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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之文体六义及当代意义

2022-01-01丁倩倩

内蒙古电大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文体

丁倩倩

(中国艺术研究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029)

刘勰在《原道》的开篇提出文之地位——“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以及文之逻辑起点——“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指出“文”在人类文明中,衍道而生、发为心声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此为刘勰作此文的目的——讨论文之创作思想。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出以作品为中心,涉及世界、创作者和观众的四要素三角批判理论。刘勰《文心雕龙》则与之有所出入,它是以作品为媒介,以创作者为中心的文学与艺术批评理论。

“言之文也,天地心哉!”真正的文,是天地之真理的载体。天地之真理即为道,得道之人“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1]P39,被称为“圣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2]P10,明道之文则被称为经籍。经之用即“察人文以成化”[2]P9。

“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原道”是逻辑起点,“宗经”是章法寻处。由之,刘勰指出,文必宗经。除经籍以外的所有文“实经典枝条”[3]P573,经为体,文为用,文是经之妙义思想在社会生活各方各面的体现和应用。

宗经之文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2]P28,六义为刘勰文学批评理论的核心思想,那么,此六义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它对作文有哪些指导?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为何?我们今天讨论它们还有何种意义?

一、六义的具体内涵

1.“一则情深而不诡”

情感居六义之首要地位。“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睹物而生情,文即是感物而发之言。由之,可看出为文之情有两大特点:第一,真;第二,借物抒发。

第一,情真。何以谓“真”,发于心,不虚妄也。情不真,则如孔子言之“巧言令色,鲜矣仁”,害文之义。情感是创作者与外物建立审美关系的关键,是文章的重要表现内容,也是接受者与文章建立审美关系的途径。文之情感真挚,美才能从自然界到艺术家再到接受者之间顺畅流淌。

刘勰在《哀吊》中指出:“至于苏顺……虽发情华,而未极其心。”光是情“真”还不算,还得“切”。何为切,至诚也。

第二,以物言情。“至于序述哀情,则触类而长”[2]P138,借物抒情是中国美学很重要的一个特点。此可追溯至《诗经》之比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诗经》之比兴背后,是庞大的物象意义体系,不同的物象与相对应的意义和情感相联系,这一体系代表了传统社会约定俗成的“以物言志”的文学传统,也成为中国文学“借物抒情”的源头。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写景之“隔”与“不隔”是意境之彰显的关键。所谓的“隔”与“不隔”,实际上就是情景之间的关系。以物言情,需作者以至诚之心体物。“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是写物,更是写豪迈的情感;“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是写物,更是写凄寒的处境。以物言情,情在不言之中,唯有赤诚之心方能打造无限回想之韵味。

2.“二为风清而不杂”

风清不杂,在文之六义中居次之地位。

何为风,“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2]P339,风是情感所蕴含的,体现为文的精神面貌。刘勰认为风为“感化之本源,志气之符契”[2]P339,通俗来说,风是艺术作品与接受者共享的无形语言,通过对风的感受,接受者得以受教化、振精神。

何为“不杂”,“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2]P340。“不杂”是文之言辞精要统一,且言之有物。

《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风清而不杂”即是欲表明,文辞之存在,皆为表达情感和思想,不要一味求新求异,以奇害义。“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2]P343

那么,何为“正式”,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说,需要先“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2]P343,然后才能“孚甲新意,雕画其辞”。但随着文学的发展,为文者空追求新奇文辞,形式甚至独立于内容存在,奢华空洞,不知所言何物,这是文的病,也是人的病。刘勰以“风清而不杂”是要将本末倒置的作文方式拉回宗经重道的正统上来。

为文者应“志足而言”,何为志足,有充盈的思想和跃动的情感,后而为文,文章才能有生命、有力量。文之风即是人之风。“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

3.“三为事信而不诞”

此义非常简单,为文之人当有“尊重事实”的创作品德。

传统作文,引用典籍或古人之事迹,是常有的事,贾谊之《吊屈原赋》,通篇陈屈原之情;司马相如之《上林赋》,引李斯之“书”(《谏逐客书》)。但即使为大家,也不免事有穿凿,若“引事乖谬,虽为千载,而为瑕”[2]P434,“用人若己,古来无懵”,引用典籍或人之事,应抱有审慎的态度,不可歪曲事实或陈事含糊不清。

在文学和艺术创作中,适当的想象和联想是常有的事情,因为史料中的人和事物是平面的,而文学和艺术创作的形象却是丰满的。但创作者在创作时,应该尊重事实。比如12月5日,《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发文,批评现在的抗日剧“八路军战士打发胶,女游击队长皮肤光洁如雪”,这样的夸张和想象不仅违背了抗日剧教育民众“勿忘国耻”的初衷,连其观赏性都可用一个“假”字总结。

所以“事信而不诞”是文学艺术作品审美性的地基,也是作品价值的根本保证。

4.“四为义贞而不回”

义贞不回,指为文之理——思想雅正。“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睹,故辞必巧丽”,义贞与辞丽都是情真的自然结果。

“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2]P224义贞方能以理服人,其文才有应有的力量。颂赞之体,义贞方可雅正四方;诗骚之文,义贞才能传诵千秋。即便是滑稽文体,“会义适时,破益讽谏。空戏滑稽,德音大坏”[2]P178,虽为浅俗悦笑之言,依然应该讲求义之正,避免落入毫无意义的浅薄。

思想性也是今天衡量艺术作品价值的重要标准,它将艺术与浅薄的娱乐活动区分开来,艺术不仅能满足人们的审美娱乐需求,更能启迪思考,引发更高阶的理性满足,于日积月累中陶冶心智。

互联网广泛传播的今天,各种娱乐节目充斥于人们的视野。一方面,种类多样的文娱节目满足民众多样化的需求,另一方面在利益驱使下,不断刷新底线的文娱产品也是层出不穷。从现实来看,文之“义贞”不仅是对创作者的道德要求,更需要法律层面的刚性约束。

5.“五为体约而不芜”

此义之用意非常明确,毋以繁杂的语言掩盖混淆文之义,语言精要,逻辑清晰。体约而不芜,则文彰情志。“随事立体,贵乎精要”[2]P315,文体之风格可依据表达的内容选择,但都应以精要为准。

在体约这一普遍性的前提之下,刘勰又进一步提出文体与才气之间的关系,囊括优劣,文体之风格不过八种,“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2]P331,这八种文体风格背后,对应着不同的才性品格,例如,同为写烟,陶渊明写“依依墟里烟”,王维则写“大漠孤烟直”,前为典雅,后为壮丽。“吐纳英华,莫非情性”[2]P333,言辞之异,皆因心境、情性不同。虽然文体各异,但“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轴辏相成”,无论何种问题,若得其要义,虽殊途可同归,皆可志于道之终极意义。

所以,“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2]P348。体有变,亦有不变,通变方能新耳目,满足变化的创作和欣赏需求;不变的,是文之守恒常理——情真与义贞。

6.“六为文丽而不淫”

文之丽,主要就是辞藻之丽。“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所以与体约一样,辞应取丽避淫,防止本末倒置。

“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2]P368,辞之取丽而避侈靡之关键,在于“实”,即“情”与“理”。“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然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言之有物。”依于情感和思想,其辞则是华美的,反之,纯粹辞藻上的侈丽只会是无病呻吟、成靡靡之态。

前文中提过,“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睹,故辞必巧丽”,丽辞之得,也就是“修辞立其诚”的过程,笔下之辞能真实地传达内心的情感和思想,但前提是,创作者的思想是经“窥经征圣”锻造过的。子曰“志于道,据于德,游于艺”,能付诸笔端的文字在生于心之前,就已由繁经浩帙浇灌培育。

二、六义之间的关系

总体来看,刘勰之文体六义,“情深”为创作情感,“风清”为文之精神面貌,“事信”为选取素材,“义贞”为创作思想,“体约”和“辞丽”则是文之结构用词,它们是文章创作和批判的六个要点,彼此之间有所互融。而于其中,情感是为文之基。《论语》曰“绘事后素”,先有真诚的情感,才能有“义贞”,即文理上的雅正;情与理立,则“风清”,文风清爽,“体约”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情感上至诚,用辞取材必然不失审慎的态度,所以“事信”与“辞丽”也不过是略费精力打磨辞章罢了。所以,极其本心,求赤诚之情是为文之首义。

我们在肯定刘勰之立情为基的同时,也不可忽视了“六义”的规范性。王济曰“文生于情”[3]P107,但钱锺书先生则补充“然而情非文也……艺有规则禁忌”[3]P107。义理与辞章都是在“情真”的基础上对为文提出的硬性规定,即是对“用”的具体规范。情之本与体之用的结合,才形成刘勰系统的文体理论。纵观全文,无论是宗经重道,还是情感为本,都源自创作者之“心”,一方面向内极尽本心,一方面向外会通经典,内外贯通,文心雕龙之意也。

刘勰之文体论居于《文心雕龙》的中心位置。他提出文体规范与其所处的时代风气有关,他在《序志》中提到,“而今去圣久远,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南北朝的文人离经叛道,言辞一味求新求奇,甚至歪曲事实,文风乖谬。故而刘勰“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 匡正文体和文风是刘勰作文的动因。除了他高蹈的作文动机,《文心雕龙》在文学史上还有不可动摇的地位,“中国历代的文诗评话固然汗牛充栋,但没有一部像《文心雕龙》这样真正形成了‘体大而虑周’的完整的理论体系。”[4]P985这也并不是说刘勰有超出他人的智慧和魄力,而是古代的思想家们不以“建构体系为职志”[4]P985。但这也更体现出刘勰系统的文学理论的可贵。

三、“文体六义”的当代意义

在当今创作与阅读都十分自由的互联网时代,我们似乎不需要也不能够用同一规范来约束读者和作者。但没有一份成文的规范,并不能说明我们的为文阅读缺少规范。刘勰所讲的不仅是针对他所处时代的为文的弊病,他更是站在人心和社会责任的角度而使得“文体六义”具有普遍的价值。那么,对于今日的文体创作,我们应该从刘勰的理论体系中吸收什么?

第一,情之真依然是文体的重中之重。在文字信息泛滥的互联网时代,因为信息发布的门槛降低,而信息又同利益交织,故而为博得人们的眼球,虚情假意的文章层出不穷,并为文章的发布者带来了预期的经济利益和社会地位。然而,现代通讯在为创作者提供便捷的同时,亦为读者提供编辑,一篇虚情假意之文可以为作者创收,也可以反噬,把作者吞没。每年都有网络大号被曝出表里不一,浓情蜜意的文字背后极有可能是赤裸裸的文字生意,暖心教主的面具之下其实是铜臭的贪吃蛇。一些作者人设崩塌,轻者名誉受损、受到网络群嘲,重者则可能打回原形,甚至有牢狱之灾。

这也为文字创作亮起长明红灯,尽管没有外部规范能够约束创作者之情真意切,但欲收获良果,必得付出真情。只有真情之文,才经得住时代的考验,也经得住互联网三昧真火的长久考验。

第二,义之贞亦是时文欠缺之要素。我们可以把“义之贞”理解为“思想性”。“义贞而不回”在刘勰的思想体系中的地位并不突出,但我们的时代却对它表现出更多的迫切性。当今信息更新之快,让阅读量也成为一种衡量标准,现在的文章拼数量,却忽视质量。数量或许与质量挂钩,但为了获得阅读量,趣味取代义理而迅速成为创作的要核。

张爱玲的小说为何能经久不衰?许子东曾说“张爱玲看问题很透彻,写爱情很悲观”,“看问题很透彻”即是说张爱玲的思想性。陈寅恪先生讲“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风”,张爱玲之思想是她文字之力透纸背的基底。我们固然不是说每个人都应该成为张爱玲,但一个好的写作者都应该有哲学的深度,对人、对问题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和见地。这需要每位创作者自我要求、自我提升,不拘泥于一时的数字争抢中,而真正树立起成为独立的写作者的文心。

第三,“体约不芜”“文丽不淫”似乎已经变得不合时宜,但一篇优秀的作品,其文体之简约、辞章之淡雅亦为创作锦上添花。不过,若能做到“情之真”“理之切”,辞章、文体上可不必作过多的限制,任由作者发挥。

最后,“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从刘勰的“文体六义”到我们今天的写作者,尽管经历了千年时间的洗礼,每一份被严肃对待的创作都如同怀胎十月,费尽心神不过是想要孕育出一个健康而有生机的作品。王元化曾在《〈文心雕龙〉讲疏》中提到,“艺术规律的探讨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领域,不小心就会使艺术陷入僵化模式”。文艺的核心是创造力,刘勰提出“六义”的目的不是从规范上约束,而是从文章的深度上提醒。这也决定了《文心雕龙》在当今的现实意义和价值,它不是一个古代穿越而来的理论想要在现代指指点点,而是一种恒久的、普遍的文学创作智慧对今天的辐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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