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边黄菊有奇姿
——海派书画篆刻大家刘伯年
2022-01-01马镇
马 镇
刘伯年是位与大师擦肩而过的海派大家,作为吴昌硕的再传弟子,他将缶庐画派的诗、书、画、印承继到极致,就在他的画艺即上山巅时,有如绝壁崩崖骤然中断了攀登的脚步,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接续丹青,依然用笔墨描画出了绚丽的晚霞。
千淘万漉只为缶庐门
刘伯年,1903 年1 月28 日降生在四川崇庆县梓潼乡双水村一个教书先生的家中,名宗翰,字伯年,抗战时期更名迁,自署思若。父亲刘泽周读书应试无果,回乡开馆授徒,后转而习医济世。知识分子的耕读观使他对书画有着精神寄托般的喜好,闲暇总要笔墨挥洒一番,这不能不对幼小的刘伯年产生影响。刘伯年喜爱上绘画,但父亲却执意反对,认为还是读书紧要,耕读传家,是要刘伯年长大后做事持家的。不过刘伯年并不放弃,涂抹习画依然。一次父母出门,他竟将粉墙当纸笔墨翻舞,待父母回家时,满墙已是团花舒叶、鸟飞枝迎了。刘泽周没想到儿子对绘画如此执着,只好竭尽能力所及支持刘伯年习画。
因为家庭经济状况,刘伯年没有从宋元入手,甚至没有临习过明清大家之作。了解了这一点便知他二十年后成为南北画坛宋元圣手付出了多少艰辛。但他一定看过吴昌硕的画作。吴昌硕,名俊,字昌硕,别号缶庐,清末民初不可动摇的诗书画印一代宗师,开创了中国画百年新风。刘伯年喜爱吴昌硕的画已到痴迷的程度,甚至将宗法缶庐成为一生的理想。
民国以降,在西学东渐的浪潮中,1924 年成都建起一座四川美术专门学校,聘请在上海开中国美术学校之先的刘海粟为名誉校长。1925 年夏,刘伯年进入四川美专。生活就是这样处在矛盾中,他开始向往上海,而且产生了要拜吴昌硕为师的念头。吴昌硕的弟子都是名满天下的大家,他一个无背景门户边远乡镇的学子竟要直拜泰山,这恐怕只有果敢、奋进而又有奇思异想特质的川蜀汉子方能生发的志向。
1927 年夏,刘伯年毕业了,他迫不及待地回到崇庆,卖掉属于他的旧物,筹资乘舟出川。但刘伯年出行的时间却是华夏最不安宁的时期,四川新军阀重开战火,长江上下到处都是硝烟。到重庆后好不容易等到客轮通航,所乘船只却又屡屡被军队征用,只好下船等待。走走停停,到武汉转船时刘伯年已经身无分文,只好打工活命。
对于这段经历刘伯年从没有详述他人,他逝世后出现的被抓壮丁给军阀姨太太做饭的文章纯属编造。他唯一讲述的是,在汉口遇到崇庆老乡,为他代购去上海的船票得以上路,让他在乱世中感到了人间的温暖。
刘伯年经过数月的颠沛流离抵达上海后,竟得知吴昌硕已经在一个月前去世了。但川蜀汉子顽硬而豁朗的性格令他没有为这骤然而至的噩耗茫然失措,他细思量,既然吴师无缘相拜可以去拜他的学生,也不枉此生。他想到了吴昌硕晚年最疼爱的入室弟子王个簃,于是开始寻访王个簃。当他询知王个簃在著名的新华艺术学院任教后便去学院报考。
就在他来到新华艺术学院报名时,竟遇到了王个簃。气质飘逸的王个簃虽然名为教授,实际上只比刘伯年长五岁,当他听完刘伯年诉说的求学遭遇与自己当年来上海拜师的境况如此地相似,不禁流露出同情。他见刘伯年穷困潦倒的模样,为他代付了学费。
王个簃,吴昌硕的亲授弟子,全面继承吴昌硕遗产又有独特风格的艺术大师,他用简朴而又隆重的拜师礼收下了刘伯年这个小五岁的弟子,从此对这个徒儿解囊以助厄困,倾覆以授卓艺,成为刘伯年一生难以报答的恩师。
两年后,吴昌硕的长子吴东迈为发扬吴昌硕艺术,创办了昌明艺术专科学校,王个簃为国画系主任。为壮吴门,刘伯年随师转校,由此缶庐传人之名渐为海上画坛所知。
寒门虽冷总见贵人扶
中年后仿宋元笔意已无出其右者。卢沟桥的枪声中断了刘伯年与正旅居北平的张大千的联系,二人相处虽仅四年时间,却影响了刘伯年一生的艺术之路。
随着“八·一三”淞沪会战中印刷公司被日机炸毁,《美术生活》被迫停刊,刘伯年失业了。没有史料记载刘伯年是如何到上海最负盛名的蜀腴川菜馆出任经理的,有文说刘伯年自荐应聘,以行家阔论川菜,上任后如何改良川菜云云,纯属卖噱头的虚构。还是刘伯年女儿的回忆说得好:“家父的另一门艺术是烧得一手好川菜,在书画界中颇有名声,那是他在上海蜀腴川菜馆当经理时学会的厨艺。”
从昌明艺专毕业后他收获了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上海滩大名鼎鼎的文化学者黄太玄欣赏他的才华,将小女嫁给了他,让他这个出身寒门的川蜀游子在上海有了家。
刘伯年新婚不久, 黄太玄将他引荐给好友汤临泽。汤临泽深厚的笔墨功夫临摹宋元名作,不知骗过多少鉴赏名家的眼睛。他的金石篆刻承秦汉之法更是名响海上。刘伯年后成宋元圣手,正是始于师从汤临泽;对于篆刻,他相继得王、汤两位真传,奠定了刘氏风格,终成一代金石大家。
1934 年4 月,刘伯年被聘为《美术生活》画报编辑,这份画报得到了上海所有艺术家的支持,令刘伯年真正走进上海的文化圈子。机遇再次眷顾刘伯年。因为组稿的原因,他常到大风堂向张善孖、张大千、昆仲借用他们的作品和所藏古画刊于画报。张大千之父张怀忠生前曾与王个簃相交甚好,今见其徒又是四川老乡,更是亲密,再听得刘伯年的求学经历,愈发施以关怀。这次机遇使刘伯年的画艺在张大千的影响下产生了第一次嬗变。
刘伯年受教张大千并未拜师大风堂,但张大千全无门户之见,悉心施教,在山水人物画上对刘伯年指教细致到松枝的用笔,设色的染法。尤其刘伯年临摹宋元画作苦于施色不得其法而求教时,张大千向他细解所握秘诀。刘伯年得大千宋元工笔重彩真传如上天梯,加上汤临泽的点教,
海上惊涛避客云起楼
上苍再次给了刘伯年机遇。严敦和,字惠宇,镇江杰出的民族实业家。镇江沦陷后,严惠宇迁入上海租界隐居。彼时从日军占领区逃避到上海的富裕人家,为生存大都带着古董字画,卖些钱财维持生计。严惠宇看到战乱中国家的文物在日本人抢掠式的收购下不断流失海外痛心不已,油然生出保护中华文物的念头,在西摩路慈惠北里(今陕西北路119 弄)26 号开办了一家以收购古籍、书画、金石、瓷器为主的古玩店,名曰“云起楼”,只购不售。严惠宇先后收购数千件文物,新中国成立后,所藏悉数捐献给了国家。
严惠宇迁居上海英租界后常到同在英租界的蜀腴进餐,而刘伯年在上海已有画名,俩人很快稔熟为至交,严惠宇创办云起楼后,自然要请刘伯年到店中帮助。刘伯年在拜师汤临泽时,不仅学习了绘画与篆刻,汤的鉴定、修复、装裱书画的功夫也相当了得,刘伯年也学会了这方面的技能,此时应邀到云起楼对承接诸事的得心应手让严惠宇更感刘伯年的人才难得,竟为刘伯年一家提供了新的住宅。于是刘伯年辞去蜀腴经理的工作,加入到云起楼保护祖国文物的队伍中。
在云起楼的日子是刘伯年一生最惬意的时光,由于有严惠宇的资助,他完全沉浸在绘画艺术中。让他最为受益的是,在云起楼阅览到大量历代古画使他洞悉到中国画的精髓,师古为今,将传统融入笔端,形成自己的绘画风格,令他的画艺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1945 年,在刘海粟的推荐下,他的作品远赴欧洲连续在伦敦、巴黎展出,获得了广泛的好评。
雨后黄花更醉漫山秋
刘伯年是以愉悦的心情迎接上海解放的,新中国成立初气象一新的面貌使他受到了鼓舞。这也源于他进入上联电工器材厂有了一份从未有过的稳定工作,相较于失去卖画市场而陷入困顿的画界同仁,更体会到社会的关爱。下班后画案仍是他的全部生活。对于传统,他的笔墨已经到达了极致,他所做的就是突破自己,变法为宗,这是每一个画家都向往的艺术之巅。
百废待兴的文化艺术事业亟待各类人才,隐于市井的刘伯年正是国家推毂荐士寻觅的贤能。好消息也不断传来:他的好友,被誉为中国20 世纪最伟大艺术鉴赏家的张珩到北京就任国家文物局文物处副处长,他邀请刘伯年到故宫博物院作文物整理、修复和古画临摹工作;他的吴门师叔、书法篆刻家诸乐三到杭州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参与组建新恢复的国画系,指名向院长潘天寿要刘伯年来校任教;他的恩师王个簃出任上海中国画院筹备委员会委员,要推荐刘伯年入院任画师。实际上已内定画院院长的吴湖帆在他的推荐名单上早将刘伯年排在之后成为首批画师的张炎夫、潘志云之前。在吴湖帆的引领下,他还加入了中国农工民主党,让他的爱国之情有了信仰的归处。一切都在按照刘伯年过往的人生之路顺利地进行着。
就在刘伯年准备拥抱幸福时,厄运毫无征兆地如闪电一般骤然而至。1958 年上海为了彻底肃清反革命分子,进行了“肃反补课”,因刘伯年所在单位肃反指标未完成,一查档案他的连襟吴任沧做过旧政府中央信托局局长,便补上充数,定为历史反革命,判刑七年,押到提篮桥监狱服刑。三年后被复查甄别搞错,以保外就医当作纠错了事。
到了十年动乱,这顶帽子再次让他失去自由,被管制在家中。为不废艺功,他曾以毛主席诗词名句治印,孰料被人告发,所治一百余方印被抄走。刘伯年不甘心如此了却残生,又向里委会申请,愿意无偿作画提供给扬州文物商店出口,所得款项用作开展向阳院活动的费用。
十年有终,万象更新,苏醒的大地春潮涌动,一切都变得生动而热烈。在国家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形势下,1980 年,上海长宁区法院宣布撤销刘伯年历史反革命罪的判决。二十二年的忍辱与等待终于春风化雨。
王个簃心疼他这个弟子,二十余年来想起就落泪,现在终于看到他重拾了尊严,不顾自己耄耋之年,亲自推荐他成为上海文史馆馆员和西泠印社社员。农工党上海市委会恢复了他的党籍。笔者欣赏过他赠予农工党组织的《岁寒三友》,古拙而苍虬,笔简而意远,充盈着缶庐的笔意,却又飘逸着古趣的个性。他很快回归书画界,成为上海画坛的“出土文物”。就像年轻时作画治印拼命的样子,为追回失去的时间夜以继日地走笔挥墨,书篆行刀。
1983 年,刘伯年八十耋寿之时,《刘伯年书画篆刻展览》在上海美术馆开幕。展出的130 余件作品是刘伯年恢复名誉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创作出来的,这些作品浓缩了他不屈的生命,展示了他一生的才华。岁月可以流逝,艺术可以中断,但远望的理想则永远照耀着他的心扉。
王个簃在画展题词,自豪地书赞他“是我门下第一人也”。
鹤发红颜的刘伯年站在人群簇动的展厅中,好像时间回转,历经如影,传奇的人生让他体味到生活的真谛,觉到了莫大的慰藉。他作诗云:“九日登高未赋诗,篱边黄菊有奇姿。年来画笔阑珊甚,且向花前醉一卮。”
1990 年2 月7 日,先生谢幕,摘朵篱边的黄花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