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挽歌:《莫失莫忘》中的记忆书写与伦理景观
2022-01-01张颖坤
张颖坤
(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 文化基础部,上海201808)
《莫失莫忘》是石黑一雄的第6部长篇小说,2005年一经发表便好评如潮,并入围当年布克奖决选名单。小说以20世纪90年代末英格兰的平行空间为背景:基因工程的进步使得医学取得了革命性的进展,许多疾病通过利用克隆人的器官而得以治愈。这一领域的巨大成功导致器官农场纷纷建立,培养克隆人以便为人类进行“捐献”。事态的发展引起部分人士的担忧。他们成立了像黑尔舍姆学校这样的人道机构为那些迫不得已的器官捐献者提供些许像样一点的教育环境。这些克隆人不过就是受过教育的牛羊,他们是如此安于现状,以至于逃脱残酷命运的想法从未在他们的脑际滑过。他们的寿命只有三十岁左右,几乎没有人可以在第四次“捐献”之后幸存下来,有人在第二次“捐献”之后便死去,还有人作为“护理员”帮助克隆人在捐献器官后进行术后康复,直到职责期满自己也成为“护理员”。
《莫失莫忘》是一部关于克隆人的小说,然而克隆只是更多关切的表象。“这部了不起的、结局惊人般高明的小说从根本上说写的并不是克隆或克隆人。它写的是我们为什么没有暴跳如雷,为什么不会在某天一觉醒来啜泣不止、沿街哭嚎,因为觉得生活从来没有像我们期待的那样而愤怒地把一切踢成碎片。”[1]《莫失莫忘》并非硬核科幻小说,而是利用克隆人的题材来探索人类生存状况的问题。石黑一雄表示,“写小说时我根本就不会考虑类型,而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写作,从各种想法开始。……克隆人被压缩的生命周期是我们所有人生活状态的隐喻。我只是用这种手法折叠了时间跨度,这些人面对的是我们所有人都会面对的问题。……你坚持的是什么,想要改变的是什么?你有什么遗憾?得到了什么慰藉?所有的教育和文化究竟是为了什么?”[2]196
为了探究这些宏大主题,小说讲述了克隆人凯西和好友露丝、汤米在黑尔舍姆和村舍的成长经历,记录了他们在离开学校的安逸边界之后作为“护理员”和“捐献者”的生命轨迹。石黑一雄通过缩短克隆人的寿命而压缩了小说里的世界。克隆人生命的提前终结不是由于他们非同寻常的基因体质,而是由于捐献器官而突然殒命。“捐献者”要献出肝脏、肾脏或胰脏,甚至全部捐出这些器官。这一科学上不合情理的细节并没有困扰石黑一雄,因为他的兴趣不在于克隆本身,而是其隐喻的潜力,“映现了主人公被压缩的生命历程,他们缩短的生命周期是人类正常生命历程的镜像。”[3]200
与石黑一雄的其它小说类似,《莫失莫忘》也是以整理自我记忆的第一人称叙述为特点。“石黑一雄的写作在很多方面都是引人入胜的,其中一方面是通过主人公向读者的叙述突出边缘化人物的困境……还有自传体叙事的熟悉感。”[4]81小说开篇凯西三十一岁,打算放弃已经做了将近十二年的护理员工作。她曾经照顾并见证其“完结”的捐献者包括黑尔舍姆的好友露丝和汤米。“完结”是克隆人做完最后一次器官捐献手术后死亡的委婉说法。凯西穿越层层记忆来理解他们三人之间发生的故事:“我一直有冲动,想要把过去的记忆整理妥当。我猜我真正想做的,是把我们长大并且离开黑尔舍姆之后我和汤米、露丝之间发生的事情想想清楚。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后来发生的诸多事情都源自我们在黑尔舍姆的时光,所以我才想要认真整理这些早期的记忆。”[5]37
“因为语言的符号化建构,记忆变成了文本,或者说,记忆被文本化了。表述一段记忆就像是讲一个故事,主体会因为记忆的现实情境和需求不同,而对过去做出适应性的调整、修改、转换或补充,从而使之更倾向于‘可被理解和可被接受的真实’。”[6 ]45凯西的叙述不是按照事件发生的线性顺序进行,而是迂回蜿蜒地依照情感逻辑渐次展开。她的记忆像一张纸那样层层折叠,被折叠进多个层面,而每一层面又有纵横交错、相互重叠的联想。如果把这些褶皱展开铺平,可以看到全部内容和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随着凯西展开压缩的记忆,读者便跟随凯西在记忆丛林里蜿蜒穿梭,却难以抵达能够得到合理解释的当下,在记忆的褶皱堆积当中寻找到那个平面展开的时刻。读者栖居于凯西的视角从其叙述中解读真相的过程延宕了,迷雾消散之后感受到的是令人窒息的阅读痛感,久久萦绕不散。
一、记忆的“褶皱”:三盘磁带
围绕歌手朱迪·布里奇沃特的磁带展开的片段充分展现了记忆叠加效果的影响。凯西曾经有过三盘磁带:第一盘磁带是凯西在学校展销会上发现的、后来又丢失了的朱迪·布里奇沃特的磁带;第二盘是露丝为此送给凯西的名叫《经典舞曲二十首》的磁带;第三盘是汤米在诺福克的旧货商店里为凯西买的朱迪·布里奇沃特的磁带。这些磁带与黑尔舍姆的校园记忆以及学生们在“村舍”期间的诺福克之行记忆相互关联。
凯西做护理员开车行驶在乡间看到的情景常常令她想起黑尔舍姆,她偶尔也会听听磁带。“这张专辑叫《日暮之歌》,是朱迪·布里奇沃特唱的。我如今手上的这盘磁带并不是当年那盘,我在黑尔舍姆的那盘被我弄丢了。这盘是几年之后我和汤米在诺福克找到的——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我稍后再讲。我想讲的是第一盘磁带,就是消失不见的那个。”[5]64凯西的思绪从眼前这盘诺福克买来的磁带跳跃到第一盘磁带丢失的情形,展示了记忆的闪回与叠加。在随后的几个章节中,这些记忆逐渐延展开来。
在继续磁带的话题之前,凯西的思绪飘散到了黑尔舍姆学生之间流传的有关“英格兰失落之角”[5]65的笑话。这种说法源自校长艾米丽小姐的地理课。她在课堂上展示了英国各郡的风景图片,却从来没有一张有关诺福克的图片,声称“诺福克是英格兰宁静的一角,可是它也近乎成了失落之角……在英格兰捡到的所有失物最后都会被送到那里”。[5]65有趣的是学生们在黑尔舍姆四楼也有自己的“失落之角”,所有的失物都堆放在那里。把诺福克与失落之角联系起来的笑话成为整个年级都接受的事实,露丝和凯西都相信任何遗失的东西都可以在诺福克找到。这为后来磁带丢失的故事做了很好的铺垫。
然而,此处凯西的思绪又有两次游离和延展。首先,凯西描述了磁带的封面,封面上朱迪·布里奇沃特穿着性感的裙子在南美洲的一个酒吧里抽着香烟。香烟触发了凯西关于黑尔舍姆禁止吸烟的联想。在学校里甚至连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也是禁忌,因为故事主角抽烟太多了。学校普遍禁止吸烟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捐献者需要保持器官完好无损,但是学生们对此却毫不知情。
凯西思绪的第二次游离是小说中最重要的一个象征性片段。“虽然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它真正的意义,可即便是在当时,我也能感到事情背后另有深意。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5]70夫人无意中看到凯西在宿舍里跟着朱迪·布里奇沃特的歌曲《莫失莫忘》翩翩起舞。凯西轻声唱着“哦,宝贝,宝贝,莫失莫忘……”,[5]70怀里还抱着一个想象中的婴儿。夫人触景生情,掩面而泣。后来凯西跟汤米说起这件事,汤米猜想夫人难过是因为她知道克隆人是不能生孩子的。多年后凯西当面质问夫人这是否是她那天的想法。夫人说她当时“看到一个新世界迅速地到来。更加科学,更有效率,没错。多年的顽疾有救了。很好。但这是一个更冷酷、更无情的世界”,[5]267她把小女孩怀抱枕头的情景理解为一个更加冷酷无情的世界将取代旧世界的隐喻。即使面对同一物体或情景,不同的主体对它的理解也许大相径庭。
在各种延宕之后,凯西的思绪终于回到第一盘磁带,“跟夫人遭遇的事过了几个月之后,磁带不见了”。[5]73露丝帮助凯西寻找磁带,但是没有找到。两周之后露丝送给凯西一盘名叫《经典舞曲二十首》的磁带。尽管类似舞厅使用的乐队演奏风格不是凯西喜欢的,但是这份礼物让她很开心,也加深了两人之间的友情。“这盘磁带我现在仍然保留着。我不太播放,因为里面的音乐无关紧要。这是个物件,好比一个胸针或是戒指,尤其是如今露丝已经不在了,这成了我最宝贵的东西之一。”[5]75与失去心爱之物相连的失落感引发了记忆的重现,成为慰藉和追忆的源头,从而使得这些物品在主体心中的持久存在成为可能。
凯西关于第三盘磁带的故事也是叠加的记忆。这盘磁带是凯西、露丝、汤米和他们的朋友罗德尼、克瑞茜在去诺福克时找到的。汤米借此机会走近凯西,提议去克罗莫的旧货商店寻找凯西想要的磁带。最终凯西幸运地发现了磁带,汤米感到有些失望,因为磁带不是他先发现的,不过他提议由他为凯西买下这盘磁带。就像先前露丝送给凯西的磁带拉近了她们的距离,汤米为凯西买的磁带也使他们更加亲密了。“只是到了后来,等我们回到村舍,我一个人待在屋里的时候,我才真心为重新得到这盒磁带和这首歌而感激不已。即便在当时,那也主要是个怀旧的东西,而今天,如果磁带碰巧拿出来被我看到,就会一下子把我带回在诺福克的那个下午,我们当初在黑尔舍姆的时光也历历在目。”[5]171
这两盘磁带是历史的碎片,是让凯西借以感受、回忆、纪念附着在其间的人物、故事和生命的途径。凯西要依靠这些回忆、想象和感受来与露丝、汤米形成交流与慰藉,这些物件因而具有绝对的隐喻性和无限的延展性。磁带作为一条主线串连起了凯西记忆中的闪光片段。即便是担任护理员多年之后,凯西的思绪依然时常回到黑尔舍姆。跟随凯西的回忆,经历记忆的游离、闪回、断裂、叠加之后,读者可以从中还原凯西、露丝和汤米等人在黑尔舍姆的成长图景。
二、“告知与未告知”:永恒悬置的身份
黑尔舍姆的学生在与世隔绝的藩篱内被养育成人,他们把黑尔舍姆的教育全景误认为审美教育的世外桃源,而非揭露其伦理困境的黑暗时期。批量生产和培养克隆人以获取其器官的全民需求使克隆人只有两个选择:听天由命等待死亡或者在所剩无几的时间内尽可能地体验人生。黑尔舍姆的学生没有逃跑的意愿。石黑一雄对于人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自己的命运很感兴趣,而不是去关注人们具有多少反叛精神,试图去改变自己的生活:“通过设计寿命只有三十几岁的一群人生活其中的场景,我可以讨论面对死亡的某些方面。我不想让他们担心如何逃脱。我希望他们的关切或多或少与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7]214他们离开学校后转入叫“村舍”的机构,在那里度过担任“护理员”阶段之前的过渡时期,他们也享有比以前更多的行动自由,可以去城里游玩。“村舍”中的高年级学生罗德尼、克瑞茜是凯西、露丝和汤米的朋友。罗德尼和克瑞茜说他们曾在诺福克的海滨小镇克罗莫见过露丝的“原型”。“原型”即克隆人的亲本,是在“村舍”流传甚广的众多神秘事件之一。露丝拿定主意要去寻找她的“原型”,于是五人结伴来到海滨小镇。石黑一雄在接受访谈时表示,通过“原型”他“想表达他们对于父母的渴望……不仅是对父母的关爱或者父母养育过程的需要,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是得到了的。在深刻的人的层面上,他们需要感觉到他们属于某个血亲谱系。……在这个奇怪的世界上,他们想在更深刻的意义上属于人类的后代,这对他们在情感上是很重要的”。[8]260
以血亲人伦为基础的家庭是人类的生存之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克隆人面临着人伦定位不清的困境和何处是我家的困惑,进而产生一种本体论上的自我认同危机。关于自我的一切,包括自我的过去和现在、身份和地位、原型和生命形态等等,都以自我构成要素的方式参与到自我的建构过程之中。克隆人对于“原型”痕迹的追寻是探索自身起源、克服存在性焦虑、对自我重新定位的探索之旅。克隆人最终发现他们认为是露丝“原型”的那个女人并不是露丝的亲本。露丝非常气恼,“如果你想寻找原型,那就到阴沟里去找吧。去找找垃圾箱,看看马桶,我们就是从那种地方来的。”[5]164露丝期待的慰藉恐怕要来自于另一种选择性的记忆——遗忘。在罗德尼的提议下,露丝跟着罗德尼和克瑞茜去看望了住在附近的“捐献者”马丁,忘记了之前那令人窒息的绝望。遗忘在此成为一种和解,有效化解了露丝的失落感。
克罗莫之行之后,凯西没有告诉露丝在克罗莫找到磁带的事情,而是把它作为她和汤米之间的一个秘密。几个月之后露丝发现了磁带,佯装无事却心生报复,告诉汤米她和凯西私下嘲笑汤米的动物画作。这对汤米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因为汤米及其看重自己的作品,把画作看成是获准延期捐献器官的唯一途径。事实上他是在和凯西在克罗莫找到磁带之后向凯西吐露画作计划的。露丝的嘲讽因而离间了汤米和凯西的关系。凯西决定离开“村舍”,开始培训,做“护理员”。在预设的人生轨道上,克隆人通过履行既定的职责来赋予人生以些许意义。他们的生活曾经密切交织,后来却各奔东西。“如果我们那时候能够理解这一点——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会更加努力地抓住彼此。”[5]194
小说的叙述始终浸染着黑尔舍姆的记忆,这些记忆不仅来自凯西,也来自所有黑尔舍姆的学生。凯西在担任护理员期间有一天在服务站停车场偶遇黑尔舍姆的校友劳拉。两人亲密地谈论了她们以前的学校黑尔舍姆,“正是这番对话,终于谈到了黑尔舍姆关闭的事,才突然让我们重新贴近了彼此。我们自然地拥抱,算不上相互安慰,只是用这个动作来印证黑尔舍姆,证明它依然存在于我们两人的记忆中”。[5]207黑尔舍姆关闭了,曾经的共同体瓦解了。对于两人而言最重要的是黑尔舍姆以记忆的形式和她们在一起,既作为她们个人的记忆,也作为她们共同的记忆。重申共同记忆比她们记忆中的黑尔舍姆的持续存在更加真实,因为共同记忆成为她们的情感纽带,它使个体的生命片段得以连缀。黑尔舍姆不仅是她们纯真童年的象征,也是注入群体认同感的人生记忆之地。有关黑尔舍姆的记忆既神秘又美好,经由记忆的支撑,她们能够在片刻的回忆中找到某种稳定感、安全感或归宿感,以此来弥合在当下现实中因为碎片化、分散化的命运而导致的孤独与痛苦。在她们的精神生活中,记忆具有强大的乌托邦功能。
凯西在回忆即将关闭的黑尔舍姆时,又想起之前在北威尔士海滨小镇见到的那个手拿氦气球的男人形象。对她来说,关闭黑尔舍姆就像剪断那个男人手上气球的线绳。一旦剪断,“这些气球曾经属于彼此的这种关联就不复存在了。……一想到那里不再一切如常,就感到很不放心”。[5]209这些思绪以及劳拉鼓励凯西做露丝护理员的提议使凯西认识到时间对他们所有人来说已经所剩无几,这一切促使凯西最终决定成为露丝的护理员。
露丝也做过护理员,“我想我是个挺不错的护理员。我觉得五年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就像你,汤米。当我成为一个捐献者时,我是相当有思想准备的。感觉该那样了。毕竟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不是吗?”[5]223记忆作为一种朴素的认同,可以为露丝维护自己的身份提供一臂之力。每个个体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就是要论证自我在一个群体中的位置和价值。自我认同是借助他人的投射而反映出来的确定性。露丝自觉加入群体的选择之中,以更有力的行动来承担生命的痛苦和职责。
露丝在第二次捐献器官之后向凯西提出想去看沼泽地上那只神秘搁浅的小船。凯西答应了,沿途顺路拜访了汤米,于是三人结伴来到沼泽地。露丝看着沼泽地上那只搁浅的小船,想起了她前些天做的一个梦。梦中她又回到了黑尔舍姆,“我看着窗外,外面的所有东西都被大水冲走了,就像一大片湖水一样。我看见好多垃圾从窗户下面飘过……我没有害怕的感觉。它美好而平静,就像这里一样。我知道我没有任何危险,变成那样只是因为学校关门了。”[5]221童年的有关黑尔舍姆的记忆温暖而美好,驱走了露丝心头的阴霾,照亮了她内心阴暗的角落。露丝感到了时间在无情流逝,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同时又感到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是不受侵害的,因为她的过去不但没有消失,而且与她也不陌生。记忆中的美触发了记忆中的善,忠于记忆和展望使她最终能够做出正确的抉择,成为体面的人。“在她生命终结的时候,重要的不是那些物质拥有或者以某种方式被人记住。她的本能是做体面的事情”,石黑一雄如此评价,“我想在这本书结尾的时候说明人生中重要的东西归根到底是他们爱的那些人,想一想这些人是否得到了体面的对待。记忆,尤其是童年记忆,成为宝贵的东西。”[7]219
在看船归来的途中,露丝坦白了自己拆散凯西和汤米的伎俩,“那是我做过的最坏的事,应该是你们俩在一起”。[5]228多年来,露丝对于自己拆散凯西和汤米一直心怀愧疚,她竭力撮合凯西和汤米珍惜未来的相处机会,希望以此来弥补自己的罪过。她向凯西和汤米提供了她费力得来的信息,建议他们去找夫人申请延期捐献。
汤米和凯西最终按照露丝提供的地址找到当年曾把他们的画作选入画廊的夫人和校长艾米丽小姐,与其确认黑尔舍姆的传言是否属实。传言称他们在学校里受到鼓励创作的艺术作品是获得延期捐献批准的潜在证据。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残酷的事实。艾米丽小姐说,“就在此刻,全国各地都有学生在非常悲惨的环境中长大,那种生活条件是你们这些黑尔舍姆的学生无法想象的。……无论如何,我们至少确保你们都能在美好的环境中成长。我们还确保你们在离开我们之后,仍然可以避免这些最恐怖的遭遇。……然而你的这种梦想,能够延迟的这种梦想,像这种事,就始终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了,哪怕是我们影响力最大的时候也不行。”[5]255
黑尔舍姆的监护人使学生们处于保护性的环境中而未曾意识到自身所处的真实境况。凯西、露丝和汤米在类似于寄宿学校的封闭环境中长大,接受绘画、诗歌等艺术教育,日常生活与外界隔绝。正如监护人露西小姐所说,不能说学生们是被骗了,而是“被告知,又没有真正被告知。你们虽然被告知,可是你们没有人真正明白”。[5]79艾米丽小姐与汤米和凯西的对话揭开了多年来萦绕黑尔舍姆的谜团。“我们要向你们隐瞒一些事情,对你们说一些谎。是的,在很多方面我们是愚弄了你们。可是在那些年里我们庇护了你们,我们给了你们自己的童年。露西当然是出于好意。但是如果照着她的方式行事,你们在黑尔舍姆的快乐就会毁了。”[5]263露西早年试图让学生们理解他们生命的实质,但是被迫离开学校。
“像露西这样的老师如果很早就向学生说明实情,毫无疑问的是学生就不会那么快乐了。他们受到保护的那些年就会消失不见,也许他们最终不会成为那么好的人。他们会变得自私而绝望,也不会那么努力投入未来的生活”[7]217,石黑一雄在访谈时如此评价。他作为父亲的身份对其小说创作有重要影响。“小说中的孩子们实际上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大多数人的童年都是如此。当我女儿小的时候,我也尽量使她处在一个气泡中,与等待她的现实世界隔绝……我们大多数人都有幸在早年拥有这种保护性的气泡。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被糊弄了,但是我们心中留下的是比我们最终发现的那个世界更友善的一个世界的记忆。所以,我认为怀旧感很重要。怀旧是在记忆中珍藏一个比我们身处其中的世界更加美好的世界的图景。”[9]199
三、“人是目的”:关于生命价值的思考
校长艾米丽小姐声称黑尔舍姆创立者的初衷是希望改善克隆人的生存环境,“如果学生养育在人道、有教养的环境中,那么他们就有可能成长为和普通人一样敏感聪明的人。……我们坚持战斗了很多年……然而这时发生了莫宁代尔丑闻,……黑尔舍姆、格伦摩根,还有桑德斯托管中心,我们全都被一扫而空。”[5]256-258苏格兰科学家詹姆斯·莫宁代尔试图通过基因改良技术而使人类能够生出具有超强特质的孩子的科学试验引发了人们的恐慌心理。黑尔舍姆是一个克隆人的特权飞地,但是在科学家研发出超级克隆人之后就被关闭了。“在人类基因技术时代人的异化很可能是在一种有主动支配能力的人自身创造物的支配下失却主体性。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曾以思辨分析方法揭示的主奴关系互换,将有可能以另一种表达方式变成活生生的现实。”[10]93-94
在一个克隆人捐献器官成为普遍现实的世界中,“总会有一道障碍反对把你们克隆人看作正常意义上的人类”。[5]258黑尔舍姆流传着诸多“身体会像皮包拉链一样完全裂开”的怪异骇人的玩笑,使得学生对于自己身体的用途麻木无感,“那说法就是,当捐献的时刻到来时,你就在自己身上裂开一点儿,一个肾脏什么的就会溜出来,你就可以把它给人了”。[5]86他们对于自身非人性化和工具化的看法触碰了当时关于基因伦理争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就工具性价值立场而言,这种克隆人技术应用意味着人将非人化。……他们也是人,他们只是由于其生命形成及其孕育过程的特殊性而成为人类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具有康德所说的‘人是目的’之目的性。”[10]89
世纪之交以人类基因重组、克隆人技术及其应用为代表的现代生命技术在全球范围内引起了一场关于科学技术与道德价值关系的新争论。这些争论不仅直接承袭了20世纪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辩驳内容,而且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了人类对于自身命运的忧虑以及本体论关切。”当时甚嚣尘上的克隆人争论给石黑一雄的一部校园小说的创作带来了灵感。“2001年那时候有很多关于克隆、干细胞研究、多利羊之类的东西。我记得有天早上在广播里听到了关于这方面的争论,我就想,‘如果我把他们(校园小说中的学生们)当作克隆人,会发生什么呢?’我需要给他们设计一个场景。这里有一个隐喻。……我一直在为一个听起来很宏大但很简单的东西寻找一个隐喻,人类生存状况的隐喻,生命有限、不能永生不死的隐喻。这里有个倒计时。创设一个在读者和作者看来他们的生命遭到残酷缩减的场景,但在他们的世界里,这很正常。我想通过为他们创造这样一个场景,我们可以正确地看待这个世界,在这个世上我们希望活到八十岁,如果没有什么把我们击垮的话。那些人也是如此。他们被赋予了那样的命运,他们接受了。这里面有一种残酷性,但是他们却不这么看。……整个故事是关于克隆人的,他们一个一个地献出器官,然后死掉。他们思考为什么要接受教育,还有他们生命中重要的是什么。事实上,同样的命运在等着我们。”[7]213-217在接受访谈时石黑一雄说明了小说的创作背景,彰显了石黑一雄对于人类命运、个人的社会责任等主题的人文关怀以及对于人类生存状况与存在价值的深沉思考。人类终将面对死亡,人生是有限的,生命的意义正是基于这种有限性,因为每一种限度的打破都将使一种意义消失。克隆人短暂的人生经历是这种生命伦理的镜像。克隆人的彼此认同是对抗那些否认其存在的集体遗忘的最终行动。“在石黑一雄的所有小说中,《莫失莫忘》也许是对‘可怜虫’的脆弱状态给予最多伦理关注的一部。”[11]24
在汤米生命终结几周之后,凯西站在诺福克空旷的田野上,面对着缀满垃圾塑料袋的铁丝网,幻想着人生中失去的一切都会随着海水冲刷上岸,只要自己多等一会儿,汤米的身影就会穿过田野在地平线上出现。“人生注定要经历的那些失落,一盒磁带或是一辈子的挚爱,终究会像这样一去不回,又在记忆中辗转翻滚,直到生命终结。”[12]329生活的奇巧为凯西安排的这种汇合的突然性和意外性令其感怀,但她不允许幻想将她带走,“只是等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车上,驱车朝着该去的地方驶去”。[5]282对于凯西来说,像其他克隆人那样去进行“捐献”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她的职责所在。凯西最终成为捐献者并不仅仅因为她认为那是她的命运,还因为这是她最亲近的人露丝和汤米的结局。黑尔舍姆的身份认同力量如此巨大,她无法展望一个不同的前景。记忆、过去、传统和历史是建构自我之时间维度的必要因素,也是保持自我在瞬息流变的世界中维持自我之连续性的重要因素。而他人、社会、差异等因素促成了对自我之空间维度的形塑,使自我能够在不被世界抛弃的前提下以相对完整和个性化的自我形态存在于众人之中。凯西按照一种不受外界偶然事件影响的内在生命节奏维持着自我的连续性,在自我和他者的经验对话中维系某种精神的独立性,获得一种能够凝聚自我的感情。“凯西表达了对于他者的承诺,是石黑一雄笔下唯一能够进行超出言语表现之外的伦理对话的主人公……她能够把现实境遇的负面影响转变为向他者开放、寻找和提供真实慰藉的伦理立场”。[13]65
凯西由于担任护理员工作出色而延迟了捐献,因而有了这样一段时间得以讲述自己的故事。她的回忆始于黑尔舍姆童年时代的快乐时光,但是随着记忆的逐渐展开,故事走向伤感的结局。从记忆理论的角度来说,正是这些记录建构了凯西独特而唯一的个体历史,使其作为不可或缺的一个人,在壮阔无垠的人类历史上保留自己的生命印记。而从认同理论的视角来看,这些记忆“为其个体生命的连续性和完整性提供了可能,使其能够在变动不居的社会进程中,从囿于自我主体的世界和事件中跳脱出来,从旁观者的角度清醒和超越地审查自我,因而获得对于‘我’之身份的认同”。[6]195如石黑一雄所言,“这是一个黯淡的幻想世界,但是除了我们终将死亡的这个坏消息之外,这本书突显的是人性积极的一面。人类是忌妒、占有、愤怒等各种情感的俘虏,他们会犯错,但是即便如此,人类依然可以深情相爱。最终,他们都能非常体面。”[7]220如果凯西在彼岸回望黑尔舍姆,回望自己不可复制的尘世旅程,她一定了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