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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世说新语·贤媛》所见魏晋女性形象

2022-01-01李宇航

华夏文化 2022年2期
关键词:才智魏晋

□李宇航

“在中国政治史上,魏晋时代无疑是一个黑暗的时代,但在思想史上,却有它特殊的意义和价值。魏晋人无不充满着强烈的个人浪漫主义的精神。他们在那种动荡不安的社会政治环境里,从过去那种伦理道德和传统思想里解放出来,无论对宇宙,政治,人生或艺术都持有大胆独立的见解”(刘大杰:《魏晋思想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页)。《世说新语》成书于魏晋时期,其必不可少带有时代的特点与思想烙印,反映了魏晋时期士人们的社会生活与思想上的转变。而《世说新语》不仅仅树立了崇尚自然、肆意旷达的名士形象,同时也塑造了不同于以往的“新”女性形象。国内对关于《世说新语》中女性史研究的关注较少。大概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主要有宁稼雨《中国志人小说史》、蒋凡《世说新语研究》等著作中提到了《世说新语》有关女性的题材,还有张丹飞《论贤媛之“贤”——从贤媛门看〈世说新语〉品评妇女的标准》等论文集中探讨了魏晋时期女性形象可能受当时魏晋风气影响的问题;21世纪后,人们开始文本重读,开始关注《世说新语》中女性形象的“新”与当时妇女的地位,主要有范子晔《林下风气:〈世说新语〉塑造的魏晋新女性》、李杰《从〈世说新语〉看魏晋女性“新气象”》、李朝阳《从〈世说新语〉看魏晋妇女的社会地位》等论文,总体上来说关注较少,而且大部分集中在文学方面,对造成魏晋女性形象的思想渊源讨论较少。

一、“贤媛”形象

《世说新语》中“贤媛”一门共32则,涉及24位妇女的事迹,在这一门中充分描写了魏晋时期世家大族女性的形象,记录了她们容貌的丽质,勾勒了她们内在的品德与才性。细读贤媛一门,就会发现《世说新语》一书中所记载的世家女性很少呈现出严格遵循“三从四德”与世俗礼法的女性形象,而是或多或少地描写了一些展现出众才智和“反叛精神”的女性。相比于前代《古列女传》、《后汉书·列女传》赞颂女子德行与孝行的史料文献,《世说新语》表现出了魏晋时代女性的新风采,是时代思想的重要结晶。

1.德才兼备

《周礼》一书最早提出女子必备四德,即妇德、妇言、妇容和妇功,用四德来规范古代女性的行为。到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在“男外女内”“男主女从”等观念的影响下,又再次延伸,细化对女性良好品德的规范,要求女性“合乎礼”“成妇顺”,培养家庭所需的各种德行。秦汉时在儒家思想的指导下,对妇女的要求则更为严苛。郑玄注《周礼》,言及四德时,称:“妇德,贞顺也;妇言,辞令也;妇容,婉娩也;妇功,丝麻也”(龚抗云整理:《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623页),进一步明确对女性的四德要求。东汉时,班昭又对妇德作了进一步的明确细化,认为“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第2789页),将妇女之“德”囿于贞洁与守法等桎梏之间,并且从大量的典籍中寻找例证来建构女性“德”的标准,限定女性“德”的范围,以大量贞洁妇女为典范,强调女性要贞顺守节。在这种“三从四德”、“男尊女卑”观念的长期浸润下,社会对女性套上了更为严苛的枷锁,对女性的评价标准也日益教条化。

但由于受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女性形象则表现出了与以往不同的特点。《贤媛》一门中就有这样的记载:王经母亲由于王经忠于曹魏政权而被司马氏杀戮的事件受到株连,而当王经向母亲表示歉意时,她反驳道:“为子则孝, 为臣则忠,有孝有忠,何负吾邪”(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第586页)。故事中王经母亲所表现出的“德”不再拘泥于原有的顺从或贞烈,而是一种由人性而生和发自内心的“气节”,区别于以往僵化的深闺女性形象,展现出了女性的不蔓不枝,不愿从俗,不愿取媚的高尚情操与美丽,是真正有德行、德性的女性形象。

中国传统社会忽视女性价值,不重视对女性才性的培养,将女子困于深闺之中,强迫女子接受“无才便是德”的“名教”的束缚,对女子实行才性的“愚昧”教育与德性的“宣扬”教育,即使出现才智不输男子的闺阁之秀,在世人的议论与思想的束缚下,其名字与诗词也很少流传于世。但魏晋南北朝对女性才智的褒扬与重视是前所未有的,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记载了大量才智女性的故事。许允之妻阮氏是魏晋时期一位非常著名的女性,《贤媛》一门中关于她的记载就有三则。据记载,阮氏虽貌丑但胆识过人,她在面对丈夫许允“多用其乡里,魏明帝遣虎贲收之”(《世说新语笺疏》,第581页)的情况下,对政治与魏明帝洞幽烛微,以“明主可以理夺,难以情求”(《世说新语笺疏》,第581页)的谏言化解了许允的政坛危机,展现出了聪明睿智、从容不迫的形象,并且能够当机立断,运用其过人的才智,使许允幡然悔悟,一改之前的无礼与傲慢,“遂相敬重”(《世说新语笺疏》,第580页)。从《贤媛》一门中对许允妻子的记载来看,魏晋士人不仅看重女性的容貌,更看重她们的才智,而真实才学更胜于浮华外表。又有如山涛妻韩氏对嵇、阮二人的品评,令山涛折服,认为“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世说新语笺疏》,第587页),睿智地点明了阮籍、嵇康和山涛的学识、性格之优秀,为自己的丈夫指引方向,展现出了韩氏的过人才识与洞察力。

《世说新语·贤媛》从另一个角度为我们表现了魏晋时期士人对女性形象的认知,她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附庸男性、只懂德性的柔情女子,而是极富才智和思想的女子,是智与情的统一。

2.林下风气

魏晋时期,受时代环境和玄学思潮的影响,清谈成为社会风尚,这一时期文人名士大多避世隐居,潜心研究玄学义理,无拘无束,肆意旷达,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感情的一个时代”(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56页)。《贤媛》第三十篇“济尼赞二媛”,以“林下风气”与“闺房之秀”(《世说新语笺疏》,第604页)来形容谢道韫和顾家妇。“林下”,“谓竹林名士也。”(《世说新语笺疏》,第604页)即竹林七贤不拘名教,超然物外的风采。在《贤媛》一门中记载了不少以谢道韫为首的反抗礼教,追求自由的女子形象。如在“谢公夫人帷诸婢,使在前作伎,使太傅暂见,便下帷。太傅索更开,夫人云:‘恐伤盛德。’”(《世说新语笺疏》,第601页)这则故事中,谢安之妻坦率地劝谏和制止了丈夫观看婢女演出的行为。按照传统儒家思想与名教理论,男人是家庭的主宰,妻子附庸于丈夫生存,而男人除拥有正妻外,还可以纳妾,一个家庭中“三妻四妾”成为常态。但按史书记载,谢夫人不仅不允许谢安观看婢女的歌舞演出,她也反对为谢安纳妾,是冲破封建思想束缚的典型代表女性之一。有“咏絮之才”之称的谢道韫,在一次婚后与王凝之返家途中,鄙视丈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世说新语笺疏》,第603页),这样的“惊世骇俗”之语未尝不是谢道韫追求真性情的展露,也体现出了当时女性性格的潇洒与独立。从中可以看出,魏晋时期的女性在与自己丈夫相处的过程中缺少了一些顺从小意而表现得更加平等、自主与随心所欲,开始反抗“夫唱妇随”,压抑女性的旧有风潮。这些“贤媛”之所以令人折服,不是因为她们有非同寻常的容貌,而是她们有着非同俗流的精神气质。正是这种气度使得她们成为当时妇女崭新面貌的代表(欧阳孙琳:《论〈世说新语·贤媛〉之“贤”》,载《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

二、“贤媛”形象的思想根源

从上文可以看出,《世说新语·贤媛》中推崇的女性形象展现出了与以往不同的性格与精神特点,而这种现象的出现也根植于当时的思想文化与社会思潮。

1.玄学盛行

西汉时董仲舒“罢黜百家”,儒学取得了尊崇的显赫地位,成为统治者维持秩序的工具。由于其理论融合了“天人感应”的思想,到后期逐渐衍生出谶纬神学,儒学思想逐渐崩溃,失去了应有的旺盛生命力。与此同时,面对黑暗的政治现实,一些有远大抱负的士人选择逃避,将眼光投向老庄思想,转向对自我的关注,开始重新审视人生、宇宙,玄学由而产生。此时的玄学不再是单纯的老庄思想,而是以道补儒,儒道汇通与调和的产物。在此社会背景下士人崇尚道家的自然无为,反对儒家的名教礼法束缚,从正始年间何晏、王弼提出的“名教本于自然”,到竹林时期嵇康、阮籍倡导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再到东晋时期标举的“名教即自然”,展现了玄学思潮在魏晋时期的发展理路。即以穷究世界的本源、人生的目的以及其他一些抽象的哲理问题为表现方式,清谈之风盛兴,造就了当时不拘礼法、追求个性自由、旷达任放的时代精神。在魏晋以来混乱的社会背景下,儒家思想中传统的男女礼仪、男女之大防的枷锁被“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士风所冲淡。旧观念夹杂着新观念,一些名士提倡任情越礼,打破男女大防,叔嫂不通的界限,无需压抑内心情感的宣泄,无需用虚伪而繁琐的礼节掩盖自己的真性情,将任性不羁发挥到极致。因而在当时任自然的思想解放氛围下女性开始打破传统束缚,追求个性独立,像名士们一样展现真性情,嬉笑怒骂,率性而动,旷达不羁,她们的这些行为表达了对生活和婚姻的新理解,冲击了儒家封建伦理纲常。干宝在《晋纪·总论》中说,士族妇女不从事纺织、烧饭等家务劳动,未婚就发生性关系,“任情而动,故皆不耻淫逸之过”(《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188页)。出嫁后,不尊敬丈夫和家中的弟妹,面对这类的妇人,父兄也不加以惩罚,社会也不进行谴责,“父兄不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188页)。在任情越礼的世风影响下,两性关系更为平等,这一时期的部分女性走出了束缚已久的闺阁,她们不盲从,勇于表达自己的见解和情感,她们的精神世界和外在活动空间都得到了极大的拓展。魏晋时期相对自由包容的社会风气相较于提出了“三从四德”的东汉,女子在活动和交往中较少受人为的制约,极大地展现了林下风致。

2.女性意识的觉醒

魏晋时期,士人开始思考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关注自身的情感与需求,而士人的觉醒在一定程度上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当时女性的认知。她们开始拥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女性的主体意识觉醒,对夫权、父权社会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摆脱三纲五常的偏见,剥离附庸于男性的角色定位,树立不同于前代的“新”女性形象,我们在上述的谢道韫质疑丈夫才智的故事中便可窥见。魏晋南北朝是名士自由表达、自由生活的时代,是思想觉醒的时代,士人的觉醒也带来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她们不再以“三从四德”作为衡量女性的唯一标准,不再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作为品评女性的尺度,不再标榜与表扬母仪、贤名、贞顺、节义的行径。而是推崇女子与男子相踵武的行为,赞赏女子脱俗的风采与出众才智。以许允妻为代表的“德才兼备,聪慧过人”的女子成为魏晋时期女性的形象之一,她打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男性视角的凝视与思维,以自己的才情赢得了尊重和敬仰。后世文献如《新唐书·艺文志》、《宋书·艺文志》中所著录这一时期女性所创作的作品集有30多部,包括诗词歌赋、注疏注解等文采斐然,丰富多样。

这一时期对女性价值的评价也以对“咏絮才”的推崇,即女性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取代了对“停机德”下妇女作为男子附属的赞颂,女性意识觉醒,女性的价值不再仅仅是为人妻、为人母,其自我性重新得到了肯定。

三、结语

《世说新语》作为一部研究魏晋南北朝史的重要历史典籍,是魏晋玄学研究不可或缺的基本文献,是魏晋风度最真实、最集中的记述与表达。《世说新语·贤媛》集中凸显了魏晋时期女性的形象,不同于前代的“统一化”标准,魏晋赋予了女性更多的“新”形象。然而不同于《贤媛》一门,在《惑溺》门中,“韩寿偷香”“贾充嫁女”的故事在书中却以“充秘之,以女妻寿”(《世说新语笺疏》,第792页)收笔 ,贾女与韩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被编撰者归于《惑溺》一门,其讥讽女性不守“妇德”私订终身之意显而易见,背后对“妇德”的重视可想而知(参见房后信:《从〈世说新语〉的编辑看刘义庆的女性观》,载《宿州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除此之外,《世说新语》一书还有一些反对女性改嫁和悍妇妒女的事例,可见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束缚依然存在。魏晋以来虽然有女性意识的觉醒,越情任礼的思想,但女性仍然挣扎在传统礼法的精神桎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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