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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展孝思” 到“告成功”:清帝东巡的缘起与奠基

2022-01-01吴世旭

青海民族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太祖太宗东北

吴世旭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4)

康熙十年(1671年)九月,经过整整一年的商讨与筹备,康熙帝(1654—1722年,1662—1722年在位)巡幸东北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此时距满清入关已27年有余。在随后的158年间,清代的4 位皇帝又先后9 次巡幸东北。尽管清帝东巡之举起自康熙帝,但东巡之议却是顺治帝(1638—1661年,1644—1661年在位)首先提出来的。顺治帝幼年登极,俄而入关,时隔7年方始亲政,遂有巡幸东北展谒太祖太宗陵寝以 “展孝思” 之议。但碍于王公大臣屡行谏止,顺治帝梦寐以求的东巡终未成行,成为其一生大憾。康熙帝继承大统后,重提东巡之议。虽然最初同样遭到王公大臣的谏止,但他却以 “告成功” 来补充 “展孝思”,将前者作为东巡的主要目的,把顺治帝基于个体孝思的东巡之议付诸实践,并出于对当时东北的局势及其内外社会条件的准确把握,成功地将之改造为帝国事业,使清帝东巡具备了政治的合法性,也为东巡活动的充实奠定了历史基础。

作为清史与东北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清帝东巡对于理解清朝统治和东北社会及其变迁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早在20世纪30年代,清帝东巡便引起了现代学者的注意,并在20世纪90年代形成一个小高潮[1]。这些研究大都以史实考证为主,更多的是在梳理史料之余讨论清帝东巡之得失,对其缘起与奠基往往一笔带过,且少有在社会层面上深入分析者。2000年以后,关于清帝东巡的研究渐少,但却不乏新见和更为细致的分析。[2]这些研究着重于对东巡礼仪的政治象征意义及满汉关系的探讨,但缺乏对政治仪式确立过程的社会分析,也很容易落入满汉之争的理论窠臼。

基于前人研究,本文不揣谫陋,在叙述从 “展孝思” 到 “告成功” 转化过程的基础上,比较顺治帝的东巡之议和康熙帝的东巡创举, 探究二者成败之因,并在社会的层面上加以分析,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顺治帝的个体情思与清帝东巡的未遂

顺治帝于顺治八年正月十二(1651年2月1日)在太和殿宣布亲政。两年之后,顺治帝谕内三院曰:

朕仰承天眷,统一区宇,深惟我太祖武皇帝肇造艰难,太宗文皇帝大勲克集,诞祐朕躬,以有今日。自登极以来,睠怀陵寝,辄思展谒。但彼时朕年沖幼,未获举行。每届祀期,瞻仰在天之灵,徘徊几筵,不禁陨涕,以致寝食俱废,日夜靡宁。今将躬诣山陵,稍展孝思。议政诸王大臣、满汉九卿等官,其详议以闻。即传谕礼部知之。[3]

在这一谕旨中,顺治帝 “展孝思” 之情深意切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他躬诣太祖太宗山陵的意愿,却很快就遭到了王公大臣的谏止,在随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双方围绕着东巡之议展开了多次博弈。

首先出来谏止的是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等人,他们于五月十五(6月10日)上奏道:

皇上思念太祖、太宗,寝食俱废,日夜靡宁,孝思诚笃,舜帝之大孝,武王之达孝,不是过也。兹奉上谕,欲躬诣山陵,稍展孝思。臣等仰体圣心,敢不恭承。但思我皇上为天下臣民之主,亲政以来,因革损益,各当天心,太祖太宗在天之灵,必然欣慰。见今南方用兵,吏治尚未全饬,民生尚未全宁,一日万几,靡不出自亲裁。若圣驾远行,奏报未免稽迟。稍需岁月,再议举行,亦不为晚。伏望皇上以太祖太宗安定天下之心为心,天下太平百姓歌咏圣德,即是太祖太宗之德,永永与天罔极,其为圣孝更大矣。[4]

面对劝谏,顺治帝选择了暂时妥协,但并未放弃躬诣山陵的愿望与计划:“览王等奏,欲朕以太祖太宗安定天下之心为心,具见为国悃忱;但朕追念深恩,昊天罔极,顾瞻山陵,以日为年;即今日未可必行,拟于来年躬诣,尔诸王大臣勿阻朕诚,礼部可记朕谕,届期预行择吉具奏”[5]。

济尔哈朗等人将顺治帝之孝与“舜帝之大孝”和 “武王之达孝” 相提并论,同时认为,作为 “天下臣民之主”, 顺治帝亲政以来的“因革损益, 各当天心”,足以令太祖太宗在天之灵欣慰;另外,当时的军事与政治现状需要皇帝日理万机且亲裁之,而以安定天下之心获得百姓歌咏圣德,也是对太祖太宗之德的继承,这比圣孝更重要。在称颂顺治帝 “孝思诚笃” 的同时,以 “永永与天罔极” 的圣德之继承与实践来谏止巡幸东北, 济尔哈朗等人可谓用心良苦,既富有策略,又不失道理。

对于王公大臣的劝谏,特别是其对安定天下之心的强调,顺治帝深以为然,但他 “追念深恩” 的孝思之情,显然是王公大臣难以深刻体味的。情与理是产生分歧的根本所在,一方面是 “南方用兵,吏治尚未全饬,民生尚未全宁” 的现实状况,一方面是顺治帝对东巡以展孝思的执拗追求,二者之间的矛盾决定了这种分歧很难调和,也注定了围绕躬诣太祖太宗山陵与否这个问题的君臣博弈不会轻易停止。

顺治十一年(1654年)三月,顺治帝再谕择期躬诣太祖太宗山陵,这次和硕承泽亲王硕塞等人又出面谏止,以 “近因畿内水灾,方遣大臣赈济;又南方弗靖,屡发禁兵,若圣驾远行,旦夕奏报,未免稽迟”为由, 奏请暂缓展谒,“俟南征大兵回京, 方可恭谒”。然而,顺治帝决意在四月份亲往盛京谒陵。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等人再次上奏谏止:“经行郡县,值民间粒食方艰,恐难供应,伏愿圣裁,稍需日月,俟物力少纾,然后恭谒,以展孝思”。在王公大臣的极力劝谏下,顺治帝只好再次妥协,下旨 “暂停此举,俟于七月间行”。[6]

但是,到了六月份,都察院左都御史龚鼎孳等人又以 “频年水灾未消,小丑未靖,大兵屡勤征讨,粮饷方急转输,国计民生,各处奏报,事事仰烦宸虑” 为由,奏请 “皇上以太祖、太宗安定天下之心为心,暂辍启行,俟年丰时平,修恭谒山陵之礼”。这次顺治帝不再让步,下旨道:“卿等言是,但恭谒山陵,久切朕怀,有如以日为岁,展期至今,难容再缓,还著遵前旨行”。[7]随后,六科给事中朱徽等人与御史潘朝选等人合疏谏止:“方今湿气盛行, 暑雨汛滥,盛京迢远,邮亭供顿,多有未备;虽恩隆罔极,不惮劬劳,而至尊玉体,尤当保护;兼之辽阳郡县初设,人民新集,銮舆所过,军马供应,措办为难;又四方多事,各处奏报军机,势难遥决,政务万几,深有未便”,并提出 “遣大臣恭代,以慰圣怀,俟昇平举行”的折中方案。这导致顺治帝龙颜大怒:“恭谒山陵,屡旨已定,朱徽等明知渎奏,借此沽名,甚属可恶,本当议罪,念系言官,姑从宽宥”。[8]至此,顺治帝与谏止东巡诸王公大臣之间的博弈已经达到了顶点,二者各执一端,僵持不下,直至七月将尽,也未见分晓。

最后,大学士冯铨出面化解僵局。与前述王公大臣不同,冯铨没有不厌其烦地列陈皇帝东巡所面临的现实困境,而是回到孝道本身,从个体情感的角度出发,循循善诱地指出圣体关乎圣孝的内在之理,他在七月二十五(9月25日)的上奏中说道:

朝廷设官分职,各有司存,惟近密之臣,则以弼成君德,保护圣躬为任。昨叨预侍宴,承圣谕云,朕因脾胃不调,今朕不用肉;又谕云,自海子回,即有此证,至今未愈。窃惟我皇上一身,乃天地祖宗所付鐧,亿兆臣民所瞻依,动静出入,宜何如慎重。今谒陵之举,道路云远,岂若法宫之安,寒暑互侵,更非海子之比。臣谓稍展日期,俟圣躬康健,择吉举行,目下所急者,在于慎起居、调饮食、谨医药、颐养元和,式迓鸿祉,乃圣孝之大也。[9]

显然,和单纯晓之以理的谏止相比,情理结合的劝谏更加有效。在七月份的最后一天,顺治帝谕礼部曰:

朕方在冲龄,即值先帝晏驾,终天抱痛,时刻靡谖,梦想音容,涕泗横集。自顺治元年定鼎以来,绥辑多方,焦心劳思,不遑宁晷,顾瞻陵寝,邈在天涯,虽岁时祭祀,斋沐遣官,而朕躬未行恭谒。追慕之殷,以日为岁,每临餐废箸,中夜以兴,所以择吉东行,必不获已。兹复思太祖、太宗创造丕基,付托朕躬,缵承匪易。目今方隅未靖,师旅繁兴,兼之旱涝频仍,小民失所,一应养兵恤民,措置规画,朕与诸司夙夜图维,犹虞不给,东行往返,未免延旷时日,有稽政务。欲专心化理,则难展至情,若亟遂孝思,又虑乖民望,再四踌躇。我太祖、太宗原以天下生民为念,如天下未安,无以上慰太祖、太宗在天之灵,朕心亦何能安? 为此今岁停止东行,俟他年有暇,再行展谒。尔部即行传知。特谕。[10]

九月二十六(11月4日),顺治帝 “免亲诣展谒山陵,遣郎中觉罗陀霍力恭代,祭兴京陵;遣代理刑部尚书启心郎伊图恭代,祭东京陵;遣辅国公班布尔善恭代,祭福陵;遣内大臣公额尔克岱青恭代,祭昭陵”。[11]至此,一年多的君臣博弈以顺治帝的妥协而告终,“展孝思” 之愿输给了安定天下之心。尽管如此, 顺治帝亲诣盛京展谒诸陵之心仍未泯灭,对此次未成之行也耿耿于怀,他在祭福陵、昭陵祝文中强调:“勉从群议,暂止兹行,俟岁之暇,必当躬往,反覆思维,不胜忾慕,中心感伤”[12]。

遗憾的是,顺治帝至死也没能实现巡幸东北以“展孝思” 的夙愿,直到康熙帝继承大统之后,清帝东巡才得以成行。

二、康熙帝的帝国事业与清帝东巡的施行

康熙帝于康熙六年(1667年)方始亲政,3年之后,便重提乃父东巡之议:“皇考升遐,倐忽十载,罔极之思,时恫於怀,山陵在望,未一展祭,尤切凄怆;朕拟於今岁八月,恭行谒陵礼;又奉太皇太后旨,思念情慇,亦欲诣陵,朕敬遵慈命,躬侍前往,所有应行典礼及需用各项,尔部详议具奏。”[13]同年九月初二(10月15日),康熙帝再谕礼部曰:

太祖高皇帝创建鸿图,肇兴景运;太宗文皇帝丕基式廓,大业克弘。迨世祖章皇帝诞昭功德,统一寰区,即欲躬诣太祖、太宗山陵,以天下一统致告,用展孝思。因盗贼未靖、师旅繁兴,暂停往谒。朕以眇躬,缵承鸿绪,上托祖宗隆庥,天下底定,盗贼戢宁,兵戈偃息。每念皇考未竟之志,朝夕寝食,不遑宁处。本欲先诣太祖太宗山陵,再诣世祖山陵,因奉太皇太后慈命,以世祖升遐十年,未得一诣陵寝,于本年八月前往。朕是以恭侍太皇太后,先诣孝陵展谒,礼成言还。今欲仰体皇考前志,躬诣太祖太宗山陵,以告成功,展朕孝思。著议政王贝勒大臣内院九卿科道掌印不掌印各官会议具奏。尔部即遵谕行。特谕。[14]

康熙帝在言及顺治帝的东巡之议时, 首先把“以天下一统致告” 植入 “躬诣太祖太宗山陵” 与 “用展孝思” 之间,意在强调 “告成功” 才是谒陵的核心要义所在,使顺治帝出于个人情感的 “展孝思” 具有了 “天下之心” 的基础;然后指出顺治帝 “暂停往谒”的原因是 “盗贼未靖、师旅繁兴”,而自己 “缵承鸿绪” 之后,“天下底定、盗贼戢宁、兵戈偃息”,具备了东巡谒祖的现实条件,从而巧妙地把巡幸东北上升到事关天下的高度,使自己 “仰体皇考前志,躬诣太祖太宗山陵” 具有了政治的合法性。

但是,议政王大臣等似乎并未注意到康熙帝的谕旨在表述上的微妙变化,仍然在 “允合孝道” 与否的层面上来看待玄烨的东巡之议,并以 “今岁北地苦旱南方患水,兼之黄运二河大兴工役” 和 “往谒二陵,路途遥远,凡一切应用之物,预备难及” 为由,奏请 “暂停今岁恭谒”。面对议政王大臣等的谏止,康熙帝和顺治帝一样选择了妥协,但却不若后者那样陷于个人情感的纠缠倾诉,而是果断地重申 “谒陵典礼,关系重大”①,为东巡之举的顺利施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之后一年,康熙帝再次晓谕礼部曰:

朕前欲仰体世祖章皇帝遗志,躬诣太祖太宗山陵展祭,以告成功。命议政王贝勒大臣等会议,议政王等以去年各处多有水旱之灾,且为时甚迫,应用之物,预备难及,具题暂行停止。今思太祖太宗创业垂统,功德隆盛,山陵在望,刻不能忘。去年恭谒孝陵礼成,今已数月,若再久延时日,孝思莫殚,朕怀殊切靡宁。兹当海内无事,欲乘此时躬诣太祖太宗山陵,以告成功,用展孝思,事关大典。著议政王贝勒大臣内阁九卿科道掌印不掌印各官会议具奏。尔部即遵谕行。特谕。[15]

此次,康熙帝言及顺治帝躬诣太祖太宗山陵展祭之遗志时,直言其目的在于 “告成功”,弱化前朝诸臣对先帝东巡之议加以谏止的合理之因,强调顺治帝的 “专心化理” 之志。但他实际上并未放弃对“展孝思” 的追求,而是将其建立在 “去年恭谒孝陵礼成” 的基础之上,以谒陵礼的延续性来为 “今已数月,若再久延,孝思莫殚,朕怀靡宁” 做铺垫,并重申“告成功” 与 “展孝思” 之间的政治关联关系,再次强调东巡“事关大典”, 从而强化了东巡的政治合法性。尽管如此,议政王大臣等仍以 “各处多有灾伤”为由加以谏止,君臣博弈似乎也陷入了僵局。

近8 个月之后,康熙帝四度谕礼部曰:

朕仰体世祖章皇帝遗志,欲躬诣太祖太宗山陵展祭,以告成功。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等会议,以各处多有灾伤,暂行停止。今奉太皇太后旨,谓朕躬谒山陵展祭告成,关系大典,即宜举行,以尽孝思。朕仰遵慈命,拟躬行谒陵礼。应行事宜及需用各项,著各该衙门速行备办。尔部即尊谕行。特谕。[16]

可见,尽管康熙帝一再强调东巡的首要目的在于 “告成功”,并且是奉皇太后慈命,但仍未得到议政王大臣等的支持。尽管如此,康熙帝的东巡之议并未如顺治帝那样以失败而告终,而是在多次强调东巡的主要目的后,果断地加以施行。康熙十年九月初二(10月4日),康熙帝 “以寰宇一统,躬诣太祖太宗山陵展祭,行告成礼,告祭太庙”,[17]次日便踏上了通往盛京的御路,开创了清帝东巡的先河。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康熙帝又两度巡幸东北,是以前后共计三次东巡。

如果说康熙帝的首次东巡之议只是在刚刚亲政时纠结于 “展孝 思” 与 “告 成功” 的 衡量,所 谓 “天下底定” 还带有虚饰的成分,而且以 “告成功” 为 “展孝思” 铺路的痕迹也隐约可见,那么,其随后两次东巡的因由则是孜孜为政,是体现真实功绩的平定天下,个体性的 “展孝思” 已经了无痕迹地融入到作为东巡首要目的的 “告成功” 之中了,从而真正确立了清帝东巡的政治目的与合法性基础。

康熙帝的第二次东巡以平定三藩之乱作为 “告成功” 的因由。

康熙帝亲政时,三藩拥兵自重已有多年,而对于三藩尾大之弊, 他自称也早有所虑:“朕听政以来,以三藩及河务漕运为三大事,夙夜廑念,曾书而悬之宫中柱上,至今尚存”。[18]在首次东巡之后不久,康熙帝便于康熙十二年(1673年)三月决定撤藩,三藩之乱因之趁势而起,历时八年才被最终平定。康熙帝旋即谕礼部择吉“行告祭礼”,[19]7 天后, 又以“云南等处俱已底定,海宇清平,告祭天地、太庙、社稷毕,即于陵寝行告祭礼” 为由,密谕奉天将军安褚护,令其 “密遣副都统穆泰暨贤能官员,将所行途程与驻跸及应行之处,自兴京通乌喇径路,详看绘图,于同往章京内,择通晓者一员来奏”。[20]第二年,康熙帝于二十一年正月十七(1682年2月23日)谕礼部曰:

比年以来,逆贼吴三桂背恩反叛,扰乱地方。仰荷祖宗在天之灵,默垂庇佑,克奏荡平。应躬诣山陵展祭,以告成功。前初闻捷音,即谒孝陵行礼。兹奉太皇太后慈谕,太祖太宗山陵,亦应亲往祭告。随命议政王贝勒大臣等会议,佥谓事关大典,允宜举行。今拟即谒太祖太宗山陵,虔申昭告,用展孝思。应行事宜及需用各项,著各该衙门速行备办。尔部即遵谕行。特谕。[21]

同年二月初二(3月10日),康熙帝再谕盛京将军安褚护曰:

详览尔奏,所言虽是,但今云南荡平,告成功之大典不便延迟中止。朕与廷臣公酌议于二月十五日启行,已有定期。此外别旨,俱口谕齐奏官员矣。[22]

据此可知, 尽管遭到了盛京将军安褚护的谏止,但由于东巡目的明确,且有先例,诸廷臣公也无异议,康熙帝受到的阻力远非昔日可比,作为 “告成功之大典” 的东巡已经势不可挡了。同年二月十一(3月19日),在二次东巡起驾之日临近之时,康熙帝又谕乌喇将军巴海,令其与盛京将军定议迎驾地点、备办须用诸物。[23]4 天之后,康熙帝以 “云南底定,海宇荡平”,携众臣官兵包括太子出东直门,踏上了第二次东巡之路。当日,康熙帝赋诗二首,并在诗序中重申此次东巡的因由:“八年征动, 喜见澄平,缅想祖宗功德,礼宜躬谒陵庙,以告成功”。[24]

康熙帝的第三次东巡以剿灭噶尔丹作为 “告成功” 的因由。

噶尔丹幼年被认定为尹咱呼图克图的第八世化身,并因此入藏学佛。康熙九年(1670年),其兄僧格珲台吉在准噶尔贵族内讧中被杀,噶尔丹还俗归返,击败政敌后成为准噶尔部珲台吉。随后十几年间,准噶尔部不断壮大,逐渐成为割据西北一方的重要势力。至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噶尔丹借喀尔喀蒙古内乱之机挥师东进,对清朝构成了严重威胁。康熙帝遂决定出兵讨剿,并三次亲征,最终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剿灭了准噶尔部。

翌年七月初二(1698年8月7日),康熙帝谕大学士等曰:

朕三次亲征,剿灭噶尔丹,皆祖宗庇佑所致。朕奉皇太后躬诣盛京谒陵告祭, 但此时秋禾盛长,若由山海关而行,恐致践踏田亩,可取道口外前往。[25]

对于此次东巡, 康熙帝已经无需多费口舌,除了奉天左翼副都统穆占以老病请求解任,②似有不同意见之外,不管是廷臣还是边将,均无人出面直接谏止。康熙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九(1698年9月3日), 康熙帝率众出东直门, 开始了第三次东巡之旅。

三、情与理的纠葛与清帝东巡的制度基础

顺治帝和康熙帝亲政时均在幼年,并且都经历过摄政倾轧之苦,因此,提出东巡谒祖,或多或少都是人情使然; 他们所面对的现实条件也大同小异,前者是 “盗贼未靖、师旅繁兴”,后者则是三藩拥兵自重,且都有水旱灾荒的困扰,因此,在提出东巡盛京时,均遭到谏止,并引发了君臣之间的博弈。然而,君臣博弈的结果却迥然不同,顺治帝至死也未实现东巡的夙愿,康熙帝则前后三次东巡盛京。尽管二者寿命长短不同是造成这种差异的一个潜在原因,但对东巡目的的不同界定与理解及解决情理矛盾的不同方式,才是造成这种差异的关键所在。

顺治帝的天寿不永固然减少了东巡祭祖的可能性,但他执拗于个体情感而不能自拔,在东巡之议的君臣博弈中,又缺乏政治策略,这才是其三番五次遭到谏止并且未能得偿所愿的根本原因。

首先,在关乎天下安危的 “天下之心” 面前,基于个体情感的 “孝思” 太过孱弱,不堪一击。这种情感越强烈,受到的伤害可能就越深重。很难想象顺治帝在面对济尔哈朗等人将其与舜帝和武王相提并论时,竟然无动于衷。实际上,顺治帝深知孝道播衍对于安定天下的重要性, 他在提出东巡之议之前,便曾强调 “孝治天下”。③但是,顺治帝对个体孝思的执拗,使自己陷入了 “欲专心化理,则难展至情,若亟遂孝思,又虑乖民望” 的情理纠葛之中。在这种两难境地中,顺治帝执拗地将个体情感和天下治理有意地区分开来,无非是为了表明其 “孝思” 的真诚与纯粹而已。正是在这一点上,福临暴露出了致命的缺陷。这既是其英年早逝的一个间接原因,也是其短暂的一生充满浓重悲剧色彩的直接体现,而东巡受阻、谒祖未遂不过是其悲剧一生的一个片段罢了。

其次,在帝国的政治体系中,帝王的权谋与策略是举足轻重的。清一代,顺治帝算是有为之君,在治理天下方面并不缺乏权谋与策略。但是,他试图为自己保留一个纯粹而独立的情感空间,拒绝利用政治的力量来达成个体的追求,在涉及个体情感的问题上,只能借助个人力量以达成所愿。尽管个体在成熟的社会体系中弱小无力,但也构成了挑战制度的潜在力量,很容易被塑造为文化上的 “异端”。顺治帝的个体性追求在其一生中制造了不少“麻烦”,从废立皇后到剃度出家,均属此例。时人与史家往往从性格上对此做出评判,断言顺治帝 “龙性难婴”,④却很少深入到其性格背后更深邃的 “两个世界”。在东巡之议引发的君臣博弈中,顺治帝呈现出的性格特质正是个体与社会这两个世界产生情理纠葛的集中体现。从帝国治理的角度来看,顺治帝的执拗固然是帝王的性格缺陷,但从个体情感的角度来看,这种执拗恰是真性情的表现。顺治帝对“展孝思” 之个体至情的执着追求,注定了他不会借助个体之外的政治策略,也注定了他在君臣博弈中的失败,这并非是一国之君的失败,而是被人之常情充盈和帝国事业缠身的个体的失败。在这种情理纠葛中,顺治帝个体性的策略如坊间所传的 “赐药永吉”,⑤非但毫无效力,反而成为笑柄。

很难说康熙帝的个体性 “孝思” 逊于顺治帝,但与后者不同,他并不执拗于个体情感,而是巧妙地用 “告 成功” 把 “展 孝思” 之愿 与 “安定天 下 之 心” 统一起来,强调 “展孝思” 具有的政治合法性,回避了情与理之间的矛盾。在遇到谏止时,康熙帝也不是以个体的情感诉求应对之,而是重申东巡谒祖 “事关大典”,强调其之于天下的政治意义,并适时借助皇太后的威权来达成清帝东巡的实践。更为重要的是,康熙帝并非是以政治策略来达到满足个体情感需要的目的,而是有着在亲政不久之后象征性地表达 “天下底定” 以彰显帝国与自身政治权威的仪式目的。

康熙帝以 “告成功” 为目的,把顺治帝基于个体性 “展孝思” 的东巡之议付诸实践,成功地将其改造为帝国事业。但他显然并不仅仅满足于以 “告成功”来达成自己巡幸东北的实践,而是有着将清帝东巡加以制度化的更长远的政治追求。在三次东巡的过程中,康熙帝不断强调东巡谒陵 “告成功” 的目的和“事关大典” 的政治意义, 以夯实其政治上的合法性。尤为重要的是,从 “展孝思” 到 “告成功” 的转变,得益于康熙帝从历史的角度指出了告成功之礼的内在逻辑,即 “帝王诞膺天命,抚育万方,皆由祖功宗德,缔造维艰,俾后人克享成业,所以天下一统之后,必展告成之礼,甚钜典也。”[26]不惟如此,在第二次东巡之后不久,康熙帝前两次东巡的谒陵祭仪实践,被写入了始修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告成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的《大清会典》中。[27]尽管在文字表述上保留了具体的时间, 带有鲜明记事色彩,而非严格意义上的制度条文,但既入会典,便自然具有了垂范后世的政治意义。可以说,不管是在实践的层面上,还是在理论与典制的层面上,康熙帝都初步为清帝东巡的制度化奠定了的基础,在这个过程中,以 “告成功” 作为目的无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总而言之, 康熙帝的东巡之所以能够成行,要在以具有政治意义的 “告成功” 作为其重要目的,这不仅使顺治帝孜孜以求的 “展孝思” 之愿在自己身上得以实现,也开创了 “事关大典” 的东巡盛京之先河。从个体性的 “展孝思” 到具有政治意义的 “告成功” 的转变,使清帝东巡上升到关乎天下治理的政治层次, 成为清代帝国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需要强调的是,在政治的层面上,“展孝思” 和 “告成功” 并非是对立的,而是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这既是康熙帝不断强调东巡 “事关大典” 的理论依据,也是顺治帝执拗个体情思必然导致谒祖未遂的根本原因。

四、东北的局势与康熙帝东巡的社会条件

如果说 “告成功” 在政治上构成了康熙帝施行东巡的理论基础,那么,东北当时的现实局势则构成了其重要的社会条件。清帝东巡的基本前提是清廷入关,作为明清鼎革之际中国社会剧烈变动时期的一个分水岭,这不仅意味着清朝统治整个中国的开始,也使其统治面临着岸本美绪所言之 “后16世纪问题”。[28]实际上,“人或商品、货币流动迅速地活跃化,旧的体制趋于崩坏,新的体制尚未形成,经济上、政治上以及宗教、思想上都有重大的变化” 等后16世纪问题,也是正处于创业阶段的康熙帝首先面对的基本问题。具体到东北社会来说,主要体现为错综复杂的内外格局与关系,一方面,东北内部多族群杂处的现实格局,需要以多元的治理方式加以妥善安排;另一方面,清朝与毗邻东北诸邦的多样关系, 需要以不同的军事与政治策略加以适当应对。

作为帝国的边疆, 东北是多族群杂处之地,其社会结构因此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皇太极建立大清之后,东北的族群构成以满、蒙古、汉为主,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小族群。对于东北多族群杂处的社会状况,清朝采取八旗制、盟旗制、州县制和噶珊制的多元方式分而治之。八旗制是治理东北最重要的方式,其对象涉及东北各族群,形成了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盟旗制度施行于蒙古,是结合八旗制和蒙古原有社会结构而形成的一种治理方式;州县制沿袭自中原王朝的治理方式;噶珊制是在村落的基础上形成的基层治理方式,施行于黑龙江流域等地的小族群。总体而言,清初对东北的治理以八旗制和州县制为核心, 前者以将军为首,后者以府尹为首,并处于盛京五部的协调之下。尽管东北多元的治理方式在理论上有其合理性,但在实际的运行过程中,却面临着地理区位、历史渊源与文化差异造成的潜在风险,比如满汉之间的文化冲突、满蒙联盟的松动以及小族群的脱离。

虽然这些现实问题并未出现在康熙帝的言说中,但他在东巡过程中的具体活动却表明,对它们的关注与 “告成功” 一样,也是康熙帝施行东巡的重要原因。在东巡的过程中,康熙帝除了行告成礼以在文化上确证清朝统治的政治合法性之外,还通过阅射行围、联络蒙古、望祭长白山等活动纾解上述问题与风险。

阅射与行围有强调武备之意,前者带有仪式性质,后者更具实际价值,都是对满洲尚武精神的体现。但康熙帝对阅射与行围的重视并非执于 “首崇满洲” 一端,而是在制度层面上对满汉文化进行了链接,康熙朝《钦定大清会典》吏部 “畋猎” 条开篇便写道:“古者搜苗猔狩,皆于农隙以讲武事,非徒事选徒搏兽之末也。我朝畋猎之制,岁有常期,于围场较猎之中,寓治兵振旅之意”。[29]康熙帝东巡路上,蒙古王公纷纷来朝,第三次东巡则取道蒙古,亲临科尔沁王府及和硕纯禧公主与额附般迪府,并对来朝蒙古诸王贝勒贝子公台吉大加赏赐,甚至亲临科尔沁和硕达尔汉巴图鲁亲王满珠习礼墓奠酒,[30]如此善待蒙古诸部,除了有在剿灭噶尔丹后对之加以安抚之意,更重要的是为了强化满蒙联盟。长白山与皇太极对满洲族源的建构紧密相关,是将虎尔哈部纳入满洲的神话学依据。康熙帝不仅在东巡过程中延续了祭祀长白山的传统,甚至将其凌驾于中原传统的五岳之上, 并把二者整合到汉文化体系之中,既回避了满汉冲突的风险,也加强了满洲内部的统一性。

与协调安顿东北内部关系相比,如何应对与俄罗斯及朝鲜之间的紧张关系更加紧迫,后者是康熙帝东巡更重要的现实原因。作为一个人文地理区域,东北处于东北亚的核心位置,与周边国家的关系各不相同。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东北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东控沿海州以出日本海,南拊朝鲜半岛之背以瞰日本,北扼黑龙江以阻俄人东下之路,西控蒙古,跨长城以制中原,西南据辽东半岛以控黄渤,隐握东西两洋之关键,其地理上之位置,不独中国一方面之关系也,实为世界列强竞争之冲焉”[31]。这种关系的形成可以追溯至明朝,并在明末清初得以集中体现,其焦点在于统一的俄罗斯帝国向东的不断扩张和朝鲜对清朝的矛盾心态。

在帝国时代,东北是中国王朝更迭之动力源泉的北部边疆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自10世纪后,真正威胁中原王朝的势力便来自东北地区, 建立于东北的王朝如果能控制蒙古草原, 就可以顺利掌握华北, 甚至吞并华南, 曾经打败中原王朝的辽、金、清都源自东北[32],而蒙元本身便居于北部边疆的蒙古草原。不同的是, 清朝既没有像辽金时代那样形成南北政权分立的政治格局, 也没有像元朝那样形成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世界性帝国, 而是在继承中原王朝大统的基础上, 进行有限的扩张以维持帝国自身的稳定。但是, 俄罗斯的扩张不仅打破了传统中国政治的历史格局,也把清朝拖入了现代世界政治体系之中, 而东北正处于这个体系的结点之上。

在第一次东巡时,康熙帝便巡幸至爱新地方周览形胜,用时18 天之久,并在起驾返京时谕嘱宁古塔将军对虽云投诚的 “罗刹” 加意防御。但是,由于此时康熙帝正酝酿削藩,主要精力不在东北,所以并未很快采取军事动作,这也为俄罗斯的进一步侵扰提供了空间。俄罗斯的得寸进尺显然是康熙帝必须解决的问题,所以在平定三藩之后,康熙帝马上密谕安褚护将兴京至乌喇路径详察绘图,为自己的第二次东巡做好准备。在巡幸东北途中,康熙帝多次行围演武,巡幸至吉林乌拉时,又检阅东北水师,并在御制 “松花江放船歌” 中写道:“我来问俗非观兵”。[33]第二次东巡之后,康熙帝于同年九月,“遣副都统郎谈、公彭春等率兵前往打虎儿、索伦,声言捕鹿,觇其情形”,真正开始准备对俄战事。及至次年四月,乌喇宁古塔兵尚未启行之际,巴海奏言 “宜乘其积储未备,速行征剿”,康熙帝则以 “乌喇宁古塔兵未历征战不谙行阵纪律,将军巴海及副都统官兵又彼此不合” 为由,谕令 “巴海留守乌喇,萨布素、瓦礼祜俱以副都统领兵前往”,并作了进一步安排:京城每旗选精兵五十人,由陆路直趋东北;上驷院选肥马二千匹,预发索伦等地放牧,以备征用。[34]后来,又在黑龙江等处设驿、屯田贮粮,康熙帝曾言:“朕定计征罗刹,预设良策,于爱浑地方屯积糗粮,想足支数年矣”。[35]康熙帝的前两次东巡都带有抵御俄罗斯的意味,不管是周览形胜、详绘地图,还是行围演武、检阅水师,都为 “定计征罗刹” 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朝鲜自建立之后,便以朱子理学作为国家统治理念,尽管在努尔哈异军突起之前,与女真各部存在着频繁的经济交往,但在文化上,则因亲中慕华而视女真人为夷狄[36]。因此,朝鲜对清朝的臣服并不是心悦诚服的,也未改变长期以来在文化观念上的“小中华” 意识,仍然视满清为夷狄,认为自己的失败只是暂时性的,坚信总有一天会推翻被野蛮民族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宗藩关系。清廷入关后,顺治帝采取了送还质子、减少岁贡等措施以期改善与朝鲜之间的关系,但朝鲜的矛盾心态仍然没有改变。直到康熙年间, 朝鲜内心对清朝的敌视态度依然如故。但是,基于朝鲜战略地位的考虑,康熙帝同样对朝鲜采取了一系列优待政策。在康熙帝的第一次东巡时,就对朝鲜问安使礼遇有加。尽管清朝并未知会朝鲜, 但后者在康熙帝决定施行东巡的时候,便通过当时在北京表贺纳贡的使臣李柟获知了消息。经过几番商议纠结之后,朝鲜决定以朗善君李俣为问安使,前往盛京进表问候,贡献方物。然而,问安使抵达盛京时,康熙帝已经起驾还京了,于是赶紧追至北京。康熙帝并未因为朝鲜问安使的迟到而有所责怪,反倒在看到进献的表文后,以 “览王奏,具见诚悃” 加以回应,并且 “有喜悦之色”。[37]康熙帝第三次东巡时,不仅由礼部正式知会朝鲜国王遣官接驾:“恭照皇上驾幸盛京, 令朝鲜国王遣官接驾,知会该国王之处等因”,[38]还有颁赏问安使之举。在东巡过程中礼遇朝鲜,表明了康熙帝对维持清鲜友善关系的努力, 传递出清朝尊崇儒家之礼的重要信息,为的是消除朝鲜对清朝的文化偏见。

结语

明清鼎革之际,中国处于社会剧烈变革的历史时期,其核心问题是如何重构中国社会。如果说顺治帝的独占皇权和对汉文化的推崇,尚受到以孝庄太后为代表的保守势力的掣肘,那么,康熙帝则以亲擒鳌拜开始彻底摆脱这种羁绊,并在真正意义上开启起了清帝国的盛世伟业。更为重要的是,康熙帝对中原政治与文化的理解远非顺治帝可比,从而使其能够更好地以汉人文化来面对清初的社会重构问题,并深入到汉人文化的理论深处获取确证自身统治合法性的资源。

康熙帝将 “告成功” 作为东巡的主要目的便是缘于对汉人文化的深刻理解,而隐藏在 “告成功” 背后的则是中原传统的天命观。康熙帝三次东巡分别是因亲政、平定三藩和准噶尔而告成功于祖先,之所以要告祭祖先,是因为祖先 “诞膺天命”。天命所归以致 “抚育万方,皆由祖功宗德,缔造维艰”,后人不过是克享成业而已,[39]取得成功后告祭祖先,既是对祖先的孝敬与回报,也是对天命所归的仪式化确证。

此外,对当时东北的局势及其内外社会条件的准确把握, 是康熙帝决意东巡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一方面,皇太极对满洲的塑造本身带有现代民族主义的色彩,只是满洲这个共同体的想象力仍然十分有限,使东北多族群的构成得以延续;八旗制、盟旗制和噶珊制的存在,则使州县制难以进一步发展完善。另一方面,俄罗斯和日本的扩展将东北推到了现代世界国家体系的结点之上,清朝既要抵御对远东不冻港如饥似渴的俄罗斯对东北的侵扰,也需化解在武力征服下处于清朝宗藩地位的朝鲜对自己正统性存在的疑虑。

正是基于以上目的和原因,康熙帝把顺治帝基于个体孝思的东巡之议付诸实践,成功地将清帝东巡改造为帝国事业, 并初步为其制度化奠定了基础。由于雍正帝(1678—1735年,1722—1735年在位)在位13年间未曾巡幸东北,清帝东巡迟至乾隆帝亲政之后得以制度化,并被写入《大清会典》。对于乾隆帝来说, 守成是其帝国事业的核心要义所在,所以他把 “摅悫忱” 与 “示来许” 作为东巡的主要目的。嘉庆帝(1760—1820年,1796—1820年在位)和道光帝(1782—1850年,1821—1850年在位)也是基于这一制度和目的来展开东巡实践,并以之来训诫甚至惩罚谏止东巡之臣。道光朝之后,清朝衰微,东巡之礼已无施行的可能了。

注释:

①《圣祖仁皇帝实录》记曰:“议政王大臣等遵旨议奏。皇上仰体世祖章皇帝前志,欲躬谒太祖太宗山陵,以告成功,用展孝思,允合孝道。但今岁北地苦旱,南方患水,兼之黄运二河大兴工役。今皇上已于八月内躬诣孝陵,今复往谒二陵,路途遥远,凡一切应用之物,预备难及,请暂停今岁恭谒。得旨,谒陵典礼,关系重大,今年暂行停止,其举行日期,著候旨行。”《清实录》第四册,《圣祖仁皇帝实录(一)》,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58 页。

②“奉天左翼副都统穆占以老病乞解任。得旨,穆占若果身病,应早请解任,闻朕欲幸盛京奏请解任,殊属不合,著革职。”《清实录》第五册《圣祖仁皇帝实录(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06 页。

③顺治八年八月二十一(1651年10月5日)在为其生母孝庄太后恭上徽号时诏曰:“朕惟帝王,孝治天下,尊养隆备,鸿章显号,因事有加,乃人子之至情,古今之通义也。”《清实录》第三册,《世祖章皇帝实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69 页。

④此说源自 “师闻上龙性难婴,不时鞭扑左右” 一语。清道忞说、显权等编:《天童弘觉忞禅师语录》,引自《嘉兴大藏经》第26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第298 页。孟森提到此说时认为 “木陈所记,吾以为无可反唇也”。孟森:“世祖出家事实考”,引自《明清史论著集刊正续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28—229 页。

⑤“上之东巡满洲也,积念久矣……时择大学士冯铨、王永吉扈行……永吉方病疟,上自择药付使者以方,赐饮。明日又赐药,不知何方也。永吉勉饮。使臣还报,上曰:王某喜否?曰:喜甚。曰:内有妇人乎?曰:无之。上曰:庑间有妇人乎?曰:颇有。上笑曰:尔回,彼妇且内矣。” 谈迁:《北游录》,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73—37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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