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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代农作考

2022-09-14贺汪泽

华夏文化 2022年2期
关键词:卜辞周礼五谷

□贺汪泽

殷代有些什么农作物品种?郭沫若《中国史稿》(1962年版)说:

当时,农产品的种类很多,郑州商墓中发现有稻穀的痕迹,见于甲骨文的农产物品种有禾、黍、麦等。而农业的副业则有桑麻。(第94页)

1976年的修订本说法又有不同:

这种集体编著、修订的著作,前后执笔非一人,可视为不同观点的表述。

翦伯赞主编的《中囯史纲要》说:

出现于卜辞之中的谷物名称,有禾、黍、稷、麦、秜(稻)等。商人在祈年时常常是乞求禾、黍能有好收成。禾、黍适宜于在黃河流域生长,它是当时广泛种植的作物。(1979年版,第20页)

近年重印的吕思勉《先秦史》在传统的百谷、九谷、六谷、五谷说法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

古有恒言曰百谷,又曰九谷,又曰六谷,又曰五谷,所植之物递减,足证其遗粗而取精。(2016年版,第308页)

如果其“遗粗而取精”之论,指撷取播种广泛,提供中国之人的主要食物来源而言,普遍认同为“五谷”,无疑是对的;如理解成中华民族通过实践筛选出“五谷”,其余品种都淘汰出局,恐怕就有问题了。事实上,百谷未消失,只是除五谷之外,未成为当家品种,沦为“小众”罢了。

现在我们要论及的是,何谓“五谷”?禾、稷是否在“五谷”之中?如不在,其与“五谷”究竟是什么关系?

先说“禾”与“稻”。

禾,在卜辞中随处可见。如:

这是一种禾穗交换仪式,为什么交换?与谁交换?由于缺乏背景材料,尚难以解读。从“禾”字谷穗下垂,叶片屈折的字形看,释“禾”是没有问题的。

前一“禾”字尾梢向右,此字尾梢向左,按《说文》的说法,向右释“”,“木之曲头止不能上也”,读古兮切;向左才释“禾”,“嘉穀也”。事实上,甲骨文尾梢向左向右无别,只能一概释为“禾”。卜辞向东、南、西、北四方祈求禾穀丰收,多有记载,所指的是王畿(即亘)及其子孙分封之地,尚不及中原以外的地域。

我们交代这一点,意在说明对殷代农作物的考察并未涵盖现今中国领土内大部分地域,如良渚文化所在江浙一带就要另作研究。或者只是说,殷代文明代表当时的最高成就,并有甲骨文可考,情况比较明了。

(3) 己巳,贞:受禾于父丁,卯?(《合集》十一册33250片)

(4) 辛未,卜:尞于河,受禾?(《合集》十一册33272片)

(5) 求禾于昭明?(《合集》十一册33302片)

(6) 癸丒,贞、卦:求禾于河?庚戌,贞:求禾于主壬?(《合集》十一册33286片)

(7) 乙巳,贞:求禾于岳?乙巳,贞:求禾于高祖?(《合集》十一册33298片)

求禾,就是盼五谷丰登,不是特指哪一种品种,与“稻”有所不同。

稻是物种名称,有下面卜辞可证:

(1) 贞:今岁不受稻年?(《合集》四册10040片)

(2) 贞:我不其受稻?(《合集》四册10046片)

大意是说,伐好的稻米贮存于范,用于祭大乙。殷人又称大乙为商或唐。

(4) 甲子,卜殻,贞:我受稻年?(《合集》一册303片)

(5) 王在师,稻获豕?(《合集》八册24245片)

殷王在出征地,意外地从稻田中抓获野猪。

这些记载,稻既可指田中之稻,又可指加工好的稻米;而禾,却不是和稻内涵一致的名词,它应该是榖物的总称。所以,将禾与稻并列成五穀中的两个品种,是不符合实际的。

甲骨文中尚未发现从禾的“稌”字,是否与从木之“梌”相通呢?当时人的观念,植物初生是艸,长大了成木,禾也可视为木,“歷”与“歴”相通就是一证。稌是否就是糯稻,卜辞中尚未找到内证,因为糯稻与秔(与“粳”为古今字)稻从字形上无法区別。《周礼》引邢昺《尔雅》疏:“依《说文》,稌稻即糯稻也。”殷人嗜酒,偏爱糯稻(也称“稌”),广加种植,似不违常理。卜辞中有:

也许是王想亲自下田察看糯稻的长势如何,但又怕田中有蛇及别的伤害人的虫类潜藏其中,故先卜问往来是否有災(灾)?确认“吉”之后才敢行事。王亲自卜问,证明对田稌非常重视,也映现其时王族对酒的依赖。

(2) 卜:王其偁,稌于厩,【 】吉。(《合集》十册30266片)

偁,《说文》:“扬也。”大王扬起稌稻杆撒在马厩里。

《周礼》“牛宜稌”,见于《天官冢宰》篇:

凡会膳食之宜,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梁,雁宜麥,鱼宜菰。凡君子之饮食,恆放焉。

这里说的是膳食搭配方案,依贾公彦疏:“牛味甘平,稻味苦而又温,甘苦相成,故云:牛宜稌。”因为《说文》孤零零引这三个字,容易误会与“稌于厩”有什么关系,故附记于此。

(3) 辛丒,卜贞:王田稌,往来无災?壬来?(《合集》十二册37626片)

稌只是稻的一种,从象形的角度说,很难将二者加以区別。稻是主粮品种,被优选为五谷之一;而稌只是做酒的原料,作为百谷而存在,庶几近于事实。至于“牛宜稌”,此“稌”为糯米饭还是以之酿成的酒,就很难深究了。

次说“黍”与“稷”。

(1) 甲子,卜殻,贞:我受黍年?(《合集》一册303片)

根据才府玻璃招股说明书,其所处玻璃包装容器年产量、行业利润总额近年来呈现明显的下滑态势。玻璃包装容器年产量从2015年和2016年的2047万吨和2064万吨的高峰下滑到2017年的1827.53万吨。行业利润总额也在2015年达到顶峰后开始滑落,2015年至2017年分别为:52.71亿元、49.77亿元和45.97亿元。

(2) 癸酉,卜殻,贞:妇妌不其受黍年?(《合集》四册10051片)

(3) 我受黍年?二月。(《合集》四册10094片正)

(4) 呼妇妌黍?(《合集》四册10143片)

(7) 甲子,卜贞:黍年?一。贞:不其受黍年?(《合集》十三册40102片)

释“鲁”,见于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鲁”篇。鲁,《说文》:“钝词也。从白,鮺省声。《论语》:参也鲁。”从白,不误,(俗从曰,误。)为“自”之別体,甲骨文有此例。自,鼻也,言从鼻出,即说鼻声太重,发音不清,即口笨也,正是钝词之义。鲁为鮺省,本与鱼不发生关系,只取“鮺”发声而已,由于嫌字笔画繁剧而省,则不易溯其源,出现错误的解读。

査《周礼》,我们发现一种现象:黍、稷往往连用。如:

(1)《周礼·天官冢宰》:“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以五味……五榖、五葯养其病。”郑玄注:五榖:麻、黍、稷、麥、豆也。

“黍稷”虽称为两榖,却是连用的。

(2)《周礼·夏官·职方氏》:“其榖宜五种。”郑注:黍、稷、菽、麥、稻。

“黍稷”也连用。

(3)《周礼·天官冢宰》;“大宰之职以九职……任万民:一曰三农生九穀。九穀……,郑司农(众)云:黍、稷、秫、稻、麻、大小豆、大小麥。贾公彦疏:九穀,故后郑(玄)不从之也此九者……后郑(玄)以为无秫、大麥,而有粱、苽。

郑众、郑玄言九榖品种有所不同,而对“黍稷”意见没有分岐。

还有,《周礼·夏官司马》言职方氏涉及九穀也是黍稷连用,言稷必及黍。

这反映一个什么问题?稷,《说文》:“斋也。五榖之长。从禾,畟声。”斋,又可写成“秶”。稷、斋、秶为一字,因为“斋”是从禾、从亝(齐)之字,将上下结构之“斋”写成左右结构之“穧”也是一样的。穧,《说文》:“穫刈也。一曰撮也。从禾,齐声。”穧,就是将禾割回家的意思。黍也是禾之一,将黍割回家,其实就是“稷”之本义,“黍稷”与“稻禾”句法一致,达意也无别。言黍,是在田;言稷,是黍刈回家。甲骨文有“黍”,不必再创“稷”,其义也明;后世另创“稷”字达意更精确,可惜在流传的过程中,本义渐泯,将黍稷二分,要弄清原委,确非易事。《诗经·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稷”也只可理解成“黍”的复指成分,并列为二,确系误读。

再次,说菽。

菽,作为殷代农产品的当家品种,当代通史类著作均不予提及,更别说纳入“五榖”了。揣其原因,似乎涉及“尗”字的隶定,也可能碍于“榖”字的含义。

尗,字形这么多,说明它在殷代社会生活中影响大,官民都无法忽视,而字形演变理路清楚,基本不存在疑点,释“米”确实似是而非,放在系列字形中观照,几乎无须申辨。如果像这样有把握的字还要犹疑驻足,不予认定的话,恐非研究字形能解决问题。连其字形都不为学界首肯,还怎么会进通史呢?

“菽”字形这么多,并且衍生出一个敬神专用字,说明在殷人的心目中份量很重。在实际生活中,已非其他杂粮可比,列入“五穀”当之无愧。

称其为“榖”,一个最大的疑点,是“尗”不是从禾之字。榖,《说文》:“续也。百榖之总名也。从禾,殻声。”续,维持生命的意思。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生命的源泉。“榖”是个会意字,禾之果实包裹在榖壳里;“殻”,去壳而得实之义。从这个特征来说,禾、豆没有分别。不拘泥于细节,就主要之点而言,将尗排斥于五榖之外实在有背事实。

下面,约举数例以明之:

意思是说,王从西边击雀,待雀来偷食豆粒时,将其击倒。

已巳,贞:王其登南冏,尗,击,乙亥?(《合集》十一册,34165片)

大王将豆粒洒在南窗窗台上, 登上去等待,(待雀偷食时,一击),为祖乙之祭;大王登上南窗,窗上撒满豆粒,(待雀偷食),一击,在乙亥日为祭祖乙之用?一问祭祀对象,一问祭祀日期,互相补充,为错综修辞法。

向三报二示请示:杀了王叔,于是王权回归正道?两次卜问,叔豆之“叔”借为叔伯之叔。

叔字正是击豆荚入筐之形,实际上还是用“击”义,大意为抓住野猪,将其击杀。

“尗”字形太多,字义也相当复杂,不再一一列举。由此可见,尗在殷代有次于稻、黍的地位,应该也是由于其品种多,山地平原皆可种植,影响先民生活程度巨大,故成为重要的农作物,被保留在了甲骨卜辞中。

第四说麥。

麥,甲骨文字形固定,出现的频率也比较低,然学界意见比较一致,古今也未出现分岐。下面举几例:

麥,《说文》:“芒穀秋穜厚薶,故谓之麥。麥,金也。金王而生,火王而死。从来,有穗者从夂。”从夂,夂应为籽粒之形。《说文》解读为无实者为“来”,有实者为“麥”,这是不对的。应是先有麥,来去之“来”借麥的字形。来去之“来”是抽象概念,不好造字,故假借之。因麥有芒刺,对生,象箭头一样指示向前的方向,于是造出“来”字。麥子是秋天变金黃而后熟,皮厚,去皮才能食用。“王其田麥”,是说王要安排田里种上麥子,并不是说王要亲自去种麥子。

这是出现在月份牌上的类似于民谣的一段文字。《中国史稿》(1976版,第201页)是这样叙述的:

殷墟曾出土一片胛骨,上面刻着两个月的干支和“月一正曰食麥”等文句,是商代历书的一部分抄本。

一月天寒地冻,农夫闲在家里嚼着秋天打下的麥子;二月就该扛着耒杵下地干活了。

这出自下层民众的歌谣,也流传到官府里,写进了月份牌,是很值得我们研究的文学现象。一个“嚼”字也意味着其时麥子还未磨成面,至少贫民是如此。

第五说粱。

粱,《周礼·天官冢宰》“凡会膳食之宜”提到“犬宜粱”,说吃狗肉最好配上高粱米饭。“九穀”,郑玄剔掉郑众的秫、大麥,而加上粱、苽。“苽”就是长藤上结的瓜,果在树枝头,而瓜在地上,是不同的品种。“粱”呢?《说文》:“米名也。从米,梁省声。”高粱有一个特点,植株高大,所以以梁来造字。但是,它还是禾,具备禾的特征,一是结实为垂尾的纺锤状的籽实,二是叶片对生,甲骨文绘屈折叶片,保留禾的特色。如:

这个“粱”字,叶片屈折,且成对生状;点表示高梁米成熟后往下掉之意。

意思是说,梁的年成好吗?正,年成正常,不会有災?

向先祖上供,延及南庚为止?

今年高粱会雨水充足吗?

以上各个“粱”字,字形虽略有区别,总体特色明显,而且与禾、黍、麥有明显区别,另立一“穀”理由充分。

第六说麻。

甲骨文中涉及农作字形,稻、黍、尗、麥现代各家认识比较一致,“粱”尚不见提及,“麻”只有1962年《中国史稿》提及,与桑并列,自然只承认其为苧麻,芝麻与粱同命运。无论是五穀还是六穀,我们的结论来自对甲骨文字形的分析,是否准确,有待学界同仁检证。

殷代农作物品种,我们作了如上的检点,应该说还有大量的品种与祭祀无关,卜辞未作反映,永远陆沉了。就已知的品种而言,其时的耕作水平如何呢?约举数例,以见其一斑焉。

(1) 王令垒田,龙?(《合集》十一册33212片)

(2) 王令多羌垒田?(《合集》十一册33211片)

(3) 垒五百,四旬七日,至丁亥,从在终月。(《合集》七册20843片)

《中国史稿》(1962版)说:“土地的利用,在商代继续采取抛荒休耕的方法,定期焚烧草木增加肥力。”

“抛荒轮作”是一种很原始落后的耕作制度,殷代早已超过这个阶段。作为一种耕作方法,它会绵延很久,但当时已不是普遍的耕作形式,能够修筑长堤保护农田,田坎像龙一样联接起来,还舍得抛荒吗?例(3)垒五百步长堤,经过四十七天,到月终才完成,需要多少劳动力?因为使用的是羌奴,付出的成本最小,而获得最大的收益。殷代的繁荣就是建立在奴隶的白骨上的。

单,大也。为西边的大田上粪,希望能得到更好的收成。殷历十三月即夏历正月,这么早早地筹划上粪的事,足见其时对农业的重视,已不是轮作抛荒的时代可比了。

(5) 丁巳,卜盅,贞:田耒氏(底)坺?

丁巳,卜盅,贞:周氐(底)毋坺?(《合集》一册1086片)

坺,就是双手持耒在禾苗间翻土、培土。旱地作物要保墒。这两条卜辞说,不要动周边的老土,只是禾间培土就够了。

(6) 戊戍,王蒿(薅)田,文武丁祓,王来征。(《合集》十二册36534片)

这是为除田草举行杀狗祭仪式,请求先祖文武丁来助势,王亲自主持,可证除草也是耕作中很重要的步骤。

殷时也关注过虫灾,不过缺乏有效的治理方法,只是举行尞祭,用羊,送上阉割过的公猪。阉割了就无生育能力,咒其断子绝孙之谓也。

卜辞中还有秋收后祈雨的记载:

来庚割秉, 乃雩, 亡大雨?

翌日庚, 其秉乃雩, 及至来庚, 亡大雨?

翌日庚, 其秉乃雩, 及至来庚, 有大雨?(《合集》十册31199片)

三条卜辞出于同一版。秋收,庄稼都已收割,一捆一捆地运回家,还要举行雩祭祈雨干什么?这不是明显要播种二茬作物么!我们是不是对殷民农业生产的先进性估计严重不足?

总之,殷民的增产增收措施很多,有的我们还没有发现,早已不是烧荒轮作制可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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