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信赖生活
——读熊曼诗集《形而上的夜晚》
2022-01-01耀旭
耀 旭
熊曼是近年出现的一位拥有自己独立诗歌品格的青年女诗人。她的第一本诗集《少女和理发师》,于2018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是《诗刊》社第三十四届青春诗会选编的诗歌丛书中的一本。《形而上的夜晚》是熊曼的第二本诗集,也是“灼华诗丛”中的一部,由陕西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熊曼的这本《形而上的夜晚》,比较完整地集中展示了她最近几年的诗歌创作成果。
在诗集中,《农妇的哲学》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马铃薯,山药,花生,芋头
这些埋在土里的
是可以信赖的
西红柿,草莓,完好无损的青菜
这些露在外面的
是值得怀疑的
她说,美好的事物
一开始是暗淡的
它们终年在低处
闪烁着泥土的本色
这首简单朴素的短诗之所以让我一下子记住,是因为我和熊曼诗中的农妇有着相同的认识。我曾经固执地认为,只有埋在土里的东西才最干净,最值得信赖;后来有一天,当我听到有人告诉我,埋在土里的东西,也未见得安全的时候,我非常愕然。如果这些从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东西都不能让人信赖的话,那我们还能相信什么呢?这种怀疑几乎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打击。无论怎么说,农妇的哲学都是一种来自于自身生活经验的朴素的哲学,我们总得有一点信念,总得相信一些东西。
我想,熊曼也是相信农妇的哲学的。诗里的土豆、马铃薯、花生、山药,我认为其实只是诗人在写作时一种即兴的随机列举。埋在土里的植物还有很多,诗人随机选择这几种,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些植物都是离我们生活最近的,它们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不可或缺。我们对于它们的信赖其实就是对于日常生活的信赖,但这首诗的落脚点主要是在第三节中出现的诗句,“美好的事物”“一开始是暗淡的”“终年在低处”“闪烁着泥土的本色”,而“暗淡”“低处”“泥土”“本色”,这些词几乎囊括了熊曼的诗学全部要义。
熊曼的诗大都来自于生活的经验与记忆,这种经验与记忆不是一种简单的生活表象,而是生活的延伸,它延伸到了诗人对生活的思索与评判,延伸到了人的命运的思考。遵循着农妇的哲学,有时候熊曼就像一个挖掘者,希望能够挖到那些值得信赖的东西,尽管它们埋得很深,愈是如此,她愈加希望挖到。她在诗中反复写到的甘蔗、红薯、野樱桃、板栗等这些普通植物,并非是以一种意象化的方式来简单处理这些生活中常见的乡间植物,而是以一种客观的呈示方式将情感自然而然地灌注其中。《甘蔗》的“叶片锋利,碧绿,/看起来充满希望”,既没有代表生活的甜,也没有暗喻生活的苦,“但又随时准备/割伤伸向它的手”。如果说这里面存在信赖,那可能就是一种关于生活的最初记忆。像《农妇的哲学》一样,诗集中的《回溯》《天暗下来》《女人》《如果》《远房表姑》等作品,都是源自于她的乡村生活和童年记忆,这些生活经历和记忆烙印在她的诗中,形成了她朴素而真挚的诗歌底色。读着这些作品,我们几乎可以大致地看得到诗人的来路,一条弯曲的杂草丛生而又可以信赖的小路。熊曼来自于乡村,在读大学之前一直都在家乡生活,这种青少年时代的乡村经历无疑已经融入了她的诗歌。熊曼诗里的乡村底色,并不预示着她只是一个年轻的乡村诗人;她对乡村题材的处理,更多的是一种回望。作为一个离开了乡村而又留恋和感怀着乡村的年轻诗人,乡村的风景、事物和人是熊曼诗写的一个重要的部分,但又并不是全部。熊曼对于乡村生活的处理是一种回望式的,带着悲悯、反思和亲近,有时甚至是叹息。这是血缘的亲情关联,这一部分在她的诗集中数量并不是特别多,但都很沉重,有着自身的分量。除了乡村题材的诗之外,她还写了不少关于女性经验和感受的诗,写个人与时代、环境的关系,写独处,写城市细微的生活,诗思里有着一份独特的敏感以及自我的审视,语调温和而真诚。
女性诗人的诗很容易沦陷于比较逼窄的自我感觉,容易在一种自我设置的身份认领中兜转。熊曼对普通群体的命运给予注目的诗,是很可贵的,写作视野是试图打开并进入到更广阔的社会生活层面。虽然在她的诗中,也有纯女性视角的一面,有时是女儿身份,有时是母亲身份,有时是一个现代青年女性、职场女性的身份,但总体上她是一个观察、体味和思考生活的诗者,在任何一种身份状态下,都是带着回忆、见证、观察、记录和挖掘的使命。在她的诗里,你可以读到生活、人生、世间凡俗的味道,温暖而细致。记忆是经过反复淘洗的沉淀物,虽然不是埋在土里,但却是埋在记忆的深处,与熊曼的乡村回忆相并重。
《留守》是熊曼的一首特别写实的诗,是对于现实生活的关注、观察和介入,记录了一个留守女童的生活片段。诗中的主人翁是一个父母都在城市打工的留守女孩王小朵,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她一边在池塘边洗衣服,一边想念着妈妈。诗的情感很真实,这里面既有生活的沉重和无奈,也有温暖和希望;既有关注,也有叹息。在情绪上,熊曼的诗都保持着很明显的克制,主观上不愿有过多的情感外溢,尽量在客观地呈示中达成诗意的生成。王小朵是一个很真实的不可回避的现实形象,但命运的现实发展是多向度的,在相同的生长环境中,可能顽强、热烈和茂盛地怒放,也可能最终成为一枝枯萎的花骨朵。诗人没有给出答案,也没有轻易地给出评判,呈示给读者的恰恰就是那种斑驳的诗意,是生活本身的不确定。一方面热爱,一方面叹息,让熊曼的诗拥有属于她自己的精神场域。在《童年》中,“有一大片田野环绕着他们/有紫云英在风中开放”,呈示的乡村景象让“它们得以寂静,完整,生机勃勃”;而“她去河边洗衣裳/对岸几株蔷薇在开放/那样的鲜艳几乎要将人的目光点燃/她久久地注视着它/心里既渴望又迷惘”。这也许是诗人自己的映射,岁月流走了,而心是没有改变的,带着对美好事物的信赖,带着对世界的渴望和迷惘,带着乡下洗衣女孩、牵牛女孩的质朴,“她的牛永远温驯/身上永远沾着湿润的黄色泥块”。回忆的,干净的,依恋的,省察的,思虑的,这就是熊曼的方式。她的诗,有她自己的坚守。
对生活的信赖之诗,是熊曼诗写的一条基本主线。诗集中的第一辑“路边妇人”的辑名,就取自辑中的一首同名诗。路边卖草莓的妇人,不美;乱糟糟的头发,长着雀斑的脸,黯淡的手,你会信赖她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诗人却信赖了,一次次走向她;因为她的草莓是甜的,人是开朗质朴的。信赖在某种程度上属于一种精神认同,因为熊曼像极了她老家的树木,这似乎就是一种精神的胎记,在无形之中形成了精神的归属。信赖的基础在深层次上,几乎是血缘性的。也许信赖是比热爱、赞美更踏实的诗意,所以我愿意把熊曼的诸多诗篇都看作是信赖之诗,除了我们读到的那些源自乡村经验的诗篇,她还有不少篇什写到孩子,写到母与子的关系,这也是一种信赖,是一种更深的更刻骨铭心的信赖。
一个年轻的女性诗人,以一种温暖平和的语调,以一种人性的悲悯眼光,坚持朴素而踏实的诗写态度,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也是一种诚恳自守的可贵精神,更是一种自爱和独立。无论是熊曼的童年记忆之诗,还是母爱之诗;无论是独处自省之诗,还是对现实的发现之诗,她都写得特别温情而透达。在她的母爱之诗里,常常写一个母亲与幼小孩子之间的彼此被需要,被信赖,被依恋。事实上一个诗人和她所处的时代,和她置身于其中的生活又何尚不是这样呢?诗人从生活里汲取养分,我们反哺生活以诗,还有什么样的关系,还有什么样的时刻比这更值得信赖和欢喜的呢?
在什么都在更新的年代,唯有理想在折旧。正如熊曼在《最后的诗》中表达的,“我真正担忧的,是失去对溪流和玫瑰的渴望”。担忧也是对的,毕竟客观的生活复杂多变,而对美好的、简单的、质朴的生活的信赖,无疑将有效地化解一切。
[附] 熊曼的诗两首
甘 蔗
生长在南方,在清晨被砍头
送去集市的甘蔗。陪伴六岁女童
等候在街边,被置换成零钞
塞进妇人的口袋
多年后路过黔地,从车窗里她再次看到
大规模种植的甘蔗。那清秀独立的姿态
是她所熟悉的。叶片锋利,碧绿
看起来充满希望,但又随时准备
割伤伸向它的手
小 手
虚空中我握住一只递过来的小手
它是软的,温热的
像只怯怯的小鸟
寒冷中它的存在令人感动
很多年,没有人把手递给我
我的手只好空着
渐渐也就习惯了
现在,我握着它端详着
真是一只神奇的小手
每天都以看不见的速度膨胀着
很快,我的手将不能覆盖它
它将从我的手中抽走
而我只剩下怀念
很多人都曾拥有这样的小手
——选自熊曼诗集《形而上的夜晚》(太白文艺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