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小微的地方局限,走向广阔的意义天地
——读《2021中国年度散文诗精选》
2022-01-01司念
司 念
《2021中国年度散文诗精选》是一本与生命和精神同频共振的精选之作,该书立足当下、面向未来,对地方性和意义化写作有着独特的构想和建筑,跟随诗歌的本体要求,书写自然与社会,思考生命与人性。选题凝重、沉重、厚重,凸显了编者的担当、深刻和延展的“大诗歌”意识。
这本“散文诗”精选集型制短小、内涵宏阔深远,由龚学敏、周庆荣主编,成都时代出版社出版,作为中国当代散文诗诗坛最具影响力的选本之一,受到了全国诗人、批评家和社会各界的关注和肯定。精选集共收录了223位当代散文诗人的重要作品,如223颗星星闪烁,照耀着当代散文诗花园的各个角落,闪耀着高雅秀美的迷人星光。
地方性是2021年散文诗精选里诗人们较为热衷的透视视角,也是现代文学开辟以来的基本属性。诗人们透过文化视角,立足于“民族性”“边地写作”等理念,把“地方性文学”写作进行了诗意的转化,形成了个性化、民族化、大众化的文学脉络,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爱松的《哈尼》二章,就较有代表性。“哈尼”,是爱松笔下出现较多的民族。哈尼族的人事景物成为他汲取和创造的源泉,他从哈尼族膜拜的祖先和英雄中寻找民族的根脉,为新时代的哈尼族注入生机勃勃的时代力量。“它的根系,流淌着你的血脉”,如“无数养活哈尼族人的梯田”;又如“一庹加一庹”的蘑菇房,养育着哈尼族的肉身和灵魂。诗人莫独,则从哈尼山寨的一把弯刀入手,歌颂劳动的伟大,敬佩哈尼汉子面对自然和社会的勇气与智慧。
同样以地方性为表现特征的还有花盛,他的《高原之上》组章,以哀痛的笔调纪念高原上的器物,如铁具、马掌、镰刀、酥油灯等物象;由物及人,痛心着牧人和铁匠职业的减退,将最后的哀愁和解脱放在了“八楞寺”。阳飏则用《秦州故事》,为秦州大地做地理注解,例如缓缓道来的杜甫的人生遭遇和诗歌;用秦安的麦子和羊皮贩子来理解三国故事的兴衰更替。张怀帆的《在秦岭》,被现代的机械改造着,他认为人类的污渍深重,秦岭以静默来面对,以悠悠白云来释怀。语伞《漫步北外滩》在上海这这座现代大都市,以乐于接受的态度来鉴赏城市的新元素,甚至认为白玉兰广场是一门可以用来研究的命名学。地方性写作是诗人们熟悉和善用的写作方法,他们将独具特色的自然和文化景观融入个人情感中,寄托他们或传统或现代,或哀伤或愉悦的思想,呈现出成熟而深刻的思考向度。
诗人在地方性写作中往往会将人与社会的关系放置在特定的地理时空,表现出地理时空的再现性。地理再现关涉到历史空间,法国地理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在《地理历史:社会、空间与时间》一文中,用“地理历史”来命名,即一个社会透过长时段与地理范畴保持诸种关系(《历史的抱负》,巴黎:德·法鲁瓦出版社1997年版,第114页)。地理再现是地方性写作在表达技巧方面的突出特点,诗人们借助地理,培养精神、情绪、激情、趣味与情感。例如陈波来的《入海口》,就不是严格地理位置的“入海口”,而是以空间性的标识来寻找象征自我身份的突破口。雷黑子的《铜瓦厢的树》,则用柳树和楝树来为已经消失了的地名——铜瓦厢做标注;黄河沙滩边,有个已走远的区域叫铜瓦厢,有一个湖泊叫铜瓦湖,这个地方依然生活着铜瓦人,他们如楝豆的骨壳一样刚硬,保持着刚强的血性。
王忠民魂牵梦萦的《石城黄昏》具有悠长的历史意义,“哪怕是流浪千年,石城,依然是我灵魂归依的家园”。亚楠在《阿克苏河》中,胜赞从天山深处涌来的阿克苏河以神话般的力量为沙漠注入生机,滋养了生命。雁歌游走在玉门关,想到了《阳关》“曾在四面烽烟时,抵御过西域的铁骑和单于的利剑”。大解《远望云台山》,以“云台山”为抒情的客体,用反讽的话语方式来衬托云台山的雄奇壮丽;诗人忽略了云台山的地理位置,而是以河流的北方人自居,在层峦叠嶂中让读者感受到北方的云台山,并进一步叩问时间的变化在哪里,原来世间奔腾骚动的是人心,自然风物未曾改变。大解用《巩义石窟》叩击灵魂,以石佛的微笑来启示自我,看淡名利世俗,不祈求佛祖保佑,而是祝福佛祖永世安详,诗人在此得以超然物外。风荷的《余姚叙事》里,“梁弄”是她青春的见证,姚江是养育她长大的母亲河,于是她一次次地向姚江表达感恩。这些诗人均通过具体的地理分布景观,来透视历史命题,达到了地理历史的双重表述效果,超越了单一的地理加历史的限定涵义。
如果说“地方性写作”是散文诗人比较热衷的创作方法,那么“意义化写作”是他们对诗歌思想性终极目标的定位。周庆荣在《理想,其实并没有走远》中提出,“倡导散文诗的意义化写作能更多地关乎我们当下生活,凸显我们自身的态度,并能将理想的精神赋予清晰的现实指向”。灵焚则在《“意义化写作”与周庆荣的意义》一文中,总结了“意义化写作”的三种内涵,“一、关乎当下生活,二、凸显写作者态度,三、让理想精神获得现实指向”。这三种内涵,正是当下不少散文诗人追求的思想境界。2021年散文诗精选中,大部分诗人透过日常的生存事实,对生命的具象进行细致的观察,以此沉淀和反思生命的终极奥义,因而这些作品具有时代特征和深层内蕴。
周庆荣在《抒情的逻辑性》中,通过风雨飘摇和电闪雷鸣的现实场景,对未成熟的果实过早从枝头掉落表达遗憾;诗人由此认识到许多事物的命运是“情未浓透,却已物是人非”。孙大梅在《最后的歌声》中,抒发了悲壮的小虫一只不拉地用生命为秋天吟唱,最后从容奔赴死亡;“小虫”隐喻了人的一生,在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年岁更迭,他们精神永驻,即便消殒也是满足的一生。灵焚在《一个人的剧场》中,抨击了虚与逶迤的人性,发出了真情难寻的喟叹。黄恩鹏在《沉江的人》里哀伤以死殉国的屈原,发出了“一个诗人悲泪的殉道,有如悲泪的太阳的坠落”的哀伤;在《乡愁帖》里寻找故乡和自我,“故乡,故人,如我,只剩下了明天”。在诗人们的笔下,无论是果实、小虫,还是在剧场表演的剧本,亦或者屈原、故人和自我,都对当下的现实状况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在沉淀和反思中蕴含着将理想的精神赋予清晰的现实指向。
对生命的终极思考,构成了“意义化写作”的一个重要维度。蓝紫在《光影》里写到,“奶奶曾说,人去了另外的世界,就会变成一颗星”;生存的境遇充满了挫折和苦楚,“它们站在云层里,看着我被生活的绳子捆绑,看着我向它们叩首,或者哭泣,也默不作声,只从很远的地方带来它的寂静”。人们选择的生活方式不同,表现也不同,有的祈祷、有的哭诉、有的沉默。张敏华《在路上》思考的是死亡命题,“活着离死亡还有多远?”他《渴望》“这世界没有什么屈服于我,就这样活着,像碎片,已看不到火焰,但比火焰强悍——这致命的,渴望”;沉重的死亡和生命两极问题,成为诗人的诘问,催生了生命意识的觉醒和反抗。章德益在《渐趋高龄的日子》里直面年老、疾病和死亡,“病是生与死之间的一次次交火,或者说试探火力”;以“水到渠成”的生死转换哲学来面对沉重的话题,“但我的寿限只是流水,只是过程,只是上游、中游和下游间的商榷,只是时间在黑暗中的水到渠成”,这超越了生命意义的本身。
构成“意义化写作”的第二个重要维度是揭示时代特征。伍荣祥通过《闪过的事物》抽象地描述了当下的时代焦虑,“一个人总是在前方晃动,忽左忽右地阻挡着我朝前的路。有时,还居然转身以马蹄声在我背后不停追逼:当双掌放在胸前,我就感到忐忑不安。谁折腾于我?……如今我依然不明白是谁还在阻挡着我和追逼着我?追逼仍在追逼,阻挡仍在阻挡,今夜我仿佛看到了人间的危险与陷阱”伍荣祥的诗歌展示了现代人内心的恐惧与压抑,揭示了当下生存的情境,拷问着人性的悲哀与失落。一系列症候在身上产生,人们无法摆脱时刻压抑个体的“阻挡”和“追逼”,如无物之阵,如精神之影附身,人们无法抽身。现实存在的压力无形中互相感染和转嫁,每一个个体在时代和环境中被侵袭,人们几乎无法逃脱,只能向前奔跑;人与人的“阻挡”和“追逼”使得人们精神异化,走向更深的焦虑深渊。李星涛通过《这些鱼再也回不到明天的水里》,隐喻与生活决斗的失败结局。李茂鸣痛惜家园的流失,乡村和城市成为生存境遇的两端;城市将乡村逼退,人们已很少听见《有一种鸟叫布谷》的叫声,很难看到炊烟袅袅升起的画面。
透过时代,诗人们在人性探索上有着执着的探寻。不少诗人沉入内心,与自我对话。倪宏伟在《与雨对话》中饮着《菊花茶》,意在关闭喧嚣的大门,沉淀内心的隐秘,让自我更加从容安详。周所同在《画外音》中,分别谈到了高更《白马》、布歇《音乐的寓意》、马奈《阳台》和拉斐尔《哲学》;诗人从音乐、绘画、哲学的角度,讨论纯粹的爱、恨、虚、实。王琪在《门外》,王彤乐在《寂静之书》中,对日常和爱进行了轻描淡写,充满了对静穆的崇高之爱。王彤乐还在《摇滚歌手》《酒瓶之外》对音乐人和童年的自我进行反顾、回眸,表达的依然是对未经风霜雨雪、最纯真的人性的向往和构造。
诗人多偏爱走近生活深层,观察劳动者的生存际遇,引发对他们命运的思考。庞白在《海上花名册》中,分别讲述了水手和轮机长的不幸命运;他们在灾难面前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放平心态去生活,乃至看淡死亡。“劳动需要劳动去证明,惠安女就是最好的证人。/她是一条载满生活的船,丈夫的船篙一撑,她便跟着走”,这是周庆荣对《惠安女》的歌唱。诗人们从平凡的生活中找到了相对理想的人性,如沈从文构筑的“希腊小庙”一般,供奉着这些平凡而伟大的人物。正如任剑锋在《故乡的庄稼》,石莹在《夜风拂过,麦浪轻轻翻滚》等作品中,真诚地歌颂着土地、劳作的人们和故乡的父母,他们是土地上最本真的存在。
“意义化写作”的第三个维度是回归自然。这里的“自然”不仅指原始状态的自然社会,而且指向未经机械化摧毁的自然风景、生态环境,更指向了美好的“人性”。林莉的《听见》,勾勒了一个与自然融合而不知自然之外的畲族老妪形象,“她和灰斑鸠、野杜鹃、香樟树一起活着,和山涧、松鼠、青牛一起活着”,一个拥有自然之性的老妪,为思想者们提供了一个浑然天成的存在;活了很久,超然物外而不知,是否就是一种幸福。耿林莽在《小哥》里书写了平凡的劳动者——快递小哥,为小哥的付出和成就感恩、感动。在王小忠的《车巴河纪事》中,“如果我们怀揣明灯,何惧夜晚的漆黑与漫长”,此时的河岸、格桑花、赶马的老人不再孤独,这些普通的景和微小的人,给予诗人巨大的心理安慰和精神力量。
有的诗人的设想比较抽象。例如李曙白在《海滩上的图画》中,记叙了一个画家日复一日地在海滩上画画;他每天不重样地画着,修改着,即使海水磨平了画作内容,也不感到可惜,而是认为大海收藏了画作,“有一天,大海会归还的”。诗人李曙白在作品中刻画了一位执着而坚定的画家,是主动参与生活的理想的行动者,正如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不遗余力推着石头来到山顶,石头却从山顶滚落;一次次上山,一次次滚落,他的脚步从没有停歇。李维宇的《把星辰送给冶海》,是把冶海的湖水与人互换身份,让湖水完成人类未竟之事,从而揭示人之为人的难言之隐和诗人怀抱理想的抱负之举。
在对美好人性的呼唤中,有的诗人习惯从历史中找到共鸣,有的诗人比较具象。栾承舟是从历史的烽烟里找寻人性的光点,《齐长城听风》的青石上曾碧血殷殷,至今仍然炽热,“穿绿衣的女子,云中仙子,很美,像在梦里”。在《石海霞光》的古遗址中,有历经硝烟的牛、破敌复国的牛,有着铮铮铁骨之美;诗人透过锈迹斑斑的古遗址,找寻到华夏民族的原始个性,也是众多诗人寻找的失落的人性。马端刚的《雪花在银碗里消融》,也在呼唤那些远走的背影,“一群征西的男儿在毡房煮好了奶茶,一个叫图瓦的部落,举杯期盼我的再次归来”;一群征战沙场、杀敌报国的男儿,他们来自图瓦部落,也来自别的部落,他们举杯期盼的是“我”的再次归来,引领他们走向胜利的征途。汤松波的《济源记》,歌颂的是王屋山的精神,“九州同梦,天下归心”的气魄,而愚公移山的精神比帝王的坟墓还要崇高。
当农耕文明逐渐被工业文明代替,农耕文化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古老的农耕器具、职业和技能也就走向了历史的边缘和角落,这令诗人们哀伤和痛悼不已。林南浦在《乌云压境》中提到,“静观雨水清洗着港口的红色起重机”;在《稻草人寓言》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自然洪水的报复,七月的河流冲垮了房屋,“眼前的河面上漂浮着腐烂的棉铃、木棍和尸骨”。瘦西鸿在《明亮的夜》里,思念着犀牛村。王东晓在《铁匠铺》里,怀念着铁花从生铁到熟铁的冶炼过程。陈巨飞的《纸伞匠》,在各式各样的纸伞上画出理想的蝴蝶、石榴花和青瓦灰砖。
对自然生态的留恋同样流淌在诗人的笔端。肖雪莲在《小雪》中,赞美雪花、农夫和麦田,诘问古老而光荣的传统农耕事业有谁继承,“那些生锈的犁铧、镰刀、厨具吗?那些散落在南方潮湿工棚里的农人子孙吗?”诗人对古老的农耕文明有着特别的热情,对人类逐步退出自然、走向迷茫和混沌状态进行了哀悼。薛菲在《希望的田野》里呼唤心中的情景,“一行白鹭飞过田野。静附在大地上,各种泥土的理想主义,它们走到今天依然年轻、蓬勃、有力”;诗人对纯天然的田野、白鹭与人的和谐统一,有着深沉的迷恋和构筑,“下午七点,宋炳红的露天小厨房烟囱冒起烟缕,灶下火苗亮亮地舔着。鸡窝精致,鸡们听到脚步声咕咕叫,主人正在忙碌。田野仿佛像桑叶染的绿绸子,挂在菜园核桃树和杏树之间”。
还有的诗人突破了地理空间的限制,对思想本身进行了哲学式的预判和诘问。田凌云在《无名的狂欢》中认为“时间在科技的前行中拽着精神倒退”,以一种呓语式的语言思索着时间与空间的问题,隐喻着现代科技的频繁更迭,时间都向后退守;“远方的信息不断弹送到心灵的深处”,显然诗人对当下的科技手段和输出的信息充满疑虑,力图破除外来的干扰,走入理想的现实。转角在《太阳 生命的沉寂》里讲述的她,“为配得上主人,她使命般地完成历史与存在的对峙;她在淬火的缝隙里笃定对纯度的超越。在她面前,即使王者,也将退让三步”,是以肯定的话语方式来表达对理想人性和丑恶的判断。可以说诗人转角完成了王东晓未敢判定的结果,铁锈经过淬炼,在月圆之夜,终于达到了干净圆满的境地。左右在《深深》里与一块石头进行了激情澎湃的对话,明确表示“船上飘荡的一生,足够一只海鸥含恨终生”。从田凌云、转角、左右等诗人对思想本身的思考来看,或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或从苦难中自我历练,或积极走入风雨,由此可以看出诗人们积极介入人生,介入风霜雨雪,表达的是一种积极热烈的入世观念。
总而言之,“地方性写作”和“意义化写作”从形式和意义两方面完善了散文诗人的写作维度,带有强烈的隐喻性和深层的思想性。这是新时期以来散文诗逐步从自我走向自觉的转折,不仅展现了诗人个体的生存机遇和生命哲学,而且使散文诗弥补了分行诗在人性探索上的意义缺憾。散文诗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更加便利而自由的引导者,能直接对个体、时代、未来等多种问题进行教科书式的判断和肯定,正是由于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健康、明朗、豁达和自足的价值取向以及审美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