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的胆识与才气
——以李美皆的文学批评为例
2022-01-01唐小林
唐 小 林
(深圳市宝安区作家协会,广东 深圳 518103)
在《是谁败坏了批评家的名声》中,我对当下文学批评的现状,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和深深的忧虑,并对当下的文学批评及其批评家堕落的原因,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和一针见血的批判。众所周知,文学批评本来就应该是“好处说好,坏处说坏”,但事实却毋庸置疑地告诉我们,文学批评家即便是要想说出一点常识,或者真话,在当下极不正常的文学生态之下,往往都会异常艰难。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史,我们很难看到,有哪一个时代的文学批评家,会像当今的文学批评家这样急功近利、内心浮躁,甚至为获得当红作家们的青睐绞尽脑汁、六神无主。他们往往为了一点可怜的蝇头小利,想方设法地去巴结那些所谓的当红作家,把自己的文学批评,写成了向当红作家低首下心、溜须拍马的文学谄媚书。
当下文学批评的现状的确是非常严峻的,但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对中国的文学批评感到彻底的绝望。因为我始终相信,在污浊的泥塘里,也会有莲花盛开。无论有多少鼓吹“烂苹果”的批评家随波逐流,集体起哄,都总是会有一些特立独行,敢于说出文坛真相的文学批评家逆流而上。为了捍卫文学的尊严,为了剜除那些不断出现,侵蚀当代文学的“烂苹果”,李美皆令人欣喜地出现了。她手起刀落,为当代文学批评奉献出了《容易被搅浑的是我们的心》《为一只金苹果所击穿》《文学批评的平常之心》三部广受赞誉的文学批评集。
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在众多的文学批评家中偶然发现“李美皆”这个名字时的那一份惊喜。阅读李美皆的文学批评,给我一种久违了的喜悦和兴奋,在众多有着学院背景的文学批评家中,她的批评文字真是太特别了!在她的文章中,我们从来看不到那种装腔作势的“学院腔”和一大堆诸如什么“能指”“所指”,故作高深的“学术名词”,更看不到德里达、福柯、本雅明、罗兰·巴特这样一些时常被某些文学批评家们挂在嘴边,动辄被他们拿出来吓人的“洋大咖”的名字。与那些为学术而学术,为批评而批评,热心制造学术垃圾的学院批评家相比,李美皆更像是一位文坛的临床“医学家”,她总是能够通过大量的阅读和仔细的比对分析,找出某些当红作家的病因所在,从而对当下文坛进行病理切片,递交出一份份当代文坛的病理检验和某些当红作家的“病象报告”。
李美皆的文学批评,可说是当代文坛少见的“另类”,她手中的笔,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只要是文学的机体上产生的病变,一律都会成为她“动刀”的对象。她用发自内心的真诚和抽丝剥茧的条分缕析,为当代文学批评赢得了高贵的尊严。在文学批评如同集体大合唱,偏离正常轨道的今天,李美皆拒绝加入“合唱团”,其独立批评的姿态,无疑就像一股难得的清流。
一、接续现代文学优良的批评传统
别林斯基在《论〈莫斯科观察家〉的批评及文学意见》中说:“在我们这里,大家爱读批评,这一点是没有争论余地的。一本杂志总是打开在刊登批评的一页上,第一篇剪裁开来的文章总是批评;不管一本杂志多么坏,多么萎靡不振,可是只要偶然登载一篇精彩的批评文章,这篇文章就会被人阅读,登载它的这一期就会被人从尘封积压的地方翻出来重见天日;杂志具有强大的力量,首先应该归功于批评。如果没有批评,杂志就像是没有脸的人像,解剖学的实验标本,而不是活生生的有机的生物。为什么会这样?这里有许多原因:被损害的自尊心,个人利害关系,但最主要的是:对于教养的渴求。现在非常明白,批评在俄国应该是什么样的东西,它的目的是什么,它应该经由怎样的道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现在也同样非常明白,在我们这里,批评多么重要,好的批评的影响多么有益,坏的批评的影响又是多么有害。”[1]
在俄国文学史上,之所以能够出现如此众多伟大的作家和经典作品,恰恰在于他们拥有一种良好的文学生态,与这些伟大作家共处一个时代的,还有许多如像别林斯基、赫尔岑这样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和思想家。俄国作家对文学批评家的欢迎程度,主动寻求批评家批评,要求公开指出其作品不足之处的虔诚之举,真让人为当下那些拒绝文学批评,甚至公开宣称不看文学批评,趾高气扬的当红作家们感到羞耻。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同样出现过文学的良好生态。作家指名道姓地批评著名作家的创作弊病,早已成为人们见惯不惊的家常便饭。傅雷先生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说:“文艺的长成,急需社会的批评,而非谨虑的或冷淡的缄默。是非好恶,不妨直说。说错了看错了,自有人指正。——无所谓尊严问题。”[2]傅雷直言不讳地批评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勾勒的不够深刻,是因为对人物思索得不够深刻,生活得不够深刻;并且作品的重心过于偏向顽皮而风雅的调情,倘再从小节上检视一下的话,那么,流苏‘没念过两句书’而居然够得上和柳原针锋相对,未免是个大漏洞。离婚以前的生活经验毫无追叙,使她离家以前和以后的思想引动显得不可理解。这些都减少了人物的现实性。总之,《倾城之恋》的华彩胜过了骨干;两个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2]236李长之在《鲁迅批判》一书中,公开批评鲁迅先生:“他缺少一种组织能力,这是他不能写长篇小说的第二个原故,因为长篇小说得有结构,同时也是他在思想上没有建立的原故,因为大的思想得有体系。系统的论文,是为他所难能的,方便的是杂感。”[3]李长之在谈到自己的写作初衷时说:“我的用意是简单的,只是尽力之所能,写出我一点自信的负责的观察,像科学上的研究似的,报告一个求真的结果而已,我信这是唯一的批评者的态度。”[3]1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鲁迅先生在看过该书付印的样稿之后,还帮助李长之订正了其中的时间讹错,并给他寄上了一张自己的照片,李长之也让书局按照原来照片的大小,印在了书面上。这种作家与批评家之间良好的生态关系,实在是令人怀念和羡慕不已。鲁迅先生与当下某些当红作家对于文学批评的态度,可说是霄壤之别。在当下,我们时常看到的是,批评家批评了某位红得发紫的作家,这位作家往往就会情绪失控,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明里暗里都会对批评过自己的批评家大泼脏水。这种鸡肠鼠肚,心胸狭窄,店大欺客的作家,在当下的文坛,并非仅仅是个别现象。批评家对这样的作家,惹也惹不起,躲也躲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脸地吹捧他们,宠着他们,写文章哄他们开心。
批评家的文章,必须得到作家本人的认可才算是好文章,这是某些与当红作家勾肩搭背,春风得意的“批评大腕”的经验之谈。基于种种原因,当下的文学批评,几乎清一色地蜕变成为了一边倒的文学表扬。看作家脸色,尤其是那些当红作家的脸色撰写文章的文学“轿夫”,已然成为了当下文学批评的“主流”,那种敢于对如日中天的当红作家指名道姓,进行公开批评的文章更是犹如凤毛麟角。李美皆的文学批评,令人欣喜地接续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优良的批评传统,即便是对那些自己非常熟悉,并且有所接触的著名作家,在进行批评的时候,她照样是指名道姓,毫不留情。在《文学批评的平常心》一书中,李美皆对自大、自狂、自恋的“著名作家”周涛的批评,居然就有两篇长文,多达数十页。这种不惜花费大量笔墨,重磅出击、靶标精准、深度剖析、力透纸背的文章,在当今的文学批评中的确是不多见的。
在《自传不是华山论剑》中,李美皆针对周涛“老子是文坛第几”,幻想成为文坛“第一”的蹊跷心态,进行了客观的分析和真诚的奉劝:“操心名次是对文学怀有功利心,那么,越操心,境界越低,心力越短,排名越往后去了,不如别操心了,文学自会给您公平的回馈。”“其实,这个文坛的‘评价’本身就是虚的,‘大师’这个词已经用滥了,给您一百顶‘大师’的帽子又怎样!若把文学视作绿林,那江湖座次实在排得很混乱很随意。”
在文章中,李美皆并非仅仅针对的是周涛自传中出现的问题,而是涉及到许多作家老年之后,自传究竟应该怎么写的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她尤其赞赏歌德对自传的写作态度:歌德并不相信“自传”是“真实”的,但他仍以最大的努力和诚心,以60岁之后的圆熟的洞察力,去描绘主宰自己一生的“根本真实”。这部自传的“诗”的成分也许多于“真”,但渗透歌德晚年的觉悟:“树可以长高,但终不抵天。”所以,它“有王者般的‘大’,有禅师般的‘慧’,充实、宁静、安谧,而又睿智。像沉甸甸的稻穗,不再如年轻时高昂着头,而是谦卑弯腰,低头向着无言而沉重的大地……”这才是老者的自传应有的境界。
二、举重若轻,懂得人心和深谙人性
在当今的文坛,许多所谓的当红作家在骨子里是看不起文学批评家的。他们浅薄地认为,文学批评根本就算不上创作,与那些从事小说、散文、诗歌写作的作家相比,文学批评家仿佛天生就要低人一等。这种近乎愚蠢的观念,恰恰说明他们对于文学的理解是多么的幼稚可笑!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批评才能是一种稀有的、因而是受到崇高评价的才能。有多少作家在从事文学创作,但他们中又有多少人能够成为优秀作家,写出经典的文学作品呢?同样,在当今的文坛,以文学批评为职业的人,可说是多如牛毛,但又有多少人能够成为优秀的批评家呢?
许多从事文学批评,终身端着文学批评这个饭碗,甚至自以为是著名文学批评家的人,其对文学的领悟能力和鉴赏能力都是非常令人大失所望的。李美皆的才气,来自于她卓越的文学天赋,她是当今文坛既从事文学批评,又擅长小说、散文创作,广受赞誉的文学批评家。正因如此,与许多文字干瘪,语言枯燥,并不真懂文学的学院批评家相比,她的文学批评始终呈现出一种凌厉的气势和势如破竹的风格。在表现方式上,尤其注重语言的精准和鲜活,妙语迭出,甚至间或出现的冷幽默,使李美皆的文学批评形成了一种鲜明的辨识度。当许多学院批评家把自己的写作当做高头讲章,以为这种充满方巾气的文章可以打通别人大脑的时候,李美皆怀着一颗批评的平常之心脱颖而出了。在李美皆看来,文学批评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首先具备读者的审美水平,再来着眼深奥的批评。人情练达即文章,评论家自身懂得人心和人性、具备文学审美和评判能力,是真正好的批评产生的前提。李美皆剖析问题,常常是举重若轻,懂得人心和深谙人性的。在《余秋雨的矫情与尴尬》中,她不是像某些充满火药味的文章一样,在批评时蛮横无理,而是对余秋雨矫情的成因进行了客观的分析:
余秋雨的矫情也未必完全出自刻意,这可能跟领导者的“亲切”一样,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经过这些年的做官和成名,余秋雨已经成为一个堂而皇之的“尊者”。凡为尊者,当然是越受尊重,越想有个“尊者”的样子了,余秋雨的作秀就来自这里。他的作秀其实是一种拘谨,而之所以拘谨,就是因为太想给人留下好印象了,太想让大家看到一个完美的余秋雨了。余秋雨的为文一向好修饰,人的为人和为文往往具有惊人的一致,所以他的修饰和矫情、作秀实际上是一体化的。在余秋雨,这很自然,他只想在声名的峰巅处处留心,稳步上升罢了。可是有一点他没有留心到,所有的完美都是脆弱的,一个人越想把自己塑造得完美,就越是破坏了预期的完美性;一个人越想呈现自己完美的一面,就越容易暴露自己的不完美。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人心和人性,恰恰正是李美皆打开文学批评之门的钥匙。这种透过人心和人性来观察作家,分析其作品的方法,可说是李美皆文学批评能够直击人心,赢得广泛赞誉的原因所在。
王朔曾经是一个红极一时的作家。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王朔坦言说:“我立意写小说,的确是想光明正大地发点小财。这不是幌子,像我这种庸庸碌碌活到今天的人很少有,也没道理产生什么使命感。叱咤风云的主儿见多了,你就是努力出血来,历史仍然毫无所动地按照它本身的内在规律缓缓移动,既然浪遏飞舟不免徒劳,弗如开始随波逐流。”[4]在王朔如日中天和逐渐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李美皆先后写出了多篇分析和研究王朔创作,及其所面临的瓶颈的文章。这些文章,恰恰正是从人心和人性,对王朔及其作品进行鞭辟入里的分析的。在《王朔为什么不继续“看上去很美”?》中,李美皆写道:“王朔沉默了七年,写了《看上去很美》,并且在《自序》当中对自己进行了认真、严肃、深刻的清算,可以说,王朔从来没有这么真实过,也没有这么正经过。《看上去很美》标志着王朔从所谓‘痞子文学’向严肃文学的转型。可是,回报他的却是一片嘘声。”
聪明如王朔,也有“懵圈”的时候。对于这样的“王朔现象”,李美皆剖析说:“这是一个尴尬的错位,当王朔已经在自我批判在蜕变在新生的时候,他的拥戴者却还深深地喜欢和迷恋着过去的他。他们认为王朔应该是一个痞子,王朔要正经起来就不是王朔了。王朔以为自己不痞了是改邪归正,他的拥戴者却以为是改正归邪。”“正因为王朔是一个脆弱并害怕正经的人,《看上去很美》带来的尴尬才格外致命。”李美皆的这篇文章,尽管写于十多年前,但其对王朔写作的预见性,却是直接命门的:“尽管《看上去很美》已不招人待见,但王朔彻底失去轰动效应,应该是在《无知者无畏》和《美人赠我蒙汗药》之后。这些骂人文章一方面使大家看到王朔原来也读过一些书,可以算个轻性知识分子了,另一方面也使大家看到王朔原来真的很无知;既使大家明白王朔原来还有这一手,也使大家明白这一手也不过如此。指点文学江山本来就是王朔的弱项,却偏偏挤进来‘装大个儿’,结果就是露长更露短。王朔已经把自己抖了个底朝天,别人还会对他有什么想头呢?真不如藏愚守拙明智。正是这些文章,使人看到了王朔的无聊、无非如此,黔驴技穷,因而彻底对他失去了兴趣。”
在《看上去很美》遭遇滑铁卢之后,王朔在回答学者葛红兵的访谈时说:“《看上去很美》是我为自己写的,所以我不对读者的反应失望。我很高兴通过这部小说摆脱了一部分读者,没有想读者,读者太多太杂也是负担。”[4]4这种矫情的话听起来,简直好像不是出自王朔,而是出自贾平凹,或者余秋雨之口。由此看来,王朔最终都没有真正明白,读者为什么会对他再也不感兴趣。向来以善于调侃,拿别人开涮的王朔,一面担心读者太多太杂成为负担,一面又担心在写作转型之后失去读者。于是,他总是患得患失,在写作中不断问自己:这是不是小说?王朔生怕他们看不懂。
事实上,余秋雨也好,王朔也好,他们在写作时都有致命的缺陷。学界对他们的批评已不在少数,但像李美皆这样能够准确把脉、找准其病根,进行深度剖析,令人击节赞赏的文章,在当下的文学批评中却并不多见。而这样的文章,靠的绝不仅仅是知识的积累和勇气,而更需要的是才气。当代文坛最不缺的就是满嘴跑火车的表扬家和一味谩骂的酷评家,而是懂得审美鉴赏,深谙作家创作心理的真正的批评家。
三、用审视和审美的眼光分析作品
在李美皆的文学批评中,对作家的创作心理进行精辟、深刻的分析,堪称其文学批评中极为精彩的部分。其曾引起过强烈反响,广为文坛关注的《从苏童看中国作家的中产阶级化》《我们有没有理由不喜欢王小波?》《从舒婷看诗歌的荣与耻》《女性——爱情——男作家》等文章,表现出的既是李美皆对当下文坛的深层思考,又是其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卓越才华的精彩体现。在分析苏童的创作瓶颈时,李美皆写道:“其实苏童丧失的不仅是悲悯,更是面对苦难和发现苦难的那种勇气。这个苦难包括内在和外在的。苏童的贵族气,地道看来应该是中产阶级气味。中产阶级最大的特征便是从精神到物质的自足性。足本身就是一种缺陷,足了,也就到头了就像月亮的盈则亏,水的满则溢。”在李美皆看来,现世的幸福苏童已经达到了,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优裕的物质条件究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安逸的生活和自足的内心。李美皆非常认同作家方方所说的:“作家写到一定程度,就不是比技巧了,而是比人格力量。”在谈到王小波时,李美皆首先是对匪夷所思的“王小波热”提出了质疑。在《李银河时代的王小波》中,她一针见血地指出:“王小波的蹿红跟李银河有着重要的关系,是李银河、出版商、媒体、从众的心态加在一起,共同打造了王小波现象。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王小波,是李银河时代的王小波,是李银河的王小波。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王小波,是市场经济时代的王小波,是商业化的王小波。王小波在自己的时代很寂寞,在李银河的时代却又有点过于繁荣,他的身后繁荣几乎和生前寂寞同样不正常。李银河的炒作更加证明了王小波不是一种文学现象,而是一种文化现象。”在《我们有没有理由不喜欢王小波?》中,李美皆对王小波的写作,同样提出了尖锐的质疑。李美皆认为,王小波特立独行精神的宣言书就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这只猪包含了王小波对独立思想和自由精神的理解和肯定,因此成为包括王小波在内的一部分人的文化图腾。这只猪因为不喜欢过别人安排好的生活,最后逃走,长出獠牙,彻底变成了野猪。但变为野猪的行动策略实际上是与王小波的民主科学的现代理念是相背的。王小波被奉为“特立独行的人生哲学的倡导者与实践者”,但是,特立独行其实并不代表一种价值,也不构成一种真正有意义的人生哲学,更不是获得自由的有效途径。特立独行本身并不说明什么,仅仅特立独行是不够的,一种特立独行的思想和行为方式是否值得推崇,要看它对个人和社会所产生的建设性力量。
李美皆的文学批评,总是充满着一种审视的眼光和令人敬佩的批判精神。在当代文坛上,舒婷是一个以朦胧诗迅速蹿红,平步青云,并且享受到文学红利的既得利益者,但就是舒婷这样的诗人,却在凭借诗歌获取了世俗的荣誉和所谓的幸福之后,匪夷所思地大肆糟蹋起了诗歌。在舒婷看来,仿佛自己曾经的写诗经历都是误入尘网,完全是一种耻辱。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无论舒婷怎样“觉今是而昨非”,把自己的家庭当做现实版的桃花源,但舒婷依然还是舒婷,永远也成不了陶渊明。陶渊明的人生境界,跟舒婷永远都不在一个台阶。
过气之后的舒婷,写出的那些平庸的散文,鸡毛蒜皮也就罢了,但仿佛就像要和莫言、贾平凹、余华这类作家进行PK似的,看谁写得更令人恶心。在他们的小说中,描写厕所和大便始终是他们的最爱,在舒婷的散文中,大有与这些小说家恋污成癖的相同嗜好,舒婷干脆直接拿其儿子的排泄来恶心读者。看到这里,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知道,舒婷为什么会在当代诗坛上昙花一现,再也不可能写出像样的作品的原因所在了。做人最起码的就是要有品和格,而绝不应该像一只鸡一样,满足的仅仅是一把糠,恋上温暖的鸡窝,甚至为随意的四处排泄感到自豪。那些毫不考虑读者的阅读感受,肆意污染读者眼球的作家,最多只能叫做病态的写作者,他们终将都被读者视如敝屣,无情地抛弃。
舒婷的散文写作,从表面来看,仅仅是一个个案,但事实上又并非是舒婷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当下许多作家整体的素质和心理疾患问题。在莫言的笔下,比喻离不开大便,甚至还令人恶心,矫情地讴歌大便;在贾平凹的小说中,几乎篇篇都离不开排泄等污秽的描写;在余华的小说中,对粪坑毫发毕现的描写,可以说就是在以文学的名义糟蹋文学。
李美皆在分析作家的作品时,非常注意作品的细节描写。她就像“老吏断案”一样,往往从一个作家的一段细节描写,就能令人信服,水落石出地剖析出该作家,乃至当下许多作家的创作心态和人生境界。在《女性——爱情——男作家》中,李美皆通过毕飞宇的小说《青衣》里对筱燕秋从二十年前被烟厂老板追星,直至最终被该老板所嫖,乃至为其所厌恶和歧视的分析,揭示出了毕飞宇创作的病根,以及当下许多男作家在写作中普遍存在的问题:
鲁迅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可是,在毕飞宇笔下,没有丝毫的悲剧感,而是非常的漫不经心,糟蹋了就糟蹋了,没什么顾惜,更不用说怜香惜玉。毕飞宇的漫不经心里面,包含着一种不见刀光剑影的残忍。正是因为漫不经心,而愈发显得残忍,也愈发让人痛心,一种无法名状的响彻内心的钝痛。
由这一细节可以看出,作为作家的毕飞宇,并不是一个“很爱女性的男作家”。
中国当下的男作家,很少有人能写好爱情,可能正是与不懂女性、不懂爱情有关。社会的市场化导致女性的商品化,女性的商品化导致对于女性敬意的普遍丧失,在男性的眼里,女性是没有光辉,没有神性的。
四、还原真相,揭示文学背后隐藏的本质
一个优秀的批评家,必须是胆识和才气的结合体。李美皆批评的意义在于,她往往能够通过许多文学研究者习焉不察的现象,还原出令人信服的真相,揭示出隐藏在事物背后的本质。在《关于从维熙的“混沌”》中,李美皆对从维熙对于苦难匪夷所思的讴歌,进行了一针见血的抨击:
体验苦难——书写苦难——感谢苦难,这已经成为从维熙那一代作家的行为艺术模式。好像他们的苦难是自愿的,好像他们很担心若无这份苦难,他们的写作将无的放矢,他们的人生将毫无价值。难道苦难是值得追求的人生价值吗?没有这番经历,自然会有别的,人不会生活在真空里,别的经历未必没有书写的价值。因为苦难提供了写作的素材,所以,苦难也被赋予了价值,可是,那些不写作的沉默的大多数呢?你感谢苦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这可是整个时代的苦难!受虐的写作收益居然使人感谢受虐,这是不是写作的异化!人的权利比写作重要,写出来的受虐依然是受虐,写作不能改变受虐的性质,写作的超度功能不能如此消极地使用!
1973年8月23日,两名罪犯闯入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一家银行,挟持了4名人质,并且长达130个小时之久。在这段长长的时间里,遭到挟持的人质,反而开始对劫持犯产生了同情与认同,甚至崇拜的心理。其中一位女职员,居然爱上了一名劫匪,并与其在服刑期间订婚。从维熙患上的,其实就是这样一种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从维熙虽然没有像那位斯德哥尔摩银行的女职员那样,嫁给劫匪,但从其心理上来说,从维熙早已经把自己“嫁”给了苦难,并且无怨无悔,执着地爱上了苦难,成为了苦难的热情讴歌者。在从维熙这样的作家看来,写作就是他的生命,只要能够写出几本书,获取一点世俗的所谓功名,哪怕日子过得像一头猪,也要感谢命运赐予自己的那一把糠。至于什么叫做写作和人的尊严,从维熙或许连想都没有想过。如果说,在当今的文坛,仅仅只是从维熙一个人患上这样的“受虐综合征”,我们似乎倒不必过于心急,而关键在于它“已经成为从维熙那一代作家的行为艺术模式”,李美皆在文中泣血锥心的质问,不知能不能引起疗救者的注意,唤醒诸如从维熙这样热爱受虐的受虐者?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沈从文是崇拜有加的。我对他“乡巴佬”的胆小和朴实,总是津津乐道,心怀敬意;对他的文学才华更是仰慕不已,心慕手追。在读过李美皆的《丁玲与沈从文》之后,我却大为震惊!李美皆以千钧的笔力,颠覆了沈从文在我心中固有的形象。在当代文坛,沈从文与丁玲的恩恩怨怨,几乎是众人皆知的,但对于事情的真相,人们往往却像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一样,并非真正清楚。而仅仅是根据印象中沈从文的“老实”和丁玲的强势,先入为主地对二人进行判断,像同情弱者一样,习惯性地将同情的天平,倾向于沈从文,而不喜欢丁玲。但事实告诉我们,“老实”的沈从文,却有着极为令人失望,甚至很不老实的一面。文人相轻,这是古今中外常有的事情,但无论如何,都绝不应该采取泼脏水的方式妖化对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沈从文居然公开说丁玲“乱得很,长得又不好……”李美皆写道:
更匪夷所思的是,连“写的东西和她本人一样,只是放荡”这样的话都出来了,完全就是一个长舌妇跟一个小男人议论另一个女人的情形。这是一位男作家,而且是一位所谓伟大的男作家的气度风范吗?你还觉得他有那么高洁纯正地道吗?不看这个语境中的沈从文,你能想象他还有这么真实“可爱”的一面吗?这种小丈夫气,与鲁迅笔下摇唇鼓舌的小丙君委实有得一拼,除却白眼看鸡虫,难道你还能对他青眼有加吗?
沈从文对于丁玲这种与女性性别有关的特定评判,先就有失君子风度。那无非就是自古以来针对女性的最方便的攻击,男人对女人之恶毒与下作,毕露无遗。就算交恶,一个男人,专在这些地方对女人下手,也见得不是君子。
李美皆在文章中为丁玲辩诬,为我们还原出了一个真实的沈从文,将沈从文内心深处的狭窄和阴暗,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了读者的面前。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就像李美皆在答记者问时所说:“我的批评观跟我的做人观世界观是一体的,比如对于自由、平等、个性、尊严、真实、坦白等信念的坚持。”《丁玲与沈从文》的写作,与其说是在谈论沈从文与丁玲的个人恩怨,倒不如是在通过为丁玲辩诬,排除沈从文心中的怨气和身上的毒气,从而捍卫人的尊严。
在《如同一个孩子无法遏制炫技的冲动》中,李美皆说:“来自于林贤治这样一位独立不倚的知识分子的肯定性理解,尤其显示出,丁玲晚年给许多人留下的‘左’的刻板印象,是一个需要慎重认识和对待的复杂问题。”文坛对丁玲的妖化,并非仅仅只有沈从文一个人,这其中的原因,尤其值得学者们继续进行探讨和深挖,但无论如何,李美皆已经用她的文学批评,开启了一条极为艰难的重新评价当代作家之路,从而让被捧上神坛的沈从文们回归到正常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