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的“超人”与梅卓《神授》的阿旺之比较
2022-01-01董研
董研
(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青海西宁810000)
19世纪德国哲学家尼采以其震天动地的一声呐喊“上帝死了”,“意志自我,你将成为自我”[1],否定基督教的宗教教义而肯定人的意志和价值。西方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之后,纵然物质财富急剧增加,人类并未实现真正的自由和幸福。传统的道德观念和僵死的机械模式压抑人的个性,使人们失去生命的自由和创造文化的激情,新时代文化显得颓废荒诞,这正是资本社会发展带来的文化病症,追根溯源是人类生命本能的萎缩,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尼采大胆指出,要想医治必须颠覆传统,脱离上帝,恢复人的生命本能,即生命意志,使其脱胎换骨,对人生意义做出新的解释,至此,尼采提出了他著名的超人意志理论,即高度肯定人的生命意志,通过不幸和苦难使人成长,实现自我超越。毫无疑问,超人哲学作为尼采哲学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其庞杂学说的构建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至于“超人”,尼采从未给出确切明晰的定义,而是在文学作品语言的表达中隐晦地表达这一含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超人就是大地的意义”,否定上帝的存在,创造新的符合自己的价值规范和伦理道德。因此,在笔者看来,尼采之“超人意志”是人类进化的最高形式和最终道德规范,是对生命创造的价值追寻。《神授》展现的是藏族史诗中传唱格萨尔王的神授艺人之故事,主人公即为东查仓部落一位13岁的藏族少年阿旺罗罗,他在求教过程中历经磨难,最终得到认可,获得传统艺人帽和珍奇的圆光技艺,成长为新一任神授艺人。在远途的征程中,他不畏艰难,实现了作为神授艺人的自我觉醒,战胜了亚尔康魔国国王路赞,使黑头藏地人类免于一场末世浩劫。在此,笔者试图运用尼采的超人哲学来探讨梅卓的长篇魔幻小说《神授·魔岭记》中的阿旺罗罗形象。
梅卓是全国藏族一级专业女作家,亦是青海省作家协会主席,身为藏族文化的传承者,一直将文学创作立足于浑厚的藏族文化背景之上,汲取藏族文学的养分和传统民间艺术的营养,努力把藏文学融入中国当代文学乃至世界文学滚滚长河之中。她更是在某次采访中这样讲道:“藏文化在全球文化中实际上还是弱势文化,需要精心的呵护和完善的管理,否则很容易在强势文化面前迷失方向甚至逐渐消失。”她坦言《神授》的受众人群主要为儿童,想让孩子们在魔幻世界中了解传统的藏地文化和藏人慈爱善良、执着追求的精神,文字表述简单,内涵却丰富绵延。在小说中,通过阿旺罗罗对格萨尔神授艺人的无限向往与执着追求,开启了一段惊险刺激的冒险之旅,借此完成了他人生意义的终极探寻——神授艺人的接任者,这种坚定的意志即为尼采的超人哲学思想内核,细读文本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超人”与阿旺的相似及原因
(一)超人是天才,是人类的精华
从身世上来看,阿旺罗罗的出身与格萨尔大王交相呼应,都是集天地神灵之精华。格萨尔前世是天神中最小的王子顿珠,本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因魔道横行,他体恤人间疾苦,便在莲花生大师前请命,下凡消除魔道拯救苍生。他的身体里流动着天神、地神和龙神的血液,是天之骄子。作为格萨尔的追随者,阿旺罗罗小时候便天赋异禀,非常喜欢听爷爷辈讲述有关格萨尔大王的传说,而且他的心会随着故事的展开热血沸腾,长此以往,格萨尔史诗对于阿旺来说得心应手,像是长在阿旺宝贝的舌苔上,自己就会抑制不住地蹦出来,而在小说开篇,阿旺的神秘保护者扎拉也让读者耳目一新,更觉此人是个不凡之辈——集念神、天神和龙神于一身,他一出生,天象异常,连魔王都感受到震动,迫不及待地想置阿旺于死地:“即使有一天,飞奔的野马变成枯木,洁白的羊群变成石头,雪山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江大河不再流淌,天上的星星不再闪烁,灿烂的太阳失去光辉,雄狮大王格萨尔的故事也会世代相传。”[2]这些事实表明,阿旺的形象与尼采超人哲学思想相关、交互,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谈到尼采的“超人”哲学,认为其指“人类”,更准确来讲,指“强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所要求的那个人类”,换言之,只有拥有强力意志,充分释放自我能量,竭尽全力奉献给毕生所追求的事业的人,才称之为“超人”。阿旺自小便能歌颂格萨尔大王的故事,与神授艺人颇有缘分,并尽全力想要获得仲夏艺人帽,得到格萨尔大王的认可,成为传唱史诗的神授艺人,尽管路途漫长艰辛,但为了心中神圣虔诚的信仰甘愿奉献,所以说阿旺就是尼采所认为的“超人”,是人类的精华。
(二)超人是孤独坚韧、向死而生的
“超人”的另一特征是勇敢大胆的冒险进取和面对侮蔑困厄的坚韧昂扬。“人和树一样,他愈求升到高处和光明,他的根愈往下扎,向黑暗,向深处,向罪恶。”19世纪80年代尼采敏锐地捕捉到了资本主义世界对社会秩序、道德观念等的摒弃,因此,借助虚构的“查拉图斯特拉”超人形象向世界呼唤生机勃勃的人类出现。阿旺神授说唱本领,从小便能跟着老一辈神授艺人讲述格萨尔大王的故事,众人听他念叨都觉得此人痴呆疯癫,平日里只有扎拉听他说话,跟他玩耍,所以他的童年是孤独的。姻亲联盟活动中,红铜角野牛的突然出现,迫使年仅13岁的阿旺带着爷爷的嘱托独自踏上了前往阿尼玛卿神山寻找闸宝大师的旅程,在艰难跋涉中,阿旺也是孤独的,面对魔王路赞的百般阻挠,他至诚至善的心灵没有泯灭,在孤独的困境中依然坚守本心,帮助生命垂危的老奶奶、贫穷但虔诚的转山信徒布群昂加和两个姐姐、被网夹住的小羊、丹底一家等等,幸运的是,一心想求格萨尔故事的执着精神,让他收获了兰顿大师、康珠玛祖母、闸宝大师等一批高僧大德的鼎力相助,使他在痛苦的寻求当中完成了圆光——自圆光——心圆光的心镜合一境界,最终通过了重重考验,得到了格萨尔王的认可,获得了歌颂狮王功绩的巴仲职位。尽管他也曾怀疑过、迷惘过,认为大家的苦难遭遇都是因为自己,但在悲愤中交织着爷爷希望的托付、大地的安危、肩上的责任,这些使得阿旺又重拾内心之火,坚韧昂扬,即使身负重伤,肉体和精神遭受双重打击折磨,也决不退缩,与魔王抗争到底。在看到狮王金座被冰雹困住,阿旺不假思索,用胸脯抱住冰冷的石块,不论扎拉如何阻挠,坚定地把自己的能量输给金座,直至自己的呼吸冻硬、脑子冻硬……闸宝大师深受毒咒所害,生命垂危之际,阿旺独自前去狮王宫殿寻找解救之法,在地祇的帮助下躲避了魔王的偷袭,粉碎了魔王毒害闸宝大师的计谋。这一段历程显示出阿旺孤独坚韧、向死而生的生命张力,正体现了尼采超人哲学的思想特征,向死而生、决不退缩。尼采认为:“成长本身就是在痛苦中不断提高自己,越是困难,越要锲而不舍,创造灿烂辉煌的生命。”阿旺凭借着强大、旺盛的生命本能,不屈服于魔王淫威,迎来其生命本质上的进化与更生,谱写了一曲最年轻的神授艺人的赞歌。
(三)超人是乐观自由、豁达真诚的
从本质上来讲,尼采所谓的“超人”的乐观豁达,是生命深处无限蓬勃的生命力,除此之外,希腊神话中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狂欢精神也间或体现,这是一种对炽热的生存状态的赞叹,对旺盛生命力的肯定。13岁的阿旺尽管历经磨难,几度险些丧失性命,但他的生命力就像草原夏季的牧场,散发出强劲、热烈的生机活力,他对家园的安危和格萨尔大王的传唱事业有超脱凡人的使命感,成为一名合格的神授艺人的坚定信念,驱使他冲破重重艰难险阻;面对杀人者丹底,阿旺用自己的慈悲真诚之心感化他,使其一心向善,跟随闸宝大师修身养性;藏民族永远向上向善的高贵品质,使他在冒险中获得了纯真的友谊和贵人相助;在跟随兰顿大师、闸宝大师潜心修行时,阿旺悟性极高,快速习得要领;魔王气急败坏,暗中作梗,阿旺不疾不徐,拯救了家人,更保护了藏地免受妖魔鬼怪的侵害。藏民族虔诚信教、纯洁良善的品质、积极乐观的生存方式已经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自觉或不自觉地在阿旺的身上显现。他们对于自然草原的热爱、对于人与动物和谐共生的超前的未来意识,不仅注重传统民间文学的保护和传承,同时又将新文明渗透其中,创造了当代社会环境下的藏民族生存意识。
(四)超人是自我超越、涅槃重生的
尼采“超人”的生命意志具有独特的积极向上的生命色彩,他认为人在经历失败的痛苦时也存在期许,创造性地激发人的生命活力,主动积极地参与到世界活动中。《神授》中的阿旺背井离乡,无依无靠,凭借着满腔的赤诚和对格萨尔事业的忠心,激发了他野草般强韧旺盛的生命意志,努力不必张扬,成果自会发声,阿旺在一次次与魔王的角逐中,不断精进佛法,修习心道,从一个咿呀学语的毛头小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巴仲,达到了心我合一的圆融境界,依靠内心的强力意志便可以通晓一切事物,阿旺在修行和学习中涅槃重生,是对自我的超越,既悲壮又孤傲。嘎玛威色艺人在圆寂之时灵魂飞升,将最后一部分史诗传授给阿旺,使他在自己的本位上完成了使命,实现了超越自我的人生价值观,将历史的重任寄托于阿旺,而阿旺作为嘎玛威色爷爷的神授接班人,在对其高尚而无私人格敬仰的同时,也将穷尽一生追随格萨尔大王,在藏地上传唱雄狮大王的丰功伟绩,用自己的保护罩佑护着黑头藏人和大地万物,福泽安康,免受魔鬼侵扰,告诫子孙后代时刻保持一颗利他无私之心,凸显出阿旺浓厚的民族情怀,在新文明的浸染之下,在魔鬼的淫威下,藏族人民仍能坚守民族原始意识,通过自我修行和学习高僧大德讲法,追求向善和利他的精神需求,释放自我的生命意志,进入超越生死、超越私欲、超越有限世界的最高心性境界。作家梅卓将自己的生命体验投射在阿旺身上,借阿旺的生命狂欢之盛典,表达了人类文学性永恒的原型主旨,邪不胜正,善良正义也许会迟到,肉身也可以消亡,但人类的超人强力意志是永恒流转的,任何时代任何民族都有“超人阿旺”的存在。
综上所述,尼采的超人哲学诸要素在《神授·魔岭记》中的阿旺罗罗形象上均有所体现。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和其他人物均为阿旺形象的塑造而发声,阿旺形象也因此避免了模式化,具有藏民族独特的人物魅力,为受众了解藏族传统文化和历史底蕴搭桥牵线。
二、“超人”与阿旺的相异及原因
尽管如前文所言,阿旺形象与尼采超人哲学的主要特征十分契合,但这并不是镜像般的完全重合,二者代表的内涵在相互关联中又存在相异之处。
首先,相较于尼采超人哲学中的“超人”,《神授》中的超人阿旺所指对象更狭窄,思想性和深刻性上亦不及其武断与深通。尼采认为的“超人”,是世界范围内人类文明极端进化下的推演状态,代表了权力的顶峰和社会意义上的理想化,其中充斥着淘汰和残酷,并非存在于具象化的文学作品。而《神授》中阿旺所展示的“超人”形象是为了民族大义、充分释放自我能量、展示个人强烈生命意志的文学形象,承载不了整个人类命运的希冀,相较而言更为鲜活。其次,阿旺孤傲超然时并没有与伙伴隔断联系。他在成为真正的神授艺人时,得到了仁倩卓玛、布群昂加、丹底等众多好伙伴的祝福,并给这些人起到了很好的引导作用,而尼采的“超人”是藐视一切的,有着极强的统摄感,绝情冷酷地与外部环境断绝联系。二者之间存在差异的原因也是多元复杂的。法国著名美学家泰纳在《艺术哲学》中,建构了以“三因素”说为核心的美学思想体系。根据泰纳的论述,文学艺术或者文学作品的形成都与人类的心理活动有关,而心理活动又离不开一定的外力条件,即种族、环境、时代三种外部力量。种族是人一出生就具有的遗传性特质,是一个民族恒定的、惯常的心理体系,因民族的不同而各异。阿旺一出生就是黑头藏人,他自身所具有的强烈生命特质是藏民族历史生存中根深蒂固的,是天然无任何修饰的,是他的本能状态,这也是他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显性因素,由于藏族种族内部英雄心理的不断渗透,阿旺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欲望不断增长,这也促使他最终获得成功。环境是构成精神文化的一种巨大外力,阿旺所生活的环境是漫无边际的广阔草原,这也铸就了他自由、真诚、豁达的性格。时代所代表的是“后天动量”,涵盖精神意识、社会制度、政治文化等诸多上层建筑因素,它会依据人自己的发展起到选择和淘汰的作用。阿旺所生活的时代虽然渗透了新文明,但藏族人民对于佛法教义仍然十分虔诚,修习心性之纯净,毫无杂念,这也正是阿旺能有如此坚定的强力意志与魔王展开抗争的原因。
三、“超人”与阿旺的互补性
作家梅卓的《神授·魔岭记》以民族化的语言风格传达出格萨尔说唱艺人独有的精神气质和对信仰的笃定,以阿旺罗罗的冒险旅程呈现出藏人对传统史诗文化的保护和流传所做出的努力。就整部小说而言,尼采超人哲学映射下的阿旺罗罗形象,足以展现今天藏地人民精妙的精神现实,对雄狮大王格萨尔的敬仰、对藏传佛教文化的虔诚、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追求。一方面,通过坚定的强力意志,超越一切,超越私欲,达到至诚至善的心灵境界,这对现代人类的生存现实也有一定的思考价值,心灵纯洁、生命力旺盛的“超人”,虽饱尝苦难仍然奋勇向前,激发自己的意志力量,创造生存的价值意义,创造更加美好的人生。另一方面,阿旺与尼采的“超人”虽然各自具有不同的文化背景,然而双方并不是对立冲突的,相反,在文学比较互识互证互补的基础之上,通过与文本平等的谈话,相互包容、和谐共生。它们是人类文化整体性发展的一部分,共同促进人类文学的繁荣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