕,燕子见衔哺来,摇头鼓翼,何轩奴轩!”[4]卷61,885这是汉乐府诗中一首带有寓言性质的歌谣,写蜨蝶与燕子在苜蓿丛中相遇,燕子将它带到深宫中。诗人对汉宫景物的描写,具有写实性。

荔枝自交州(今越南境内)传入,并且曾从交趾、九真等地移植中原试种。汉武帝平南越后,在长安上林苑建扶荔宫,移植龙眼、荔枝、橄榄、槟榔、甘橘等南方果树各百株,但未获成功。《三辅黄图》记载:“汉武帝元鼎六年,破南越起扶荔宫(宫以荔枝得名),以植所得奇草异木。……南北异宜,岁时多枯瘁。荔枝自交趾移植百株于庭,无一生者,连年犹移植不息。后数岁,偶一株少茂,终无华实。”[10]卷3《甘泉宫》,196司马相如《上林赋》写上林苑中植物有“樱桃蒲陶”“荅遝荔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1]卷117,《司马相如列传》,3025-3028。东汉王逸的《荔枝赋》先写四方向洛阳汉庭入贡方物,谓荔枝乃南方所贡。接着写荔枝树之美和果实之甘甜:“乃睹荔支之树,其形也,暧若朝云之兴,森如横天之篲,湛若大厦之容,郁如峻岳之势。条干纷错,绿叶臻臻。角卯兴而灵华敷,大火中而朱实繁。灼灼若朝霞之映日,离离如繁星之着天。皮似丹罽,肤若明珰。润侔和璧,奇喻五黄。仰叹丽表,俯尝佳味。口含甘液,心受芳气。兼五滋而无常主,不知百和之所出。卓绝类而无俦,超众果而独贵。”[2]517

胡栗树从远方移植,蔡邕《伤胡栗赋》云:“树遐方之嘉木兮,于灵宇之前庭。”栗作为壳斗科栗属植物,汉地旧有,在古代文献中最早见于《诗经》。但这里冠名“胡”字,又说“遐方之嘉木”,应来自异域或边地的新品种。诗人托物言志,伤胡栗树,其实是自伤。在诗人的笔下,胡栗树不仅有丰茂艳美的外形,而且有坚韧高洁的品格,正因为如此,它遭到嫉妒而招致祸患:“何根茎之丰美兮,将蕃炽以悠长。适祸贼之灾人兮,嗟夭折以描伤。”[2]584周围的环境最终使它夭折。

迷迭香是一种具有清香气息的香花,在暖风中和太阳下都会释放香气。原产于北非、南亚、西亚,至迟汉末时已经移植中国。《魏略》曰:“大秦出迷迭。”《广志》曰:“迷迭出西海中。”[11]卷36,1163汉乐府诗罗列行胡带来的外国物产云:“行胡从何方?列国持何来?氍毹毾五木香,迷迭艾纳及都梁。”[4]卷77,1088曹丕《迷迭赋序》云:“余种迷迭于庭之中,嘉其扬条吐香,馥有令芳,乃为之赋。”赋中称迷迭“越万里而来征”[12]1074。曹植《迷迭香赋》云:“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而凝晖。”“芳莫秋之幽兰兮,丽昆仑之芝英。”[9]卷1,139-140王粲《迷迭赋》云:“惟遐方之珍草兮,产昆仑之极幽。受中和之正气兮,承阴阳之灵休。扬丰馨于西裔兮,布和种于中州。去原野之侧陋兮,植高宇之外庭。布萋萋之茂叶兮,挺苒苒之柔茎。色光润而采发兮,以孔翠之扬精。”[6]卷81,1395都强调其来自远方异域。陈琳、应等皆有同题之作,都热情洋溢地赞美迷迭香的枝干花叶之美及其芳香之酷烈。

郁金香原产伊朗和土耳其高山地带,适应冬季湿冷和夏季干热的环境。东汉朱穆《郁金赋》热情洋溢地赞叹其华美芳香:“作椒芳之珍玩,超众葩之独灵。”[6]卷81,1394西晋傅玄《郁金赋》则把郁金香与外来的苏合香相比:“气芳馥而含芳,凌苏合之珠(当作殊)珍。”[6]卷81,1394暗示郁金香也是来自域外的殊珍。西晋左芬《郁金颂》则明言从域外传入:“伊此奇草,名曰郁金,越自殊域,厥珍来寻,芬香酷烈,悦目欣心。明德惟馨,淑人是钦。窈窕妃媛,服之璃衿。永垂名实,旷世勿沉。”[6]卷81,1394她说郁金香“越自殊域”,就是说它来自域外。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屈原的时代已经形成借香花香草象征君子品格的比兴寄托传统。来自域外的香花佳木,为这种比兴寄托提供了新的喻体。

三、汉代文学中的外来香料

汉代域外香料输入中国,有的经商贾贩运,有的经异国入贡。故汉代乐府诗写行胡持来之列国产品有“五木香,迷迭、艾纳及都梁”。樗蒲游戏所用骰子有五枚,称为“五木”。这里说樗蒲骰子用香木制成。香料常用于女性室内陈设和佩饰熏染,故被诗人咏及。汉乐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写刘兰芝室内装饰:“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13]卷一,45秦嘉任陇西郡上计掾,因公出差赴京师洛阳,接妻子回家。妻子在娘家因病未还,回信表达歉意。秦嘉《重报妻书》罗列赠妻之物及其用途,其中有“好香”四种。其《赠妇诗》云:“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13]卷一,31秦嘉是陇西人,诗书中提到赠妻之香可能来自西域。

在外来的香料中,胡椒是最著名和最常用的。椒泥用于涂屋壁,取其温暖和芳香,但这只能在皇室和贵族之家才能享用,因此出现“椒房”之称,本来凡用椒泥涂壁,皆可称为椒房,后来指后宫嫔妃居处,又用于皇后嫔妃的专称。椒本来包括辣椒、胡椒和花椒。辣椒是草本植物,果实可做菜或调味品。胡椒是藤本植物,果实可做调味品或药用。花椒是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果实种子,可供药用或调味。其果实简称“椒”,如椒盐、椒酒、椒桂(喻贤人)。胡椒未输入之前,所谓“椒”通常指花椒。楚辞《九歌·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14]56椒浆即椒酒,用椒浸制而成的酒。因酒又名浆,故称椒酒为椒浆,这种加入香料的酒古代多用以祭神。汉乐府诗《郊祀歌·五神》云:“五神相,包四邻,土地广,扬浮云。扢嘉坛,椒兰房(一作芳)。”[8]153《赤蛟》中写到以椒浆祭神:“勺椒浆,灵已醉,灵既享,赐吉祥。”[8]154胡椒输入中国以后,以胡椒为原料的东西有时也简称椒,花椒与胡椒同为香料,性能功用相近,诗文中两者不易区分。汉代以前无“椒房”之称,汉代才出现这个词,可能与胡椒输入有关,这里的椒可能包括花椒和胡椒。班固《西都赋》写长安汉宫:“后宫则有掖庭椒房。”[3]卷一,5曹操假为献帝策收捕伏皇后,说她“自处椒房,二纪于兹”[7]卷10 下《献帝伏皇后纪》,453。

香常用作熏燃,增加室内或服饰香味。司马相如《美人赋》写自己赴梁国“途出郑卫,道由桑中,朝发溱洧,暮宿上宫”,上宫美人之室“芳香芬烈,黻帐高张”;“寝具既设,服玩珍奇;金熏香,黻帐低垂”[2]97。与熏香有关,汉代出现了香炉。香与香炉都进入诗人的赋咏。乐府古辞《古歌》写富贵之家宴客:“主人前进酒,弹瑟为清商。投壶对弹棋,博奕并复行。朱火扬烟雾,博山吐微香。”[8]289博山,即香炉。博山炉又叫博山香炉、博山香熏、博山熏炉,是汉晋时期民间常见的焚香器具。

四、汉代文学中的外来珠宝

海外珠宝输入中国,常用来装饰器物和屋宇,或作为贵重礼物馈赠。张衡《西都赋》写西汉宫殿布满异域珠宝:“翡翠火齐,络以美玉。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金户玉阶,彤庭辉辉。珊瑚琳碧,壖珉璘彬,珍物罗生,焕若昆仑。”[2]414汉乐府民歌《陌上桑》写美女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4]卷28,411汉代古诗《古绝句》写男女互通情款:“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13]卷10,46《9有所思》描写向心爱的人表达爱情:“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4]卷16,230珍珠、玳瑁都是域外输入的珠宝,以此珍贵的礼物相赠,以表示爱之深。东汉杜笃《京师上巳篇》残句写洛阳贵族妇女装饰:“妃戴翡翠珥明珠。”[15]2 卷135《服饰部》,389曹丕《大墙上蒿行》写佩剑:“驳犀标首,玉琢中央。”[4]卷39,569以双珠玳瑁簪相赠,或服饰翡翠明珠,犀角装饰剑柄,都是上层贵族之家。

珠宝是贵重物品,本是贵族之家才能享用,但在文学中有时被用来夸张或渲染人品之高贵。例如《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写刘兰芝“头上玳瑁光”“耳著明月珰”[13]卷1,46。写她的坐具:“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13]卷1,51从诗中来看,刘兰芝的母家和夫家都是普通家庭,这样的描写是用来衬托主人公的自尊和高尚,是民间文学中的夸张手法。曹植《美女篇》写采桑女:“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9]卷3,384一位采桑的女子未必如此盛饰装扮,诗人是在借美女不嫁以自况,抒写怀才不遇之感。用装饰之美映衬和渲染美女之美,暗寓个人才华之高。

汉代人用珠宝装饰器物,用犀角装饰剑首、枕头,用象牙装饰食器、乐器,用玳瑁装饰席子,这些在诗中都有反映。《古乐府诗》:“请说剑,骏犀标首,玉琢中央,六一所善,王者所杖。带以上车,如燕飞扬。”[15]2 卷122《武功部》,271古乐府诗句有云:“琉璃琥珀象牙盘。”[16]第7 册,700曹丕《孟津诗》写宴会:“羽爵浮象樽,珍膳盈豆区。”[8]400显然都是在歌咏贵族生活。在司马相如《上林赋》中汉之离宫别馆内“玫瑰碧琳,珊瑚丛生”[1]卷117《司马相如列传》,3026。其《美人赋》写美人之陈设:“裀褥重陈,角枕横施。”[6]卷18《人部》,331刘桢《清虚赋》云:“布玳瑁之席。”[2]719玳瑁花纹美丽,因此被用来形容建筑之美,司马相如《长门赋》写佳人所居:“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3]卷16,212王褒《洞箫赋》写洞箫之珍贵:“般匠施巧,夔妃准法,带以象牙,掍其会合。”[3]卷17,229刘向曾作《麒麟角杖赋》①。世上本无所谓麒麟,也无所谓麒麟角杖,这是由犀角装饰的手杖产生的联想。扬雄《甘泉赋》写甘泉宫“壁马犀之瞵”。颜师古注云:“马犀者,马脑及犀牛角也。以此两种饰殿之壁。”[5]卷87 上《扬雄传》上,3526,352“7马脑”即玛瑙。

珠宝是奢侈品,“贱珠宝”是帝王主张勤俭的美德。扬雄《长杨赋》赞美汉文帝躬服节俭:“后宫贱瑇瑁而疏珠玑,却翡翠之饰,除彫篆之巧。”[5]卷87 下《扬雄传》下,3560班固《西都赋》写汉宫“翡翠火齐,流耀含英”“珊瑚碧树,周阿而生”[2]314。汉人认为追求珠宝是奢侈的表现,提倡和赞美节俭时则称颂“贱珠玉”的美德。张衡《东京赋》在称颂东汉之盛世之后,赞美汉帝尚贤节俭:“贱犀象,简珠玉,藏金于山,抵璧于谷。翡翠不裂,玳瑁不蔟。所贵惟贤,所宝惟谷。民去末而反本,感怀忠而抱悫。于斯之时,海内同悦。”[2]445

车渠是生活于深海珊瑚间的一种双壳贝类,其贝壳可作佛珠及装饰宝石。汉末曹操曾获车渠,并用以制碗。有佚名《古车渠碗赋》序云:“车渠玉属,多纤理缛文。出于西国,其俗宝之,小以系颈,大以为器。”[16]第8 册,221面对域外输入之奇珍异物,文人们喜欢进行集体赋咏。曹丕、曹植、应、王粲、徐干、陈琳等皆有《车渠碗赋》以讽咏,曹丕赋极言车渠碗之美,曹植则借咏车渠碗颂扬曹操的功德。陈琳的赋只流传残句:“玉爵不挥,欲厥珍兮;岂若陶梓,为用便兮。”②一方面肯定车渠碗的宝贵,一方面似乎说这样贵重的器皿还不如普通的碗更便于使用。应玚赋云:“惟兹碗之珍玮,诞灵岳而奇生。扇不周之芳烈,浸琼露以润形。”[6]卷73《杂器物部》,1262意谓车渠产于神山不周之山,从而说明车渠碗的珍贵,也说明它来自异域。徐干赋写车渠碗的美观可爱:“圜德应规,巽从易安。大小得宜,客如可观。盛彼清醴,承以琱盘。因欢接口,媚于君颜。”[6]卷73《杂器物部》,1262王粲赋咏物写人,用车渠碗隐喻君子之美德[2]675。三国时人王沈著有《车渠觯赋》,有云:“温若腾螭之升天,曜似游鸿之远臻。”[16]第8 册,221觯是古代一种盛酒用的礼器,流行于商朝晚期和西周早期,外来的车渠成为制作觯的新材料。曹丕为五官中郎将时,曾以玛瑙装饰马勒,其《玛瑙勒赋并序》云:“玛瑙,玉属也,出自西域,文理交错,有似马脑,故其方人因以名之。或以系颈,或以饰勒。余有斯勒,美而赋之。命陈琳、王粲并作。”其赋云:

有奇章之珍物,寄中山之崇冈。禀金德之灵施,含白虎之华章。扇朔方之玄气,喜南离之焱阳。歙中区之黄采,曜东夏之纯苍。苞五色之明丽,配皎日之流光。命夫良工,是剖是镌。追形逐好,从宜索便。乃加砥砺,刻方为圆。沈光内照,浮景外鲜。繁文缛藻,交采接连。奇章□□,的(棂)乐其间。嘉镂锡之盛美,感戎马之首饰。图兹物之攸宜,信君子之所服。尔乃藉彼朱藁,华勒用成。骈居列众寺,焕若罗星。[12]1074-1075

陈琳《马瑙勒赋》并序借马以赞颂曹丕:“制为宝勒,以御君子。”[2]705王粲《马瑙勒赋》则称其为众宝之最:“总众材而课美兮,信莫臧於马瑙。”[2]674可见外来的器物产品引起当时作者的极大兴趣。

五、汉代文学中的外来艺术

艺术交流是丝路文化的重要内容,随着中外交流的开展,各种域外艺术传入中国,外来艺术也在汉代诗赋中得到表现。例如音乐艺术,周边四夷和域外乐舞在汉廷的演奏,是皇威远达德化四被的象征。刘向《五经通义》曰:“舞四夷之乐,明德泽广被四表也。”[6]卷41《乐部》,737-738异域音乐进入文学家的艺术描写中。司马相如《上林赋》中写汉武帝时的乐舞:“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李善《文选》注引郭璞曰:“狄鞮,西戎乐名也。”[3]卷8,111“倡”泛指中国古代表演歌舞杂戏的艺人。班固《东都赋》写汉廷举行盛大典礼,接待夷王来朝,其中有四夷乐舞表演:

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尔乃盛礼兴乐,供帐置乎云龙之庭,陈百寮而赞群后,究皇仪而展帝容。于是庭实千品,旨酒万钟,列金罍,班玉觞,嘉珍御,太牢飨。尔乃食举《雍》彻,太师奏乐,陈金石,布丝竹,钟鼓铿锵,管弦烨煜。抗五声,极六律,歌九功,舞八佾,《韶》《武》备,太古毕。四夷间奏,德广所及,伶佅兜离,罔不具集。万乐备,百礼暨,皇欢浃,群臣醉,降烟カ,调元气,然后撞钟告罢,百寮遂退。[3]卷1,第13-14

其中“四夷间奏”中的“伶佅兜离”即域外乐舞。《白虎通德论·礼乐篇》云:“典四夷之乐,明德广及之也。故南夷之乐曰兜,西夷之乐曰禁,北夷之乐曰昧(佅),东夷之乐曰离。”“谁制夷狄之乐,以为先圣王也。先王推行道德,和调阴阳,覆被夷狄,故夷狄安乐,来朝中国,于是作乐乐之。”[17]《白虎通德论》卷上,155汉代杂技乐舞中也不少域外因素。张衡《西京赋》写西汉都城长安平乐观天子游赏时的杂技表演:

既定且宁,焉知倾陁?大驾幸乎平乐,张甲乙而袭翠被。攒珍宝之玩好,纷瑰丽以侈靡。临迥望之广场,程角觝之妙戏。乌获扛鼎,都卢寻撞。冲狭燕濯,胸突铦锋。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巨兽百寻,是为曼延。神山崔巍,欻从背见。熊虎升而挐攫之,猿狖超而高援。怪兽陆梁,大雀踆踆。白象行孕,垂鼻磷囷。海鳞变而成龙,状婉婉以昷昷。舍利牙牙,化为仙车,骊驾四鹿,芝盖九葩。蟾蜍与龟,水人弄蛇。奇幻忽,易貌分彤(一作形)。吞刀吐火,云雾杳冥。画地成川,流渭通泾。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尔乃建戏车,树修旃。侲僮程材,上下翩翻。突倒投而跟,譬陨绝而复联。百马同辔,骋足并驰。撞末之技,态不可弥。弯弓射乎西羌,又顾发乎鲜卑。[2]419-420

李尤《平乐观赋》写东汉都城洛阳的平乐观游戏也充满异域内容:

尔乃大和隆平,万国肃清。殊方重译,绝域造庭。四表交会,抱珍远并。杂遝归谊,集于春正。玩屈奇之神怪,显逸才之捷武。百僚于时,各命所主。方曲既设,秘戏连叙。逍遥俯仰,节以鞀鼓。戏车高橦,驰骋百马。连翩九仞,离合上下。或以驰骋,覆车颠倒。乌获扛鼎,千钧若羽。吞刃吐火,燕跃鸟峙。陵高履索,踊跃旋舞。飞丸跳剑,沸渭回扰。巴渝隈一,逾肩相受。有仙驾雀,其形蚴虬。骑驴驰射,狐兔惊走。侏儒巨人,戏谑为耦。禽鹿六,白象朱首。鱼龙曼延,嵔埏山阜。龟螭蟾蜍,挈琴鼓缶。”[6]卷63,1134刘梁《七举》有云:“秦俳赵舞,奋袖低仰。跳丸□(弄)剑,腾虚蹈空。[2]544

其中乌获扛鼎、都卢寻橦、跳丸、跳剑、大雀和白象的表演、吞刀吐火、侲僮表演、箭射西羌鲜卑,都是来自边疆和域外的杂技和魔术表演。与天子一起观赏表演的人也是“殊方重译,绝域造庭。四表交会,抱珍远并”,一派国际盛会场面。诗人们歌唱汉王朝和抚四夷的功业,也有保守的人对夷狄文化抱拒斥态度。《后汉书·陈禅传》记载:“永宁元年,西南夷掸国王献乐及幻人,能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明年元会,作之于庭,安帝及群臣共观,大奇之。”陈禅认为这是夷狄之戏,朝廷不宜演出,“帝王之庭,不宜设夷狄之技”[7]卷51《陈禅传》,1685。陈禅在朝廷受到弹劾,却赢得社会上的赞扬。《华阳国志》记载:“巴郡陈纪山(陈禅),时任司隶校尉,严明正直,西虏献眩,王庭试之,分公卿以为嬉。纪山独不视,京师称之。”不仅京城里赞扬陈禅的正直行为,家乡的人也为他感到自豪,巴人歌唱道:“筑室载直梁,国人以贞真。邪娱不扬目,狂行不动身。奸轨僻乎远,理义协乎民。”[18]卷1,17此所谓“邪娱”即指来自域外的杂技魔术表演。

域外乐器受到中国人喜爱,在汉地乐舞表演中开始采用外来乐器,并加以仿制或改造,或为域外乐器乐曲谱写曲词。箜篌源出波斯,汉代传入中国,并且迅速普及,《古乐府歌诗》云:“集会高堂上,长弹箜篌。”[15]2 卷110《乐部》,197汉乐府民歌《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写刘兰芝自述身世:“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13]卷1,43箜篌经中国传到朝鲜,汉乐府《相和歌辞》中之《相和曲·箜篌引》与这种乐器有关。《箜篌引》又题曰《公无渡河》:

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高晨起刺船而濯,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河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鼓之,作《公无渡河》之曲,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霍里子高还,以其声语其妻丽玉,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焉。丽玉以其曲传邻女丽容,名之曰《箜篌引》。

《箜篌引》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汉代“又有《箜篌谣》,不详所起”[4]卷26,377。后世诗人以《箜篌引》或《公无渡河》为题赋诗者甚多。中原地区本有笛,汉代中原传入羌笛,羌笛可能与印度乐器有关,汉地人称为胡笛、羌笛与汉地笛相区别。《后汉书·五行志一》记载:“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7]志第13《五行志一》,3272羌笛双管,故马融《笛赋》云:“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龙吟水中不见已,截竹吹之声相似。”[2]498羌笛原为四孔,为短笛,经汉代音乐家京房改造成为五孔,以符合五音观念[19]卷138《乐》,1226。故又有长笛、短笛之分。在汉代的乐舞表演中,长笛、短笛被同时应用于演奏,汉乐府古辞《前缓声歌》云:“长笛续短笛,欲今皇帝陛下三千岁。”[4]卷65,377《古歌》云:“长笛续短笛,愿陛下保寿无极。”[15]卷111《乐部》,204胡笳是北方游牧民族使用的哨子,其音悲切,故汉代古诗有云:“啼呼哭泣,如吹胡笳。”[8]344汉末蔡文姬《胡笳十八拍》更是咏胡笳名篇,众所周知。

汉代流行神仙传说,在人们的想象中神仙的生活不同于凡人。域外输入的物品与汉地产品不同,珍贵而稀奇,因而在文学作品中被文学家想象成为神仙们生活的用具。汉乐府古辞《陇西行》便借用来表示神仙生活与凡世不同: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凤皇鸣啾啾,一母将九雏。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不。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13]卷1,12

这首诗写天上仙境之乐。氍毹是来自西域国家的羊毛或兽毛制品,是贵重物品,诗人想象神仙之家地铺氍毹,邀请客人席地而坐,举行酒宴。被列入汉乐府《舞曲歌辞》的淮南小山《淮南王》诗写淮南王得道升仙后的生活:“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楼与天连。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4]卷54,792金银器是域外物品,诗人想象这种贵重的器物乃神仙奢侈生活所用。天上仙境实则地上人间贵族生活写照。

六、汉代文学中的胡风与胡人

随着丝绸之路的开辟,中外往来交流频繁。汉地人进入域外,异域风俗文化自然进入其视野和歌咏中。汉乐府《杂曲歌辞·古歌》写一位流落异乡人的漂泊生活:“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8]289汉与匈奴的长期斗争造成双方的仇恨心理,乐府古辞《古胡无人行》云:“望胡地,何险侧?断胡头,脯胡臆!”[8]290乌孙公主远嫁西域,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思念家乡,忧伤无限,乌孙人的生活习尚进入她的歌咏。《乌孙公主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域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5]卷66 下《西域传下》,3903匈奴妇女喜涂胭脂,据佚名作者《西河旧事》记载,霍去病击匈奴,夺取河西走廊。匈奴失去祁连、焉支二山,忧伤地歌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4]卷84,1186汉末蔡琰流落匈奴,她的《悲愤诗》两首描写了她在匈奴的见闻,五言一首云:“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7]卷84《董祀妻传》,2801骚体一首云:

惟彼方兮少阳精,阴气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尘冥冥,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禽兮食臭腥,言兜离兮状窈停。岁聿暮兮时迈征,夜悠长兮禁门扃。不能寐兮起屏营,登胡殿兮临广庭。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风厉兮肃冷冷。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音相和兮悲且清。[7]卷84《董祀妻传》,2802

这些描写都充满异域之感。她的长篇骚体诗《胡笳十八拍》更对匈奴之地的“殊俗”进行了淋漓尽致地铺写,表达了内心强烈的凄苦。写胡地自然环境:“云山万里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写匈奴“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鞞鼓喧兮从夜达明,明风浩浩兮暗塞营”。写北方游牧民族习俗:“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徙”[8]201-203。这种“胡与汉兮异域殊风”构成蔡琰身陷匈奴和归汉时内心的痛苦。

汉武帝以后,经西北丝路和海上交通入华的域外人日益增多,东汉时人员往来更加频繁:“自中兴之后,四夷来宾,虽时有乖畔,而使驿不绝。”[7]卷85《东夷列传》,2810这反映了中原与周边域外各民族间的交往关系。在这种交往中,大量域外胡人入华,他们有的奉使,有的经商,有的成为汉人的奴仆,有的从事各种伎艺,不仅为中原人民喜爱,为汉廷王侯贵族欣赏,他们异于汉人的形象也引起好奇,甚至嘲弄。汉代各种造型艺术中有不少胡人形象,而在语言艺术中也可见到对胡人形象的描写。这种形象出现在东汉后期北方作家的诗赋中。扬雄《羽猎赋》写汉朝恩威并施,文武兼用:“于兹乎鸿生巨儒,俄轩冕,杂衣裳,修唐典,匡雅颂,揖让于前。昭光振耀,响忽如神,仁声惠于北狄,武义动于南邻,是以旃裘之王,胡貉之长,移珍来享,抗手称臣。”[5]卷87 上《扬雄传》上,3552辛延年《羽林郎》诗写一位胡姬拒绝无赖调戏的故事:“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13]卷1,第24-25“酒家胡”即当垆卖酒的胡人妇女。这首诗告诉我们,汉代有大量的胡人女性在中原从事各种工作,尤其是从事商业性、娱乐性生计。胡姬的穿戴服饰也颇具异域色彩,“大秦珠”即来自罗马的珍珠。酒店的器具“金盘”,调笑酒家胡的霍家奴坐骑披挂的“银鞍”之类金银器也来自域外。诗中的“霍家”即西汉大将军霍光之家,但在这里并不必坐实理解,只是权贵豪家的代称而已。

汉赋有专门描写胡人形象的作品。《汉书·艺文志》杂赋列“杂四夷及兵赋二十篇”。杂四夷赋可能就是这类歌咏或嘲弄胡人的作品。西汉焦延寿卜筮书《易林·噬嗑》之《萃》卜辞云:“乌孙氏女,深目黑丑,嗜欲不同,过时无偶。”[20]997可见当时嘲笑胡女胡人的作品不少,所以焦氏才把它写进占卜辞中,形容错过时机将有不利后果。又如蔡邕《短人赋》:

侏儒短人,僬侥之后。出自外域,戎狄别种。去俗归义,慕化企踵。遂在中国,形貌有部。名之侏儒,生则象父。唯有晏子,在齐辨勇。匡景拒崔,加刃不恐。其馀尪公,劣厥偻窭。画喷怒语,与人相距。蒙眛嗜酒,喜索罚举。醉则扬声,骂詈咨口。众人恐忌,难与并侣。是以陈赋,引譬比偶。皆得形象,诚如所语。其词曰:雄荆鸡兮鹜鹈,鹘鸠雏兮鹑鷃雌。冠戴胜兮啄木儿,观短人兮形若斯,蛰地蝗兮芦蝍蛆。茧中蛹兮蚕蠕蝢,视短人兮形若斯。木门阃兮梁上柱,弊凿头兮断柯斧。鞞鞜鼓兮补履獛,脱椎枘兮捣薤杵。视短人兮形如许。[21]卷19,463

“短人”即来自域外的侏儒。汉末繁钦《明囗赋》残存14 字,据其内容亦写胡人形象:“唇实范绿,眼惟双穴。虽蜂膺眉鬓,梓……”[15]2 卷158《地部》,587繁钦另有《三胡赋》写莎车人、康居人和罽宾人:“莎车之胡,黄目深精,员耳狭颐。康居之胡,焦头折,高辅陷无,眼无黑眸,颊无馀肉。罽宾之胡,面象炙猬,顶如持囊,隈目赤眦,洞仰鼻……额似鼬皮,色象委橘。”[2]642这三个国家都是西域古国,处于丝绸之路要道,张骞出使西域后与汉朝来往频繁。他们的商贾和使节来到中原地区,汉地人得以见到他们的形象,所以引起繁钦的吟咏。汉唐之间大量胡人入华,他们的形象和言行受到汉地人们的好奇、挖苦和嘲笑。蔡邕和繁钦的赋透露出这种风气,可以与大量胡人俑的出现相印证。胡人形象还被雕刻到建筑物上,王褒《鲁灵光殿赋》写建筑师把胡人与飞禽走兽、神仙玉女一起雕刻在灵光殿上,并对胡人形象进行了生动的状写:

绿房紫菂,窋咤垂珠,云楶藻棁,龙桶雕镂。飞禽走兽,因木生姿。奔虎攫挐以梁倚,仡奋亹而轩鬐。蛟龙腾骧以蜿蟮,颔若动而躨跜。朱鸟舒翼以峙衡,腾蛇蟉虬而绕榱。白鹿欂栌,蟠暾宛转而承楣。狡兔跧伏于柎侧,猨狖攀椽而相追。玄熊冉炎以龂龂,却负载而蹲跠。齐首目以瞪眄,徒徒而狋狋,胡人遥集于上楹,俨雅跽而相对。仡欺以雕穴,幽而睽睢。状若悲愁于危处,憯颦蹙而含悴。神仙岳岳于栋间。玉女窥窗而下视。忽瞟眇以响像,若鬼神之仿佛。[2]528

从把胡人与禽兽神仙同样作为艺术表现的对象来看,汉人是把胡人当作另类人看待的。

结 语

汉代是中外文化交流的第一个高潮时期,在这种交流中汉代获得不少外来文明成果,但究竟获得哪些成果,历史文献中缺乏详细的记载,而文学作品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这些材料对于我们研究中外文化交流史具有重要价值。汉代学者认为,大量域外珠宝输入中国,是汉王朝开疆拓土的结果,也是中外交流的成果。杜笃《论都赋》云:

孝武因其余财府帑之蓄,始有钩深图远之意。探冒顿之罪,校平城之雠,遂命票骑,勤任卫青,勇惟鹰扬,军如流星,深入匈奴,割裂王庭,席卷漠北,叩勒祁连,横分单于,屠裂百蛮。烧罽帐,系阏氏,燔康居,灰珍奇,椎鸣镝,钉鹿蠡,驰坑岸,获昆弥,虏偻侲,驱骡驴,驭宛马,鞭。拓地万里,威震八荒。肇置四郡,据守敦煌。并域属国,一郡领方。立侯隅北,建护西羌。捶驱氐、僰,寥狼邛莋。东攠乌桓,蹂辚濊貊。南羁钩町,水剑强越。残夷文身,海波沫血。郡县日南,漂概朱崖。部尉东南,兼有黄支。连缓耳,琐雕题,摧天督,牵象犀,椎蚌蛤,碎琉璃,甲玳瑁,戕觜觿。于是同穴裘褐之域,共川鼻饮之国,莫不袒跣稽颡,失气虏伏。非夫大汉之盛,世藉廱土之饶,得御外理内之术,孰能致功若斯![2]267

在作者看来,那些奇禽异兽和珍奇珠宝之所以为汉所有,是汉武帝时代军事斗争的战果,是汉代内外政策的辉煌胜利,四夷入贡是域外文明输入的主要途径。在作家笔下,东汉更超过西汉,域外珍奇输入中国更多,班固《西都赋》写长安西郊之上林苑:“四百余里,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三万里。”[2]313而东汉更盛于汉武,其《东都赋》云:“自孝武所不能征,孝宣所不能臣,叵不陆龙水慄,奔走而来宾。遂绥哀牢,开永昌,春王三朝,会同汉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接百蛮。”[2]330李尤《函谷关赋》歌颂东汉中兴,“皇汉之休烈”:“会万国之玉帛,徕百蛮之贡琛。”[2]376其《辟雍赋》歌颂东汉文明昌盛:“是以乾坤所周,八极所要,夷戎蛮羌,儋耳哀牢,重译响应,抱珍来朝。南金大路,玉象犀龟。”[2]380张衡《东京赋》写东汉盛世:“孟春元日,群后旁戾,百僚师师,于斯胥洎。藩国奉聘,要荒来质。具惟帝臣,献琛南贽。当觐乎殿下者,盖数万以二。”[2]441在对外关系方面,“惠风广被,泽洎幽荒。北燮丁令,南谐越裳,西包大秦,东守乐浪,重舌之人九译,佥稽首而来王”[2]445。这分明是两汉时代皇威远被四夷入贡的热情颂歌。

随着丝绸之路的开拓,大量域外器物产品输入中国,大量域外人物入华,其新奇形象特异功用引起文学家的赞叹和吟咏,这只是外来文明浸入中国文学领域的开端。这时,中国作家还没有遇到一个足以与自己文学水平相颉颃的对手,因此在文学作品的体裁形式、主题思想、艺术风格、表现艺术等方面仍然保持着自己的传统,沿着自身演变的规律发展。只有到了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佛教传入中国并日益兴盛,才为中国人带来了新的文化形态。高度发达的佛典文学给中国文学发展以强烈刺激,促使中国文学在各方面发生重要变化。域外文明对汉代文学的影响是浅表的。随着中外交通和交流的深入开展,中国古代文学在题材、体裁、形式、主题、艺术风格等方面受到外来文明的影响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复杂。中国文学的演进,与外来文明的影响同步前进,把中国文学的发展放在世界文学发展的视野里加以审视,文学的流变及其动因才能更清晰地呈现。

注释

①参见(唐)虞世南:《北堂书钞》(2)卷133《服饰部》第370 页,学苑出版社1998年版。②费振刚等辑校《全汉赋》校记:“出处失记。”第708 页。按:此残句见于《康熙字典》之《子集中·人字部》“便”字条,未见更早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