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历史维度与概念演变解读性别不平等的根源

2022-01-01埃莉诺珀柯利科克何国强

青海民族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妇女

[美]埃莉诺·珀柯·利科克 著 何国强 译

(中山大学,广东 广州 510275)

引 言

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认为,要对妇女遭受的压迫以及压迫的根源进行分析,必需从历史和概念两条线索来澄清事实①:在历史层面上,人类学家研究各民族之间的性别关系结构,这种研究并不严格地遵循资本主义以前的生产关系,而要遵循受到殖民化的特殊历史所影响的那些生产关系;在概念层面上,研究妇女和性别问题的学者早已指出,运用产生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范畴解释整个人类的文化,这种做法十分危险,因为这些范畴扭曲了原始共产主义的性别关系结构,模糊了等级制的各种来源,学者们异口同声地指出,必须抛弃女性在人类历史舞台上的作用不同于男性的观点。长期以来,人类学歪曲了妇女的社会角色,阻碍着人们正确地理解社会结构,许多人都没有意识到正本清源的必要,时至今日,他们都没有提到纠正人类学的偏差,重塑社会结构的正面意义。列维—斯特劳斯“男人彼此交换女人”的假设特别值得一提,似乎人类社会始于此。由于法国马克思主义者对此没有给予彻底的批判,从而削弱了对资本主义以前的生产方式的分析力度②。

一、人类学与历史学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研究生时,有幸参加了威廉·邓肯·斯特朗③主持的研讨会,题为“在时间流变中看北美大平原”。我对持续关注历史的方法深以为然。斯特朗利用考古学和民族志来证明所谓的“典型”④平原文化不是土著文化,而是18世纪发展起来的次生文化:当时在北美生存的各部落,有的秉承农耕,有的从事渔猎或采集,他们无一例外地利用马匹的优势,要么搬到大平原上,要么大半年住在草原上。我要补充的是,水牛皮革市场的大幅扩张,加上欧洲人对东部和南部的入侵所带来的土地压力,也是印第安人迁往大平原的重要动因。总之,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大平原成为一座熔炉,不同的人群在社会的、礼仪的、物质的文化特质面前各取所需,不是原封不动地采借,就是拿来嫁接或重新阐述,将其整合到一个相对完整的文化中。

斯特朗的民族历史取向影响了许多博士生写论文。这些学位论文,有些研究平原印第安人⑤,有些研究其他地区的印第安文化⑥。20世纪50年代发起的“印第安人索赔”⑦及其行动⑧,推动人们深入研究美洲土著社会经济组织与土地利用情况[1]。这项工作揭开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对于理解随后在美国广泛存在的非等级化社会作了准备,每当人们说起部落,不仅指原生态的部落,还包括村庄和城镇等松散的组织,政治上,它们均为高度自治的运作单位。这一点已为克罗伯所阐述。[2]弗里德在清理“部落”概念时也对这种情况作了说明。[3]以下援引克罗伯的话:

我们越是回溯美洲土著,越不敢确定是否会出现更多与我们寻常所理解的传统部落相符的现象。很大程度上可以假定,“部落”是白人为了谈论印第安人预设的概念,为的是与印第安人谈判和管理他们。[4]在白人看来,与其跟10个、20个或30个微型的、易于变化的群体打交道,不如跟1个大型组织的代表打交道效率高,通常,小群体的族名与居地鲜为人知。无论与之贸易、借道、定居或重新安置,还是土地割让、保持和平、给予补贴或配给资源、管理保留地,以及取消或开放保留地,一切颇为费神。况且,我们对待民族—“部落”的态度是将其放在国家—“部落”的地位上来谈论的。正是靠着正统而强大的压力,印第安人才会接受白人对他们的分类[5]。

根据克罗伯的观点,“部落”通常是殖民化的定义,部落组织及其领导资格既有外部的认可,也来自土著的内部认同,例如,印第安人在抵御白人时凸显了公共权力,它们是部落存在的条件,来自部落或部落联盟,借以保证全体人的安全。欧洲人到达美洲以前,土著间的战争规模比较小,一般是青少年男子的突袭,偶有女性参加,作为风险预测机制,也激励青少年的志向,考验他们的勇气。所以,他们组织“敢死队”,无需与敌人厮杀,只须与之对峙,当生存竞争达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才有一决雌雄的必要,扩大战争规模,出现强人政治。

克罗伯写到:那些“较大的民族”——即以“部落”著称的文化附属群体——是“族群”意义上的,而非“政治”意义,因为它们对自己的属民没有权力。这些属民是“较小的单元,无论称之为村庄、队群、集镇(地域性的政治单元)、牧游社(以家庭为基础,小型采集渔猎团队)、继嗣群(世系)、部落、联盟,这些单元都保持独立自主、拥有地盘、自由使用的特性。[6]所以,不应该称它们为小型部落,即受酋长或理事会管辖的某种稳定而有内聚力的团体,因为词不达意,抹杀了它们同构为社会的现实:各单元将自己的地盘合并,便构成更大的社会,其中每个单元的人们可以自由来往,谁也不干涉谁,况且地权没有排他性,在哪里都可以耕种、采集、狩猎和捕捞,个人该做什么由他们自己决定,团体该做什么由全体成员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协商,即使有人不同意,最终形成的决定对他们也没有约束力[7]。也就是说,要是将这些较小单元称之为小型部落,势必歪曲队群与村庄的运作关系结构,不是掩盖了既定的合作关系或松懈了友谊的纽带,就是压制仪式上的愤怒情绪,阉割了潜存的敌意。

克弗两氏讨论了诸种政体的变化,表明把老辈人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记忆看作前哥伦布时期⑨的“文化传统”多么可笑,抹杀了后殖民时代美洲土著的参与,时间上差不多500年,把印第安传统凝固成教学纸板⑩,认为“文化特质”是“文化区域”的内容,这些特质是不变的,但在“文化适应”过程中会被选择性地“放弃”[8]。

二、北美土著民族的性别

说到印第安人的妇女地位,如不考虑历史因素就漫然评判,好像有些屈理。欧洲殖民时期,白人与美洲土著交往,在政治、军事上鼓励男性权威。当土著的大家庭瓦解成小家庭时,印第安男子学会与白人做生意,势衷于挣钱,妻子赖丈夫生活,恰与殖民时代以前形成对比。法律史学家里德梳理旧档案时领悟到切罗基妇女的原貌——她们与男子平起平坐,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里德写到:

19世纪,切罗基男子已不经常行猎,而是喜欢摆弄机械,紧随而至的是工厂制造品取代了家庭作坊……妇女无需从事户外劳动了,厨房与锅台成为她们的工作场地,丈夫终日在田间劳作,一方面将妇女从沉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也剥夺了她们的经济自立,使其在政治上、法律上享有与白人姊妹更加趋同的地位⑪[9]。

上面的事例表明北美本土殖民化过程中,土著妇女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下面从拉菲托⑫与摩尔根谈到的两个易洛魁支系说明类似情况。

拉菲托记述了18世纪的易洛魁联盟的妇女与休伦族⑬的妇女,说她们是各级“理事会的灵魂,是战争与和平的仲裁者”,“一切真正的权力都授予她们”⑭。到了19世纪,她们的地位在摩尔根笔下发生了变化,虽然易洛魁妇女在家务上说话算数,但男人认为“她们与‘仆役’相当,妇女也自认为她们的‘教养与习性’本该如此”[10],我们尽可怀疑后一种说法的真实性,即社会不需要把女性培养成强者,但情况在1个世纪中确实发生了变化:妇女不再是主要生产者,也不像过去享有控制产品的权利,这两个要素是个人自主权与公共权力的基础。摩尔根记载了1791年易洛魁联盟塞内卡部落⑮的老年妇女向华盛顿总统的特使普罗克特上校递交协议的场面:

你应该听听我们这些女人说些什么,再去听酋长和首领说些什么,因为我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土地由妇女开辟,由妇女耕种,收获物归土地的主人,男人(酋长和首领)也有权使用,所以,请让我们先诉说与女人有关的事情,我们部落的男人再对你们诉说更多的事情,包括妇女委托他们说的事情[11]。

人类学前辈鲍威尔⑯在一篇鲜为人知的文章中阐述了易洛魁诸部落与休伦部落的妇女的经济作用与决策权的变化关系。鲍威尔写到:

耕种是公共的事务;也就是说,氏族中所有身体健康的妇女都参加每块土地的耕耘,具体方式是,女户主把她们的男性成员(兄弟或儿子)叫去林中狩猎捕鸟、下水抓鱼,将猎获物带回家烹饪;与此同时,邀请女性帮忙耕种土地,完成耕作后大开家宴,家人与四邻共享佳肴[12]。

鲍威尔说,休伦人的妇女是大家庭的户主,4位女户主,加上她们挑选的1个男人,组成氏族委员会,换言之,每个氏族委员会有5位成员,4女1男,几个氏族委员会组成一个部落理事会,因此,部落理事会的成员也是女性多于男性。土地是公有的,定时在各氏族间轮流分配,因此女性负有重大的责任,如给个人取名、讨论和批准结婚。相应地,某些犯罪是由氏族委员会处理,男女委员都有发言权,在处理不了时才交给部落理事会,在两种场合下,女性都负有较大的责任。战争是每一个男人的责任,因此成立了一个机构,鲍威尔称“战事委员会”,由善战者任领导,所有“健全的男人”都参加这个机构,也有妇女参加,这种情形在北美任何土著社会都一样,由此引起外界低估了妇女在部落社会中的权威:首先,白人与“战事委员会”和军事酋长的谈判记录中没有提到正式的妇女权力结构,因此,这种权力结构可以被认为是间接的或是“幕后策划”⑰;其次,临近的敌对行为增加了“战事委员会”的权责,随后,经济的发展及其政策,如1887年国会通过的《道斯土地分配法》,旨在将部落的土地化为家庭土地,由于妇女较高的社会地位是与土地的公有性质连在一起的,削弱了土地公有制也就削弱了妇女在集体经济中的决策与控制,促使印第安人接受白人的同化。与切罗基人与易洛魁人一样,休伦人的决策平等与互惠结构也遭到破坏。

三、构建与深化原始共产主义的概念

如上所言,欧洲殖民扩张的15世纪至16世纪,在世界大多数采食经济或农艺社会中,那些白人所见的平等关系均以人人直接参与整个生产过程为基础。这里我说的“整个生产过程”囊括马克思的“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诸概念,也就是“某个社会实体内的所有成员,或者某一生产单位的不同方面”[13],重点不在于产品的生产与分配的过程,而在于每个人拥有的劳动条件、谋生技能与生产资源,从而控制着产品的分配与使用,就是从这些方面可以清晰地定义出平等社会和等级社会的结构差异。

遵从马克思主义分析平等社会的基本概念,可见从平等主义的社会转变到等级序列的社会,不仅有量的增减,而且有质的飞跃。这个解释框架与寻常那种用阶级社会的相同特征来描述平等社会的方法不大一样,根据这个道理,于是死水掀起波浪,人们起初对获得土地与别的资源、巩固世袭权威、保持社会经济等级制不太感兴趣,稍微聪明一点的人就能占据主导地位,私有制一旦确立起来,底层人士要爬上去就不容易了。尽管对于这套解释有所批评,即认为它暗示了西方的今天就是东方的明天,把走工业社会的西方视为一切落后民族迟早要走的路线,这样历史被打上单线论与目的论的印记,既然过去没有真正选择,未来的选择不也是模糊的吗?

根据一般人持有的假设:女性的从属地位是人类社会普遍具有的现象。这个假设源于第二种假设,即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归根结底是由与阶级社会相同的那些约束力与强制力所决定的,并反过来支持第二个假设⑱。如果男女间的对立为风俗制度所固定,那么这是与性别对立的普遍化相关联的现象,而不是男人间、女人间以及男女间出现地位差异的证明。等级制度的发展与企图削弱妇女政治自主地位(如在美拉尼西亚的“大男人”社会中),二者之间并无必然联系。总之,要是过于强调性别等级制的天然合理性,就会把原始共产主义的结构及其转变的基础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当前人们热衷于范式的讨论,其中“过程论”较为吸引人。即便如此,跨文化的分析仍然倚重类型学,而不是过程或关系,因为比较的对象是事物的状态或本质。社会成员与社会结构是不断再生产的,这种再生产是人们彼此结成关系来进行的。19世纪中叶,恩格斯与摩尔根对社会进化规律进行了概括,他们的概括接近于当时人们所承认的历史现实,这就为人类学辩证地分析人类历史,理解社会再生产开辟了道路。由于人格与文化心理学观点的继承者特别关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因此可从个人行为与社会过程的关联性来探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六条的意义。

此条最精粹的句子:“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⑲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首先,人们赖以生存的社会决定了人的内在性,其次,人的内在性是对这个社会的反映。因此,马克思的话——“人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⑳为世人广泛援引,这种创造不是任意的,而是在直接碰到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进行的。此外,社会力量以独立的姿态展开,由此表明人们的行动预期不一定产生他们想得到的或者想避免的结果,这种独立性等同于“最简单的决定”,即生产关系——人们在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分配、交换与消费过程中的交往活动。行动的预期经常不以行动者的意愿为转移,反倒构成社会过程的启动因素[14]。一方面社会结构通过个人行为来创造,“社会结构和国家经常是从一定个人的生活过程中产生的”;另一方面,个人生活过程是由生产关系构成的,“这些个人是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能动地表现自己的”。[15]

于是,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为探寻一系列彼此相连的行为过程指明了方向,人类史就是由这些在不同层面发生的过程所构成。人性在个人生理层面不是既定的,而是不同条件下生成的潜能与倾向的组合;人性在社会层面上的进退顺序不同;在个人心理或行为层面,人性介于思行两端,且通过社会经济关系纽带运作;人性在意识形态层面,在理解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时,受到传统观念影响,这些观念有些是自发形成的,有些则被人为地操作,观念的合法性本身在一定范围内由语言的本质所决定,因为语言是固有的符号系统㉑。

人类学领域只有极少数人遵循这条思路,多数人甘愿为日益激进的还原论和历史虚无论所俘虏。在结构主义理论中,特别是在时髦的社会生物学领域,根据行为的结果来界定社会决定因素,归根结底把精神生物学的固有实体当作决定力量。上述怪诞的想法,无论是威尔逊的“因循守旧”和其他行为特定基因,还是列维—斯特劳斯更优雅、未定义的深层结构,或者是拉夫林和达奎里的“神经解剖学与神经生理学”的科学概念,这些术语的发明者无一例外地将环境看成唯一独立的因素,人类史与社会就在环境的彼此作用下被还原为个人生物倾向的对外投射。[16]

从个人倾向中完全排除社会过程水平,其结果一如企图将太阳系的运动解释为内部基本粒子(或漩涡)的性质所生成一样。虽然可以肯定,表面上行星运动确实是基本粒子(或漩涡)的总和,正如微观上社会过程是个体行为的总和一样,但是就科学角度而言,不承认行星有规律的运动属于自身发展的过程,不承认与自身组织相平行的内在过程是整合意义上的运行,这就很荒谬了。至于社会,几乎没人会直接断言,社会进程也不是在自己的水平上运作的,这正是还原论的底蕴。

长期以来人类学家对生物还原论带有本能的警惕,透过这种有关种族秩序的物理变异论,压迫的意识形态似乎变得合理了。不幸的是,对于性别秩序的生理变异而言,情况并非如此。尽管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不能相提并论,人类学业已证实与记录了这一事实,但是在跨文化的讨论中,性别角色的表述大都会陷入还原论。不少马克思主义学者及其他学者将等级剥削社会的性别结构化简为与生俱有的倾向,至少在表面上他们的做法与最近在世界范围内流行的西方规范的要求相一致。一个普遍的假设是:两性间的生理差异暗示了女性的从属地位,在平等主义文化中,这种暗示只有轻微的表现,在组织成阶级的国家,尤其是在城市社会,性别差异得到充分的体现。人们不再把等级制看作历史的发展,而是将其写入人类生理学中。虽然他们大段援引马克思、恩格斯的语录,但其观点与一百年来社会科学研究得出的马克思主义的完整人性观格格不如。他们的观点纠缠于男性至上主义的意识形态,使其在解释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及其变革的源泉时有悖历史,又偏离理论。

四、等级制的起源

马克思和恩格斯定义了两套关系,借以清晰地识别剥削的出现与分层的萌芽:第一,通过考察性别之外的劳动分工,看到劳动者如何失去了对生产过程(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的控制;第二,通过在经济生活与政治生活中发展起来的公私分离,个别家庭内部出现相互依赖的关系,家庭如何成为独立的经济单位,并且排斥了公共团体的某些部分。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篇,马克思详细地分析了商品与货币的历史发展。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按照生产的逻辑来理顺摩尔根的进化假说。他从为使用而生产,到为交换而生产,这时商品的交换价值取代了使用价值,继而通过“抽象劳动”与不同对象交换劳动时间,劳动与其内容分离了,生产的逻辑继续发展,终于使那些控制交换的人有可能调节和利用他人的生产力,价值由商品的属性之一成为商品的主要社会特征。最后,货币作为一种交换媒介,一种纯粹的商品,通过各种形式发展起来。马克思强调货币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形成拜物教的荒谬,并与恩格斯一道认为,当人的关系反映为物的关系时,剥削的结构便神秘化了,阶级差异的存在趋于合理化。

弗里德在《政治社会的演化》一书中自问自答:为什么人们要接受他人对其劳动成果的控制,拱手交出自己的独立性?无论答案是什么,人们当初都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所带来的种种异乎寻常的变化[17],这是可以肯定的,人们通过交换与劳动分工丰富了自身生活,巩固了人际关系和群体间的联系,他们只关心这些直接的结果,并不关心由此启动的复合过程。正如恩格斯所言:“一种社会活动、一系列社会过程……愈是显得受纯粹的偶然性的摆布,它所固有的内在规律就愈是以自然的必然性在这种偶然性中为自己开辟道路。”2㉒商品生产和随之而来的劳动分工缓慢地、不可阻挡地造成阶级分化。它们培养了“无形的、异己的力量,极大地控制着人类的意识”[18]。

简单的物物交换未将劳动者从交换和分配的控制中剥离出来。扩大的物物交换导致从专门的贸易生产中获得物质利益和彻底平等主义结构之间的矛盾。弗里德认为,再分配的详细规定对于等级制的出现尤为重要,等级是分层的第一种形式[19]。那种不是为了使用,而是为了交换的商品生产创造出新的利益集团。矛盾在这里更加集中,出现商品生产、再分配及其产生的严重后果。很久以前,平等关系阻碍着在交换和再分配网络中处于有利地位的人利用职权攫取经济利益的可能性。当平等关系的冲突加剧时,社会进入等级制,人们开始接受从属地位,屈服不对等的关系,为了从“大人物”或其他主管分配的首领那里获益,被迫与之交往。最终迎来竞争性结构的血缘关系,内部不平等分配的制度化,一方面平等分配、消费与交换之间的冲突得到解决,另一方面,劳动日益专业化之间的冲突也得到部分解决。然而,在日益广泛的经济联系和社会发展所创造的潜力之间,新的矛盾带着具体的内容,采取与亲属自治、村庄团体相协调的形式,通过彻底的分层、政治组织及阶级社会的频频冲突来解决自身的出路。

方才说了第一套关系,现在说第二套。随着剥削与分层的发展,出现了公私分离,随着经济单位的形成,家庭内部的相互依赖关系开始形成。列维—施特劳斯反其道而行之,他指出在平等主义的社会里,女人不是由男人来交换的㉓,她们自己与男人交换商品和服务[20]。因为身体是她们自己的,男女通过直接给予对方身体,让渡权利来满足各自的性欲,就像单一的物物交换,任何一方都不会将性从自身生产的控制中分离出来。随着物物交换的扩大,异化发展起来了,个人利用血缘关系与大家庭的优势,争夺有价值的商品生产,控制分配。一个问题始终存在:如何根据环境的不同与历史机遇来塑造性别分工,如何考虑妇女在决策体系中的地位,如何调整营销与交换的性别责任㉔。当等级制先后削弱了人们的平等权利,这时,女性的权威与性别自主便受到极大的威胁,男性则处之泰然,原因自不待言。社会大谈男性的尊严与优越,与此同时,对妇女在平等社会中的分娩、喂奶等生理倾向加以限制㉕。根据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我认为妇女作为生产者,新的社会关系攻陷了她们的生育堡垒,她们不仅是具体的人,劳动及其产品不可剥夺,而且成为“抽象的人”,劳动及其产品可以被拿走。可见,性别等级的起源与剥削的出现、与阶级分层的起源紧密相连㉖。

通过比较平等的易洛魁部落与古典古代中东和地中海的父权社会,恩格斯着重指出:在前一种社会,妇女享受与男子同等的权利,在后两种社会,私有财产及男人对妇女的统治出现了,因此防止其他男性染指女性,对于保证财产与地位继承的纯洁性大为有利。在恩格斯看来,虽然家庭作为经济单位对社会具有普遍的影响,但对上层阶级的影响则另当别论。直到20世纪中期,马克思主义的女权学术思想才为妇女学、家庭学等分支增设了新的维度。一个家庭总是女主内、男主外,女人持家,男人挣钱,女性的从属地位使上层阶级能够从工人、农奴和奴隶那里榨取更多的剩余劳动。我们可以从公共领域中把家务劳动分离出来,让妇女作为男性的看护,从而让上层社会看到工人通过社会无偿劳动(奴隶式的劳动)来维持生存并自我繁衍。这种安排不是比以往历史发展的其他步骤更加周详,而是根据古典古代的记录,伴随着经济的进步,妇女的法律与社会权利不断下降,妇女在家中的从属地位受到意识形态和社会制裁的影响,具体途径有待继续追溯[21]。

妇女开始处于从属地位,这类情况发生在平等社会的末期。人类学所研究的社会涵盖这个转折,当妇女的自主权受到威胁,两性的歧见得以固定,阶层的分野发生了,过了很久才出现妇女在政治、法律上受到排斥,退于受监护的位置。因此,不但要把初民社会的性别结构解释为交换与劳动分工的结构,还要解释为等级结构,要检查社会在多大程度上控制他人劳动,不但要关注村社中的亲属关系结构与亲属谱系具有的组织生产、分配劳动产品的作用,还要看到人们在多大程度上形成竞争联盟;此外应该看到,社会提供的福利有些是相对的,人人有份,有些是绝对的,以牺牲某些人的劳动为代价。最后,应该看到婚姻结构与幼儿养育的关联,注意是否存在控制孩子劳力,乃至剥削童工的制度。

既然妇女的地位在等级社会开始发生变化,那么,她们从原来的角色摇身一变,即从巩固互惠关系网、利用各种公共机制监督群体利益的代表、仲裁纠纷……变为夫家及其亲属集团的管家婆或勤杂工。新娘将财富用来向其他女人购买小孩,而不是用于礼物交换。萨克斯探讨了新娘财富的发展趋向体现的女人间、男女间的地位差异㉗,证明区别对待妻子与姊妹,不仅可以看出妇女的两种地位差别,更是在社会出现经济分层与性别等级时,了解妇女通过什么捷径操纵亲属关系,把公众赋予她们的权力运用得淋漓尽致。桑德伊同样强调,妇女可以在社会分层的条件下保护和维持手中的公共权力,来自西非社会的大量资料佐证了桑德伊指称的事实,古代克里特岛的妇女生活表明这种情况的确存在㉘。概而言之,妇女地位的发展变化离不开历史、文化条件与环境背景,决不像某些人以为这些变化无关宏旨,也不像另外的人夸大其辞,将其看成引起经济层次变更的曙光,恰如其分地说,伴随着交换和劳动分工,妇女地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妇女在社会上、经济上的从属地位延续了几千年。欧洲探险和征服的大航海时代,给新大陆其他地区带来同一幕活剧。其他国家在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背景下也上演了这幕活剧㉙。在此我想疾呼,为了正确地说明妇女地位的变化,必须做到以下几点:第一,要有一个准确的概念来规范原始共产主义,彻底抛弃女性的从属地位是自然现象,而非历史现象的陈腐假设;第二,研究任何社会都要将其置于特定的历史背景中,无论是前殖民时期还是后殖民时期。现在我对第二点加以展开。

五、人类学分析的历史背景

人类学家在田野工作中面对的群体不是全封闭社会的采集狩猎者,也不是园艺种植者或者别的人群,而是受到资本主义关系影响多年的民族。一个民族,无论他们卷入到资本主义市场关系的具体情形如何,最终的变化方向总是一样的:劳动力的个体化与异化,核心家庭的个人化,妇女沦为家庭的义务佣工或收入不稳定的公共劳动力。人类学家与之交往的对象,失去了往日对其拥有的劳动过程和产品的控制,他们的劳动日益变成可以购买的商品,只要社会没有直接征用他们的劳动,就可以看到这种状况。抚养幼年人的责任逐渐从一些较大的亲属群体转移到单个家庭。根据传教士的教导,妇女的田间家务被理想化为相夫教子,其实是白送给种植园主、矿主、制造商或商人的礼物,让他们从夫君与儿子的劳动中获取利润,然后以最小的成本价换取妇女的额外劳动[22]。

整理好传统社会的资料,并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纸条打印,输入计算机进行跨文化分析,通常会忽略种植园劳动力和商业交易之类不规范的细节。最近一项分析得出结论,说女性的社会地位与其他因素之间不存在关联性,对此不必感到奇怪[23]。幸运的是,正在重建的殖民时代前后的民族史和考古学有可能揭示女性从属地位和经济不平等之间的关联性,消除令人困惑的案例。

我说过,墨西哥以北有片土地,在欧洲扩张时期是平等主义者的栖息地,相当广袤,濒临沿海,尤其是墨西哥湾和北太平洋沿岸,那里产生了等级制,对此有详细说明,但那里大多数土著仍保留平等的社会经济结构。在北美印第安人中,易洛魁人最讲性别平等,列维—施特劳斯对此颇有微辞,其实很正常㉚。易洛魁人的例子说明,北美园艺种植者中母系氏族的存在、母系经济政治互惠巩固了性别平等㉛。

通常在采集狩猎民族中,因纽特人(旧称“爱斯基摩人”)被认为是平等社会中男性对女性施暴的一例,似乎与奇帕维安人女性从属地位的描述相类似㉜。民族志记录了因纽特妇女的独立、自信,分析了男性在社区沾染的道德堕落与酗酒风习,由此产生一些现代心理问题,如虐妻行为与挫折感等[24]。皮毛交易商讲到奇帕维安人,他们自成帮派,以一位工头为首领,此人不是奇帕维安的孤独猎人,而是哈德逊湾公司的雇佣,他与奇帕维安人保持平等的关系,犹如17世纪耶稣会与塔格涅人—纳斯卡皮人的关系一样[25]。

六、澳大利亚

澳洲土著为男性主导的论据提供了基础材料,表明这种心理社会现象或心理生物学现象的前定性,而非后天发展出来的。在他们那里,男性不仅控制女性婚姻,而且继承土地、实行从夫居、对幼年女性过于苛刻,甚至不允许女性参与非等级社会的重要仪式,这些极端的做法持续地被人们所记录,可以说古往今来一直如此。可以肯定的是,若将这些资料稍加提炼便可显示应有的价值。父母或长辈有权决定晚辈的婚姻。当事人不看重年龄般配,许多姑娘初婚嫁给了较为年长的男性,反之,不少青年男性娶年长女性为妻。妇女成立了姊妹帮,不仅用来保护自己,而且用来惩罚行为不端的男人,妇女不接受男人的恐吓,如果她们受到男人的无端打骂,可以拂袖而去,住到营地所设的静修所,那是男人不能踏入的禁地。妇女知道自己在某些男性仪式中的位置不可或缺,因此对男人的排斥无动于衷,无声地显出一种清高[26]。廷代尔提到一事:在西澳大利亚的皮特詹达拉部落中,如果妇女觅食时无意中发现走得太远,超出了己群的地界,因而打算迁移营地,就会终止与原队群特定男性的仪式接触[27]。贝尔在中澳大利亚偏北一个居民点工作,他写到:“除了维护法律与秩序以外,男女在其他方面互相帮助、洁身自好、保持自律”[28]。

这些素材证明了澳洲采集狩猎者声称的男性统治并非高不可攀,想要否认这个图景,必须理解20世纪土著社会运作的历史背景。首先,不去评估澳洲土著遭受的种族灭绝行为,就不是负责任的态度,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在澳洲的历史上,最早是马来人的突袭,揭开澳洲土著的厄运。后来,欧洲人零星地光顾,1788年,英国船队满载囚犯停靠在今日的悉尼港,从此,灾难性的疾病、严峻的治安环境和种族主义限制,伴随枪击、投毒、殴打和奴役,流犯者不断侵吞土地,种种暴行构成血腥的沿海边境模式,尽管存在着酒精消磨意志,恐惧支配一切,但与男人打女人不是一回事[29]。

其次,在欧洲人的蚕食下,澳洲土著失去了土地,被迫从沿海向内陆迁徙,如不考虑这种影响就来分析地权是不行的。欧洲人和澳洲土著早先开了几次会议,氛围是友好的,不过,当欧洲人没有管控好枪支,准备大开杀戒时,澳洲土著就会果断地报复,把宿敌吃掉。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早期的欧洲探险家一旦确信澳洲土地上没有现成的黄金或其他垂手可得的财富,便情愿让土著待在原处。1797年,第一只美利奴绵羊来到新南威尔士州,紧接着,1813年,在蓝山以西发现广阔的草原,澳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细羊毛生产国[30]。在富裕的东南部,每年的特定季节,400至600人惯于聚在一起社交,海鲜与小龙虾为其佳肴,很快挤压了土著的生存空间,有些男人被杀,有些搬到西部,有些女人嫁到白人社区。欧洲牧民也向西推进,奴役澳洲土著,强迫他们劳动,稍有不从就残酷镇压[31]。不同的民族被驱赶到西部和内陆,远离不断扩大的白人聚居地,来到各自的传统家园,彼此争抢,互相内耗,澳洲土著的历史与命运较之于美洲印第安人何其相似,此乃他们共同身份的基础,承认这些共同点需要时间。白人利用矛盾,加剧分歧,拉“温顺”的群体去羁绊别的群体。

黛西·贝茨在南澳大利亚一个偏僻营地待了40余年,坚持报道土著的生活状况。她记录了土著幸存者的沮丧,他们流离失所,得过且过,没有任何期待[32]。尽管贝茨的叙述倍受争议,但其报道与科林·特恩布尔描述Ik人的集体自杀痛苦有着惊人的相似[33]。她写到,当自己陪着拉德克利夫—布朗登上麻风岛,那里有一所阴森森的医院,奇特的情景发生了:土著拖着病体,满怀恐惧,与老乡道别,被带到隔离房,等候死神的眷念。拉德克利夫—布朗用留声机播放《汤豪塞》和《爱格蒙特》,然后请老人唱安魂曲作为回报。

进入20世纪后,各种疾病和种族灭绝使澳洲土著从大约30万人口㉝锐减到不足4万人[34]。到20纪中叶,随着土著保留地趋于“稳定”,政府部门与传教点提供最低限度的食物供应,医疗保健资源到位,土著人口始得回升。仪式生活开始复兴,作为一个被剥夺独立性的民族,重中之重是身份认同与维护自尊,仪式发挥着的作用非同一般。参与研究土著的人类学工作者大为增加,对研究原始狩猎采集者的生活特别感兴趣。他们通常是向那些远离传教点或牧场的土著打听情况,但很少调查土著史,也不搜集管理土著的官方文献,比如禁止土著与保留地以外的人通婚的规定[35]。

当前,民族学对澳洲的研究重点不突出,存在忽视土著的生活史,叙述经济政治现实时有意掩盖征服、粉饰压迫的趋向,没看到土著以自主采集者、猎人身份出现的画面,也没有看到他们从面临的环境中获得相应的社会关系。在两性关系上,初次接触民族史的人很容易体会到昔日妇女地位较高,如豪威特提到澳洲东南部有影响的老祖母对于性别角色的叙述,但是仅此而已,最近才有人去做她们的专访[36]。一个世纪前,斯宾塞和吉林记录了阿伦塔地方连续三天举办妇女颁奖典礼,两人激动地写到:“此刻,妇女在仪式上发挥着绝无仅有的作用。”[37]但两人没有调查到更多信息,反倒觉得仪式枯燥。最近,米尔切亚·埃利亚德再版了《澳洲宗教导论》,多次提到至高无上的男神,只字未提斯宾塞和吉林经常提到的女性太阳神。作者断言,澳洲女孩的启蒙比男孩简单。甚至宣称澳洲民族志的陈述与“世界各地的事实”相左[38]。

哈特和皮林报道提维人时阐述了民族史需要补充新资料[39]。两人描述了20世纪初传教士的影响,卖淫鼓励男性控制女性的性行为,早先妻子从事贸易的政治技巧,认为需要档案研究来确定18世纪葡萄牙人掠夺奴隶的程度。由于贩卖到帝汶岛的奴隶基本上是年轻男性,奴隶制可能鼓励了提维人的男性统治以及男人对妻子的性垄断。

七、亚马逊流域

南美低地可能是世界上最为奇特的区域之一,男性统治作为当地平等社会的特征,似乎与持续的战争威胁和砍烧农业内在联系,以前有一种观点,将男性的攻击性与男性优势视为人类对当地生态导向的文化适应。新的研究表明,二者也是对殖民条件的“适应”。亚马逊河流域五千年历史,可分为五期考察:

l.前殖民时代晚期㉞,亚马逊流域出现城邦群,各城邦居民彼此进行大宗贸易,有些与印加帝国往来。有些明显地组织成酋邦,于是等级制出现了,国家制度确立起来。

2.始于16世纪,经过17世纪,进入18世纪早期,亚马逊社会在两百多年间经历了巨大的震痛:欧洲人带来毁灭性疾病,屠杀或奴役沿海区域民族,迫使人们逃向内地,他们组织雇佣军与讨伐队,对原住民拉拢分化,买卖奴隶,欺负平民,耶稣教占据定居点,教士侵吞教民的财产,在深入内地的突袭中,多达三千名温顺的印第安人跟随葡萄牙士兵进入兴古河地区[40]。

兴古河是亚马逊河下游的支流,生活在两河交汇一带的塔昆雅佩人是“最温顺的印第安人”,这种温顺暗示了他们是被战争所压服的。

塔昆雅佩人勤劳、诚实而聪颖,他们始终处于和平状态,他们的邻族则持续不断地发生战争。他们选派酋长和部落民去迎接耶稣会士,让他们坐在典雅的吊床上,待之毕恭毕敬[41]。

塔昆雅佩印第安人显然善于左右逢源,不过他们与欧洲人“接触”不久便销声匿迹。

3.从18世纪到19世纪,沿海地区开辟了种植园,将非洲奴隶贩卖到此,带来经济的增长,内陆人民也在休养生息,享受相对的自治将近一个世纪。发展资本主义所需的时间和自主程度因地而异,总体上,亚马逊原住民可以自由地重建自身文化。

4.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橡胶带来空前的繁荣,平淡无奇的生活结束了。起初人们对于橡胶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后来橡胶在马来西亚得到推广,区域竞争使亚马逊人被迫割胶。这时,皮革业兴起,硬木、鹰嘴豆、菝葜等林下产品也得到开发[42]。

5.20世纪以来,亚马逊原住民面临新的种族灭绝,内陆高速公路贯通,既有利于定居,也有助于开采矿产和森林资源㉟,由此带来新的屠杀和疾病蔓延、掠夺土地、破坏森林等行为。据国际土著事务小组、人类学资源中心与文化重建组织发布的信息,由于缺医少药,无法帮助当地民族提高免疫力,疾病感染相当严重。这已不是对原始土著的第一次威胁,他们的性命早已不值钱,过去他们“没有见过白人”,但在生存斗争中可能击退过奴隶贩子,也可能被抓去当奴隶,甚至被迫卖淫。现在他们正处于生死边缘。

目前在亚马逊土著中,对雅诺马马人的研究较多,世人称他们为“狂暴民族”,这个称谓合情合理地为消灭亚马逊土著的阴险目的服务。雅诺马马人与热带雨林结缘,雨林一再遭到砍伐,20世纪把“唯一温顺的印第安人”定义为“一个走向死亡的群体”,说明雅诺马马人的惨景[43]。《时代生活》杂志精心设计了一个栏目《世界遥远之地》,每期配图,图文并茂,有一期讲到雅诺马马人,标题是《遇见亚马逊绿色地狱的食人族战士》,媒体套用了16世纪的形象,当时约150万人,现在降至7.5万人以下。

也许,“狂暴民族”一语是1758年雅诺马马人击退了西班牙探险队后赢得的殊荣。它帮助这个群体避开几次厄运,包括1775年马奎里塔人被邻族入侵[44]。地理学家威廉·斯莫尔研究过安第斯山区的雅诺马马人。他看到山区与沿海的不同,19世纪末20世纪初,橡胶、辣椒在海岸地带推广,山区不适合这类作物时,因此没有卷入殖民体系。夏农调研过低地雅诺马马人,他以激进的口吻撰写报告,强调男性取向[45]。面对低地男人的吸毒现象两人看法不同。斯莫尔认为可能是“沮丧和危机感导致的,也是男人倾向于狂暴的原因”[46]。他不赞同夏农倒果为因,把吸毒等同于男性至上,他认为高地雅诺马马文化是纯洁的,因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没有侵蚀它。

两人分析雅诺马马妇女的观点也不一致。夏农强调男性主导,多次提及溺死女婴。斯莫尔不夸大其辞,坚持指出,在雅诺马马人那里从母居与从父居并存,兄弟及出嫁前的姊妹以及兄弟的配偶组成的姻亲,三方是家族(泰瑞)的构成单位。他还说,在性别比例上,雅诺马马人的女性略多于男性,外国人到来时,靓女深闺不露,但娇小玲珑、有女人气质者并不多见。他看到老辈男女说事的权利,晚辈男女的影响力式微,家事的处理通过讨论达成一致,“有见地的妻子和姊妹说话底气十足”[47]。斯莫尔拜访了两个家族的老祖母,其伴侣都已去世,他说:

每位祖母都备受尊重,她的生活之需完全由子女、孙子、侄女和侄子来满足。人们对老祖母的舒适与幸福抱以极大的关心[48]。

拉莫斯还研究了另外一支雅诺马马人,包括厄瓜多尔平均主义社区的园艺种植者[49]。他以新资料来修复夏农虚构的民族志。夏农不能妥善地处理雅诺马马人的历史际遇与政治现实,他任意援引个案,证明在平等主义的民族中,天生就有男性至上与女性卑贱的倾向,可以说,这是糟糕的科学,也是反动的政治㊱。总之,在南美低地的热带雨林,一如在其他地方,概括某种文化区域之前,应该警惕“民族志呈现”的主观性。

八、美拉尼西亚

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像美拉尼西亚那样,不把妇女遭受的压迫看作生产关系变化的产物,尤其新几内亚中央高地诸部落。反而认为“男性统治”是社会得以存在的条件,反对用历史术语分析事实,主张以功能主义或结构主义分析平等社会的变化。早在公元前350年,新几内亚高地就有了大型水利工程,推动了土地的集约化劳作,农业强度与土地私有紧密相关[50]。贸易的重要性有稽可查,生产的发展引起许多领域的专业化,货币为社会广泛接受。早期几内亚人与马来人、中国人的关系,后来他们与欧洲人的关系,内陆贸易与沿海贸易的关系,人们将获取的重要资源私有化的过程,他们控制劳动力及其产品,储存与转化产品形式,半独立的“垃圾人”㊲地位显现,诸如此类的问题亟需探索,目前缺乏深入的研究。马林诺夫斯基的功能主义方法有许多纰漏,实际不怎么讲功能主义,需要彻底改造。根据他多年前的报道,特洛布里恩德岛民将每年生产的一半薯芋用于交易,这对岛上经济组织的影响不大。欧洲人带来新的生产关系,他写到:“薯芋以前吃不了,一半腐烂,现在运到别处给农场工人、水手或船员充饥。”[51]

可见,利用平等社会的框架解释新几内亚的性别关系结构何等幼稚,在这种社会,妇女养猪,男人卖猪,妇女失去控制园地的权利。有些社区,无法均等地获得优质土地,贸易和战争显得尤为重要,这时,新生“垃圾”阶层也成长起来,沦为仆役,服务他人。事实上,这种情况与该地区所报道的制度化性暴力相吻,男人不会傻到笃信自己天生就比女人优越,即便他们觉得比不上女性,也会夸大其词掩饰内心的不安,为了控制女性的权力,男性不惜虚张声势,甚至采取极端的仪式化行为,包括谋杀威胁。

新几内亚的妇女善于从既定的文化传统出发,根据实际需要对男性的自信做出反应,既有不同程度的顺从,也有蔑视与嘲笑,还有表达愤懑,与男人对着干、公开叫板的情况。较之于妇女受排挤的父权制社会,女性受到的压迫未达到根深蒂固的程度。此外,侧重于妇女自身,从其生存条件来看待与处理她们面临的问题,这类研究揭示了妇女拥有广泛的社会与经济特权,她们可以通过公开渠道来表达意愿,裁决纠纷。借用马克思、恩格斯的术语,在新几内亚,通过发展行业分工和贸易将动产转化为商品的活动已经走上正轨,随着加大劳动力对土地的投入,统一的生产、分配、交换与消费过程正在瓦解,同时,社会在人们之间制造经济差异,将个体家庭从更大的集体中分离出来,将妇女劳动力私有化。但是,必须强调有些事情“早就开始出现”,譬如,分层的过程已经揭开序幕,人际关系(包括性别关系)与等级社会相比已经发生较大的变化。此外,从一种新几内亚文化到另一种文化有相当大的跨距,这一点是玛格丽特·米德首先强调的[52]。韦纳发现特罗布里恩德岛的妇女担任社会与经济主角,马林诺夫斯基之前已注意到她们的崇高地位,与新几内亚高地社会的诸多解释形成强烈对比[53]。在博厄斯的研究传统中,历史分析材料占有重要地位,通过比较这种资料,在组织有序的社会,妇女的劳动产品归其所有,她们的性别关系更加友善,她们的地位更高[54]。

对新几内亚高地的性别关系进行完整的历史分析,尤其把当地文化看成近乎原始的形态,等于没有考虑到征服引起的创伤问题。如同在别处一样,此处使用“安抚”的词汇似乎在掩盖一个事实:殖民化的第一个影响不是强制推行和平,而是产生更多的部落间冲突[55]。考虑到男子间的竞争与他们在新几内亚高地增强了控制妇女权力的企图相关联,就将收集生活史和其他材料的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尽量揭示最近的变化趋势。征服产生的恐惧、敌意和新型竞争通常会由外部转向内部。在何种程度上,它们可能将男性的女性自主意识提升到威胁的高度,并且将男性的情感转移到对女性从属地位的认可、恰当仪式与意识形态的阐述中去。

九、非 洲

将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文化视为未被殖民浸染的存在㊳,这个观点为多数学者所不耻,第三世界的学者更是义愤填膺[56]。作为非洲史的权威,尽管杜波依斯很少得到人类学家的承认,但是他对前辈学者的影响有目共睹,激发他们写出多项地方史,拉开殖民时代的序幕,为当代非洲文化做了奠基性的贡献[57]。在西非,政治经济事件前溯约2000年,钓沉古代帝国启用奴隶,开采黄金、制作食盐,储备战略物质的史迹,使生产、贸易的转型更加清晰,说明人口规模与社会复杂性。在东非,依托考古发掘与民族史研究来重构沿海贸易港口和内陆中心城市的关联,描绘欧洲人进入、定居前后的事件,如葡萄牙人烧毁海港等事件。

尽管如此,还需要长时间梳理专题资料,区分新旧、真假,重构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民族志现状”。可以根据这些数据对非洲妇女的地位作出如下概括:虽然在以采集为主的母系社会,妇女地位要高于以养牛为生的父系社会,但是妇女仍然生活在男权的阴影里,那些男性不是她们的夫君,而是她们的父兄。妇女随着年龄增长,可能产生较大的影响力,不过仅局限于家庭或私人领域而已。这种情况有大量报道佐证,既可从非洲部落社会的功能分析中看到简单的逻辑,亦可从历史之外的永恒土地上看到虚构。

不过博塞普在妇女与发展上所做的重要工作以及她的后续研究表明,随着殖民主义的发展,较之于男子,妇女的地位急剧下降。妇女作为农民和商人,其经济作用受到一系列经济政策与政治政策的限制,她们的土地权受到废黜,她们被排挤出公共经济部门,她们的法律地位被降低了[58]。与此同时,民族志大行其道,专门记录与研究非洲社会妇女,对经济生活与政治生活中广泛存在的性别互惠特征加以记录[59]。妇女也成立了专门组织来保护自身利益,规范妇女工作和营销活动,在婚姻等社会问题上展开谈判,与男子合作履行共同职责,调解与男女间或女人间的争端。妇女组织涉及一定的利益,20世纪20年代伊博妇女就是例证,当时英联邦发出征收市场税的威胁,妇女很快意识到面临的难题,她们除了提出要求别无选择。其中一项要求是按照传统,妇女有权让亲人们获得尊重,可是这项权利受到教会学说的挑战[60]。

要在重建后殖民时代的非洲这个背景下来分析商品生产和劳动剥削对妇女自主权的削弱过程。为此萨克斯证明将妇女的两种角色(妻子与姊妹)分开的重要性㊴。女性作为妻子,其工作可能会从公共领域中剥离到私人领域,作为姊妹,她们在抵制上层社会中的裙带关系时与男人平等工作。盖利分析汤加历史上的性别、阶级、等级和新兴国家组织之间的关系时,也应用了这种方法[61]。非洲的资料表明,尽管初级商品生产和劳动剥削对妇女的自主权有所削弱,但是它们绝不会自动地摧毁这种自主权。在非洲社会的公共领域与家庭领域,两性关系的对称结构始终影响着男女特权和责任,一直要持续到阶级关系将亲属关系降到从属地位,后来的穆斯林国家即是表现。只有皇室女性,在阶级超越性别的情况下,仍然保留全部公共权力。

马克思、恩格斯叙述了资本主义以前的生产方式,其中西非贸易和国家形成的资料在他们的著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可是当代人的分析却对非洲妇女的上述资料有所忽视[62]。恩格斯一方面强调商品生产发展与国家的城乡分化这类社会矛盾,另一方面,也强调妇女的从属地位,可见两者间的确具有讽刺意味,这与人类学普遍轻视恩格斯的妇女研究的态度是一致的,许多人视而不见恩格斯讨论原始共产主义社会中的性别平等。欧洲马克思主义者接受了结构主义的传统训练,心领神会列维—斯特劳斯“妇女交换的普遍性”。梅拉索是个例子,他不同意列维—斯特劳斯“采集—狩猎”部落互换女人的观点,认为交换女人与男人剥削在园艺种植社会才接近普遍[63]。人类学上的法国结构主义和法国马克思主义对北美园艺史和民族志资料不够熟悉,两派放大了易洛魁社会的过渡性与暂时性,不是将其看作发展的基准,等级与分层正是出现在这个基准线上,分化的动力来自平等主义组织与对外交换的潜力以及超越性别的劳动分工,三者间的矛盾加剧,推动着社会的过渡。大多数作家坚持使用“生产方式”概念,可是,他们没有区分平等主义的园艺社会和等级制或分层制的园艺社会,而是将两种不同性质的社会归为一个“谱系”,或者将其归为其他类别,如男性控制与剥削女性的模式。当剥削在这种模式中成为既定的关系时,在相关步骤中确定关键就困难了。如“使用价值转化为价值,具体劳动转化为抽象劳动”,后者是可以剥削的。特雷又是个例子,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以前的生产方式的描述贡献良多,但他在讨论吉曼的经济服务时却暴露出明显的矛盾。

主要问题是他在分析非洲国家的形成时过分强调贸易,低估对战俘奴隶劳动的剥削[64]。我当然同意,出现国家形式不仅是为了控制贸易和税收,更是为了控制主体劳动。我不同意他把最初剥削的发展与贸易、产品交换的发展截然分开。特雷坚持“以血缘为基础的生产方式占主导的社会形态”在长途贸易的推动下“吸收了奴隶式的生产关系”。但他认为,当时剥削已悄然出现于亲属关系中,“伴随着简单的家庭奴役制”[65]。他用“世系群”方式来描述吉曼地方的阿卜罗内王国,认为妇女和青年是阶级剥削的对象,他们在农业、畜牧业和手工业领域从事不平等的工作,男性家长占用剩余产品。“世系群”方式及其包含的剥削形式存在于奴隶制之前,最终被奴隶制所取代。奴隶制的基础是为皇室、贵族或商人开采黄金、耕种土地和运输商品[66]。

无论是后来特雷分析阿卜罗内王国,还是之前他讨论梅拉索以世系群为基础的古罗社会及其对妇女剩余劳动的剥削,他都没有从所有制关系上寻找生产者不能控制劳动成果的根基。为了与法国结构主义学派保持一致,他主张男性剥削女性是“生产者对于生产者”的题中之义,是不证自明的。他在讨论古罗人的长辈通过新娘财富来确保世系群中的妇女劳动和子孙繁茂时,倾向于采纳这样的观点,即妇女对人口生产和再生产的控制受到商品交换发展的排挤。特雷没有研究古罗社会的贸易规模及其对经济与社会的影响,而是简单地将剥削视为所有“传统”社会的基本特征[67],违背了唯物辩证法“具体地分析具体事物”的原则。

特雷在分析阿卜罗内王国时提供的信息与他的假设不符:他认为利用世系群方式剥削妇女和青年与利用奴隶制剥削战俘无关。首先,他明确指出,在阿卜罗内文化中,没有文献显示存在一种与奴隶制平行的世系群方式——这是欺人之谈。阿卜罗内王国建于17世纪晚期,特雷写到:“我们能够追溯很久以前的历史,我们发现了政治上层建筑的痕迹,它与世系群的生产方式无关”[68]。这怎么可能呢?其次,特雷指出:“‘青年’不仅属于生物学范畴,也属于社会范畴,同样,‘长辈’不完全由年龄决定,而是由对贵重物品的控制决定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并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享有“生物解放”的权利。不幸的是,他没有提供关于保持“永久年轻”的男性比例的信息[69]。第三,根据特雷的报告,世系群方式和奴隶制两者都使用了战俘劳力。为了努力与一个在“编队”内定义为独立“世系群方式”的伴侣保持关系,他假设战俘作为家庭奴隶劳作,作为“永久年轻人”的补充,他们与“奴隶制”中的战俘无关,因为后一种战俘是为贵族、商人劳作的。他注意到一代代青年奴隶进入农民社区,但是没有提出问题:青年人的异化劳动(虚拟的与真实的)与奴隶的异化劳动(在家庭内外)之间是否存在结构性联系[70]。他也没有系统地处理城乡关系,虽然他的描述揭示了以世系群方式为特征的农村腹地和以商品生产和奴隶制为基础的城市中心这三者之间的密切联系,却没有考虑后二者对前者的影响。要是换个角度看问题,阿卜罗内王国似乎没有必要在贸易转变以及某种程度的专业分工到来之前,仓促地改变先前延续下来,并且有效运作的平等主义城镇。

特雷未能利用奴隶制的构架处理城乡差别,也没有在阿明划定的“源与流”框架中澄清这个问题[71],因此他在陈述生产目的不时出现思想混乱。他写到:“为炫富而囤积”是“所有生产的终极目标”。他描述了王室、达官贵人与酋长的奢侈与权力,他们占有奴隶生产的生活必需品,掌握供自身消费与长途贸易的奢侈品[72]。也许为炫富而囤积与城市上层阶级的虚荣性消费关系不大,倒是与地方首领的私欲有关。地方首领不仅收取市场摊位费、屠宰税、清洁费,还通过罚款打压对手,坐收渔利,维持一种表面互惠互利的假象,展示对追随者的供养能力。特雷的分析是抽象的,没有具体的时空、条件定位,也没有从民族志资料中区分新旧数据,许多事情只能随着他的叙述去猜测。他的分析最大不足是回避了阿卜罗内王国建立前后,欧洲奴隶贩子带来的战俘劳力究竟起到什么作用,他对这个问题的沉默令人称奇。

关于阿卜罗内社会对妇女的剥削,显然,妇女从对其劳动产品的控制中逐渐异化,但这个过程远未完成。公认的妇女职责是存在的,妇女成立了组织来管理或规范自己的事情,她们在劳动中享有相对自主的权利[73]。

十、结 论

有关妇女经济和社会活动的研究在各个学科中推陈出新,不断颠覆了现有的社会和历史假设。本人已经证明,只有把性别等级看作历史问题,而不是判定为心理生物学的存在,才能正确地理解原始共产主义的关系结构以及交换在这些关系的转变中所扮演的角色。马克思主义人类学家充分认识到解读资本主义以前的社会需要一种有效的交换理论[74]。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前这种理论被看作与反马克思主义的妇女交换概念相一致,对善于恪守结构主义传统思维的人而言,妇女交换概念是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基础。只有当这样的话语面临严峻挑战时,才能理解妇女地位的变化发生在交换过程的最初阶段,因为这些阶段与价值(或劳动)从具体到抽象、从合作生产到变为剥削的启动步骤密不可分。

一个有效的交换理论对于分析资本主义以前的社会,解释它们对后来的殖民主义社会的影响确有必要。只有当人们把原始共产主义社会中的性别理解为经济上独立的商品和服务的交换者时,才能欣赏到资本主义关系在颠覆妇女劳动从而改变平等社会的整个关系结构上所释放的全部力量。在此之前,民族志神话将继续支持人口科学和大众媒介中那个流行甚广的假设:男子作为户主承担着养家糊口的重任,满足这一点将是好男儿的形象。这个假设幻影般地推动着人类的需求,驱动着社会的发展。在改变这个假设之前,第三世界所有人民独特的文化历史、宝贵的传统将继续受到扭曲,也许这样才能继续适应资本主义剥削的利益。

注释:

①本文原是提交给美国人类学会1976年年会的,我宣读论文之后,根据反馈的意见多次修改,反复打磨。莫娜·艾蒂安、斯坦利·戴蒙德和瑞勒·拉努萨—塞斯泰罗(Mona Etienne,Stanley Diamond,Renee Llanusa Cestero)提出了宝贵的建议,这里谨向他们表示诚挚的谢意。

②列维-斯特劳斯在《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中断言,不同氏族的男子用他们的姊妹替自己交换妻子,即外婚制下的“男人互相交换女人”,这种交换必须遵循一定的规则:在亲属结构中,婚姻可以平行地、间接地发生,也就是从表兄妹之间可以有性关系,但绝对不可以垂直地、直接地发生,也就是说父与女、母与子、同胞兄弟姊妹之间不能有性关系,这种规则对陌生男女没有约束力。早期人类社会基本上是血缘关系,由于有了“乱伦禁忌”,两性关系就有了行为准则,于是就有了社会秩序,文明由此开始。这种分析是抽象的、臆测的,无法实证的,因为人类学家观察不到这样的社会,西方人类学家所能观察的社会是世界上出现资本主义之后,直接或间接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影响的海外殖民地社会。因此本文作者说,列维-斯特劳斯的假设削弱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力度。(译者注)

③威廉·邓肯·斯特朗(William Duncan Strong,1899—1962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考古学教授,曾任多个学术机构的董事,对利科克研究加拿大拉布拉多-斯皮尔印第安人有影响。(译者注)

④大平原,位于北美中部,从落基山脉东麓至密西西比平原西缘,幅圆辽阔,东西宽640公里,南北长约2400公里,约154万平方公里,包括今美国的蒙大拿、怀俄明等10个州以及加拿大的哈德逊湾沿岸平原、拉布拉多高原。(译者注)

⑤例如,威廉·邓肯·斯特朗《北部大平原的历史和史前》(载《北美历史人类学论文集》,后书为史密森尼学会收入1940年出版的《史密森尼百科论文集》第100卷)、普雷斯顿·霍尔德《印第安卡德族园艺种植者在大平原文化史上的作用》(1951年)、约瑟夫·贾布洛《晒廷族平原印第安人的贸易关系(1795—1840)》(1950年)、奥斯卡·刘易斯《白人同黑脚族印第安人接触后对他们文化的影响:特别是毛皮贸易的作用》(1942年)、弗兰克·塞科伊《平原印第安人的战争功能主义史观:自17世纪至19世纪初的变化过程》(1951年)。

⑥例如,海伦·F.科德雷和玛丽安·W.史密斯《为所有权而战:夸扣特尔印第人的夸富宴和战争状态研究(1792—1930)》(1950年)、法隆·L.C.《阿劳坎印第安人在西班牙建立智利殖民地百年间的文化适应(1536—1635)》(1954年)、欧内斯廷·弗里德尔《定向文化变革的尝试》《齐佩瓦印第安人的领导阶层(1640—1948)》(1950年)、埃莉诺·利科克,《蒙塔格奈-纳斯科皮人的“猎场”与毛皮贸易》(1952年)、埃尔曼·R·瑟维斯 《早期巴拉圭殖民地的西班牙-瓜拉尼文化适应(1537—1620)(1950年)、乔伊斯·维基《海上毛皮贸易对西北海岸印第安人的影响》(1951年)、威廉·威利斯《殖民冲突与切罗基印第安人(1710—1760)》(1955年)。

⑦印第安人的祖先是2万年前从东北亚通过北令陆桥抵达美洲的,距今1万年前,他们的后裔到了南美洲顶端。印第安人是美洲土著,自17世纪始受到欧洲人排挤。美国独立后百多年间,他们丧失了近34万平方公里土地。1934年美国国会通过《印第安人重新组织法》,纠正历史错误,1946年又成立印第安人索赔委员会,旨在听取历史冤情,对不公正征用部落的土地进行补偿,先后提供了13亿美元给176个部落和队群。(译者注)

⑧印第安人的索赔是通过专门法庭进行的,1946年,国会通过的索赔法案,成立了印第安人索赔委员会,受理印第安人对联邦政府提出的金钱索赔,含基于各种条约的诉案或白人与印第安人完成的那些“不公平和不体面的交易”造成的损害。只有“部落、队群或者可识别的群体”才有资格提起诉讼。人类学家的证言一直是索赔委员会裁定的核心。(译者注)

⑨前哥伦布时期又称印第安时期,指欧洲文化入侵美洲以前的美洲史,回溯点不是以哥伦布1492年登陆美洲起,而是延至其后几十年甚或几个世纪。(译者注)

⑩人类学的课堂教学要以区域分类体系来传递田野调查与考古发掘所获得的知识。克罗伯和韦斯勒的“文化区”观点大行其道。如博物馆根据区域来布置展品。“地形决定生态,生态决定文化”的观点被写入教科书。地表(海拔、地形、温度、湿度)不同,微生物就不同,因而植物不同,决定食草动物不同,进而决定食肉动物不同,人类处于生态链的顶端,环境是生产力作用的对象,因而产生的文化不同,所以,空间差别与文化差别内在一致。(译者注)

⑪通常妇女承担采集、捡柴、研磨谷物、运水、储藏、烹饪、制陶、纺织、编篮、洗涤等工作。也就是担负着住家附近的工作。男人从事野外的、危险的,有时需要能量突然爆发的工作,如渔猎、战争、砍伐、采矿,长途贸易等。因此,社会分工起初是以年龄和性别为依据。危险工作或长期离家的任务与女性分娩和照顾孩子的需求不相适应。(译者注)

⑫约瑟夫·弗朗索瓦·拉菲托(1681—1746年),法国人,近代民族学的开拓者,利用在易洛魁地区传教从事调查,1724年写成《美洲野蛮人风俗与远古风俗之比较》,描述当时易洛魁人的语言、信仰、分工交换、婚丧嫁娶、家庭社区、亲属称谓、疾病医药、战争和平、血缘继嗣,并与远古作对比。(译者注)

⑬休伦人(Hurons),操易洛魁语的一支,16世纪30年代,白人与之接触时,尚处在母系氏族社会,从事农耕,过定居生活,屋顶用树皮覆盖,村边围栅,每一长屋是一个母系大家庭,内部隔成小间,各间住一个小家庭。后来的接触者将其称为温达特人(Wendat)或怀安多特人(Wyandot),实际是同一民族。(译者注)

⑭朱迪斯·K.布朗从约瑟夫·F.拉菲托的《美洲野蛮人的道德今古比较》和《易洛魁人的妇女:民族学笔记》中援引了一些描述,瑞娜·R.蕾特在主编的《迈向女性人类学》(纽约:每月评论出版社1975年)第238页中摘抄了布朗的援引。(译者注)

⑮塞内卡是易洛魁人的分支,古来靠采集、渔猎、种植(南瓜、玉米、豆类)为生,主要工具和武器是独木舟、飞器来器、弓箭、标枪。妇女地位较高,老年妇女不仅是祖母,而且执掌土地,是世系群的当然领导。当欧洲人为争夺北美殖民地爆发战争时,各印第安支系被挟裹于其中,站错队的支系后来被迫迁徙。塞内卡是荷兰人的盟友,最终被华盛顿击溃,按照协议在几个保留地定居。(译者注)

⑯约翰·威斯利·鲍威尔(John Wesley Powell),1879年出任美国民族学局局长,与摩尔根过从甚密。(译者注)

⑰例如,加拿大考古学家布鲁斯·G.特里格在《休伦人:北方的农民》(纽约:霍尔特、莱因哈特和温斯顿三人出版公司1969年)第74页中写到:妇女很少出席村委会或村民代表大会,她们的兴趣集中在“家庭或家户”事务上。在这本书中,特里格并未讨论鲍威尔归因于妇女委员会的土地分配责任,但他说到父母在操办子女婚事时享有充分的发言权,他也没有提到鲍威尔描述的妇女在重大事情上负主要责任的话。尽管怀安多特人属于休伦印第安人,但是,特里格未将鲍威尔的论著收入自己的参考书目。

⑱参见埃莉诺·利科克《纳斯科皮人的队群》,内容详见大卫·达马斯所编《关于队群的学术研讨会会议记录》,此文收入1969年出版的《加拿大国家博物馆公报》总字第228期,第3—4页,并以《队群社会的结构》为题转载于1974年出版的《人类学评论》第1卷第2号第219页。

⑲马克思、恩格斯合著《德意志意识形态》以前,马克思写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恩格斯后来将其收入《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末尾。《提纲》第六条说:“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实际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费尔巴哈不能对这种现实的本质进行批判,所以他不得不:(1)撇开历史的进程,孤立地观察宗教感情,并假定出一种抽象的——孤立的——人类个体;(2)所以,他只能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共同性。”(纽约:世界出版社1935年,第75页)。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7、8页,由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出版。

⑳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第121页,人民出版社,1961年),恩格斯在《致约瑟夫·布洛赫(1890年9月21—22日)》的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第459-463页,人民出版社1971年)重提此话。大卫·戈德韦、哈里·马泰尔在编辑《社会变革的动力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科学读本》(纽约:世界出版社,1970年)时收入了马克思的这篇论文,原话见该书第67页。

㉑这些就是整体性概念的内涵,对此展开的精彩讨论,参见汉斯·弗赖斯塔特写的《辩证唯物主义:一种因时利导的解释框架》载《科学哲学》第23卷第97—110页(1956年版),弗氏还著有《深入讨论辩证唯物主义》载《科学哲学》第24卷第25—40页(1957年版)。另外,埃莉诺·利科克的《行为、生物学与人类学理论》亦有参考价值,此文收入加里·格林伯格和埃塞尔·托巴赫合编的《进化、行为与水平》中,并收入首届两年一度的T.C.施内尔拉会议论文集,该文集由劳伦斯·埃尔鲍姆编辑,拟出版。

㉒原文出自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8卷,第203页,由人民出版社2018年出版。(译者注)

㉓男人或女人的父兄,把他们的姊妹或女儿嫁到其他氏族,相应地从其他氏族为自己换回妻子。每个氏族都如此,形成相互间的换婚行为,这是外婚制的主要表现。(译者注)

㉔来自西非的田野资料业已表明妇女在阶级差异的发展中仍有抗争的能力,决不会自认倒霉,不过,她们的权威与性别自主的确受到挑战。

㉕帕特里夏·德雷珀明确地指提出了这一点。昆人是桑人的部落,在《昆人妇女——比较觅食与宅女环境中的性平等主义》载瑞娜·R.蕾特主编《迈向女性人类学》纽约每月评论出版社1975年版,以及我于1981年出版的自传《埃莉诺·利科克》,收入了两篇,记录妇女分娩与喂奶的情况,弗朗西丝·达尔伯格主编《妇女采集者》纽黑文耶鲁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黛安·贝利、帕姆·迪顿合著《法律:澳大利亚中部土著妇女的新人旧事》载《土著史》堪培拉:1980年版,对此也有记录。

㉖㉗㊴迄今对此较为全面的跨文化研究,当数凯伦·萨克斯《姊妹与妻子:性别平等今昔》西港城市技术学校的格林伍德出版社1979年版,此书秉承了恩格斯的观点。

㉘佩吉·里夫斯·桑德伊《女性权力与男性支配:论性别不平等的起源》由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1981年出版,鲁比·罗利希·莱维特《女性在克里特岛与苏美尔社会转型中的表现》载雷纳特·布赖登塔尔、克劳迪娅·孔兹合编《欧洲历史中的女性》,由波士顿霍顿·米夫林出版社1977年出版。桑德伊用跨文化方法对比不同材料,在讨论中概括出有益的结论,需要指出,桑德伊有夸大性别意识形态独立性的倾向,她没有从殖民化对妇女从属地位的讨论中概括意义问题,也没有认识到雅诺马马族妇女在平等社会中的重要作用。

㉙莫娜·艾蒂安、埃莉诺·利科克合编《妇女和殖民化:人类学的视角》由纽约普雷格尔出版社1980年出版。安·麦克罗伊、卡罗琳·马提亚森合编《文化变迁中的性别—角色》刊在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人类学系,人类学不定期论文,1979年第1期。麦克罗伊指出,要看到殖民主义并不是直接降低妇女的地位;例如,在因纽特人(爱斯基摩人)的某些群体中,妇女充当文化经纪人,她们能够保持以前的影响力和自主权,甚至能以某种方式巩固这种影响力和自主权。

㉚列维-斯特劳斯将易洛魁人的文化描述为“通过极端方式凸显母爱原则的文化”。见《结构人类学》第72页,纽约基础读物出版社1963年版。

㉛列维-斯特劳斯对易洛魁人不甚了解,我们可以宽恕他。不少美洲印第安人都有母系和母系原则,这在民族史上记录完备,霍皮人是尽人皆知的民族,列维不承认他们的母系性质,多少有些遗憾,他在讨论母系时用了“极其罕见”的术语。尽管他在《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波士顿:灯塔出版社1969年版)的英文版中添加了一些参考书目,但在第116页仍提到母系的稀有。他在关于克罗-奥马哈亲属关系的长篇序言中没有对乔治·彼得·默多克在《社会结构》(纽约:麦克米伦出版社1949年版)中列举的跨文化资料给予足够的重视。

㉜例如,欧内斯廷·弗雷德尔《从人类学家的视角看待男女》第42—44页,纽约:霍尔特、莱因哈特与温斯顿,三人有限公司1975年版;亨利·夏普《无效案例:奇帕维安族》载弗朗西斯·达尔伯格主编《妇女采集者》纽黑文:耶鲁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罗纳德·科恩《评论》载《当代人类学》第257—258页,第19卷第2号(1978年)。

㉝30万人可能是最低估算数。

㉞16世纪到18世纪,葡、西、荷、英、法等国家向东半球与西半球扩张,掠夺海外殖民地。欧洲人到来之前,东方辽阔的亚、非、拉、美、大洋洲已出现文明,程度不同而已,此时称为前殖民时代。与此相对的概念是“后殖民时代”,特指“二战”结束而兴起的思潮,它起于20世纪70年代,重心是批判地思考殖民地与原来的宗主国,殖民地的出路等问题。(译者注)

㉟关于雅诺马马人的出版物,数量实在太多,这里不能一一列出,需要者请致信人类学资源中心。地址:美利坚合众国,马萨诸塞州0211号,波士顿市坦普尔广场59号444单元,麻省剑桥11号神学大道,文化生存有限公司,邮编:02138;或者写信到丹麦哥本哈根,地址:10 DK-1171,菲奥尔斯垂德,国际土著事务工作组。

㊱马文·哈里斯在《文化、人、自然:普通人类学导论》第二版第399页嘲笑雅诺马马人,说他们的“男性对女性实行专制”就像“东方君主对奴隶专制一样”。(纽约:罗韦尔出版社1975年版)这种口气耸人听闻,很难达到实事求是的效果。

㊲半独立的“垃圾人”,意谓社会上不事物质生活资料生产的浪荡子,他们或是投机于食利者阶层,或是操一门雕虫小技混口饭吃,他们依附于统治阶级,为其服务,从他们那里分享一羹。(译者注)

㊳欧亚大陆为东西走向的条状大陆,处于北半球气候均衡区域。非洲、北美洲、拉丁美洲横跨北半球,延至南半球,为南北走向的条状大陆,气候差异大。撒哈拉沙漠是非洲的天然屏障,没有挡住殖民主义的入侵,让非洲失去很多发展机会。(译者注)

猜你喜欢

妇女
写在联合国妇女权益和国际和平日
QCT与DXA对绝经后妇女骨质疏松症检出率的对比
漳浦县妇联走访慰问“两癌”贫困妇女
一株“灵芝”——一位贫困妇女的脱贫自述
如何提升妇女获得感——陕西妇联持续深化改革
中国妇女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
当代妇女的工作
“在脱贫攻坚中聚焦妇女发展”专家笔谈
《妇女法》也要治未病等9则
妇女的脚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