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集市村庄: 基层市场与村庄的互嵌逻辑与发生机制

2022-01-01董国礼

青海民族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熟人集市村庄

石 伟 董国礼

(华东理工大学,上海 200237)

农村集市作为基层社会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亦是解读基层社会治理的核心密码。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稳步推进,实现产业兴旺和农村发展,需要明晰村庄与市场的关系。乡村集市承载着农民日常生活的经济交往活动,编织成基层市场网络,是基层经济交换的中心地带。在乡村社会发展导向和经济功能逐渐显现的时代环境中,如何理解村庄与集市的关系,梳理基层市场的运作机制,成为建构乡村经济发展场域的核心命题。本文以湖北省Y 市L街(集市)的田野调研为经验支撑,通过探究基层集市的运作机制,剖析基层社会中市场与村庄的关系问题。

一、问题的提出:基层市场体系再认识

基层市场的概念最早由施坚雅提出,他试图跳出村庄,建立一种基层市场共同体为理解中国乡村社会结构提供新范式[1]①。基层集市运作,首要前提是厘清基层集市在乡村社会结构中的位置。乡村社会结构关涉基层党组织、基层政府、基层市场体系、村庄社会和基层群众自组织。作为自发形成的乡村货物集散中心和商业性聚落,基层市场体系中的非正式关系,链接农民与市场、村庄与乡镇,具有政治社会学意义[2]。说到底,基层市场运作是作为经济交换和市场交易的市场行为,与关系建构、情分关联的乡村社会行为,主体间互动的关系问题,具体表现为基层集市的功能与结构研究。

(一)基层集市的功能研究

集市是地方社会的公共空间,基层社会治理的政治中心,农产品的交易中心[3]。现代国家政权建设中,集市的空间场域成为基层政治中心和行政权力体系的制高点,集市的角色从生活走向政治,叠加为多权力交织的 “国家在场”。作为地方社会的公共空间,借助物资集散、话语交汇、信息传递、空间拓展的便利,基层集市的社会整合功能是国家不可替代也无法实现的[4]。在社会分工日益密集,农业生产分散化的小农经营模式下,个体化的小农应对市场风险方式是三农研究的核心命题之一[5]。基层市场中的经纪人角色利用自身熟人社会关系网络,建立小农户与中间商之间的联系,打通农产品的流通环节,形成嵌入村庄社会的地方市场秩序[6]。因而,基层集市成为连接小农户与市场的中介。

集市的功能研究视角指向基层社会整合问题。集市功能的研究进路,关注到集市在基层社会中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但是过于注重对基层市场的社会功能考察,没有注意到基层集市的内部结构性要素,以及集市中的行为互动、关系网络等社会性力量。在缺乏内部机制探究的情况下,笼统的功能分析会过滤掉集市社会的复杂机制与复合性影响。有学者认为, 为应对现代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性,乡村建设需要重塑乡村社会公共性和公共精神,利用市场训练的农民理性基层市场共同体构建农村社区治理共同体,实现基层组织化[7]②。

(二)基层集市的结构研究

基层集市的结构研究具有双重性。宏观层面,以施坚雅基层市场共同体理论为出发点,通过对施坚雅理论的验证和补充,可加深对中国基层社会结构的认知;微观层面,以农民日常生活交易下的行为互动为研究对象,思考基层市场中的权力运作与行动逻辑。

宏观层面,施坚雅的基层市场理论认为 “以集市为中心的农村经济社会网络,才是打开理解中国社会结构之门的钥匙,才是乡土中国的基本研究单位”[8]。在方法论层面,施坚雅的市场关系研究范式“实现对以村落为边界的全景式、整体性地超越以展现村庄结构与社会关系为方式的民族志方法,并利用集市承上启下的枢纽结构打通经济与社会、底层村落与上层国家之间的‘断层’”[9]。孔飞力补充施坚雅基层市场理论,提出同心圆模式和游方小贩模式,将人们的市场行为与社会活动联系起来[10]。朱炳祥对施的理论检验发现,集市和市场是促进中国农村社会结构发育、成长的重要条件,但不是唯一也不是必须的条件。朱认为施坚雅从那些看似合理的存在基础推断,并没有深入到农民生活实践的逻辑中。在农民日常生活需求、通婚圈、行政体系、宗教等方面,集市并不是基本单元[11]。

在施坚雅的市场关系研究脉络之下,基层集市作为农民认同与行动的基本单元,将乡村结构从村庄扩展到集市范围,其研究边界和地域范围得到扩充。值得指出的是,施坚雅的结构研究进路中,虽然看到了乡村社会结构中市场行为与农民行动的逻辑,但是过于追求方法论的范式,反而没有看到农民日常行动与村庄结构的关系。

进而,有研究者将聚焦点转换到微观层面,关注集市场域内发生的农民日常交易互动行为。李德英利用成都平原民国时期史料对施的理论进行微观检验,乡村集市的市场功能是其社会功能最基础的部分[12]。陈文超认为基层集市场域中个人的主体性体验,发展出乡村交换活动话语,不同于 “社会人”“经济人” 和 “道德人” 的假设,被建构出的 “实践亲属” 成为支配地位,维系人们的经济交换活动和社会交往活动[13]。刘少杰认为,熟人社会的行为方式与思维方式仍然支配着人们的市场化交易行为,熟悉关系陌生化和陌生关系熟悉化是两种具有不同方式的体现,陌生关系熟悉化是利用熟人规则优化交易秩序[14]。

基层集市的结构研究看到了基层集市中市场关系、市场行为与农民社会行为结构性关系,对基层集市的运作逻辑、行动方式有较为清晰的梳理。但是,此研究进路的问题是微观层面与中观层面分析的二元割裂,即作为行为主体的交易双方互动逻辑与农民行动之间的结构契合性。

(三) 基层集市研究的悖论机制

基于基层集市的结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基层集市是嵌入进熟人社会, 利用熟人之间的关系、人情与规则维系基层集市中的市场秩序,建构起基层市场关系和经济行为。然而,在研究层次上,施坚雅的基层市场理论是将集市作为跳出村庄的解释范畴,建立在村庄之上的新型单元,本质上是反村庄结构性要素的。而集市功能研究,又通过国家与社会的关系维度将市场降维到村庄层面,匹配作为经济面向的市场行为与行政面向的村庄结构。这就形成了从微观层面看似合理的嵌入性研究,在解释框架和解释要素上又走向不同的研究层次,造成理解基层社会中市场行为与社会行为的层次偏差和逻辑错位。因而,在基层市场的两条进路叠加之下,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在行动主体的熟人规则与市场行为的嵌入性关系基础之上,建立一种以集市为单元的分析框架,整合集市研究的功能分析与结构分析。以此,在研究方法上丰富和具化施坚雅的基层市场体系理论,研究内容上厘清市场秩序与村庄规则的建构性力量,实践上为建构基层治理共同体提供多元参与路径。

二、集市与村庄的互嵌式研究进路及经验素描

(一)基层市场与村庄社会的互嵌性研究

既有市场行为的研究脉络为集市研究提供有效切入点,其嵌入性逻辑构成集市观察的切口。嵌入性概念用于经济行为研究始于波兰尼,他指出自传统部落社会以来,社会交换行为是以社会关系为基础,社会中的惯习、规范与制度都成为交换行为影响和调节因素,这种影响与调节便是经济行动对于社会关系的 “嵌入”[15]。格兰诺维特在波兰尼的基础发展之上,强调 “互动—关系网络—规范” 之间的相互作用,突出以持续互动的社会关系网络为基础的非正式因素[16]。结构与行动是社会关系网络影响行为主体互动的结果,既不同于帕森斯的 “规范—行动” 范式,亦不同于吉登斯的 “结构—行动” 范式。在格兰诺维特那里嵌入性是弱关系的,强调经济行动嵌入社会关系网络之中的单向度行为。笔者在田野经验之中观察到,以集市为单元的基层市场与村庄社会结构的关系并非仅是嵌入性的,而是互相成就,相互影响的过程。嵌入性研究只看到了市场行为发生机制,并未对市场行为的运作过程及结果进行历时性的考察。郭占峰等人,考察乡村旅游发现,基层社会从 “市场秩序” 向 “市场秩序+社会秩序” 转变,催生村庄市场共同体[17]。

基于此,笔者提出在经济行为与社会关系基础上村庄与集市之间的互嵌性概念。具体表现以下三点:一是村庄与集市的影响并非是单向度的,经济行为嵌入到熟人社会关系之后对关系网络也起到后天性建构作用,这种建构性关系网络与规则形塑着村庄社会结构;二是常规意义之上的社会关系网络是在村庄社会交往与市场互动基础形成的结构性关系网络。这种结构性关系网络形成的规则、关系与秩序塑就村庄社会结构,即经济行为嵌入的社会关系网络是村庄熟人社会的关系网络,而非扩大了的区域性关系网或者陌生关系网,此点是将集市村庄的分析从宏观层面拉回村庄维度的重要内容;三是嵌入性是弱关系性链接, 侧重于某一方面,链接纽带细弱,链接结构松散。互嵌性是建立在强关系纽带之上的多面互动,是基于场域结构耦合之上的双方互就型关联。值得指出的是,互嵌性概念是理解集市与村庄关系问题及其复杂的运作机制的方式。市场行为在基层乡村社会场域中的影响,并非仅是概念上的市场化,还牵涉国家对基层社会的发展思路定位、村庄与国家力量的互动,是国家、农民与村集体三者的多主体权力互动的行为互构。特别是在强经济行为的集市化村庄体系中,互嵌式关系形成的基层社会秩序,对基层社会结构与社会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二)集市村庄的田野素描与经验呈现

认识基层社会的集市,一方面有助于分析基层集市的经济行为与村庄社会关系的关联;另一方面能够梳理出影响集市与村庄互嵌行为的村庄与农民关系形态。L 街位于L 行政村,历史悠久,人文底蕴浓厚③。地理空间形态上,L 街道呈现出自东向西分布在公路两侧的发散型状态。街道全长1.5 千米,南侧有河流并列相伴,隔河与钟市T 村相望,沿乡道向东接L 村八组,西面为L 村耕地,北面为L 村耕地。20世纪50年代以前L 街道地域范围仅住着几户人家,50年代随着国家基层政权建设逐步完善,基层政治体系的建立,L 街道被设为乐讴乡的办事点之一,乡政府在此处设置粮站、米厂、供销社等,但是规模有限。到了90年代现代乡镇合并,L 街行政功能消解,并入L 镇。从集市发展看,L 街具有现在的规模,成为结构完整,市场行为活跃的基层市场与L 村的西瓜产业种植紧密相关且同步发展。20世纪90年代初,该地西瓜产业初步发展,街道开始扩大。到了2015年左右西瓜产业达到顶峰,集市已成现在的规模。2015年以后西瓜产业开始饱和,街道规模发展成熟,产业链条完整,基本市场交易条件均已具备,市场也开始升级换代。L 街道既有人员特征上,其中70%为L 村庄的居民,从自己原来的村落里搬迁过来,20%为改革以前L 街道的单位职工,剩余10%的居民为四周村庄搬迁而来。L 街道的市场活动主要服务于L 村庄, 市场交易范围,附带加上T 村、马集等距离较近的村落。经验上,L 街的发展与L 村庄社会呈现出互嵌式的发展特征,集市的生成与发展离不开村庄的社会关系网络,体量成为规模时也在改变着村庄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

三、基层市场与村庄社会的互嵌式结构

以L 集市的形成可以看出,市场与村庄社会同步而生,充分依托熟人社会。笔者认为无论是施坚雅论述的基层市场体系, 还是市场的经济理性行为,认识基层市场必须将其放置在村庄社会结构与社会基础中。市场依托于村庄社会体系、熟人社会结构充分发展,同时市场行为和市场理念也在影响和形塑着村庄社会秩序与社会观念,最终使村庄社会中的公共性表现出双重面向,即以村庄社会结构为基础的熟人底色和以市场理性为引导的经济理性。互嵌性的结构,形成新型基层市场体系和村庄社会结构。通过区域市场可以编织一幅认识中国的经验图示,农村社会的集市表达了农耕文明下 “小农” 生活样貌,直接影响农民生产领域[18]。

(一)嵌入村庄熟人结构的基层市场发育

费老认为中国农村社会是乡土性,它是社会中的熟悉性,对人的熟悉和对物的熟悉[19]。后来,逐渐被学界演绎成对村庄社会的认识,界定为熟人社会,并形成一定稳定的熟人规则。陈柏峰将熟人社会中的社会链接纽带归纳为关系、规范、感情和机制等层面[20]。宋靖野指出,从经济人类学理论来看,集市市场会通过巡回贸易、师徒关系降低交易成本,以及利用老顾客关系减少信息缺失的风险[21]。这种特有的乡土气息成了一张微观权力关系网,将乡村社会的各种行为笼罩其中。牢固基层市场的发育嵌入到熟人社会中的关系网络,具体表现为主体嵌入和规则嵌入。

主体嵌入表现为市场交易主体是熟人社会内部的成员,双方的交易观念和交易行为受到村庄熟人结构的影响,交易主体行动逻辑和行为方式是既有的社会关系网络之上展开的。以当地西瓜销售为例,从交易参与主体来看,可划分为代办与瓜农、代办与代办④。代办经营是以家庭为基础,以家庭血缘为纽带,在核心业务上不会选择同他人合作。L 村总共从事代办服务的有27 家,其中父子、兄弟之间合作的有20 家,5 家核心家庭自行经营, 剩下两家与他人合作经营。代办与瓜农之间交易会利用既有的关系网络发展市场关系, 如熟人社会中的亲情关系。亲友在市场关系中具有优先权,代办会给有血缘关系的亲属留有卖瓜的位置,这在买方市场中无疑给瓜农提供了一个稳定且又保障的销售渠道。这种市场化行为并不仅是经济理性和契约精神,而是在熟人社会之中特有的非规则、非经济的卖人情行为。比如下雨天摘瓜,从单纯的市场利益关系而言,是非明智和不可取的,这种情况下瓜农并不会多卖几分钱。但是在熟人社会就不同,有面子、情分的因素在里面,此时的交易行为不是利益交易而是关系交易。

代办这类市场经营主体间是一种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代办彼此之间的关系是嵌入在亲情、友情和乡情之上的,在熟人社会内部充分实现信息共享和资源共享。原本市场化的竞争关系中带有互助和合作的帮扶性质。比如代办彭某在收瓜尾声时,接了一个大客户,但天气不好细雨连绵,来街上卖瓜的村民很少, 瓜贩子要求在一天内装满一车瓜,到下午时还差三千斤西瓜。彭某一时间找不到农户下地摘瓜,打电话给其他代办。有两个代办匀了一些瓜过来,给彭某凑够一车,没有耽误正常出货。

代办群体除了市场竞争关系之外,还牵连着其他多重关系,在熟人的关系网中,磨不开面子的人情成分, 要求代办群体能够在多重身份中取得平衡,这时市场关系就不单是市场关系,更是熟人化的交易关系。基层市场中的交易规则受到熟人规则的制约与保护,形成市场行为的规则嵌入。在村庄规则的制约下,市场理性的面向被削弱,交易行为需要考虑到市场外的乡村面子。

(二)基层市场行为中的村庄结构嬗变

市场在发育过程中重构了村庄社会秩序与社会结构,表现为空间吸纳、规则重构与关系再造。空间吸纳是指在市场发展的过程中,从空间结构上对村落空间布置产生一定改变, 改变既有组团式,分片聚集的散状式结构,而是向市场中心集聚,以市场中心为圆心向外扩散,形成新的村庄空间布局结构。

20世纪80—90年代产业发展之初,L 村居住格局分散,呈现为分散式的集中,全村11 个村小组分散在49 平方千里的土地上。在西瓜产业发展的过程中,村民们逐渐向街道集中居住,街道纵向从原来只有200 米扩展为1500 米,且横向上一组、二组和四组距离较远的村小组也在街道西北处重新规划集中居住区。以往分散化、组团式的村庄居住格局变为以集市为中心的聚集型居住状态。这部分人仍从事农业生产活动,但已经脱离原生的地域共同体,重新在街道范围上建构了新的地域共同体。

空间变革是社会关系建构、社会规则重塑的前提。村落熟人中的社会规则是在长期共同生活和生产合作之上达成的集体认同和社会共识。它是以村庄地域范围内的公共生活为载体,受到村庄话语和社会道德的约束。在市场观念的影响下,村庄社会规则发生转变,从集体导向的公共行为转向个体导向的私人行为。在村庄社会规范与社会秩序方面,表现为传统的文化性规则约束较弱,经济理性意识崛起,村庄社会环境中更加注重理性意识和尊重个体权利。在村庄伦理与价值规范中,强调家庭经济理性与个人利益。可以说,村庄作为整合的集体意识开始减弱,强调村庄基于社会分工之上的密切合作与共识凝聚。

在市场因素的交织下,村庄社会关系网络和社会资本发生转变。先天性亲缘关系在社会关系网络因素的影响开始降低,社会资本的获得不止于先天性的关系交织, 而是导向后天性社会关系的建构。市场经营主体在长期的社会互动中获得社会资本,成为多元精英主体的一极。他们利用乡土文化与现代文明之间的调适,重塑社会关系与社会网络[22]。进而,村庄社会关系从血缘和亲缘关系转向业缘关系和趣缘关系,更加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市场互动主体对参与者先天性的社会资本要求门槛低,个体或家庭只要在市场规范与市场规则的指导下,从事社会化的市场经营活动便会有相对可靠的社会回报,形成新的社会资本。

概言之, 关系再造则是以市场互动为基础,建构出非契约性的业缘关系和朋趣关系,为市场交易提供社会资本,实现社会关系从先天性血缘、亲缘转变为后天建构性关系。通过空间变革、社会关系建构和社会规范重构,市场参与主体的经济互动与非正式行为重构了村庄社会结构和社会秩序。

四、集市村庄:市场与村庄互构的社会形态

在集市场域中的市场行为与社会关系互构逻辑中,集市从无到有,发展壮大,形成新的社会聚集部落。在新的共同生活空间中,居民俨然成为类村庄化的地缘共同体——集市村庄。但是,受市场因素和既有社会关系的影响,集市村庄社会关系呈现出亲缘关系与市场关系互嵌式的关系网络,市场融入在村庄社会内部、社会边界形成以市场活动为中心的差序体系,具有开放性、外延性。从村庄性质来看, 集市村庄是传统村落在市场影响下走向解体,就地城镇化的表现。

(一)市场与村庄嵌套的立体式社会结构

集市村庄的核心特征是市场与村庄融为一体的。在产业体系较为发达的基层市场中,村庄社会结构受市场的影响, 表现为村庄社会结构市场化,市场结构社会化。互嵌性基层集市中,其市场交易主体依托村庄农业生产结构,也依托集市的交易场域,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立体化、村庄化的市场结构。

纵向层面,以当地的农业种植结构和生产特征,形成农业产业链,打造西瓜种植产业化。村庄农业产品交易, 实现以集市场域为基础的产业分工,产生市场性联系。通过经纪人市场主体,村庄基层集市参与到全国产业市场体系中,跳出区域与外界市场发生联系。比如西瓜采摘时节与全国市场形成互补和错开,西瓜种植品种在全国西瓜销售市场中也占有稳定的销售群体和销售区域,这样融合到全国产业市场中能够形成竞争优势和利益分割。在集市场域内,瓜农、代办经纪人、瓜贩子形成西瓜产业化的市场层级。层级和立体的产业发展,保障产业链条有序且持续,为集市市场提供发展动力和发展载体。在基层产业市场不断走向成熟的过程中,基层集市和村庄为满足产业发展需求,需要不断做出调适,改变交往行为和社会关系,为产业发展提供支撑。

横向层面,以农民日常生活需求满足为前提的多元化经济交易行为成为集市结构的稳定器和蓄水池。乡村集市承担的乡村社会经济交换和生活需求满足功能, 是既有乡村集市研究的基础性共识。乡村集市为农村生产的农产品和手工业品出售提供交易场所,也为农民提供生活和生产所需。它是基于日常需求交织起来的场域体系, 如服装店、超市、蔬菜店、草帘经营店、旅店、餐馆、地磅经营者、务工信息代办、农资、机械维修、加油站等。正是这些基础性的生活需求,成为集市得以延绵维系的纽带。在这样的生活性交换行为中,由经济因素编织出基层生活的场域。王笛考察成都地区的茶馆后认为,集市中的茶馆成为人们交往的公共空间。在人们的娱乐时间中传递社会信息, 形成基层舆论,成为 “国家之外的社会力量”[23]。在L 街道集市上,我们看到有五家专门的麻将馆,在阴雨天、农闲的时候,街道的中年或者老年群体会来到此处交流、闲谈,在经济场域结构中编织出一个非正式关系网络空间和社会化交往平台。

非正式的社会关系为市场化交易行为提供模糊地带。正是在这样的生活型的经济交往与非正式关系结构之下,构成集市社会的基础性结构。而基层市场中的产业发展则又为集市的再生产提供动力机制,在结构上街道的市场体系不断扩大,立体结构也丰富起来。

(二) 社会关系差序化与社会边界开放性

施坚雅在地理空间范围上将经济行为与非经济行为放置在同一场域考量。延续其研究范式,海内外学者们注意到集市经济交易行为对熟人社会的嵌入性。此研究的逻辑默认基层市场是放置在村庄社会中, 并未将基层集市作为独立的空间场域。就笔者在各地的田野调研来看,在镇域范围一般有三个集市,在空间体系中,集市的结构特征成为基层社会结构的重要组织部分。据统计,2019年农村居民消费支出增速快于城市居民, 比2012年增长99.9%,年均增速快于城市居民3.1%。越来越多的数据表明,农村社会消费势头迅猛,基层集市作为消费重要场域呈现出不断扩大趋势⑤。无论是地理空间占比,还是经济增长贡献,基层集市俨然成为独立的空间主体。从逻辑关系看,集市与村庄的互嵌性旨在说明集市的空间主体地位,在集市空间仍然遵循差序格局的熟人关系,但是由于市场活动的开放性,集市村庄的社会边界具有外延性。

首先, 集市村庄内部关系的熟人性与差序化。在未搬到集市之前居民关系陌生化,其熟悉感和相知性是搬到街道之后在市场行为和日常生活的互动之中培养的。新地域之上的熟人性和传统熟人性具有相似性,它是有边界的,在街道区域内有限度的熟悉。在社会关系方面,传统村落熟人社会是基于地缘和血缘而形成的先天性关系,村庄内部社会交往依托于先天性的关系,社会活动和社会联系成为先天性关系的社会延展。集市熟人中关系的基础是先天的,但先天性的社会关系容易受到市场理性和个体利益的冲击,集市中的社会关系调适出适合于集市社会交往的建构型关系。它是基于利益一致性和共同性,一旦形成利益共同体关系便具有稳定性, 从市场性关系转变为熟人社会的私人性关系,受乡土逻辑支配,打破利益和违反利益都会受到约束。在社会结构方面,依托于市场产业结构的完整性,集市内部的商贩和居民互动密切,结构紧凑。

其次,集市村庄社会关系紧密而社会边界是开放的。一方面,集市村庄内部的关系是熟人亲密关系与市场互助关系相互交织,形成的紧密型社会关系。在集市社会中因产业形成分工紧密合作的完整产业链,商铺与商铺之间、商铺与农户之间、农户与农户之间因商品形成类熟人化联系,而且此种联系衍发出与熟人社会相似的伦理道德、社会规范,形成村庄社会内部的秩序。另一方面,集市村庄的社会边界是开放的, 社会关系也是溢出集市社区的。区域外部的农民可以便利地进入到集市熟人社会中,通过各种关系纽带建立新的联系。但是,一旦进入集市社会, 村民就需遵守集市中的社区秩序,如卖西瓜会以出价高的优先,不会考虑优先卖给有亲缘关系的代办。

在社会规则方面,集市村庄社会秩序的形成受到传统熟人规则和市场规则的双重约束,表现为个体理性的崛起,市场规则的稳定。在经济理性的训练下, 熟人社会的个体更加注重理性算计和决策,开始强调对个体家庭的尊重,尊重隐私,不会过多地过问家庭事宜,同时个体的行为规则受到市场的规训,侧重契约精神。而这种社会规则的核心特征是稳定性,具有稳定的预期,不像市场规则受社会约束少。市场行为主体倘若打破集市规则,会受到来自集市市场的排斥,难以在市场中立足。可以说,基层集市本身就是熟人社会,在集市中信息充分暴露和传播,社会关系较为紧密,结构耦合,在长期的互动和规训中形成类伦理的社会规范,对个体市场化和社会化行为具有约束作用。

(三)家计模式的稳定与就地城镇化

互嵌性的集市村庄,其研究视角将集市作为社会行为的空间主体,把集市放置与村庄并行且独立的社会结构。在调研中,笔者发现街道所在的L 村与邻近的H 村在价值观念与生活面向方面相差较大。受市场形塑的集市村庄,农民在观念上更加偏重个体理性,村庄社会结构更加完整,外出打工群体较少,集市构成农民生产、生活的行动单位和认同单元。同时,稳定的家计生活方式,吸纳着周边村民的融入,以就地城镇化的方式,成为城乡融合的新路径。

据笔者统计,L 村在街道居住的农民进城买房的户数远低于中西部地区农业型村庄; 以10 组为例,77 户村民仅有2 户在城市买房, 但有60%的农民已搬迁到街道居住。务工主导的城市化对农业生产是排斥的,农民进城目的是为了脱离农村,而集市村庄的城市化是依靠农业生产活动的,其主要动力是在大量的农业剩余积累之上的基层市场盈利。集市村庄中的农户其家庭积累依靠村庄社会内的市场经营和农业生产, 家庭与村庄紧密联系在一起,缺少进城的动力。在集市村庄结构中,社会结构是通过集市发展中互动形成的,缺少历史的凝聚和文化的浸染,没有生产出血缘、亲缘等先天的张力性结构力量,所以村庄社会结构松散。在市场理念的规训下,村庄公共性呈现出较大转变,表现出行为理性化、边际效益比较化。村民宁愿承担利息,向银行借贷,也不愿向亲戚和朋友借钱。市场要素的作用下形成独特的地方公共性,既带有市场化的理性色彩和个体意识,又带有传统文化中的伦理规范与集体精神。它的作用在于把传统文化和规则中束缚人的发展和村庄转型的部分释放,用市场化的规则化解传统的习惯、文化和规范的约束。所以,集市村庄维护村庄社会结构的完整, 是村民利益在村、关系在村的社会展演。在市场要素作用下,集市村庄形成不同于农业村庄的地方规范与村庄秩序。同时,集市村庄重构了城乡关系。当年轻人选择回到村庄之后,村群体大多不会形成对年轻人在村的话语排斥。年轻人在村务农成为一种职业,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 “农民辛苦” 话语。这时,城乡之间的分化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阶层分化,而是基于职业选择基础之上的社会分工。

五、结语:农民自主性与基层社会的复合形态

集市村庄的出现是基层社会中农民、市场与社会互动的自主性表现, 构成基层结构中的重要一极。有研究者基于史料,研究民国以来河北定县基层集市的变化。他认为集市变化的影响因素有市场化程度与政治环境,以及农民的市场行为。改革开放以来,农村集市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集市功能也发生转变,集市的演变更多的是农民对市场影响的主动适应[24]。也有许多研究认为,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集市的发展是国家政权下乡,乡镇政府等实体机构坐落于集市, 推动集市的政治功能凸显,加速集市的发展[25]。值得指出的是,国家与社会关系研究范式准确地将集市定位到村庄层面,但是单一的外因性考察没有认识到集市是融合在村庄社会物理空间之中的。集市与村庄的互嵌式发展,形成集市村庄不仅是内部结构中农民自主性的体现,而且是国家权力在基层社会展演方式的转变。

首先,集市村庄中的市场与村庄互嵌性是农民自主性的体现。20世纪末由于 “三提五统” 费用过高,导致农民负担过重,在外部打工经济的影响下,全国大部分地区农民选择外出务工, 把土地抛荒。而在当地,由于地广人稀,许多农民选择大肆开荒,扩大农业生产规模,人均土地从承包的一亩开垦到五亩。在扩大种植面积基础上,村民也开始探索多样化的经济作物种植,刺激产业市场的出现。农民自主性的前提是人地关系, 即从土地出发的社会学。土地支配劳动与村庄结合,在经济作物的种植结构下,人与土地形成高度的依附性,而且家庭种植使农民有了自由选择的权力,进退自如,为集市的出现提供人口基础、产业基础。嵌入性的集市村庄依托大量在村的中农,为集市保持完整的社会结构,进而利用村庄熟人社会的规则进行交易,并在市场交易中关系不断拓展和再建构社会关系⑥。有限度的熟人规则和建构性社会关系成为农民自主性得以实现的次生要素。在基层市场的交易行为中,遵循乡情原则,代办与农民之间既有庇护也有回避。这样的有限度的社会关系互动,减少了乡情原则的约束作用,保证市场行为主体有自主决策的权力,不会因为人情违背交易规则。再者,农民自主性是建立在集市发展的农民利益导向。发展主义导向的基层发展逻辑是追求发展的思路化,这样发展的目标与村民的需求就不是一致的,它要求的是打造村庄,追求商品化、特殊化和景观化、村级组织化。基层市场对接的是千家万户的农民,其中关涉的必然需要小农的利益,脱离农民的集市发展是离土式。尊重农民的家庭利益,便是给予农民以市场参与的主体性地位激发农民参与市场行为的积极性,激活村庄参与力量。

其次,集市村庄是中国基层社会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构成基层社会形态的最重要一极。在集市物理空间中, 它不仅是基层市场行为的展演场域,而且也是社会生活和社会交往的互动空间,形塑了集市社会的村庄与市场双重属性,笔者将其归纳为集市村庄。集市村庄不同于常规意义中社会结构解释框架下的农业型村庄,也不同于市场行为导向的基层市场。集市村庄承认集市是社会结构中独立存在的物理空间,将集市从中国基层社会结构中的嵌入性地位转变为主体性地位。研究内容上,集市村庄把基层社会中的市场行为与社会关系拉回到村庄层面。施坚雅试图将基层市场体系作为理解中国社会结构超越村庄,链接村庄与社会、基层与国家的纽带性工具。其立意之深远,是微观视域研究所不及。但,自上而下的研究视域,具有很强的代入感和结构性。笔者在田野中观察发现,从市场行为与社会关系的互动出发,研究表明市场行为嵌入到社会关系中,推动市场的发育,在空间中表现为集市规模的扩大, 而市场行为也在形塑着新的互动关系,集市社会关系网络发生变化,形成新的社会结构。因此,市场行为与社会关系的互动问题,已不再是单向度的嵌入问题,而是不同行为主体的互构逻辑,实现村庄与集市的互嵌式发展。

最后,在集市村庄的互嵌式结构下,基层市场表现出多形态和复合性功能。基层市场结构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立体式导向,横向层面以集市范围提供的日常生活和农业生产所需的市场交换为载体,纵向结构则是以农业生产和农业种植作物的产业化导向的产业体系化、链条化。前者是集市村庄的稳定器和压舱石,维持集市最基本的市场交易行为和社会化功能;后者产业结构为集市扩大化再生产提供动力和支持。在这样的纵横体系化结构中,集市村庄具有活力性和稳定性,成为基层社会结构的重要一极。而熟人社会的结构性特征维系集市村庄的活动限度和范围,形成村庄结构的社会关系圈和市场交易圈, 为村庄结构变化提供有序且稳定的保障。除此之外,集市村庄还有其社会性功能,它有利于实现就地城镇化, 维持村庄社会结构的完整性,为理解城乡关系提供一种新范式。在集市村庄的社会体系中, 村庄社会生产出对农民的保护性话语,农业生产成为基于职业分化之上形成的社会分工。集市村庄的发展逻辑是农民应对社会变迁、结构转型的自主性选择,体现农民的主体性。从国家与社会关系视角看,既有的基层集市建设中,国家应当将权力建设专注于基础能力建设,为集市村庄提供公共服务保障。

注释:

①对于研究概念,有两点需要说明:其一,本文研究对象是施坚雅所提出的基层市场即基层集市。特指某一区域范围内, 从农副产品和日常生活需求交易的场所逐渐形成聚集地,发展成为类似于村落的熟人市场。但本研究落脚于集市的空间结构和场域结构。其二,研究对象的概念辨析。当前对基层农民的群体性市场交换活动存在两种称呼,基层集市和地方市场,笔者认为两个所论述的侧重点不同。地方市场是相对于全国性或区域性的外部市场而言的,侧重在交易行为的地方性和产业化特征,市场交易行为仅限于本地小范围的局部市场;基层集市则强调市场行为的熟人社会特征,侧重场域性,即市场行为是基层社会活动中的经济交换和市场交易的场域基础。简言之,研究对象是明确的,其称谓有所差异,或称为 “会” “场”“墟市” 等。笔者看来,这种叫法的差异与地方的风俗习惯相关,各地区的称谓不一。

②关于乡村社会共同体,参见刘玉照论述基层村落共同体、基层市场共同体与基层生产共同体三者之间的关系。笔者在此指出,旨在说明功能导向的基层集市研究,是以集市为载体论证乡村社会生产共同体实现农民组织化的路径。最终要实现的是如何协调好基层社会中政府、农民和集体三者的关联方式,也即乡村基层社会治理路径的问题。参见刘玉照.村落共同体、基层市场共同体与基层生产共同体——中国乡村社会结构及其变迁[J].社会科学战线,2002(05):193—205.

③L 街道其地名由来历史悠久,可追溯唐宋年间。古时传说八仙中的何仙姑返回 “仙姑洞” 时,乘舟路过此地,沉浸在艳丽的湖光山色中, 以至于不慎将手中的荷花落入河中,故此得名 “落花潭”。文中田野资料,除特别注明外,其余均来自于笔者2020年7月在L 街的田野访谈及田野调研期间的社会统计。

④代办是当地人对西瓜中间商的称谓,即农产品经纪人。代办一般是本村人,负责外来瓜贩子进村收瓜的交易对接活动。由于当地西瓜产量较大,农户寻找瓜贩子就容易出现信息不对称,而且很难满足短时期对西瓜销售的需求。所以村庄中有一部分人看到商机, 在瓜贩子进村后帮助瓜贩子收瓜、负责联系、协调和后勤,从中提取相应的费用,俗称 “辛苦费”。

⑤数据来源: 方晓丹:《从居民收支看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成就》《人民日报》2020年7月27日第10 版。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tml/2020 -07/27/nw.D110000renm rb_2020 0727_1-10.htm

⑥中农系中坚农民,此概念由贺雪峰教授提出。贺雪峰认为在城市化的背景下,农村人口不断外流,村庄缺乏治理主体。但是有一批农民因各种原因无法离乡依靠种地为生,从而在村庄中形成具有稳定社会关系、利益依附、家庭生活完整的中坚群体,成为乡村治理的主要力量。一般农业村庄,人口外流中坚农民只占到20%左右,但是集市村庄因为村庄内部市场交易较为发达,经济依附度较高,产生远超过农业村庄的中农群体。参见贺雪峰:《论中坚农民》,《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 期。

猜你喜欢

熟人集市村庄
Life Story
我的小村庄
热闹的集市
校园“老”熟人,我们的成长大“师”
村庄,你好
探访于山“相亲集市”
和熟人相处之道
村庄在哪里
热闹的集市
和熟人相处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