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学而篇》“君子之学”的歧解与儒家“君子观”之演变
2022-01-01童培德
童培德
(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扬州225002)
“君子”是先秦儒家典籍中常提到的一个概念,它既是道德者的代名词,也是学者在现实生活中通过“务本”等学习行为所能达到的理想化人格的个体形态,即所谓“学而为君子”。君子之学在《论语·学而篇》中体现尤为明显,其中有四处提及“君子”:“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1]19“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1]22“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1]34“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1]46-47此篇所提到的“不愠”“威、重”等,皆是“学而为君子”的方式与途径。然而,历代学者在诠释此篇时,观点不尽相同,甚至出现较大的分歧。基于此,本文以朱熹《论语集注》为中心,探讨历代学者对《学而篇》“君子之学”的歧解,试析“学”与君子人格养成的关系,以期进一步推进儒家论学观的研究。
一、“学”的界定:“学而”之“学”释疑
在《学而篇》中,“学”字主要出现在以下几处:“学而时习之”“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学则不固”“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矣”。其中,“学而时习之”一句颇受学者重视,歧解也较多。对于“学而时习之”之“学”,历代学者作如下诠释:
宋邢昺《论语注疏》:《白虎通》云:“学者,觉也,觉悟所未知也。”[2]1(《白虎通义》是汉代讲论五经通义)。
宋朱熹《论语集注》言:“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乃所以明善而复其初也。”效,模仿、效仿之意。[1]17-18
清毛奇龄《四书改错》云:“学有虚字,有实字。如学《礼》,学《诗》,学射御,此虚字也。若志于学,可与共学,念终始典于学,则实字矣。……学者,道术之总名。……以道学言,则大学之道,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是也。以学术言,则学正崇四术,凡春秋《礼》《乐》,冬夏《诗》《书》皆是也。此则学也。”[2]1
清李光地《读论语札记学而篇》云:“学字,先儒兼知言行。愚谓古人所以为学者,诗、书、礼、乐四术而已。”[2]1
清刘逢禄《论语述何》云:“学谓删定《六经》也。”[2]1
邢、朱二人将“学”解释为“觉悟”与“效仿”,是“学”之“虚字”,作动词解,有别于清朝学者诗书礼乐之作名词的“实字”解法。而细品之,“觉”“效”又有所差别。“觉悟所未知”是从自身的角度出发,“无”中生“有”,是人的一种主体知觉;朱熹云“而觉有先后”“效”“乃所以明善”,即人效仿先觉的从而“明善”,达到后觉的状态,称之为“学”,偏向一种动作与行为状态,先贤之先“有”而自己后“有”。邢昺引汉《白虎通》注解,无疑是对前人注释的重视与继承,而朱熹之解则更具有其时代意义与独到见解,是对前人注解的一种创新与发展。“觉悟”是人心中的一种明悟状态,觉悟所未知,而“未知”究竟是什么,内容和范围就不确定了。因为觉悟在人心之中,是肉眼不可见的,即使是对同一件事,每个人因其个体的具体情况所悟必然不同,那么“学”的内涵意义就不确定、不明朗了;故朱熹言“效”,有一个真实的学习对象,效仿他人是切实的行为,在可以捉摸的范围内,则“学”的内涵就清晰了很多。
清朝学者解“学”为“实字”,而又有区别。毛氏认为“学”即大学之道和诗书礼乐四术;刘氏将“学”理解为孔子删定后的六经,而没有将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等包含在内;李史亦取四术之解,但又言“学”字有言和行两个方面,“兼知言行”一语颇类明人之“知行合一”。清儒似乎力图吸收汉儒、宋儒之所长于一体。言“学”为“道术之总名”,囊括历代儒家学者释学之种种,即言自孔孟至朱熹、王阳明,前辈承道统之人所提出的思想主张,加在一起,就被称之“学”,涵盖极广。此是总述,故下文又有“以道学言”与“以学术言”的具体分类。因此,清之论学广纳前人灼见,又作梳理。将学与道术紧密联系,对于君子人格的培养,则其内容更为广博丰厚,宗旨更为统一明白。
二、“学”的方式:“不愠”与“重、威”
在《学而篇》中,孔子提到了君子为学的方式与途径。对此,历代学者有不同的诠释。
(一)君子“不愠”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1]19历代学者作如下诠释:
宋邢昺《论语注疏》引魏何晏注:“愠,怒也。凡人有所不知,君子不怒。”[2]6
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人谓凡人也,愠,怒也,君子有德之称也。此有二释,一言古之学者为己,已学得先王之道,含章内映,而他人不见知而我不怒,此是君子之德也。有德已为所可贵,又不怒人之不知故曰亦也。又一通云:君子易事,不求备于一人。故为教诲之道,若人有钝根不能知解者,君子恕之而不愠怒之也。为君子者,亦然也。”[2]6
元许谦《读论语丛说》云:“愠只是闷,犹言不乐。如《南风》诗中愠字只是热之闷人。”[2]6
宋朱熹《集注》语:“愚谓及人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故惟成德者能之。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学之正、习之熟、说之深而不已焉。”[1]20
宋程颐云:“乐于及人,不见是而无闷,乃所谓君子。”[1]20
清阮元《研经室集论语解》:“‘人不知’者,世之天子诸侯皆不知孔子而道不行也;‘不愠’者,不患无位也。学在孔子,位在天命。天命既无位,则世人必不知矣,此何愠之有乎?”[2]6
皇侃给出两种解释:一是“他人不见知而不怒”,此是“君子之德”;一是教诲他人时,“人有钝根不能知解的”,君子也不生气。
下面先探讨第一种解释。皇侃云君子之所以能不怒,是因为“古之学者为己,已学得先王之道,含章内映”,即自身修养已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不为外物所动。清阮元就此更进一步作解释,“人不知”是居上者(应天命之人)不知孔子之道,即是“天命无位”,有“学”的孔子得不到赏识,故而大道不行,世人不知。虽曰“不愠”,但其中是否又包含了一种对于上位者不能选贤任能的叹息与愠气在里面?私以为不然,阮元“三朝阁老”,于仕道一途很有所成,可以说是很得上位者赏识的。他与孔子之遭遇截然不同,或许能理解孔子的心情,但远称不上感同身受。那么,阮元这样说就是另外的意思了:在表达对孔子心情的理解时,同情其不为人所识、大道不行的遭遇;同时,似对话古人,开解孔子,如其所语“学在孔子,位在天命,天命既无位”,上位者即天命所在,概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天命”无位,则孔学无位也是自然而然的了。即认命而不必勉强,而且“所学在我”,既然不能兼济天下,独善其身也未为不可。这大概也是清朝封建统治下文人为“君为臣纲”思想所禁锢、僵化所至。
第二种解释,人有钝根不能领悟知识,君子亦不怒。何晏、程颐、朱熹等皆作此解,然又有区别。何晏之解仅言“凡人有所不知”,即君子不求备于人,不一定要是教诲时不愠;皇侃做限定“故为教诲之道”,而程颐、朱熹皆言“及人”者,又将此解囿于教育一面,且是用于教育施教者。故而朱熹又语及人而乐顺易、不知不愠逆难,“惟成德者能之”,施教者也并非都是学得了“先王之道、含章内映”的人。
无论哪种,都与君子自身的内在修养脱不开关系。因为有“学”,故君子即使不为人所知,仍能“不愠”而自在于天地之间;因为有“学”,故君子能在传授弟子、弟子有所不解时“不愠”,传道授业解惑一途本就是造福世人、裨益社会之举,将己之学辐射他人,使人进步,故乐而“不愠”。
(二)君子“威重”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1]34首先看历代学者对“固”的诠释:
汉孔安国云:“固,蔽也”。[2]17
清马国翰《论语古注论语孔氏训解》中引孔安国注解时又给出一解:“人言不敦重,既无威,学不能坚固,识其义理也。”[2]17
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云:“君子不重非唯无威,而学业亦不能坚固。”[2]17
宋朱熹《论语集注》:“重,厚重。威,威严。固,坚固也。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1]34
清焦循《论语补疏》:“此《注》‘固’有二义:一为蔽,一为坚。蔽之义为暗。《曲礼》‘辍朝而顾,君子谓之固’,郑氏《注》云:‘固,谓不达于礼。’不达于礼是为蔽塞不通,此固所以为蔽也。不学故不达礼,学则达于礼。不固者,达于礼也。‘一曰’者别为一说。不固,为学不坚固。由于不重,与蔽之训适相反。皇侃专用后一说,已失孔氏之旨。其解‘蔽’字之义,则云:‘蔽,犹当也。言人既不能敦重,纵学亦不能当道理。’此既不明‘蔽’字之义,又不合坚固之义,而以蔽固之解与‘一曰’云云相牵混,非也。‘一日’二字是何晏兼存异说,非亦孔安国注。‘蔽’训当,乃包氏所注,一言以蔽之,未可引为孔氏义。”[2]17
按焦循的说法,“固”字有两种注解:一曰“蔽(不达于礼)”,一曰“坚固”。作“蔽”解时,“君子不重则不威”与“学则不固”为并列关系且一正一反,意为“学了,就不固陋,达于礼”,即言君子需要学习,学则达于礼,即言学则成于内,内成则不为外物所蒙蔽。君子“不重”导致“不威”,君子“学”从而能“不固”。孔安国、郑玄、焦循作此看法。作“坚固”解时,“君子不重则不威”与“学则不固”为顺承关系。意为“即使学了,也不会坚固”,需将重点摆到“威重”二字或“威”之一字上。朱熹云“重,厚重”,“威”则解作“威严”。“威严”是外部的表情神态与举止行为,“重”与“坚固”都是内在的品质,即由外显而知内在:若轻佻戏慢,则所学必不深切。由于君子“不重”导致“不威”与学“不固”。皇侃、朱熹作此看法。
由此可见,汉、清学者重视的是威重之学所衍生出来的意义,即威重之学对“学”之本体以外的作用效果;而梁、宋学者,是就“学”本身而言的。前者对外之功用作释,后者对内之义理作解。其实,两种说法各有道理,与其纠结孰是孰非,不如将眼光摆到“君子”二字上,因为无论如何,君子都是作为主体而客观存在着的,只要为学庄重严谨,即可为君子。
三、《论语》“君子之学”的诠释与儒家君子观之演变
历代儒家学者对《学而篇》涉及“君子”与“学”诸章句的不同诠释,无疑给“君子”一词烙上了不同的时代烙印,辄有“一代有一代之君子”的不同解读。
“君子”在夏、商、西周时,指的是贵族长官等在高位的人。其时,学在官府,普通下层人民是无法得到教育的。于是,能学习当时先进文化知识的人便是“君子”。而后周衰,百家争鸣,私学开始兴盛起来。此时儒家所提出的“君子”概念已然不似从前,而是构建起一个新的“君子”范畴。它是仁义礼智信的化身,是普通人通过学习,而能现实达到的最高的理想形态。换言之,人若在每个方面都能学之至,则可成为君子。如孔子所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朱熹作注云“此章言人之为学当如是也”,由本至末,直接将志道、据德、依仁和游艺作为学习的一体贯之的四个方面来说,君子便是已然做到这四点之人。
至汉代时,君子与学的关系又发生了变化:君子之学,重经重知。汉代是经学化时代,汉儒十分重视先秦时期的儒家经典文本。如上文中所述汉魏时人注解,“君子不重非唯无威,而学业亦不能坚固”等等,简明而不多做释义,概是尊重原籍而欲从原典中知悟。又“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一句,对“文”一字,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云:“若行前诸事毕竟而犹有余力,则宜学先王遗文,五经六籍是也。”又引汉马融:“文者,古之遗文也。”皇侃虽将马融之“古之遗文”解缩小至“五经六籍”的范围,但与朱熹“谓诗书六艺之文”注解相比对,无疑也体现其继承汉代的重经传统。又如上文所言《白虎通》解释“学”为“觉也,觉悟所未知也”与朱熹“学之为言效也”作比,则汉代学者更加重视君子对于知识的掌握。概君子之学当以经学为文本,学的内容是圣贤书中所释的道理。
宋代是理学兴盛的时代,从宋代学者的注解来看,不仅更注重对于章句义理的把握与解释,更强调了“学之为言效也”的行的观念,这大概与程颐与朱熹他们“格物致知”“先知后行”等观念有关,对于学不仅需通知文本之意,仍要致力于现实功效。正如上文提到的朱熹的注解不仅重视了道、德、仁,亦重视了艺的方面,使君子通过学而真正成为知行合一的、“君子不器”的全方位人才。
诚然,君子重知与重行意义的转变是按魏晋到唐的历史顺序逐渐演进而来的,此外,君子之学的偏重也与其时社会的具体状况相关。就汉代与宋代来说,汉代作为大一统的帝国,汉儒虽也认为君子是治国之才,推行道、术、智等从而治国、平天下之行,提出知行合一的概念,使君子思想得到全面发展,但汉初帝王又多行休养生息之举措,无为而治即是施行仁政,君子学而知、又无需多行;而宋之偏居一隅、内忧外患,则不得不对为学者、即君子提出重行的要求,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宋儒之重行,亦影响了明人为学“经世致用”等诸思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君子乎?
清儒论君子与学,重考据,从而重学之道统。清儒作注,旁征博引,从各个方面求证、异说。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愈到后世,前人所遗留的宝贵精神财富愈加完备旁多,众说纷纭,各抒己见,莫衷一是。于是,可供后人参阅思考、对照比较的文献资料也就越多,要想探其本源又或者以其中一者为准,明显不太严谨,故须多加考据求证。其次,或许“前人之述备矣”,要想在训诂一事有所突破,便以博取胜,广纳前人遗采。又毛奇龄《四书改错》释“学”为“学者,道术之总名”,概清人作为后来人,较之前人,得以对历史全貌有一个整体的把握,进而有条件也有责任对历代传承作结。
文中所述君子不愠、君子威重都是言君子对待“学”的态度,而就君子与学的关系来看,经由时代发展,似乎二者的概念逐渐混淆、模糊乃至同一起来。孔子之君子,是普通人通过“学”这一方式,进而达到道、德、仁、艺等诸方面都尽善尽美的至人境界,拥有了理想化的人格,从而能称为君子;而“从夏商周到先秦,再到两汉、宋明,为人、为学之道不衰,先以贤人、君子、圣人相称,后以儒者、学者相呼,特别是宋明,‘学者’一词成了当时哲学家的贯用词语”[3],后世人君子相称,似乎仅关注了人之学问或德行等某一方面或某几个方面,君子的概念与评判标准变得宽泛起来,不再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而成为天下有学者的代名词。
此外,君子作为“学”的主体,不仅仅是学之大成者,更是学的布施者与推广者,一者言传,君子授业,如孔孟、二程、朱熹之著书传道讲课,一者身教,众人仰慕君子故而心向往之、身践行之。这就使君子的人格具有了一定的社会性倾向,不再是仅仅通过学习来提高自身修养,而是通过“学”这一方式影响他人,引导人民向善,净化社会风气,推动社会进步。从不为人所知而“不愠”的自得其乐,到“不愠”他人从学时愚钝不悟的循循善诱;从君子学而独善其身的坚守,到君子学而兼济天下的至高理想,这就使儒家君子观成为一种为社会所公认、所推崇的普世价值。对当代社会而言,“学而为君子”亦是从学者永恒不变的精神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