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种者的生命之歌”
——莫洛现代散文诗剧审美范式研究
2022-01-01董卉川
董卉川,张 宇
(1.青岛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青岛 266071;2.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3.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现代诗剧是继小说、诗歌、散文、戏剧之后的“第五类体裁”,“诗的戏剧化”是现代诗剧的重要一支,散文诗剧又属“诗的戏剧化”范畴之内。莫洛(1916-2011),原名马骅,字瑞蓁,浙江温州人,现代诗人。著有诗集《叛乱的法西斯》《渡运河》等,散文诗集《生命树》《大爱者的祝福》《梦的摇篮》等。他对散文诗剧十分热衷,创作了大量作品,他的现代散文诗剧具有一种独异众人的巧致构思、奇绝意境以及生命感悟,“是一个寂寞的散文诗作者。”[1]P676不管是体裁的独树一帜,意象的匠心独具,还是对鲁迅散文诗剧艺术风格与艺术技巧的承嬗离合,都彰显出莫洛非凡的才华。
一、“散文诗的戏剧化”的体裁范式
莫洛在散文诗中融入戏剧因子,形成了“散文诗的戏剧化”体裁形式的现代诗剧。体裁是文体的第一个形式层面,是“不同文学类型的体式规范”,[2]P90也是文体的首要表现形式,是文体最直观的呈现。
莫洛深受九叶派的影响。九叶派的文学阵地主要有《诗创造》《中国新诗》等诗刊,莫洛经常在上述刊物上发表文章。莫洛同九叶派诗人唐湜为一生挚友,并且差点入选九叶派,“老唐当年把我拉进‘九叶派’时,想把‘九叶’变为‘十叶’”。[1]P684九叶派文学创作最引人瞩目的成就之一就是对“诗的戏剧化”地大力推崇与坚定实践。由此推断,与九叶派关系密切的莫洛,必然受到了“诗的戏剧化”理论与实践的双重洗礼。“戏剧化论”是肯尼思·勃克创用的术语,新批评派对这一理论反响强烈,突出代表为克林斯·布鲁克斯。他在“戏剧化论”的基础上提出了“戏剧性原则”等理论,认为“诗歌的结构类似戏剧的结构”。[3]P190以莫洛的《取火者》为例,
夕阳把最后一抹残晖渲染在一丛乌桕树上。群鸦絮聒地噪鸣,鼓着不安的翅膀,在河滨的榕树顶上回旋。
……
就在这一片静寂中,门上忽然有轻微的叩击声。
“谁?”我懒懒地问,连眼皮也无心揭开。
“我——一个不速之客!”门外一个完全不熟悉的,沉重的声音回答着。
……
“给我一粒火种!”那个褴褛的陌生的客人,鲁莽地伸出固执的手
象给我命令,又象是一种诃责,这样大声地说。
“火种?”我迷惑地不解起来。半晌,我说:“给你一点钱吧,或者
给你一碗冷饭。”
“不,我不要你这种伪善的布施!”[4]P24-25
《取火者》中,出现了角色“不速之客(取火者)”和“我”,通过戏剧化的对白和独白实现了戏剧式的对话,通过对话呈现出矛盾和情节,使作品由“散文诗”升华为“散文诗剧”。这是40年代“诗的戏剧化”中比较流行的一种戏剧角色注入方式,称为自然融入式。孙艺秋的《永远的星辰》、方敬的《乡间》、焦菊隐的《“有一个残废的瞎子……”》、杭约赫的《动物寓言诗——善妒的孔雀》、陈敬容的《骑士之恋》等“诗的戏剧化”作品均采用此种方式,莫洛的散文诗剧擅于使用自然融入的方式设置戏剧角色。
莫洛散文诗剧中的戏剧角色均是自然融入,“晦涩”、“蜿蜒”。这是作者意念所致——理性思维后的结果,不直接揭示作品主题与个人感情,而是借戏剧角色之口、借戏剧矛盾、借戏剧情节逐步展现。假如这些作品只是简单的以情绪倾泻的形式叙述情节、表达感情,作品只能是单纯的散文诗而非散文诗剧。这正是袁可嘉所提倡的,借助戏剧效应的客观性与间接性,使诗人所表达的感情曲折而非直接,因为“戏剧效果的第一个大原则即是表现上的客观性与间接性。”[5]P25莫洛的处理手法就是在诗歌基础之上引入戏剧因子,叙述和抒情的过程由诗剧角色的对话呈现。诗剧角色的加入又不是简单的以戏剧提示语的方式进行明显设置,而是在叙述过程中自然铺陈,使读者和观众通过戏剧对话逐步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念,挖掘作品的内蕴和主题。在莫洛的“散文诗的戏剧化”的作品中,剧性因素自然融入诗歌之中,没有任何违和、突兀之感。莫洛的感情不是直抒胸臆式的,而是曲折幽婉式的。体裁为“散文诗的戏剧化”的现代诗剧作品推动了中国现代诗剧的发展,使中国现代诗剧迸发出新的艺术张力,同时又与西方诗剧复兴实现了理论与实践的双重呼应。
二、诗歌意象与戏剧角色的杂糅
诗歌与戏剧的对峙与融会是一个诗情与剧情对立统一的复杂过程,如何实现诗歌与戏剧两种不同文体的和谐统一,确实不是一件易事。诗歌讲究抒情达意,“诗是艺术的语言……是饱含情绪的语言,是饱含思想的语言。”[6]P27-28诗歌的核心要素之一为意象,“意象,是诗歌艺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7]P13戏剧则是一门“表演”艺术,通过戏剧角色的各种“动作”,如台词、行为表演给读者与观众,“由动作组成的总体结构就是以戏剧动作的形式展示出来的虚幻的历史。”[8]P354-355这一切需凭借戏剧角色实现,戏剧角色是戏剧的关键一环,“戏剧角色则与他们的环境密不可分,因为他们只存在于与环境的相互关系中,并且是由他们与该环境的各种关系的总和构成的。”[9]P206-207只有具备戏剧角色,戏剧文本才能实现戏剧对话,“只有通过对话,剧中人物才能互相传达自己的性格和目的”,[10]P259具有戏剧对话的散文诗才能升华为散文诗剧。通过戏剧对话揭示戏剧矛盾,展开戏剧剧情。莫洛在创作散文诗剧时,以匠心独具的精妙手法处理诗情与剧情的碰撞。具体来说,是把诗歌意象与戏剧角色杂糅为一体,去暗示和象征作家本人的思想与情感,这也是一个主体与客体融会的过程。
在《披花的少女》中,莫洛借助戏剧剧情安排诗剧角色“年轻的姑娘”与“我”之间发生大量戏剧对话。“披花”暗指“年轻的姑娘”得到了爱情的滋润:“对于春天的诱惑,她一定不能抗拒,她变做俘虏了……她去采爱情的花蜜了……。”[4]P99而“未披花”则意为与恋人结束感情,内心充满苦痛,“她完全变了,脚步沉重,姿态也笨滞了。有时笑起来,就象一朵萎靡的花……常常缓徐徐地唱出一些哀婉的,凄凉的,忧悒的歌。”[4]P100“披花的少女”象征了现实生活中对爱情孜孜追求、得到爱情而愉悦、失去爱情则苦痛的少女。莫洛在作品中思考了人类爱情以及女性对爱情执着追求的人生态度等问题。
此外,“叶丽雅系列”和“黎纳蒙系列”中的一众散文诗剧更是诗歌意象与戏剧角色杂糅的典型。“叶丽雅”与“黎纳蒙”既是戏剧角色,又是象征性意象。“叶丽雅”、“黎纳蒙”并不仅仅是一部散文诗剧的主角,而是多部散文诗剧的主角,这在中国现代散文诗的创作历程中是十分罕见的。莫洛个人的思想情感、理性信念不是通过一个“叶丽雅”或“黎纳蒙”暗示与表现,而是由多个“叶丽雅”和“黎纳蒙”共同象征。“叶丽雅的形象本身,其实又是莫洛当年精神生活的象征,暗喻着新时代的预感对莫洛蛰伏的灵魂所作的呼唤,呼唤自己觉醒、振奋,再度勇敢地投入大时代的巨流中去。”[11]P311莫洛借助戏剧对白特别是戏剧独白展现出“叶丽雅”、“黎纳蒙”的内心世界,戏剧独白成为剖析人物心理最有效的艺术手段,也成为莫洛本人的自我剖析。莫洛以诗歌意象与戏剧角色的对立统一,以富有张力的象征性形象解剖了在时代动荡中知识分子对前路既充满信心又有所迟疑的复杂心路历程,既具有坚韧意志品质和牺牲精神又敏感多思的丰富精神世界。散文诗剧无疑成为一个最合适的艺术工具与载体,以匠心独具的张力性象征实现了感性情绪与理性思维的融合,在此过程中,激发出作品强烈的艺术张力和艺术感染力。
三、对鲁迅散文诗剧的承继与发扬
鲁迅的《野草》是一部典型的散文诗集,同时,《野草》中的多部散文诗被鲁迅注入了戏剧因子,升华为散文诗剧,如《过客》《死火》《立论》《狗的驳诘》《颓败线的颤动》《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等。莫洛对散文诗、散文诗剧的钟情明显受到了鲁迅的影响,莫洛自称鲁迅对自己影响最大。[1]P678莫洛在青少年时期曾阅读过鲁迅的大量著作,很小的时候就已接触到“鲁迅译的爱罗先珂童话。”[1]P672当年纪渐长后,开始深入阅读鲁迅作品,“1934年我考入高中……读书的范围也扩大了……鲁迅著作、外国名著、屠格涅夫散文诗……等等。”[1]P670这种影响潜移默化地陶染了莫洛散文诗尤其是散文诗剧的写作,他继承了鲁迅散文诗、特别是散文诗剧对人生、生命、艺术的独到感悟,并将其艺术风格发扬光大,“他成了鲁迅散文诗创作最合格的传人。”[13]P183与其他作家的散文诗相比,鲁迅的散文诗充溢着无处不在的矛盾与悖论,这是鲁迅散文诗最为显著和与众不同的艺术特质,散文诗剧则成为表现这些矛盾与悖论最合适的载体。借助散文诗剧的剧性特质,如戏剧对话与戏剧剧情,呈现各种矛盾与悖论,并转化为作品中的戏剧冲突,戏剧冲突中蕴含的是深刻人生哲理与作者本人的理性思考。莫洛的创作与之类似,但他并不是亦步亦趋地模仿鲁迅的写作,“莫洛是吸收了《野草》风格中的神而不是貌”。[13]P183莫洛像鲁迅那样,将自我对人生的体验和感悟、将自我的人生哲学以散文诗剧的文体形式呈现出来,借助戏剧冲突与戏剧剧情承载着自我的理性思考。
莫洛与鲁迅一样,擅长以巧妙的戏剧剧情布局戏剧冲突与戏剧矛盾,从而传达人生理念和自我的理性沉思。如在作品《爱的种子》中,剧情线索为诗剧角色“他”寻找“爱的种子”,戏剧矛盾则为难以探寻。这个矛盾是由众多小的戏剧冲突组合而成,“他”在探寻过程中遇到了其他诸多的诗剧角色,如“荷枪的兵士”、“大腹便便商绅”、“手握长剑的王”、“艳丽的少女”,他们均没有“爱的种子”。最后“他”遇见诗剧角色“一群穷苦的青年”,他们的工作就是播撒“爱的种子”。“爱的种子”的暗示意义通过“一群穷苦的青年”之口说出:“建造一个人间的乐园,拓辟一条新的道路,这路连着旧的世界。让所有的人都来到这里,让所有的人——人与人之间,消灭了仇恨……这就是人间最可贵的爱的种子。”[4]P45莫洛并不是直接呈现何谓“爱的种子”,而是借助四个小的戏剧冲突最终融合为作品的主要矛盾,在最后揭开悬念并揭示主题思想,这是他散文诗剧写作的一种典型建构方式。在《老鞋匠》中,同样以此布局全文。莫洛的散文诗剧以巧妙的剧情安排让主角在寻找、等待的过程之中不断与其他角色发生对话,这些对话即为一个个小的戏剧冲突,各种小的戏剧冲突再构成作品的主要戏剧矛盾,从而展现作者的理性思维脉络与人生理想。就此,莫洛实现了对鲁迅散文诗剧艺术风格与艺术技巧的承继与发扬。
总之,莫洛像一颗闪亮的流星滑过了现代文学史的上空,留下了自我璀璨的身影和踪迹。他的散文诗剧植根于现实土壤,展现出作家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与时代使命感。同时又饱含着对人性、人生、命运等哲理问题的理性思考。在艺术风格和技巧上则继承了鲁迅散文诗、散文诗剧的写作,是鲁迅散文诗、散文诗剧最合格的传人。莫洛同前辈诸如鲁迅、冯至、卞之琳等,与同辈的九叶派作家群等,一道为现代诗剧注入了匮乏的理性因子,并努力在艺术理念上实现感性与理性的融合,从而使中国现代诗剧更具艺术张力。莫洛的散文诗与散文诗剧为中国新诗、现代诗剧注入了新鲜血液,为中国新诗、现代诗剧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