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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互嵌”与边疆治理

2021-12-31何生海

关键词:移民少数民族人口

何生海

(内蒙古大学,内蒙古呼和浩特010021)

一、问题的提出

在多民族国家,族群的空间居住格局和文化互动模式,在很大意义上影响着国家建构和族际整合,因而受到学界和政界的广泛关注。2014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的新疆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工作会议上首次提出:“推动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巩固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1]同年9月下旬在北京召开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重申了这一理念。由此,民族互嵌开始作为全局性的民族工作的顶层设计之一,旨在实现从平行社会(parallel society)①到互嵌社会,从机械团结到有机团结的转变,在内涵上挖掘民族社会的自身能量,把从上而下的管理转变为从下而上的自理,把民族问题解决的手段从刚性转变为弹性,民族互嵌为民族的“三交”创造了压缩型的地理空间与节俭型的时空位移,降低交往的成本。

(一)当前对于“民族互嵌”研究中的不足

尽管对民族互嵌的研究方兴未艾,产生了一系列较为成熟的理论,但仍然存在很多缺陷。首先,对民族互嵌的理论假设和理论推导研究较多,对实际操作研究不足。由于民族互嵌是一个历史范畴,同时也是一个动态过程,在实践中对其测量与检验较为复杂,具有代表性的研究当属佩蒂格鲁(Thomas F.Pettigrew),他从空间社会学研究族群接触与交叉居住时使用三种方法,即限定族群接触场景、数量统计和历时性的跟踪研究。[2]从目前对民族互嵌的研究而言,还没有学者像佩蒂格鲁那样进行理论检验,测试社区互嵌怎样能达到社会结构的互嵌,这一过程中有哪些显著性变量;其次,对民族互嵌中的核心因素研究不够。所谓的“互嵌”一定蕴含着相互因素之间的关系,至少有两个核心变量是必须考量的,其一是互嵌的主体,即谁与谁“互嵌”;其二在何处“互嵌”?我国学者对民族互嵌的研究基本停留在理论层面,对影响民族互嵌操作化的两个核心变量疏于研究。最后,对于民族互嵌研究的视角多为民族因素,忽视了对地域因素的考量。

(二)当前对“民族互嵌”的认识误区

民族互嵌必然涉及人口流动,对于人口流动无论在国际抑或在国内都有较为成熟的理论体系。西方先发国家在长达两个多世纪的探索和实践中,形成了“推—拉理论”“二元经济结构理论”“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城乡预期收入差异理论”以及“人力资本理论”等,从理论上回答了劳动力之所以迁移至城市的问题。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城乡关系的变迁依次为“城乡分离”“工业化与城市化”“城乡融合”三个阶段。[3]在经典理论家看来城乡融合是最理想的阶段,而不是城市覆盖或替代乡村。

从民族互嵌的形成过程而言具有不同模式,严庆总结为生成型和建构型。生成型互嵌是不同民族基于长期接触、彼此走进而形成的,自然选择是其显著特征。[4]建构型互嵌是通过第三方力量,使相关民族成员聚合、集居在一起而形成的,人为建构是其显著特征。从目前民族互嵌的形成特点看,这两种互嵌模式都存在。生成型的民族互嵌来自于民间,而建构型的民族互嵌主要源于政府主导的生态移民、异地搬迁、扶贫搬迁等工程。从世界范围来看,有些发达国家通过住房调配进行“民族互嵌”,例如荷兰的城市更新计划,芬兰的住房配额制度等。[5]新加坡政府规定,对多族群聚居地的小区实行按照比例入住模式,即此区域内的主要族群与其他族群的比例为7∶3,这是新加坡实行多年的小区入住模式。[6]无论是生成型还是建构型,人口迁移是其前提条件,若没有人口的迁移,民族互嵌便丧失了基础。把我国作为一个整体的地理单元,人口流动的大致方向可以概括为从“中心”到“边缘”②,或从“边缘”到“中心”。

目前对于民族互嵌的研究,学界基本聚焦于少数民族上,忽视了汉族同样是互嵌的主体,而且把互嵌的方向“默认”为从“边缘”到“中心”,也很少关注从“中心”到“边缘”的互嵌。一谈到民族互嵌,就认为是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进城,并如何完成市民化,甚至把“民族互嵌”等同于“城镇化”,如有学者明确指出“新型城镇化战略为民族互嵌型社会提供空间场域”[7],也有学者提出:“引导更多的少数民族人口向发达地区、中心城区和小城镇转移。”[8]这种观点在当前比较流行。笔者认为上述观点是有偏颇的,与中央提出的“民族互嵌”旨在实现全面发展和乡村振兴是相悖的。众所周知,“民族互嵌”最早是习总书记在新疆提出的,是以发展边疆为目的的,绝非少数民族进城这样简单。“民族互嵌”中“互”应该是建构手段的多维性、主体的多样性、方向的相互性,“它并非一味地强调少数民族嵌入到主体民族之中,而是多种嵌入纬度。”[9]若以单向的从“边缘”到“中心”或以单主体(仅以少数民族)的嵌入,就会形成“趋光效应”,只能说是“嵌”而不“互”,更没有达到“互嵌”的均衡化。我们思考的问题是历史上人口迁移方向与当前人口迁移方向有什么异同?两种不同的“互嵌”模式效果的差异性何在?

二、历史经验:中国古代的治疆策略与人口流动

合理的人口布局与人口流动有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因此人口迁移方向对于民族互嵌的结果和社会治理具有重要意义。在此,考察我国历史上人口流动特点对于深刻理解当前中央提出的“民族互嵌”的内涵极具重要意义。

历史经验表明国家稳定在于边疆,边疆不稳将殃及政局的稳定,正如汉代思想家王符《潜夫论·边议》中所言:“救边乃无患,边无患,中国乃得安宁。”[10]因此,历代王朝都特别重视边疆的稳定与治理,“守中治边”是对边疆的基本治理理念,其中移民实边是一项成效最显著的治国策略,以确保中央政权对周边地区稳固有效的统治。实边中的移民多是统治者运用官方的权力和财力加以引导、组织或是强力推行的。[11]

秦是中国建立的第一个大一统的王朝,针对游牧民族的“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12],并不断骚扰边境的特点,开始对边疆进行开发,其开发模式既有军事征服、设置郡县、移民实边等军事、行政层面的开发,也有发展交通、开发农业、移风易俗等方面的开发。西北边地是秦王朝重点开发的地区。“秦灭楚,迁大姓于陇西,因居天水。”[13]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派蒙恬率军攻打匈奴,夺取河南地后在新占领的河套地区设立郡县,并大规模移民,“为筑城廓,徙民充之,其总数不下数十万人之多。”[14]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又平定岭南地区,“以谪徙民五十万人戍五岭,与越杂处”[15]。秦王朝对实边移民采取奖励性措施,实行“复”或“复除”的政策,即免除移民年限不等的赋役,又实行赐钱、赐物、赐田宅以及赐爵、赦罪的政策,等等。[16]之后历朝历代几乎步履秦对边疆的移民政策。西汉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17]“夏,募民徙朔方十万口,又徙郡国豪杰及譬百万以上于茂陵。”[18]汉武帝迁徙总计约72.5万的河东贫民到河套、河西走廊、河湟谷地和西北其他地区,[19]其中到河西走廊军屯的官兵达到18万之多。[20]流放犯人也是汉代实边的重要人口来源,据《史记》《汉书》记载,西汉自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至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60年间竟7次将大批罪犯谪发边疆,仅西海一郡的徙者就“以千万数”计,[21]并向这些地区推广农业生产技术。武帝任命赵过为搜栗都尉,大力推广铁梨和耧车,基于这种政策的推动,一人一牛的犁耕法在东北也日趋普遍,耧车在东北也出现了。[22]晋代时采用侍御史郭钦等人的“徙戎”主张,一是把少数民族从边境迁徙内地,二是把内地汉民迁至边境地区。[23]谭其骥认为,“永嘉之乱”以后的人口迁移特点是“南渡乃是正流”。[24]

隋大业五年,隋炀帝亲征并击败吐谷浑,“于西域之地,置西海、鄯善、且末等郡。谪天下罪人,配为戍卒,大开屯田。”[25]唐代采取“蒐乘训兵,屯田积粟,谨设烽燧,精饰戈矛,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26]的指导思想,在西域、河西、河湟以及丰、胜、灵、盐、径、原等地区移民屯田。唐代的屯田规模之大,制度之完善超过以前任何朝代,有学者根据《唐六典》中对唐代各州屯田数的记载推算,当时在全国共有1039屯,按每屯50顷计算,则全国屯田面积约有51950顷。[27]不仅在西北,在西南地区也有屯田,根据方国瑜先生推算,唐先后派往昆明姚州的戍卒有四万余人。[28]

宋代屯田的直接生产者有:(1)正军;(2)招募的百姓;(3)以厢军及马递卒;(4)犯罪发配之人,简称配卒。[29]元代政府通过调遣新附军屯田,“遣侍卫新附兵千人屯田别十八里”,[30]同时迁徙汉人屯田,如哈剌亦哈赤北鲁于1220年将“他处民户六十户移至别失八里独山屯垦,六年后使当地田野垦辟,民物繁庶”。[31]元世祖至元九年(1272年),遣南人百名,往乞里吉思(今蒙古国乌布苏省)屯田,给牛具以往。元成宗多次给在称海(今蒙古国科布多以东)屯田的汉族军人农具、种子。[32]元代的屯田运动使边疆经济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哈剌哈孙领蒙汉军在称海屯田,“教部落杂耕其间,岁得米二十余万,北边大治。”[33]到英宗时,称海已有田6400顷。[34]至大元年(1308年)和林屯田秋收得粮九万余石。[35]

明代因军屯、民屯、商屯进入贵州的人数约三四十万,屯田约为400万亩。[36]据可靠的数据显示明初大移民总数达到了1340万人。[37]学者根据万历《云南通志》记载,计算出当时云南军屯人数为335416名。[38]随着移民拓边,边疆的教育文化事业也得到快速发展,元明时期,云南各地“一郡一邑,必谨学校以为教基”。[39]到明朝“天启初年,云南各级学校已达60余所。”[40]清代也针对边疆防御与边疆治理制定了“移民实边”“屯垦兴边”“裁兵殖边”等政策,仅1761年至1780年的20年间,内地人向新疆的北疆迁移达52200余人。[41]新疆在清初时仅有30多万人,至1840年仅北疆的农业人口已达30万人左右。[42]1902年全疆人口增加到206万。[43]

除了政治性移民外,还有自发性的移民,如中国历史上出现的三次黄河流域的汉人南迁的高潮,这几次南迁时间持续百年以上,移民总数都在百万以上。南迁的汉人对于祖国边疆的开拓具有重要意义,如西汉末年,若以秦岭和淮河为界,北方人口已经占到全国的80%以上,南方不足20%,[44]通过人口的迁移基本平衡了人口分布。据吴松第先生推算,宋元之间北方南迁人口总数可达500万人之多。[45]到近代的“闯关东”“走西口”自发性移民总数都在百万以上。“闯关东”是以“充实边陲,以御俄人”[46]的思想指导下及东北解禁政策为基础的。在“闯关东”的浪潮下,到1910年东北总人口已增至1800万人以上,比1840年增长近5倍。[47]从1923年至1930年仅八年中,移入东三省的人口有300万。[48]

走西口移民潮持续了约300年,大大改变了内蒙古自治区(以下简称内蒙古)的社会结构、经济结构和生活方式,原来以传统单一的游牧社会演变为旗县双立、牧耕并举的多元化社会。仅1875年至1940年间,在内蒙古定居的山西河曲人有10万之多。[49]

民国时期,孙中山先生就曾撰文号召移民蒙古、新疆充实边疆,抵御列强。“假定十年之内,移民之数为一千万,这样既可垦发西北自然之富源,又可抵御列强。”[50]

没有鲜花与喝彩声,草儿在人们的冷眼和嘲笑中,来到了牧儿家,不过,有羊儿的叫声,有牧儿和他真诚的笑迎接她,草儿感到足够了。凡是追过草儿,而草儿未搭理的小伙子都说:“草儿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嫁给了个放羊的,要啥没啥,以后只能过苦日子。”草儿只当没听到,但草儿和牧儿的心里都在想:以后一定要把日子过好,让这些人看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也曾出现过几次具有“移民实边”性质的人口大迁徙,如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成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线建设”等。上世纪60年代在我国中西部13个省、自治区进行的以备战备荒为指导思想的“三线建设”,是我国经济史上一次大规模的工业迁移过程。大规模的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基础设施在中西部的建设,给这些地区带来了数十万技术人员和工人。1958至1978年20年间迁入新疆的移民共计148.6万人。[51]

从历史发展脉络看,中国边疆移民可分为五个历史时期,经历了五次发展高潮。秦汉时期,主要是“移民实边”。隋唐时期对内迁的边民实行“分而治之”政策。宋辽夏金时期,主要以汉人移民边疆,少数民族移民内地为主要内容的“南下北上”为特点。元明清时期,国家统一,围绕“腹边互动”为主要移民特点。清末到民国时期,以“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为移民主体。从总体上看,内地向边疆地区移民是以汉人为主体,而边疆向内地移民则以少数民族为主体。内地向边疆地区移民以政府主导型为主,而边疆向内地移民则以自由型为主。内地向边疆地区移民,主要是驻防和军事屯田,具有实边性质的。而边疆向内地移民,主要是随着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或进犯中原而进入内地。张国雄把中国历史上的移民划分为主流移民和非主流移民,认为中国移民史表现出一个由人口密集、经济开发程度高的地区向人口稀疏而开发程度低的地区离心状转移的特点。主流移民与区域开发互为因果。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时期的主流移民都是开发型移民,是一个扩散过程。[52]

“王者无外”[53]和“天子有道,守在四夷”[54]是古代民族互嵌的核心思想,从上述过程清楚地看出中国古代民族互嵌主体方向是从“中心”向“边缘”,正由于“腹边互动”才开拓了我们辽阔的疆域,积淀了灿烂的中华民族文化,书写了各民族悠久的历史,共同培育了不朽的中华民族精神。显然,中国历史上“民族互嵌”的价值彰明较著。

三、当前人口流动中的“嵌”而不“互”

“不明於计数,而欲举大事,犹无舟楫而欲经于水险也。”[55]察古知今,厘清当前我国人口流动方向,这对于把握党中央提出“民族互嵌”的要义至关重要。

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中国政府的社会治理思路从管制型转向服务型,通过放松对人口流动的管理促进劳动力的跨区域转移,鼓励支持农村富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一方面,政策转变激活了边疆民族地区的活力,另一方面少数民族人口流动隐含着社会平等、资源合理配置、民族权益保护、整体性协调发展等内涵。从少数民族的流动方向看,根据最权威的“五普”和“六普”的人口统计数据,2000年少数民族人口流动率约为15%,省内流动人口的数量为622.38万人,占全国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的75.49%。到“六普”时,省内流动人口的数量达到了1163.50万人,尽管在全国少数民族流动人口中占比下降了9.79个百分点,而省际流动人口却增长到490.36万人,占比上升了5.14个百分点,接近30%。这说明,从2000年到2010年的这十年间,少数民族人口流动的范围和半径正在不断扩大。[56]

那么,哪些地区是人口流入区?而哪些地方又是人口输出区?以“五普”和“六普”的数据看,2000年广东省由外省区流入的少数民族人口为91.42万人,占全国省际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的45.24%,比排序前十位的其他九个省区的总和还要高。到2010年,流入该省的少数民族人口达到166.87万人,虽然在全国总的省际少数民族流动人口中的占比已有所下降,但依然超过三分之一(占比为34.03%)。其次是浙江,占全国省际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的19.61%,再次为北京、福建、江苏、上海、山东、天津等。同年,少数民族人口(单位:人)净流出最多的依次为贵州(65668)、广西(54834)、湖南(28806)、云南(17556)、湖北(9769)、重庆(8099)、内蒙古(6412)、甘肃(5466)、吉林(5358)、黑龙江(4800)。[57]

考察汉族人口流动趋势,几乎和少数民族人口流动形同一辙。从2008年以来,已经连续10年每年全国流动人口数量保持在2亿以上。[58]截至2017年底,全国流动人口数量达到2.44亿,约占总人数的18%,其中四分之三是从农村地区流向城市地区,从中西部向东部迁移。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19年浙江和广东人口净流入规模就达到了84.1万和82.6万,在全国各省市中遥遥领先。全国经济最活跃的长三角洲、珠三角、京津冀、山东半岛等19个城市群在2000-2019年期间,土地面积占全国38.5%,常驻人口占比由82.7%提升到85.5%,GDP合计占比由88.4%提升至90.7%。可以看出,当前中国的人口、经济已高度集中在这19个城市群中,中国目前已进入一个名副其实的都市圈、城市群的时代。[59]人口学家的研究也印证了这一点,吴瑞军等人利用2014年各省公布的人口进行精确计算,发现“胡焕庸线”东南占国土面积的43.8%,但已经集聚了中国总人口93.43%。[60]

总体上看,当前中国人口迁移的特点是向旗县、城镇、城市流动,即从不发达地区向发达地区聚集,由于婚姻、务工、求学、经商、定居等原因加剧了中西部地区民族人口向东部地区迁移的频率。反向看汉族向边疆地区寻求发展而迁移的虽有一定数量,但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中国人口迁移方向,形成了少数民族向内地的“嵌”而汉族到边疆不“互”的特点。

四、历史教训与现实观照

(一)历史教训

(二)现实观照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构建民族相互嵌入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本质上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化,即马克思所言的城乡发展的第三阶段——城乡融合阶段,就是要构建一种复合民族社区,它不仅包括城市社区,而且也包括在乡村地区。[67]这是基于全国整体发展、民族融合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高度上提出的方略,其绝不是简单的少数民族进城。当然,少数民族进城是民族互嵌的一部分,但是民族互嵌还包括“另一半”,就是汉族到边疆民族地区的互嵌,这里隐含着人口流动的双向性、主体的多元性、资源的共享性、整体的平衡性。从实现的路径而言,既有汉族向边疆地区少数民族的互嵌,也有边疆少数民族向内地汉族的互嵌,形成在技术、资源、文化、信息、人力等方面的能量对等的传递与交换,达到各民族共同繁荣共同发展的目的。若把民族互嵌当作跟风、政绩工程、面子工程将是极其危险的,于国于民都是相当有害的,这样必然会造成对边疆的“抽离化”,令人担忧的是这种现象已经初见端倪。如在内蒙古沿边口岸上,驱车行使几个小时见不到一个人影,除了边防口哨外,大量的牧民已经进城了,偶尔能见到一个羊倌,也是被雇佣看羊的,这种现状令人担忧。有学者感慨:“如果不是现在东北有几千万的汉人,内蒙古、新疆各有几百万上千万的汉人在那里安家落户,中国国内与周边局势会很难想象。”[68]如果一味地对边疆抽离化,虽然内地或者城镇完成了“民族互嵌”,但数千公里的边境上只有边防哨所,试想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喀喇昆仑山上没有塔吉克族、柯尔克孜等民族的牧民,只有数百人或数千人的边防战士,我们的边防能安全吗?也有学者已经关注到这样的问题,如彭庆军在研究新疆牧民定居时指出:“在边疆地区,游牧民定居点建设不宜全部进城。如在新疆克州、博州等地,如果全部游牧民都采取进城定居的模式,边疆安全完全依靠军事力量是不可能的。牧民游牧本身就是边疆安全保障的可靠力量。因此,游牧民定居点的建设不宜离国家边界线过远,离得太远,不利于边疆广大游牧民通过参与保卫国家边境安全而认同国家。”[69]

另一方面,若互嵌的主体单一化,方向上单向化,必然在中国的某些区域中产生卫星城,而边疆地带因人口逐渐被抽离产生不对称的人口分布格局。与此同时国家的金融、文化教育、医疗卫生、科技等资源都会出现“聚拢化”,边疆地区更会被边缘化。也会造成很多边境地带有国界无国人的可怕情景,这样边境安全问题将可能变得十分严峻。目前中国边疆面临的多种威胁与挑战,如国际边界摩擦、暴恐袭击、民族分裂、境外极端宗教势力渗透、偷渡与毒品走私等问题将更加突出。边境安定一直是中国人的历史情结,他们把这种情结通过地名的命名方式表达出来,尤其在我国北方地区,出现了如靖边、定边、顺边、安塞、安边、靖远等地名,因为边疆安全与老百姓过好日子在同一条愿望线上。

即使民族互嵌在城市中完成,但是大量人口聚集到狭窄的城市空间中,且不谈“城市病”问题,如生态压力大、污染严重、交通拥挤、房价高昂、贫富分化与阶层差异较大、社会治安问题严重等,就2020年疫情提醒人们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绝非好事。一旦发生重大瘟疫和流行病,几乎没有空间缓冲带。联合国通过对2016年至2018年中居民的主观幸福指标(生活幸福感、积极情绪、消极情绪)和六个变量指标(人均GDP、健康寿命预期、自由度、慈善和慷慨、社会支持、对商业的感知)的测试得出世界幸福感指数,最高的基本是北欧国家,这些国家的特点是人口分布均衡,城乡差距较小,居民喜欢享受阳光、热爱自然、保护绿色,悠闲的乡村是人们向往的理想居住地,而不是一味地往城市大汇聚,“逆城市化”现象非常明显。

由是观之,我国的民族互嵌绝不是城市覆盖乡村,而是城乡融合发展,本质上和“乡村振兴”是一脉相承的。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指出,“新形势下,如果利益关系协调不好,各种矛盾处理不好,就会导致问题激化,严重的就会影响发展进程。”[70]笔者认为“民族互嵌”和“乡村振兴”是有内在逻辑的,是以“城乡融合”为基础上重大方略。乡村振兴是总目标,民族互嵌是手段,通过民族互嵌,调动城乡资源的整合与共享,使城乡之间、中国内地与边疆之间、不同民族之间达到资源共享、能量对流、优势互补和状态均衡,避免城乡差别化、区域分割化、民族割裂化状态,是把发展乡村、振兴乡村、巩固边防与维护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相统一,在以发展为主题的背景下把乡村振兴与民族关系和谐发展构成内在的必然联系。如果把民族互嵌理解为城镇化或边疆地区民众向东部迁移,必将会造成对乡村与边疆的抽离,既与马克思的城乡融合发展思路不符,也与党中央提出的乡村振兴与民族互嵌出现偏差。“合理的多民族社会结构是民族和谐和民族团结的基础,不合理的多民族社会结构自身就是民族冲突和民族矛盾的源泉。”[71]以婚姻迁移为例,就全国而言,东部发达地区男性已对中西部男性形成了婚姻挤压,近五年来,仅西南地区因婚姻东迁的妇女达70万人,[72]长此以往将造成中西部地区“光棍”连片化、集中化,由此会引发一系列的社会治安问题、发展问题、脱贫问题、养老问题等。

总 结

何为“中心”?“中心”是相对于“边缘”而言的,“中心”同时是一个相对概念。从国家角度而言有国域中心,从城市而言有城市中心,对于一个县城而言,可能由于其具有地理位置优势、资源集中优势等成为该县的中心。构建民族互嵌式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结构出发点不仅在于国内各民族能够交流交往交融,更重要的是促进区域之间的协调发展,隐含着民族人口流动的双重路线,既有“中心”地带人口到“边缘”的互嵌,也有“边缘”地区人口到“中心”的“互嵌”。中国历代治疆策略中从来没有忽视过对边疆的“民族互嵌”,这也是成就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根源,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73]中国历代的治疆策略在今天的民族互嵌中仍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的借鉴意义。

从发展进程看,我国已处在美国地理学家诺瑟姆所言的世界城市化进程公理性曲线中的加速阶段(30%-70%)。[74]截止到2019年中国城镇化率突破60%,户籍城镇化率44.38%。在城镇化加速阶段还需进行城乡融合发展。正如前文所言,“胡焕庸线”的西北占据中国国土的56.2%面积,但仅有6.6%的人口,可见,当前中国的人口分布极为不平衡,需要注意的是我国的边境线基本都在“胡焕庸线的西北”,这样的人口布局极不利于国家的边防安全。

当前,中央提出的“民族互嵌”,一方面在于消融民族之间因历史问题遗留的刻板印象和交往不畅之弊,另一方面在于发展边疆地区与整体脱贫。费孝通先生针对20世纪80年代我国的人口问题提出了“发展小城镇”和“开发边区”两个重要的提议,并被列入了“七五”国家重点项目。从今天看,这两个重要提议的历史使命远没有完成,还得继续。笔者认为民族互嵌的现实操作上应该是多“中心化”,特别是互嵌的区域至关重要,对于这个要素理解上出现偏差将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注释:

①所谓的“平行社会”就是少数族群尽可能避免与主流社会在空间、社会或文化上进行接触,与主流社会形成互不相交的状态,造成少数族群与主流社会严重断裂的现象。参阅Mueller C.Integrating Turkish Communities:A German Dilemma.Population Research and Policy Review,Vol.25,No.5,2006。

②本文的“边缘”和“边疆”含义相接近,采用马大正先生的观点,即“边疆是地理概念,它与国界有密切关系。简单地说,‘边疆’就是靠近国界的地区,包括陆疆和海疆。”参阅马大正:《中国古代边疆政策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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