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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史主义小说《花腔》叙事浅析

2022-01-01代东冉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花腔副本叙述者

代东冉

(天津大学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 天津300072)

《花腔》作为新历史主义小说的代表作,给我们带来了一种新的叙事观念。这部小说是以三个人的采访和对话为基点展开的,主要讲述了葛任之死的故事,其中还掺杂着“我”的一些叙述,每位叙述者都坚持本人叙述的真实性,但是综合几部分叙述对照,就能发现每位叙述者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去叙述,真真假假,如雾里看花。《花腔》引用了大量的回忆录、报纸、文章等资料,从个人化的角度去解读历史、解构历史,以倒叙、顺叙、插叙的叙述时间来叙述故事,通过虚构化、个人化、碎片化的叙述展现出葛任这个人生命的片段。

一、叙述者

(一)多个叙述视角

《花腔》以白圣韬、赵耀庆以及范继槐三个人的叙述“@”为主体,“我”的补充叙述“&”为副本,讲述了革命烈士葛任在二里岗战斗中牺牲之后,共产党和国民党得到了葛任幸存的消息,不约而同地选择审问劝降和灭口的故事。第一个叙述部分是在1943年由白陂至香港途中,由白圣韬向范继槐讲述的,白圣韬是一位精通粪便学的医生,是葛任年少的朋友,他曾和葛任一起去苏联访问,观察当时苏联的政治制度和国家机制。白圣韬在延安整风运动中被打成托派,后由田汗放出被派去秘密杀害葛任,他是一个深陷革命暴力旋涡的知识分子,虽然心有挣扎,但是他的软弱、奴性还是战胜了他的良知与人格。白圣韬向国民党高级将领范继槐讲述了他由延安到大荒山这一路上的经历,到见到葛任前戛然而止。

第二段叙述是在1970年的劳改场,由赵耀庆向调查组讲述的。赵耀庆是葛任的爱人——冰莹家中的仆人,与葛任、冰莹一同长大,在成长过程中受到葛任的影响很大,抗日战争时期他在从延安撤退逃跑过程中,被国民党抓捕,成为共产党安插的间谍。在1943年接到范继槐的命令,去大荒山找到葛任并将之软禁劝降。赵耀庆在舞厅中看见冰莹,从她口中得知葛任可能没死的消息,接着就接到了命令去往大荒山,他的叙述是到范继槐的突然到来截止的。

第三段叙述是在2000年,范继槐在回大荒山参加希望小学剪彩活动时,由他向白圣韬的孙女白凌叙述的。范继槐是葛任一起留学日本的好友,专攻法律,原本是与冰莹的父亲胡安一起去延安看望葛任,在革命遇到挫折时被国民党抓捕,便投靠国民党成为其高级将领,后来投靠共产党,成为中国法学界的泰斗人物。范继槐在寻找、劝降葛任的任务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赵耀庆和杨凤良都是被他派去白陂镇的,这部分叙述从两人的日本留学开始到葛任死去结束。

副本叙述是葛任的后人“我”通过姑祖母的话语、不同人物的对话、早期的报纸、回忆录以及日记等来补充三位叙述者在叙述中提到的人物生平、事件始终等,在副本中主要叙述者是“我”,但其中还掺杂着大量的人物回忆与话语,例如阿庆写在信纸上的文字,《天女散花》中梅苏先生的回忆自述等,因而副本的叙述者并不只是一位。

葛任在大荒山的历史由三位叙述者在不同的历史情境中主观地讲述出来,解构了传统的宏大历史叙事,为我们展现了个人化历史叙事的偶然性、随意性。[1]这正如《罗生门》中的四位叙述者,樵夫、强盗、武士和武士妻子分别讲述了武士死去的真相,但是四个人叙述的“真相”完全不同,使案件变得扑朔迷离。这是因为除樵夫之外的三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去“歪曲”事实,充分体现了人的利己性。只有樵夫这个目击者、旁观者讲述的真相才可能是真的事实。这与《花腔》的叙述有异曲同工之妙,三位叙述者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站在对自己有利的叙述角度去讲述故事,真实的故事中掺杂着许多的利己元素,都以“爱”的名义去杀害葛任——这个与他们交情匪浅的朋友。

(二)不可靠叙述者

文中的三位主要叙述者白圣韬、赵耀庆以及范继槐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选择对自身有利的方面去叙述,将过错和罪过推给他人,这充分表现三位叙述者的不可靠性。“我”在卷首语中也提到:“请读者注意,在故事讲述的时间与讲述故事的时间之内,讲述者本人的身份往往存在着前后的差异。正是由于这一差异,他们的讲述有时会存在一些观念上的错误。”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三位叙述者叙述的不可靠性的合理性。

从小说的名字来看,《花腔》有着两层含义,本义是指基本的唱腔加花,成为一种特定的华彩腔调,其引申义是比喻玩弄花招。这两层意思在小说中白圣韬的讲述里都有涉及。从文本来看,标题“花腔”既指小说的多声部叙述,各人叙述的真假难辨、虚实不分,另外从小说中出现的文类题材也能契合这一标题。[2]

白圣韬、赵耀庆和范继槐三人作为葛任的好友,都想借他人之手放走葛任,不想成为杀害葛任的“帮凶”。三者在谈话过程中,不仅承担的角色不同,面对的外部环境不同,个人的话语体系和态度也各不相同。

小说中的第一部分被命名为“有甚说甚”,白圣韬在从白陂镇逃往香港的过程中,向作为国民党高级将领的范继槐叙述他的经历,内心的惊惧使他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又要在一定程度上迎合对方的“口味”,比如对田汗的描述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白圣韬的叙述中出现大量的“有甚说甚”,看似诚实可靠,其实掺杂着许多似是而非的话语,故而他的叙述并不具有可靠性。

第二部分的叙述叫做“向毛主席保证”,这部分是赵耀庆作为劳改犯对调查组的叙述,他作为劳改犯不想再“节外生枝”,所以在叙述中曲解事实,歪曲他人形象,他的叙述力图对自身有利。除此之外,赵耀庆的话语中掺杂着大量俚语俗语以及那个时代的特色话语,例如“毛主席语录”“向毛主席保证”以及极其明显的不可靠话语“你们指向哪里,俺就打向哪里”,这说明他的叙述只是为了迎合当时政治大背景,受国家权力支配。而之后“我”费力寻到的阿庆过世后留下的写在信纸上的字,更是赵耀庆说了谎话良心不安的证据,充分说明了他的叙述的不可靠性。

第三部分叙述的标题是“OK,彼此彼此”,是在2000年范继槐被白圣韬的后人白凌以作传的名义套出来的采访,范继槐当时已经从国民党高级将领变为了国家法学界的泰斗,他劝降葛任时曾说,信仰当不得饭吃;相信历史就像个小姑娘任人打扮,相信胜者为王败者寇,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些从侧面表现出了范继槐的性格,他奉信实用主义,随时根据政治风向改变自己的“信仰”,是一个地道的利己主义者。在2000年,范继槐是葛任之死事件中唯一一个还在世的人,那么这段历史的真相便随意由他“书写”,况且常年的身居高位已经使他习惯了官场上的话语体系,讲话油滑,工于权术,以“爱”的名义杀害葛任。故而,范继槐的叙述是十分不可靠的。

白圣韬、赵耀庆、范继槐三个人谁都没有讲出历史的真实,因为他都只能受特定的权力意志和意识形态的限定,更兼个人的感官视野和思想意识的限定,还有个人的自我美化和自私自利的本性的限定,历史的真实在他们的讲述中变得更为模糊起来。[3]

二、叙述时间

(一)主本叙述时间

《花腔》这部小说主要是以白圣韬、赵耀庆以及范继槐的回忆叙述作为主要内容,三者的叙述大体上均属于倒叙,但在倒叙中又掺杂着顺叙、插叙以及预叙,这与这本小说的体裁、解构历史的深层追求是密切相关的。

白圣韬的叙述部分是比较有序的,基本采用顺叙的叙述顺序,以寻找葛任的命令为线,紧贴文本叙述。从被田汗放出去往大荒山,与窦思忠接头,与小红同行,到到达白陂镇见到赵耀庆结束。这些主要情节都是按照时间顺序叙述的,不过其中涉及到白圣韬对妻子、老丈人的回忆以及对与葛任访问苏联的回忆等,是采用插叙的叙述顺序,可以有效补充在顺叙的过程中相关人物的生平介绍以及情节的遗漏和空缺。

赵耀庆的叙述与白圣韬的叙述在顺序上有很大的不同,他的叙述是从在酒吧见到胡冰莹开始的,这样的叙述时间安排对寻找葛任的故事情节起到了弱化的作用。他在叙述从接到寻找劝降葛任的任务到范继槐来到白陂镇的过程中,插入了大量对葛任年少时的回忆,使葛任的形象更加丰满,也使读者对葛任这个人物有了更全面、更细致的了解。

范继槐的叙述与前两位叙述者更加不同,在他的叙述中,对葛任的回忆更多,涉及到的范围更广。除此之外,还增加了很多对他自身近年来经历的叙述,往往是在回忆的过程中抓到了与之相联系或相似的点,然后便插入对自身经历的叙述。范继槐的叙述中还出现了预叙的手法,例如在《狗的哲学》这一章,叙述中便提到:“多年之后,我在劝降葛任的时候,还向他提起过那些狗。听了我的话,葛任的泪就流了下来。”这样的叙述手法,将叙述者自身当时的切身经历与感受与后来的事件联系在一起,既方便表达,也体现了叙述的跳跃性。

三位叙述者的叙述时间存在较大不同,白圣韬的叙述在1943年,抗日战争时期;赵耀庆的叙述在1970年,文化大革命时期;范继槐的叙述在2000年,世纪之交的新时期。这三个特殊的时期为他们的叙述加上一个限定,三者的叙述努力向当时的时代大背景靠拢,历史叙述在不同时间价值标准下有了不确定性。

(二)副本叙述时间

《花腔》的副本叙述时间更为有趣,副本内容是“我”对三位叙述者的补充、修正,引用了大量的“文献”资料,不拘时间顺序,时间跨度极大。有发表于1993年的《名人趣谈》,也有刊登于1942年《边区战斗报》的《敌后铁流》,更有不确定叙述行为发生时间的“我姑祖母”对“我”的讲述。副本的存在彻底打乱了小说整体叙述的顺序性与逻辑性,以脚注的方式对叙述文本进行干预。[4]

三、叙述话语

《花腔》的叙述者众多,叙述语言丰富多彩,其中包含四套相对完整的叙述话语,分别是白圣韬、赵耀庆和范继槐,以及“我”的叙述话语。前三位叙述者的话语体系都深深受到了时代背景与权力话语的影响,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为了迎合权力话语,将历史叙述变得个人化、碎片化、模糊化。“我”的话语体系符合当下时代背景,基本符合当今时代的话语体系,与读者的交流更方便顺畅,没有阻碍。

白圣韬的叙述时间为1943年,抗战爆发后,中国“托派”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白圣韬自己也被打成了“托派”,被关押起来,这个背景在他的叙述中多次被提及。在他的叙述话语中,频繁出现“毛驴茨基”“托洛茨基”等词汇,还有“为了革命事业”“他们有条件要拉,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拉”等政治色彩十分明显的意识形态语言。除此之外,因受述人身份的关系,白圣韬的叙述话语具有模糊化的特点,且带有明显的个人化色彩。赵耀庆的叙述时间在1970年文革期间,他作为劳改犯,不想“惹是生非”且希望能从这次对话中得到些许好处,故而他的叙述话语的意识形态色彩更为强烈,更加迎合权力话语体系,个人化色彩大大降低。在赵耀庆的叙述话语中充斥着大量的“向毛主席保证”“样板戏”“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等话语,对调查组的询问游刃有余,油腔滑调,他的叙述中多次出现对调查组的应答“好吧,你们指向哪里,俺就打向哪里”。他将历史叙述中糅杂了大量的阶级话语和意识形态色彩,使历史叙述具有虚构性、想象性。范继槐的叙述话语更具特色,他的叙述时间在世纪之交的2000年,市场经济快速发展,全球化趋势越加明显,各国文化相互交流、融合,使其语言中出现“OK”“Fuck”“霸权主义”等话语,这些话语表现出历史价值标准对历史叙述的入侵,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下,历史叙述也会随之变化,历史本体被赋予了新的价值。范继槐在叙述过程中,表现出的圆滑世故是对体制的一种最为尖锐的讽刺,即对于虚假的社会最为有效的生存法则便是虚假,与传统知识分子相比,他既没有坚定的信仰,亦没有完善的人格,一切都以时下最有利于自己的情形为主,曲意迎合,奴颜媚骨,因而经历过诸多历史事件的范继槐最终才能变成“德高望重”的“范老”。[5]

在副本中“我”的叙述,考证、引用了大量的资料,这些资料的讲述人、作者和体裁各不相同,自有一套自己的叙述话语,故而在副本的叙述中包含多套叙述话语。“我”认为三位叙述者的回忆、叙述是靠不住的,所以在副本叙述中加入了大量“真实”的史料,出现了更多的叙事声音和叙事话语。如,在《雪泥鸿爪》中对小红女讲话时引用“我们既要反‘左’,又要反右,但主要是反‘左’”的阶级路线话语;在《忧郁斯基》中孔繁泰对葛任的描写“他浑身是雪,就像被一朵祥云笼罩着的善行使者”的文艺腔;在《父亲之死》中刘钦荣对“杭州茶会”的描写“邹容事发后,存道君偕红颜知己至杭”的古文风等等。书中诸如新闻体、文艺腔、文白相杂的文风、延安的文风、国统区的文风……措辞腔调都各有不同。

李洱在一部小说中很娴熟地使用了四套话语体系,将每个人的特点、各个时期的时代烙印融入话语体系中,激发了小说语言的潜力和魅力。[6]他在《花腔》中自由地穿梭在新闻、传记、采访、日记、诗歌、地方志……中,令人眼花缭乱,对于旁人来说难度如此之大的转换,李洱却游刃有余、信手拈来。尤为难得的是李洱在如此繁杂的文体和腔调中,多而不散,杂而不乱,不同的叙述者和叙述话语之间形成了对照补充的效果,形成了对历史解构和建构并存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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