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

王春迪

海爷府上的吳管家来找兰妮时，兰妮正在择香椿，准备做饭。

兰妮的男人死时，这香椿树才栽下，如今已经有碗口粗了。兰妮的两个女儿也出门子了，但兰妮瞧上去仍像是要给一家人做饭的样子。

兰妮卷着袖子，露出油光光的手背，将“雨前”椿芽切根、洗净、焯水，再烧油，油热了，又将油倒出，重放了一勺油，接着倒进香椿蛋液。兰妮不用锅铲，颠了几下锅把，就把香椿鸡蛋定了型，周圈仿佛用圆规画的一样。出了锅，像是把中秋的月亮装进了盘子里。兰妮家的鸡蛋，打在碗里，好似掉进个金豆，特黄。吴管家见了，觉得好奇。兰妮说，她家的鸡只喂玉米。

兰妮又用炒熟的面粉，和上葱花、花椒粉、生姜，炕了几个油酥饼。油饼的香味，顺着鼻子进到嘴里，便化成了一包口水。兰妮用锅铲递了一个油饼过去，吴管家说吃过了，说话间还是接了，咬上一口，筋道，弹牙。吴管家吃完，兰妮又递了一个给他，顺带添了双筷子，递了个马扎。吴管家蜷在马扎上吧唧吧唧吃了一气，起身时，肚子一坠，一屁股又墩了回去。

吴管家掏了一锭银子，递给兰妮。兰妮正收拾碗筷，没拿。吴管家就把银子放到了桌上，并让兰妮收拾收拾，天黑前就进府。

兰妮问吴管家：“上一个厨娘，咋不用了？”

吴管家说：“只管做好你的饭，其他的甭管。”说话间，吴管家又撕了一块饼。

兰妮祖上不知哪一辈在宫里做过御厨，兰妮打小吃的菜，有的据说是祖上从宫里带出来的手艺。

海爷府里的灶分大灶和小灶，大灶是给下人做饭的，里头都是些粗使的庖子，小灶专门给主子做细食。小灶上，第二天的三顿饭菜，头天晚上就得定下来。海爷是不管的，吃什么都是大奶奶定。兰妮让人把写好的单子呈给大奶奶，光是早饭，就有粥、面、糊、粉好几样。大奶奶在糁粥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做糁粥很费神，除了麦米，还要准备鸡汤。兰妮不到四更天便起来熬煮鸡汤。在熬好的鸡汤中，放入麦米，等麦米煮软又不失筋道时，加入姜和胡椒，再改文火，熬煮一个时辰。然后把熬汤时煮熟的鸡肉撕成细丝，再将鸡蛋打成糊状放在碗里，加入调料和鸡丝，最后将滚热的糁冲进装满料的碗中。兰妮听祖父说，宫里的糁粥调料，得有砂仁、陈皮、肉桂、紫豆、八角、茴香、小茴香、玉果、广桂、白芷、良姜等四十多种。兰妮觉得那不是喝粥，是在喝药。兰妮想不通，人一辈子喝那么多药干吗。

海爷习惯一早在书房里空着肚子喝茶，茶喝完，早饭就在书房里吃。兰妮把糁粥和花卷送到书房，却被吴管家拦在了门口。吴管家努了努嘴，说：“你搁这儿吧，码头那边来人了，海爷正在跟几个掌柜的商量事。”

兰妮点点头，将早饭放在回廊栏台上，便回了。

回到小灶，不到两袋烟的工夫，糁粥和花卷就被一个丫头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丫头只说海爷带着掌柜们急匆匆出去了，啥也没吃。

丫头走后，兰妮坐在栏坎儿上，看着院子里的杜鹃花，自个儿把糁粥喝了。

喝完粥，兰妮就开始忙活晌午的饭。日上三竿，等案板上的活计忙完，准备热锅时，有人来传话，说海爷晌午不回来了。

海爷不回来，就意味着每一样饭菜都只烧半份——汤烧半碗，菜炒半盘，饭煮半锅。这是规矩。不仅如此，海爷家吃饭的大圆桌都是由两个半圆的桌子拼起来的。海爷若不在家，其余的人就挤在一个半圆的桌上吃饭，海爷在家时，才将桌子拼成圆形，寓意团圆。

虽说做半份，但兰妮的工夫并没少花。

不过，最耗工夫的，还不是晌午饭，而是晚饭。海爷府里的晚饭最难伺候。中午大家都吃米饭，晚饭就不同了。吴管家告诉兰妮，老太太晚上喜欢喝粥，少爷嫌粥没味，要吃米饭，得炒荤菜。大奶奶是山东人，晚上习惯吃面食。虽然海爷随老太太的口味，也喜欢喝粥，但老太太晚上喜欢喝粗粮粥，用的是荞麦、燕麦、大麦、豌豆磨成的粉。海爷呢，喜欢喝米粥，用的是五常米，煮出来的粥既黏稠，颗粒又饱满，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

好在海爷很少在家里吃晚饭。日近西山若是听不到门口的马车铃铛声，就表明海爷不回来吃了，天外楼上又有他的饭局。

忙活了一天，兰妮的腰上好像坠了块石头，接过第二天饭菜的单子时，兰妮胳臂都抬不起来了。趴倒在床上，她寻思着翻个身，还没来得及动，人就睡着了。

半夜里，兰妮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跟灶里失了火似的。

原来，海爷喝醉了，回来吐了一路，半夜起来，觉得口干，喝完茶水，肚子又饿，便打发人来问问这边有啥吃的。

可灶里关了火，短时间内做不好。天热，饭菜容易馊，白天吃不完的，也都倒掉了。锅边，只有大清早海爷没吃的花卷。

海爷饿急了，便把剩下的花卷吃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吃花卷吃的，海爷一早起来拉了两次肚子，又叫人到小灶里要了些白酒泡的杨梅。

兰妮当了个把月的厨娘，这个把月，大奶奶、少爷的脸都圆了，海爷却瘦了些许，头发也白了不少。老太太心疼，以为小灶里的饭菜儿子吃得不合口味，便让吴管家把兰妮给换了。

兰妮得知，微微一笑。兰妮想跟吴管家说，个把月了，海爷都没正儿八经地在家里吃过几次饭。但兰妮没说，她只管做好饭，其他的，管不着，她也不想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