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图说》“阴阳”概念探析
2022-01-01崔希晨
□崔希晨
“阴阳”来源于《周易》,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哲学概念。谈中国哲学的宇宙论和本体论,必然会涉及“阴阳”。自老子起,道家便对阴阳概念做过阐释。儒学与道家道教同为中国本土思想,但其宇宙论和本体论,到了北宋周敦颐这里才系统、完整的形成。因此,周敦颐成为宋明理学的开山鼻祖。学界关于周敦颐哲学思想的研究,或集中在“无极”“太极”这样的宇宙生成第一环节上,或集中在人性论上。本文以宇宙生成的第二环节“阴阳”作为切入点,探讨周敦颐的哲学思想及对理学的意义。
一、宇宙生成链条中的“阴阳”
《太极图说》的开篇,即构建了一幅宇宙生成的图景。太极生阴阳,“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阴阳生五行,“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在太极-阴阳-五行这个运化过程中,万物得以化生,人也在其中。
太极-阴阳-五行的链条,不是按照时间轴展开的不可逆的过程,而是逻辑上一环扣一环,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运化方式。在《太极图说》以前的诸多典籍中,便有太极生阴阳、阴阳生五行的世界观,但《太极图说》首次把这个过程详细地描述了出来。
太极与阴阳是体用、本末关系。朱熹对它们的关系解释道:“动静不同时,阴阳不同位,而太极无不在焉。”这是说,太极存在于阴阳变化中。“动静阴阳之理已悉具于其中矣”,这句话则是说,阴阳的变化通达是太极的一种性质。因此,太极就是阴阳,而非一个太极里额外生出了一个阴、一个阳。如同《太极图》中的第二个圆,圆包含了阴阳两部分,阴阳合则为太极。
阴阳与五行的关系是,五行为阴阳表现出来的形质。张载在《太极图说》的注解中说道:“阴阳变合,五行之质形焉。”且五行“质形于地,气行于天”(王晚霞:《濂溪志新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69页)。张载进一步说明,“二气五行……亦非先有此而后有彼,盖无不具在于太极之中”(《濂溪志新编》,第70页)。五行与太极,同样是本体与末用的关系。
宇宙生成论最终落脚到人。万物与人,是太极-阴阳-五行运化的产物。“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由这个结论出发,周敦颐将宇宙论转向人性论。至此,宇宙生成图景被完整地构建了出来。“阴阳”作为宇宙生成链条中的第二环节,包含了朴素又精深的辩证法,中国哲学的辩证智慧在周敦颐的哲学体系中也可见一斑。下文将对此进行探讨。
二、阴阳的性质与辨证
在阴阳二气中,阳气居于主导地位,阴气则总是以辅助、配合阳气的角色出现。周敦颐认为这首先表现在“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上。《老子》第51章有言,“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生”“畜”“形”“成”万物产生的四个环节,在逻辑上有先后顺序。“生”为最先,“成”为最后。《通书》中的“阳生万物”“阴成万物”一说,表明万物的产生首先由阳气运动而完成第一阶段,随后阴气使得万物有了具体形态,并按一定趋势生长、衰落。
《太极图》中的第二个圆,左写“阳动”,右写“阴静”,由此可见阳的首要性质为“动”,阴的首要性质为“静”。关于动与静的含义,应当分为宇宙生成论与人性论两个层面来考察,这两个层面是相通的。
从宇宙生成论来看,动与静适合解释为“运动”和“静止”。它的第一层含义即为这两个物理现象,第二层含义则是有生命力的活动。关于物理现象,《老子》中已经有把动与静理解为运动、静止的地方,不妨借助《老子》来考察。
《老子》第26章有言,“重为轻根,静为躁君”。王弼对“静为躁君”的解释为:“不行者使行,不动者制动。是以重必为轻跟,静必为躁君也。”楼宇烈对“躁”的注解为:“‘躁’,借为‘趮’,《说文》:‘趮,疾行也。’躁动对静而言。”由以上解释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老子理解的“动”即为在外力驱动下物体运动的状态,“静”则与之相对,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静止状态。由于静是不需要外力的自然状态,因此静是动的根本。
“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中的“动”与“静”也有这个含义。太极由浑然未分的状态运动而产生阳气,但运动的极点为什么变成了静止呢?此时单纯用运动与静止便解释不通。“万物一太极也”,因此,“动”与“静”的更深层含义,应当从有生命力的万物进行考察。《说文解字》云:“动,作也。”段玉裁注解“作”为“起”,即“兴起”之义。由此看来,单纯的“运动”不能解释古代人对于“动”的全部认识。有学者将“动”解释为“生机彰显”,或“生发”,“静”解释为“生机收敛”(陈睿超:《周敦颐太极动静说新解》,载《中国哲学史》2017年第1期),这是十分恰当的。事物逐渐生长、生发的过程产生了阳气,“阳”的状态持续到极致,即表现为兴盛,盛极而衰,事物开始收敛、闭藏,产生了阴气。“阴”的状态持续到极致,即表现为衰落。物极必反,事物重新生长,这一过程周而复始,永不停止。
事物的茁壮成长,往往表现出“运动”的姿态;事物的衰落,往往呈现出趋于平静的姿态。物理现象“运动”与“静止”,存在于生机彰显与收敛中。宇宙生成论上“阳动阴静”的两层含义,由此得到统一。
《太极图说》云:“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朱熹注曰:“此言圣人全动静之德而常本之于静也。”虽然在圣人身上,太极的阳动与阴静这两个特征都有所体现,但圣人以“静”为本。
其原因需要联系阴阳的另一个特征,“阳变阴合”。朱伯崑是这样解释“阳变阴合”的:“阳气主施,能变动……阴气主受,与阳气配合。”(朱伯崑:《易学哲学史》(第二卷),昆仑出版社2005年,第108页)阳气之“变”的特征也是“动”的一种表现。阴气表现出“静”的特征,因此无法从中生成什么,只能配合阳气“成万物”。“阳动”既可以是“正”之动,又可以是“邪”之动,《通书·慎动第五》言:“动而正曰道……邪动,辱也。”因此,人性中背离“道”的成分,也皆由阳气产生。为了避免这个结果,君子需要做到“慎动”“动必以正”。“静”则不会生邪恶。在人性论层面,“静”包含了“无欲”的意思。《说文解字》对“静”的解释是,“静,宷也”,“宷”则解释为“悉也。知宷谛也”。段玉裁对“静”进一步解释为“人心宷度得宜,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必然,则虽繁劳之极而无纷乱,亦曰静”。与周敦颐“静”的含义相类似。只有“此心寂然无欲而静”,才能“酬酢事物之变”,将天下有“阳动”特征的万物都把握住。因此,“静”是“动”的根本。
阴阳依其不同的性质,由天到地到人,分别产生了不同的事物。《太极图说》云:“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天”是本体,阴阳二气混融而使太极运作。“地”是本体化生的万物。“地”秉承“阳”的性质,则有刚的特征,秉承“阴”的性质,则有柔的特征。万物中男与女有所分别的现象,也是由此而来。“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男性秉承了阳气的刚、健,女性则秉承了阴气的柔、顺。
从万物中脱颖而出最得太极之“灵”的,就是人。人伦中的“仁”,由阳气所化生,“义”则由阴气所化生。通过将宇宙、万物、人三者统一于阴阳和合中,周敦颐完成了由太极本体一步一步下放到人类社会的理论构建。
三、阴阳说的意义
周敦颐解释的“阴阳”作为宇宙生成的一部分,以及人性、伦理的源头,具有奠基的意义。汉代易学只有“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的说法,却没有描述太极如何生两仪的问题。周敦颐首次把宇宙生成图景详尽、形象地展开,这是对汉代易学的一次扩充。
面对佛教、道教的冲击,儒学因其注重伦理道德、人间事务,而在本体论、宇宙论这些根源依据方面,有些理论欠缺。因此,构建完整的形而上学体系就成为儒学的当务之急。周敦颐在这种大环境下,吸收了道教“无极”的概念,又与《易》的内容相融合,构建出以太极为宇宙生成的源头,阴阳、五行为宇宙生成关键步骤的宇宙生成论。后来在《通书·理性命第二十二》中,经过“是万为一,一实万分”的改造,太极从宇宙生成源头变为了本体,从而本体论也得以形成。有了形而上学的依据,理学逐渐发展出以“理”“气”“性”“心”等概念为主线的人性论。
四、结语
“阴阳”是中国哲学的核心概念之一,道教、理学、中医等各个领域的理论基础都离不开“阴阳”。从对阴阳的不同解释中,我们也可以窥见中国哲学的发展脉络。
周敦颐虽不是“阴阳”概念的首创者,但他以“阳动阴静”解释宇宙生成过程,又给“阳”与“阴”分别赋予了生万物、成万物的功能,并将“阴阳”与人性中的“仁义”相对应,是对“阴阳”含义的扩展。
每一个中国哲学的核心概念,在不同时代都可以得到新的解释,重新焕发生机。反过来看,儒学得以以理学的方式重新兴起,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对旧有概念的重新阐释。从小的概念切入,才能以小见大,窥见某一时期学术思想的发展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