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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媒体使用与跨国流动女工的文化适应
——基于中越边境云南河口镇的考察

2022-01-01叶春丽徐开彬

青海民族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东道国女工越南

叶春丽 徐开彬

(武汉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2;玉溪师范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一、研究缘起

随着中国与越南经济结构差异的不断加大及“一带一路” 倡议的推进,中越边境地带出现了大量越南籍的跨国流动女工。她们白天凭借边民证过海关到中国指定区域内工作,晚上回本国休息。与其他类型的迁移者一样,她们要与异文化的人接触和碰撞,适应不熟悉的文化。但是,移民女工的职业和性别身份以及每天在中越两国来回穿梭的经历让其文化适应异于其他群体。与此同时,随着媒介与信息技术的普及,社交媒体日益介入和渗透到愈加频繁的跨国流动和跨文化交往互动中,成为影响她们文化适应的重要力量。

相较传统大众媒介环境下对永久性移民、留学生、外派人士文化适应的大量研究,很少有人专门探讨移民女工的文化适应、个人挑战和情感体验以及社交媒体使用在此过程中的影响。本文基于约翰·贝瑞文化适应模式的两个维度(文化维护和东道国参与), 通过对云南河口镇越南女工日常生活与跨文化交往进行线下线上的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力图以一种女性独有的人生经历和日常实践来反思当下短距离周期性往返移民女工的文化适应以及社交媒体使用带来的影响。了解这些女工的中国社交媒体使用与文化适应,对中国制定跨国流动劳工的政策和改善外籍劳工的管理具有重要意义。

二、研究方法

本研究的田野点河口镇位于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东南部, 隔红河与越南老街市相望,距省会昆明市469 公里, 距越南首都河内296 公里, 是河口瑶族自治县政府所在地和中国对越南7个陆地边境口岸之一。1992年,国务院批准河口为沿边开放县,享受沿海开放城市的政策。1993年,中国河口—越南老街口岸恢复开通,河口镇成为中国设立边境经济合作区、跨境经济合作区、跨境旅游合作区等各类边境特殊区域之一。得益于跨境贸易与旅游的发展,近年来河口镇繁荣的住宿、餐饮、旅游等服务业孕育出的大量工作岗位吸引了越南老街市以及周边城乡的大量女性到此务工。

这些女工在河口镇主要从事无汉语要求的酒店清洁工、餐馆洗菜洗碗工、金属零件厂等工厂工人和超市搬运与理货员,或有基本日常对话要求的越南特产销售店、餐馆、奶茶店、酒店、服装店、手机店、精品店的售货员、服务员,以及要求较熟练掌握汉语听说读写的电商客服、翻译、导游、越南语培训教师等职业。她们民族多元,有京族、沙族、苗族等,年龄年轻化,在18—45 岁之间,受教育程度从小学至硕士研究生,流动性极大。

研究基于2017—2019年间对云南河口镇越南女工线上与线下的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线下参与她们的日常工作或成为她们的顾客,并在她们的空余时间一起休闲娱乐。在保持线下互动的同时,研究者成为受访者短视频平台上(快手、抖音)的粉丝,并与她们成为社交媒体(微信、Facebook、zalo)上的联系人,与她们进行一对一沟通。同时深入分析30 位核心受访者社交媒体上的内容。在繁忙流动、存在语言障碍的线下环境中, 深度交流十分有限,社交媒体为研究提供了较为丰富的沟通渠道。线上的参与观察为研究提供了更为深入的视角及重要信息。

三、移民女工、社交媒体与文化适应

20世纪70年代, 新自由资本主义带来国际移民的女性化,女性移民不再作为男性的 “依附者” 移入他国,而是成为独立的流动主体。根据联合国移民署发布的《2018年世界移民报告》,生活在高收入国家的1.123 亿外籍劳工和生活在中等收入国家3440 万主要从事服务业、制造、建筑业和农业的外籍劳工中,约有一半是女性。[1]联合国人口基金(UNFPA)2006年发布的年度报告《通向希望之路:妇女与国际移民》指出,全球产业结构调整,对体能要求降低;高收入国家进入老龄化社会,中产阶级家务劳动外包以及富裕国家娱乐业对异文化女性的需求等因素,使得低收入国家女性获得更多就业机会。[2]移民女工不但补充了东道国的劳动力,提高了GDP水平,减轻因人口老龄化而造成的压力,也增加母国的外汇并改善其家庭境遇。然而,她们也受到来自女性和移民劳工角色的双重挑战。她们大多从事低端行业工作, 面临更多留守子女的教育、老人赡养、夫妻信任、人身侵害、性别歧视等风险。[3]而且,她们也不可避免地要与异文化的人接触和碰撞,经历文化适应的过程。

文化适应(acculturation)是指来自不同文化的人相接触时,一方或双方文化模式发生变化的过程(Redfield,Linton & Herskovits,1936)。当进入新的环境时,适应不熟悉的文化十分重要,无论是永久性移民的主观幸福感,留学生的学业成绩,还是外派员工的工作效能,都与文化适应有关。不良的文化适应可能会增加个体患身心疾病的风险,甚至产生自杀、犯罪等严重的精神和社会问题。然而,在异文化中,成功的文化适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东道国的移民政策和社会结构、东道国人对待移民的态度、母国与东道国的文化距离、移民本身的年龄、性别、语言能力、知识和技能、文化适应动机、社会地位、所能获得的社会支持资源、所属族群的凝聚力、进入东道国生活的准备、个人的适应能力等都会影响着个体的文化适应。[4]

约翰·贝瑞(John Berry)(1990)的双维度文化适应模型区分了个人维护母国文化的愿望(母国文化维护)和参与东道国社会(东道国参与)两个维度。跨越这两个维度会导致整合(integration)、分离(separation)、同化(assimilation)、边缘化(marginalization)四种策略。[5]在所有策略中,整合通常被认为是最理想的文化适应策略,因为将母国文化维护与东道国参与相结合,可以降低痛苦[6]产生更多亲社会行为[7]以及减少青少年移民吸毒和攻击行为的可能性[8]。然而, 并不是所有的移民都会采取整合的策略,他们可能在东道国和母国以及自身因素的影响中选择分离甚至是边缘化。例如,当母国与东道国的文化距离较小,移民具备较好的东道国语言能力,他们可能更多地采取整合的策略,反之则可能分离和边缘化。当东道国社会采取多元文化主义政策,对移民没有过多同化要求时,他们可能更多选择整合。当移民属于医生、工程师和其他专业职业的自愿移民,被视为会对东道国的社会做出贡献,他们有可能更多选择整合。反之,如果移民属于难民等被视为对东道国资源的消耗群体时,可能更容易因为遭受拒绝而抵制东道国文化的实践、价值观和认同[9]并更加强烈地保留自己的文化传统。当移民与东道国人群有着积极的交往时,他们往往更能参与到东道国社会中, 增加对东道国社会规范和价值观念的了解,更好地融入到新环境中去。而当移民有较充足的来自母国的社会支持时,他们可能会因为强烈的母国文化认同而与东道国社会分离。

性别一直是文化适应研究中被忽视的一个方面,[10]尤其是针对移民女工文化适应的研究更少。但是,依然可以从相关研究中得到启发。例如,文化适应是性别化的,女孩和男孩、妇女和男子的文化适应不同。[11]女孩的社会文化适应比男孩好(例如女孩的第二语言掌握得更好), 而男孩的心理适应比女孩好(例如抑郁或其他身心问题更少)。男性常为迁移带来的与工作相关的麻烦、财务问题和歧视所困扰,而女性则往往更多遭遇人际关系方面的困难[12]。女性在学习第二语言方面优于男性,这可能是因为她们比男性更容易从身份规约中解脱出来。[13]

Berry 等人(2006)对13 个国家的土耳其和越南青少年的研究发现, 男孩比女孩更容易感受到歧视。[14]而且,他们并没有感受到迁移为自己带来更多平等。消极的跨文化遭遇可能会削弱他们的双文化取向和成长过程中的自我价值感。他们更容易转向自己的传统文化,并使用来自自身种族社区的社会支持应对日常的压力。[15]在越南裔澳大利亚人和加拿大的中国大学生中,男孩在遵循集体主义和传统文化方面比女孩更像他们的父母。[16]与男性不同,女性通过利用东道国的教育、福利等资源掌握了更多社会生存技能, 并且获得了比在母国更多的平等,因此她们比男性更容易接受西方社会男女平等的观念;[17]更有可能比男孩表现出双文化取向。

然而,双文化取向并不意味着移民女工就能深度和全面整合两种文化。一方面,大部分劳务输出国政府为了获得税收、外汇、手续费等利益,会想尽办法来确保输出劳工对母国的忠诚。[18]同时,移民女工出国挣钱养家时,也被要求对其原生家庭 “反哺”和 “报恩”,[19]以及继续履行 “贤妻良母” 的性别义务。她们很难摆脱传统社会观念对女性家庭领域责任的强调,不论身处何地总会顾家、恋家与念家。[20]她们需要根据家庭发展的需求调整出国工作的决定。比如当家庭需要更多的经济收入时她们便出国工作;当要结婚、生子或者照料老人时,又返回母国。她们的流动性很强,这使得她们很难有与东道国社会深度接触的机会。正如李亚雄等人的研究发现,相比拖拉散漫、工作效率低、很少主动认同接受中国文化的男工,越南女工的社会适应更好。但是,由于大部分女工常因思家顾家工作不够专心,请假缺勤多,也很难深度融入。[21]

另一方面,许多东道国严禁低端外籍劳工入籍归化。比如,新加坡政府为了防止劳工转化为婚姻移民,规定低端外籍劳工即便与其公民结婚,也不能获得居住权。此外,与留学生、高技术人才等被视为对东道国做出贡献而得到各种支持的群体不同,从事服务员、售货员、护工、女佣等低技能要求工作的外籍女工应对语言障碍和疏离感的社会支持主要来自母国人群。[22]这些社会支持不但有助于她们感受到被关爱和尊重,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还能帮助她们获得一种群体归属感。通过这些支持,她们不但比较顺利地解决了跨国流动中的办证、找工作、购物、出行等实际问题,还满足了情感需要。然而, 对母国的亲戚老乡等同质性关系网络的依赖,会妨碍她们去拓展新的异质性关系,使她们与东道国人的交往减少, 说东道国语言的机会也减少,这妨碍了她们发展出双文化取向。[23]

社交媒体使用(如Facebook、Twitter、Youtube、微信、抖音)作为文化适应最新的重要影响因素,对移民女工的意义在于为她们的社会交往开辟了许多新的可能性。她们可以利用社交媒体与母国保持联系, 维持家庭关系或从在线关系中获得社会支持。例如一些移民女工借助手机叫孩子起床或安排家庭食谱等继续扮演传统母亲和妻子角色。[24]当然,她们也可能因为与母国关系的频繁接触以及看母国朋友和家人的帖子、照片和信息,加剧对家乡的思念或感到在东道国的疏离和孤独,进而降低幸福感,增加对原文化的认同。[25]此外,她们也可以利用新媒体在东道国建立新的联系。当移居国外时,即使只是停留一段有限的时间,她们在东道国能够建立新社交关系的数量与生活满意度和在工作或学习上的成功相关联。[26]社交媒体起到了补充和增进线下友谊的作用,能够增加在东道国建立新的社会关系的主动性,[27]并且有助于发现共同的兴趣群体,加强与东道国社会的接触,减少文化适应压力。[28]这种关系也可以通过在线的社会支持来解释。当移民女工从母国原有的朋友和家庭中得到较少的支持时,她们可能转向东道国当地的社会交往。通过使用社交媒体与东道国人群在线互动,可以增加在东道国的参与,并获得更多来自东道国的社会支持。同时,这种接触还可以减少她们所经历的心理疏离。通过社交媒体与母国的接触可能会增加乡愁和孤独感,但与东道国人的在线接触可能会减少这些感觉。例如,很多来自南方贫困国家,在巴黎从事保姆职业的移民女工虽然处于劣势,但她们是在线社交网络上最热情、最专注的用户,因为她们希望与那些有着相似兴趣、理解和同理心的人建立和维持个人关系,以弥补生活中可能缺乏的人际关系。[29]

四、研究发现

虽然所有受访的越南女工都使用中国社交媒体, 但她们的使用行为往往被各自的工作类型、个体需要等因素所形塑,展现出多样性。从事服务业的女工与中国人接触多,她们更多地将中国社交媒体作为学习汉语和克服语言交流障碍的工具。那些曾经在中国留学或有相关跨文化经历的年轻未婚女工想在中国找到如意伴侣,她们希望通过中国社交媒体获得相关的信息和社会关系。同时,对浪漫关系的想象使一些年轻女工并不满足于在有限区域与有限的群体内互动,她们还希望通过中国社交媒体获得多元文化互动体验并规避性别风险。在帮助实现上述期待的过程中,中国社交媒体的使用提高了她们与中国人互动的语言能力和意愿,增加了交流的途径以及她们参与中国社会和适应新文化的可能性。

(一) 越南女工文化适应的社会环境影响因素

要理解中国社交媒体使用对越南女工文化适应的影响,首先要厘清她们文化适应所面临的社会环境。一方面,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和地区差异加大,大量青壮年边民到工资收入更高的中东部发达地区务工,留在本地的人不愿意从事一些苦活累活或工资要求较高,河口镇与广西省凭祥、东兴和云南省文山等中越边境地区出现了劳动力相对短缺。与此同时,越南15—64 岁的劳动人口占69.3%,劳动力资源丰富。[30]虽然越南自1986年开始革新后经济发展迅速, 但其第二和第三产业发展有限,就业市场较小。而且,除河内、胡志明市等少数几个大城市,许多城市的规模、基础设施和人文环境总体还处于较低水平,接纳农村劳动力转移都还面临很多困难,更不用说提供普通越南人理想中 “收入高、体面、工作环境好、有发展前途” 的工作岗位。此外,相比到欧美等发达国家,中越两国文化相近,文化适应压力相对要小。相比到河内、胡志明市等国内大城市或日本等亚洲国家, 到河口工作不但离家近,流动成本低,方便女工照顾家庭的同时还可以获得更多社会支持与情感慰藉,更好地发挥她们边民的相对优势。

然而,虽然越南女工满足了中越边境非对称性的劳动力市场需求,但是由于中文水平有限并且流动性极高,她们很难深入了解中国文化,也无法与中国人建立长久的情感性强关系。大部分女工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今天来今天就要走的陌生人,普遍有一种 “干一天是一天” 的过客心理。正如卖手机的女工阿星说的那样,“用不着那么用心,又做不了一辈子。店是人家的,货和钱也是人家的,人家要你做你就做,不要你做就可以立马让你走,那么用心干什么。” 因此,尽管在工作中被要求积极主动,牺牲奉献,但是她们依然把类似 “回家陪父母吃饭” 当作重要仪式,甚至可以为此请假。她们对工作的忠诚度低,常常因为工资等原因频繁更换工作。很多年轻女工希望嫁到中国,但是她们工作之余,几乎只与本国人交流,即便在中国消费娱乐,大多也只去有越南人工作的店铺。

另一方面,主权国家又通过各种措施不断重申和强调越南女工的国民身份。越南是亚洲重要的劳务输出国,出国务工的人一般享有较积极的评价。边境线上一些到中国工作的女工不但提高了家庭收入,还带动了身边的人到中国务工,甚至有的女性嫁到中国,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因此,不像那些族群威望高,制度完整又有强烈民族优越感的群体那样阻碍个体成员适应东道国文化,越南女工所属群体并未向她们施加较大压力从而迫使她们与中国社会分离。然而,“边界” 这个与民族国家密切相连的产物, 不但要求明确国家间地理空间的物理界限,还限定了边民的活动场域,规范了他们的行为和文化认同,使之符合国家利益。中越两国政府为了加强主权和明确界线,通过修筑国门大厦、兴边富民行动、教育宣传等方式强化边民的国家观念和爱国主义感情。因此,尽管河口镇与老街市仅有一河之隔,但是两岸不论是建筑风格、文字符号还是语言、人们的衣食住行都有很大差异。虽然对国民身份和国家关系并不十分敏感,但是作为边民的越南女工在说越南语,穿拖鞋,骑摩托车,吃毛蛋等外显的行为方式和宗教信仰、领袖崇拜等内在的价值观念和文化认同上依然深深地打上了越南文化的烙印。

对越南女工而言,她们来到河口工作虽然一定程度上会经历文化差异带来的冲击,但是每日来回往返中国和越南,让她们有很多说越南语和与越南人互动的机会。她们并不会像远距离迁移者那样脱离了熟悉的语言文字符号的影响,从而产生严重的文化休克。她们对中国和中国人的认识较浅显,其认知、行为模式、价值观念的参照体系依然是越南文化,她们对越南文化的认同并没有随着到中国打工而降低, 反而是在每日往返两国中强化了约翰·贝瑞文化适应模式中更加强烈的越南文化维护。

此外,一些中国人未能表现出积极的接纳态度加深了她们的疏离感。虽然中国对邻国的文化总体上是接纳的,但是在涉及协助外国人包括越南女工适应和融入中国文化方面,不具备社会主动性和系统性的特征,更多的是国民个体的偶发性行为,加上与她们打交道的老板、同事、客人缺乏这种意识,这可能难以让越南女工感受到中华文化对她们的接纳姿态。而且,中国人的人际交往讲究内外有别,对自己人和外人的态度不同。无论是流动性较小的本地人,还是流动性较大的外地人都有着熟人社会中的关系和群内规则,其对待陌生的中国人都倾向于保持适当距离,更不用说语言和气质外貌相异的外籍女工。因此,流动性极大,汉语水平有限且从事低技能中低端职业的越南女工既很少能成为中国人的圈内人, 也无法与他们建立长久的情感性强关系。

(二) 中国社交媒体使用对越南女工文化适应的影响

与其他类型移民一样,越南女工的文化适应依然是在多种社会因素以及她们自身选择共同作用下形成的。为了谋求生存和发展,也为了拉近心理距离,减少因进入不熟悉文化环境后身心处于完全不同的位置而带来的心理冲突和文化疲惫,她们比男性更为积极地学习汉语,与中国人接触和使用中国社交媒体。然而,从本质上来说,作为未远离越南,受传统性别文化约束又面临更多性别风险的短距离高流动性移民女工,她们并没有而且也很难完全接受中国社会的价值规范,因而无法深度参与到中国社会中。在中国的文化学习和社会参与十分有限的同时,她们的越南文化维护意愿强烈。在此背景下,使用中国社交媒体帮助越南女工提高了语言文化资本,拓展了社会关系网络,并增加了她们的多元文化互动体验, 从而增加了约翰·贝瑞文化适应模式中 “东道国参与” 这一维度,进而提升其文化适应水平。

1.中国社交媒体使用与语言文化资本的积累

性别化的家庭分工和国籍职业身份造成的高流动性意味着越南女工缺少深度参与中国社会的机会。但是为了在中国工作得更顺利,她们还是必须主动掌握基本的汉语交流对话,中国社交媒体是她们学习汉语和克服语言交流障碍的重要工具。一方面,女工在河口的工作机会较多,汉语水平决定了她们的职业阶层的流动和工作业绩。而且,越南农村家庭普遍重男轻女,女性受教育机会较少。投入时间和金钱学习汉语是女性少有的能够获得家庭支持的学习机会。因此,大部分越南女工比男工更热衷于学习汉语。然而,越语作为越南官方正式语言在保持 “越语标准化和纯洁性” 运动中地位不断提升。即便历史上汉语在老街一带有重要影响,但是,大部分女工也认为它和其它外语一样陌生而难懂。另一方面,虽然很多女工通过向先到河口镇的亲戚、同乡等熟人学习汉语,但是这种依靠越南内部群体学习到的主要是河口方言,在与外地商人游客交流对话时面临很多局限。而正式的汉语培训班不但价格不菲,而且为了满足学员短期、快速掌握汉语技能的需求, 其教学模式还过度重视实用性,使学员很快就感到厌倦。加上语言阅听能力和工作环境的制约,大部分女工一般无法接触中国的传统大众媒介。因此,在所有正式和非正式的汉语学习方式中,中国社交媒体无疑是一条便利、便宜和相对轻松的途径。

奶茶店的女工小红每天往返两国就需要2 个多小时。在店里要不停地打扫卫生,捡菜,洗菜,帮客人点餐,收钱、吃饭等,回到家里还要继续干农活、做家务,几乎没有时间学习。她说:“下午没客人的时候可以打开手机看看视频,我好多汉语都是看视频学的。很多字看不懂,但是有图片,符号什么的,猜一猜也能懂。有时候,我会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们直播,有机会还能和他们说上两句。” 对越南女工而言,熟练运用汉语才有机会接触到中国主流社会和扩大自己的社会交往,加大成功适应的概率。相反,语言不过关,与中国社会没有接触或接触很少,往往导致她们更多地和本国人交往,从而更有可能被排斥在中国社会之外。与传统的学习方式不同,以图片、视频、表情符号为主的短视频、直播平台为缺少物质资本和流动性很大的女工群体的汉语学习提供了便利。她们不但可以在移动的生活工作环境中利用碎片化时间提高阅听能力,还能主动参与到与共同兴趣爱好群体的对话和互动中,提高了职业所需的语言能力和与中国人互动的积极性。

相比线下的口语听说交流,以多媒体为主的线上交往,让越南女工更容易理解汉语意思。因为很多游客购买商品时总会要求用微信扫码支付,并且希望回去以后能继续购买。在越南城销售咖啡、果脯的阿新专门在手机里下载了微信APP,并借用曾在语言培训学校一起学习的中国同学的中国银行卡绑定微信支付。她通过微信把产品卖到中国各地,哪怕是几块钱的利润,她也愿意给顾客邮寄。即便是她没有的产品,她也不辞辛劳帮顾客联系。她每天都会更新朋友圈里的产品图片,配上 “OK”“笑脸”“赞”。她说 “不会打汉字说汉语也没关系,大家都能明白的。可以用文字、图片、表情符号、语音和视频来交流,有时候猜猜也能懂”。这种多媒体交流方式减轻了线下即时交往的困难和焦虑,一定程度上帮助越南女工克服语言交流障碍,增加了产品销售量和她们与中国人交往的意愿。

语言是越南女工适应中国环境的重要能力,她们对汉语的了解程度与其中国文化学习和参与中国社会过程的程度是一致的。掌握汉语并不仅限于表达和理解中国信息的能力,它还能使女工学习中国文化和理解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大多数越南女工通过观看短视频、直播或与中国网友在线对话,借助多媒体克服语言障碍等方式的汉语学习和运用具有很强的工具性和实用主义主义色彩,只满足于听得懂、能说会看的浅层需求,不想也没有精力了解语言背后的价值规范和文化内涵,更谈不上对中国文化的认同。但是,如果她们既很难在现实生活中与中国人有效交流,又继续实践着越南文化的语言和非语言符号以及它所有的隐含规则和只有越南人才能理解的共享的私人意义时,只会强化对越南文化的认同,从而限制了汉语能力的培养和她们的跨文化转换。与此相对,她们在高流动性,语言学习环境以及个体自身职业情况都不理想的情况下,借助中国社交媒体积极主动学习汉语并与中国人线上交流,弥补了线下交往不足并增加了她们参与中国社会的可能性与积极性。

2.中国社交媒体使用与社会关系的拓展

一些曾经在中国留学或汉语水平较高的年轻未婚女工,希望嫁到中国内地或到广东等东部发达地区工作。她们认为中国生活富裕,女性读书和就业机会很多,中国男人对妻子好,更有责任心,不像越南男人那样懒惰、大男子主义、不懂得体贴妻子等等。然而,实际上,她们既不具备在中国自由流动的文化资本,也缺少实现工作和婚姻理想的社会关系网络。她们人际交往中的中国人数量占比很少,除了少数雇主、管理者外,大部分是流动性很大的顾客。而且,他们之间建立的关系大多都属于诸如雇佣、买卖等工具性的弱关系,很少发展出情感型的强关系。因此,她们在现实生活中只能与本国人交往或与部分中国人短期功利性互动。相较而言,中国社交媒体帮助她们突破了地理和社会空间的限制,与远距离的中国人线上互动,从中获得更多有关中国的信息和社会关系。

与被动和小心谨慎的面对面交往不同,越南女工在社交媒体上是积极主动的,并不讲究互动对象的性别、年龄、职业、地域甚至动机。她们不但会主动要求加为好友,还经常更新生活和工作的美颜自拍,甚至有的女工直言要找中国男朋友。在葫芦丝厂做淘宝网店线上销售客服的青娥2017年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汉语言国际教育专业,获得硕士研究生学历,一毕业她就到河口镇找工作。她曾在新华书店的冷饮吧里做服务员,给中国商人做过临时翻译,在河口镇租房子办过越南语培训班。她的微信里有1040 个好友、300 多个微信群、1000 多个订阅号。为了实现今后到广州工作、嫁到中国的梦想,她一有时间就与中国人在网上交流并通过网络了解中国的情况。为了练习打字速度,她经常在微信上与笔者打字聊天,所聊内容从中国驾照考试到中国婆媳关系无所不包。有时候,她会把一些手写的中文纸条拍照片发给笔者,让笔者帮她识别看不清的汉字并教她用汉语拼音拼写。她说:“办公室里除了一个中国领导,其他的同事,包括做饭的阿姨都是越南人,根本没有机会去认识中国人。广东那边工资高,等存够了签证的钱就过去。我现在加了很多群,想了解一下那边的情况,也想认识一些人,能够带我去那边。” 通过积极使用微信,她比其他人更快更熟练掌握汉字拼写,不但提高了工作业绩,也获得了比其他女工更多有关中国的信息和社会关系。

大部分越南女工的线下社交网络中中国人占比都比较低,且建立的大多是弱关系,无法从中获得较高的汉语能力和社会支持。当她们呆在越南人内部群体中,生活交往、经济生产等网络都局限于旧有的血缘、亲缘、地缘关系中时,虽然可以依靠这些关系获得更多的理解和帮助,但同时也陷入一个两难的困境。一方面,这些关系加强了她们的乡土意识, 从而使她们在心理上获得一种稳定和安全感,但另一方面,这又进一步把她们与中国人隔离开来,减少了她们说汉语的机会,妨碍了她们与中国人进行有效交往,进而阻碍了积极的文化适应过程。通过对中国社交媒体使用,越南女工突破了地理和社会空间限制,以 “在场”“展示” 等身体不在场的媒介实践与远距离的中国人线上交往,有效拓展了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增加了社交网络中中国人的数量。通过这些社会关系,她们才有可能走出越南人的圈子, 增加与越南人群体之外的中国人的接触和互动, 向中国人学习语言和非语言交流的标准并体验到了他们审美和情感中的微妙之处, 获得他们的信息和情感支持,有机会参与到中国社会中去。

3.中国社交媒体使用与娱乐浪漫型多元文化互动体验

经济并非越南女工跨国流动工作的唯一原因。她们与世界上大多数走出国门的外籍女工一样,希望通过进入全球化劳动分工中来实现探索世界、摆脱父权和夫权的限制,借助 “出国” 收获自由、浪漫和机遇。然而,广泛的面对面交往也可能给缺少法律保护和社会关系网络的她们带来种种风险。因此,当发现 “越南+年轻女性” 的身份在网络上备受欢迎并且能够最大限度地规避性别风险时, 一些年轻未婚女工一改线下偏好在越南人群体内部交流、少与中国人接触的交往模式,与中国网友热情互动。

21 岁的服装店售货员小惠性格活泼开朗,汉语说得也好,因此结交了很多中国人。在2017年的时候,她听说中国的短视频平台快手不但好玩,还可以挣钱,就开始用起快手。短短1年里,她在快手上积累了128 万粉丝, 每次直播都有上百人同时观看。通过直播,她结识了很多中国网友,还受邀到中国内地旅行了多次,甚至靠粉丝的打赏给家里盖了房子。她的短视频基本都在强调 “越南妹” 的身份,这也是她直播间里最有人气的话题。很多中国网友粉丝在她直播间里热烈讨论着“越南媳妇多少钱”“越南要不要彩礼”“1 块人民币等于多少越南钱” 之类的问题。在她的带动下,“越南女孩小丽”“越南女孩小青” 等十多个在河口的越南女工注册了快手帐号,并迅速积累了几十万粉丝。很多粉丝为了观看她们的直播耗费大量时间, 甚至为了赢得她们的关注和加她们的微信而送出价值不菲的虚拟礼物。

这些被中国网民热捧,代表着温顺、漂亮、容易满足甚至是 “便宜的媳妇” 的年轻未婚越南女工是短视频平台最热衷的使用者。大江南北的中国网友对她们友好接纳的多元文化主义态度以及在线的信息和情感支持, 减少了她们线下所经历的疏离感,增加了她们建立新的社会关系的主动性。当她们在线与共同的兴趣群体互动时,较小的文化适应压力让她们更容易挣脱身份规约,主动与中国人接触。因此,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女工在每天工作10—12 小时,每月仅休息一天,海关排队0.5—2 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和流动之余, 还尽可能抽出时间上网。为了迎合中国网友, 她们特意谈论有关越南的话题,建立越南语交流群,带网友线上 “参观” 老街市和自己的家,向网友诉说烦恼和心声。

然而,相比男性,女工在跨国流动中面临更多性别带来的风险。越南妇女可能会被拐卖、被迫从事色情活动或被男性雇主、顾客、同事性骚扰的传言常常让她们感到不安,不得不时时小心。当有网友提出要见面时, 大部分越南女工会直接拒绝,或者以各种理由推脱, 甚至约好了时间地点见面,最后临时爽约。20 岁男装店女工小青说:“在直播间里,我不喜欢谁可以把他踢走或者拉黑啊。在网上可以随便乱说,说错了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如果要见面的话, 还是算了吧,他们(网友)说你很可爱,很漂亮,也只是说说而已。” 可见,中国社交媒体的使用让她们在获得经济和社会资本以及多元化的互动体验的同时,还尽可能地规避了面对面交往可能面临的风险,让她们有可能更灵活地实践着不同的交往策略。

多元文化的意识形态有助于确保社会中各种文化取向和行为的共存,其不仅承认而且鼓励文化多样性。[31]东道国居民越赞成多元文化主义,他们就越不可能表现出消极的外部群体评价,[32]女工也就越有可能积极地与中国居民互动。在现实工作生活中,越南女工不得不努力说汉语,遵守中国工作场所的职业规范和操作程序, 按主流社会的期待行事。其越南语的优势只有在凸显双语能力的时候才能发挥,越南女性的文化身份常常在周而复始的劳作中变得模糊。与此相对,越南女工在与远距离的中国网民互动的过程中,感受到了线下少有的亲近和热情。这些网友不但接纳她们越南女工的身份,还鼓励她们说越南语并积极谈论有关越南的话题,欣赏她们温顺、勤劳、“不要彩礼” 等从越南文化带来的文化习惯和习俗,并允许她们偏离中国主流社会的规范期望。这些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她们的文化适应压力,增加了与中国人交流互动的意愿。

五、结语

在Berry 的文化适应模式中, 东道国参与是指愿意与本群体之外的人接触,并能够与他们一起参与更丰富的日常社会生活。虽然大部分越南女工的中国社交媒体使用既不是为了融入中国而学习中国文化或与中国人建立长久持续的情感关系,也不是为了在虚拟交往中加强对中国文化的认同,而更多地是为了实现挣钱、获得社会资本、体验娱乐等短期功利性目的。但是,由于职业和性别因素造成的高流动性以及主权国家对边民的型塑,大部分女工既无法深入了解中国文化和与中国人交往,也很难摆脱越南文化的影响。在此情况下,中国社交媒体嵌入到她们的语言文化资本积累、社会关系网络拓展、娱乐浪漫等生存和发展策略中,通过提高她们与中国人交往的能力和意愿,拓宽交往的渠道等方式来增加她们对中国社会的参与,客观上对其文化适应产生了积极影响。

为了提高管理成效和促进两国人民的友好交往,应该适当改善她们在中国的工作境遇,以便她们更加认可中国社会与文化。具体而言,两国边境管理部门应该加强沟通合作,在政策范围内切实保障越南女工的合法权益, 要加强对包括用人单位、社区居民的宣传教育, 倡导尊重文化和个体差异。此外,鉴于大部分越南女工对本国群体的依赖和对中国社交媒体的工具性使用,在充分发挥女工群体内部意见领袖积极作用的同时,应该增加对她们语言、媒介使用等实用技能的培训。为了避免部分女工通过社交媒体进到中国内地非法务工或居留,在继续严格做好口岸管理的同时,有必要加强对社交媒体尤其是短视频直播平台内容的监管。

本文参考了约翰·贝瑞等人建立的主要针对永久性移民的文化适应模式,研究揭示了临时性跨国流动越南女工在面临诸多文化适应阻碍时,策略性地使用中国社交媒体进行的文化适应,检验了新媒体赋权在跨文化适应和跨文化传播中的实现可能,也打破了跨文化适应策略的非此即彼的研究思路。尽管本文运用参与式观察与深度访谈的研究方法能够更加细致地呈现文化适应者的生活体验,但是更全面的研究需要结合量化研究,收集与分析更大规模的数据。另外,文化适应是一个长期、动态的过程,短期间的田野观察难以完全把握文化适应的持续性变化。这为未来长期跟踪和回访研究留下了很大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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