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瘼·文瘼·民瘼
——论傅山之治瘼
2021-12-31魏诗晓
魏诗晓
(山西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傅山(1607-1684),字青主,山西太原人。他是山西近世显名的学者,历经明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又作为遗民生活在清初的顺治、康熙二朝,贯穿了我国十七世纪的近八十个春秋。傅山在书法、文学、医学等方面均有极高造诣,通儒的造就与他生活在动荡离乱的社会背景密不可分。傅山的一生,似乎都在治瘼,从术的方面来看,他行医济世,暴得大名;从道的方面来看,他进行文学创作的动机是“不喜为诗文,呻吟实由瘼”;由此指向对民瘼的关注与疗救。以疫瘼、文瘼、民瘼为中心,以“青羊庵”“霜红龛”为线索,实际上就是以傅山为中心体验三晋核心文化。他救世上任侠尚武,文学上尚俭重质,这共同指向其坚韧敦厚的务实精神。
一、“青羊庵”:乱世求颐年
崇祯十四年(1641),傅山在阳曲县崛围山松阴筑庵著书,署曰“青羊庵”,后又名“不夜斋”,与后来别集用以命名的“霜红龛”同是一处。正是傅山筑构青羊庵的这一年,山西瘟疫大作,此时山西已经连旱五年。有史为证:“(临晋)夏麦熟,人食多病,大疫”,“(朔平)盛疫大作,岁大饥,人相食”,“(左云)瘟疫大作,吊者绝迹,米价每斗银一两五钱”,[1]生民惨况可见一斑。傅山在这次瘟疫中亦几死。《老僧衣社疏》有记:“念去年春,离天行几死,赖仁兄左右调护,得复苟延。弟病起,而兄病,以忧瘁渐深矣。”[2]151傅山的兄长傅庚在其病愈后继而染疫,于崇祯十五年四月病殁。傅山悲痛异常,“自此不敢出门,直怕见人家有兄弟偕行者”[2]150。而实际上,这并非是傅山第一次面对生离死别,此前,傅山已经历过丧妻、侄襄早夭之痛。其后自己又染疫几死,因而傅山病愈后亲筑青羊庵,他在庵中专注养生之书:“一缕沉烟萦白牖,先生正著养生书”[3]310。
与汉末面对连绵不绝的战乱、瘟疫、灾荒的建安文人“焉得不速老”的心境相似,傅山也有过一段“望速死”的低潮期。崇祯十七年明亡,闰六月十九日傅山生日,有诗“一日偷生如逆旅,孤魂不召也朝宗”,“往昔虞生短,如今觉命长”[4]298,更有甲申守岁诗:“三十八岁尽可死,栖栖不死复何言”[4]240。但是相较于建安文人以及时行乐对抗忧患、以著书立言摆脱虚无的选择,傅山又是独特的。作为明朝遗老,傅山秉持的一直是务实的三晋精神。他不仅要用不能杀贼的“毛锥”和“雕虫”吟咏悲愤:“毛锥不杀贼,吟情附双泪”,更要像唐代的郭子仪和李光弼一样用武力复明,“元勋推郭李,河山破复易”[3]80。多次失败后发现无力治世,他便转向治瘼。
明亡后傅山流寓晋中各地行医济世,傅山学习医术、行医治病的具体时间并不可考,地方志和传记中最早记载他行医事迹是在甲申明亡后。如清代蔡璜《傅山传》:“所至老幼男妇以疾请者,辄遮留不得去,从容诊治,多奇验。酬之金,不受也”[5]。不行医时他就“隐于城东松庄,弃员不应试出仕”[4]45。他的医学著述多是在不应诏参加博学鸿词考试后在青羊庵写成的,上述的《青羊庵》诗即是明证。又有“古人学富在三冬,懒病难将药物攻。”[3]287写他在庵中专注著述。尽管傅山治瘼无不应手而愈,但他仍然生出懊悔与悔吝。傅山晚年写有一首《墨池》,与他中年“三十八岁尽可死”的心境完全相背。他说“投笔于今老,焚方亦既迟”,因为他发现“佳书须慧眼,俗病枉精思”[3]201。他认为自己一生临池而书,与人治病,都不过是混充慈悲。面对世俗之病,再精思不过是枉然。这从反面言明他欲以医术活人来救世,并且在晚年他仍然不断地在反思、寻找着救世之道。
青羊庵是傅山患瘟疫病愈后所亲筑,在这里他著述养生书、精进医道,身后不仅留有《治瘧如神遇仙丹》《治痢疾方》《急治时行瘟症方》等针对疫瘼行之有效的药方,更在治瘼过程中发扬着他“重修养”的养生思想。“人不能早自爱惜,以易竭之精气,尽著耗散,及至衰朽怕死时,却急急求服食之药,以济其危,不知自己精气原是最胜大药。”[6]他强调保留精气的重要性,对养生的重视,实则就是对人生命价值的重视,这对新冠疫情肆虐的当下仍然具有极大的参考意义。傅山在乱世朝不保夕的烽火中,不是望速老,而是求颐年,这种奋发济世的精神不得不让人惊叹。
二、“霜红龛”:泣血呻吟处
除了行医济世,傅山治瘼的第二种方式,就是“呻吟”。他在诗文中屡次强调写作的动机:“世界疮痍久,呻吟感兴偏”,“肝膈亦何说,乾坤径付诗”[3]197。很显然,傅山要治的是乾坤病,呻吟的内容自然就是宗庙社稷、生民疾苦。关于这些题材的书写,《霜红龛集》中存留极丰,如哀叹民生多艰的《元日雪》,悲愤乱离的《沙城断碑》《宿水》等。
“呻吟”不仅是傅山诗文的主要内容,更是他诗作的一大特色。清末武城谟评价说:“朝击磐一声,暮枕剑一睡。歌罢鬼神泣,笔落风雨肆”,很是贴切。傅山的诗慷慨悲凉,如呻吟痛哭,又似檄文战歌,他的情感是饱满热烈的,因为他写的是胸臆间事“荡荡乾坤病,戋戋肺腑收”,这正是傅山得杜诗“风云雷电”的一面。学界现今已逐渐注意到傅山对杜诗的研究与接受,但关于傅诗与杜诗似与不似仍存疑,因为在傅山的诗作中并不能直接看出杜诗的影响。《清史稿》中谈到傅山的师承:“诗文初学韩昌黎,崛强自喜,后信笔书写,俳调俗语,皆入笔端。”[3]66其实已现端倪。傅山的诗意险语幽,语言佶屈聱牙:“泡枵叫欲扑,狺狺躯抖擞”,“睥睨同虬须,惬是于莬咢”[3]77,这确实与韩愈“崛强”的诗风相似。而韩愈的奇险倔强又是从杜甫中来的。赵翼说:“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7]22傅山认为杜诗不可学,指的是杜诗的率性而吟,在此“无法”以外,他与韩愈同样“一眼觑定”,“欲从此(即奇险)开山辟道”,是很有眼力的。并且,奇辟精奥的背后追求的仍然是“信笔书写”,这与傅山推尊杜诗“全不是锻炼,放手写去,粗朴萧散”又是一致的。
傅山将杜甫尊为“诗王”,对杜甫诗歌的热爱,已经到了诗不离口、书不释手的程度。即使在病中依然要将杜诗留床头、拜读不辍:“……须老杜诗暂留床头,老病不能数日便看遍,少待时日再报。”[2]193傅山不仅写有大量批注杜诗的研作,在他的书画作品中,书杜诗达到三十余题五十多首,这是他书其他古代诗人作品远不能及的一个数目。
傅山爱杜之深,是源于他们忧国忧民精神的感喟共鸣。杜甫昭昭人格是傅山生逢末世的信仰与慰藉,可以说,杜甫是暂解傅山呻吟之苦的良药。事实上,傅山在面对文坛弊病时,他的诗文理论亦往往引杜甫为良药。例如,在批评文坛死守“古法”,主张独创时,就举杜甫为例,“呜呼,古是个甚?若如此言,杜老是头一个不知法三百篇底。”[2]289认为杜甫就是因为不拘格套,才能自成一家。在论“拙”时引杜甫语:“杜工部曰:‘用拙存吾道。’内有所守,而后外有所用,皆无心也。‘藏’与‘见’皆有心也。”说明“守拙”与“藏拙”的区别,进一步要求诗歌的天然本色。这一点与傅山的书法理论是互通的,傅山在帖学中就提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的审美标准。一生学杜的陈师道在《后山诗》中也有“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8]类似的标准,他们形成这样的看法,与昧读杜诗不无关联。
三、傅山现象见出的三晋文化精神
从青羊庵到霜红龛,傅山屡易其名,考索其室号的修改更迭,不仅能了解傅山的思想世界,更或能作为傅山一生功绩的批语。有学者以朱衣道人案萧峰供词为据,认为“霜红龛”是一个隐语,实则指的是“红花开败黑花生,黑花单等白花青”[3]211,因为清朝戴的是红帽,而傅山等道士戴白帽,就像秋霜专打红花一般。这是有其合理性的,因为青羊庵有另一别名“不夜庵”,所谓不夜,指的就是日月明。从青羊庵命名开始,就表达着傅山极高的政治抱负:“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3]292,飘摇乱世不是一人之力可平息的,所以傅山转向行医济世,为世人著养生之书,以此宽释自己的抱负,但纵使如此,他晚年仍然念念不忘霜红之业,一生都在思索救亡之道。
如果将傅山作为一个切入点,以此来比照明代社会的其他山西文人,可发现这样的品格并非是傅山所独有的,在其背后隐藏的正是薪火相承的三晋文化精神。山西自古被称为“晋”“三晋”。三晋文化指的就是古代山西地区形成并流传至今的一种地域文化,晋地北连大漠、南接中原,紧张的土地资源、恶劣的气候环境铸就了三晋人文武兼资、尚功重利的务实精神。
当任侠与爱国情怀结合起来,就形成了山西文人捐躯赴国难的英雄气概。常伦有散曲歌曰:“江山社稷要人扶。英雄英雄下狠毒,杀他个片甲无归路。”[9]孙传庭更是军事素养极高,被清初的吴伟业誉为“身长八尺左右射,坐上咄咤风云生”[10]。这种任侠尚武的传统必然导致山西文人重实用、坚韧的文化心理。张慎言的《泊水斋诗抄》就收录了大量虽然身陷逆境,但仍意志不衰、壮心不已的诗歌,甚而还可见出其奋发之势。
清人张凤翔在《傅青主女科序》中认为与傅山同是医圣的张仲景“有神思而乏高韵”,而傅山“既擅高韵,又绕精思”。至今仍存太原民谚评价傅山:“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学,学不如人。”[11]则可知个体的发展与人格力量虽然受社会环境所囿,为共同的地域精神所染,但是从反面看,个体所塑造的品质与精神又反馈给地域文化,成为地域的名片,这正是从傅山现象中所彰显三晋文化精神的原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