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剧爬窗约会情节与伊丽莎白时代的文化更新

陈秀婕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西方文学作品里非常善于安排男女主角的幽会，爬窗约会就是一种特别的恋爱场景。莎士比亚是安排这一情节的高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阳台对白时至今日依旧赤诚感人；《威尼斯商人》里罗兰佐和杰西卡信仰真爱，义无反顾爬窗私奔；《维洛那二绅士》里凡伦丁的爬窗准备不仅增添了喜剧的欢乐气氛而且暗示了爬窗约会在文艺复兴时代的普遍性。这三部作品中蜡烛、火把这类人造光线是最常出现的光源，这些光源给夜晚的人们指引心灵的方向。翻墙入园的罗密欧最先看到的是朱丽叶窗户亮起了灯光，身处花园美景伴着楼上的烛影佳人，这种情景怎不让人迷醉；杰西卡趁着父亲不在家爬窗与罗兰佐私奔时擎着一支火把，照亮了未来的路；《维洛那二绅士》里反复出现的爱情火焰等等。蜡烛、火把是人们长期居住在阴暗的建筑内不可或缺的照明工具，它不仅是青年男女追求自由的内心，冒着生命危险爬窗约会追寻的爱情萤火，更是引导着伊丽莎白时代的整个社会文化逃脱屋内的守旧枷锁，攻破保守社会氛围，爬窗寻找更加温情的未来。

一、保守家庭文化的松动

爬窗约会情节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圣母崇拜和可望而不可即的骑士风雅，文艺复兴时期的剧作中男女双方实现近距离接触甚至爬窗私奔，这种转换不仅仅是打破了男女交往空间的界限，更是展现了进步中的英国家庭文化和男女婚姻观念。

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经济发展和商业活动使得此时的英国社会弥漫着浓郁的重商风气，金钱成为了衡量婚姻的标准。英国法律规定女性的婚前财产在婚后归男方所有，为了躲避高额的嫁妆，不少家庭选择遗弃女婴或者把女孩送去修道院。莎士比亚给我们展示过凯特丽娜的父亲犹如抛售商品一样把她嫁了出去；巴萨尼奥向鲍西亚求婚的重要动机之一是要借助鲍西亚的财产填补自己债务的空缺；夏洛克在女儿私奔之后不是担心女儿的安危，而是对她一晚上花了八十块钱叫苦不迭……但是相比中世纪，这一时期的英国在社会文化观念上固守传统的男性主导的价值观念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女性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且在一定程度上采取行动实践自己的想法。这种解冻的现象在婚姻家庭生活中尤为明显，爬窗私会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不论是朱丽叶、杰西卡还是西尔维娅，她们都出生在富裕的家庭环境之中，从小衣食无忧，生理需要得到了充分的保障；更是有奶妈的看照，家仆的守护，没有人身安全的威胁，但是对于爱的需要却没有得到解决。马斯洛在需求层次理论中指出：“如果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都很好地得到了满足，爱、感情和归属的需要就会产生，并且以此为中心，重复着已描述过的整个环节。对爱的需要包括情感的付出和接受。”[1]36男女情感交流是一种正常的需求，可是当这个情感交流对象被家族或者宗教阻拦时，就只能采用爬窗这种非常态的手段倾诉感情了。

现代心理学和医学研究表明，女性在幽闭空间中更容易出现焦虑、抑郁等心理问题，且未婚女性问题指数高于已婚女性的问题指数。数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一个阴暗、潮湿的环境中，对于外界的向往成为了这些富家小姐们从小的心愿，但是她们能够出面进行社交的场合也就只是家中的晚宴或是近处的教堂，这种机会少之又少，当窗户成为了她们欣赏外界美好的位置时，窗户不仅仅是沟通建筑内外的通道，更是这些未婚少女心灵的桥梁。她们又怎么能锁住相思，听从父亲的嘱咐把窗户封死呢？长期处于低沉、压抑状态的少女们偶然结识了自己的罗密欧，那么窗边的表白会激发出她们深藏于内心的本我，这是一种有待释放的“非理性的冲动，它完全受唯乐主义原则的支配，一味地寻求满足”[2]13。所以爬窗约会(私奔)是一种在特殊空间中做出的自然选择，是本性使然。这种冲动使得她们不计后果，不会考虑被家人发现或者私奔以后的生活，而是迫切地满足自己当前与情人相见的愿望，满足自己爱与被爱的需求。窗外自由的空间场景和屋内黑暗的压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威尼斯商人》里夏洛克对女儿叮嘱：“听好杰西卡，不许爬到窗槅子上张望，也不要伸出头去，瞧那些脸上涂的花花绿绿的傻基督徒们打街道上走过。把我这屋子的耳朵都封起来——我说的是那些窗子，别让那些无聊的胡闹的声音钻进我清净的屋子。”[3]32高大的窗户对着街道沟通了屋内外两个空间，诱发了少女对外界情郎的期盼。

经历了漫长的中世纪文化氛围的浸染，宗教机构在文艺复兴时期仍然起到了一定的思想引导作用，尽管在人文主义的冲击下宗教观点不同程度地从生活中退却了，但在对待女性的思维观念方面，宗教思想的解释仍然稳固：女性依附于男性仍是社会的主流观点，美国妇女史学家琼·凯利·加多甚至撰写《妇女有文艺复兴吗？》质疑文艺复兴对于女性的影响。所以爬窗约会这个情节设置在女性身上并不是彻底的对于男性主导的家庭秩序的颠覆，而只是体现了一定程度的进步，这种进步表现在她们依靠的中心的转移，也就是反对父权，追随夫权。

“在家庭关系上，人文主义发展了中世纪的性差别理论，指出男人应该为公众服务，在外面抛头露面，而妇女应呆在家里；要求男人具有一切社会美德，而妇女要具有贞洁的美德和作母亲的美德。”[4]104男性角色才是莎剧中这些“穿裙子的人文主义者”的动力。朱丽叶为了和罗密欧私奔喝药水假死，反抗凯普莱特的结婚命令；杰西卡为了和罗兰佐在一起，带走家里的财产爬窗逃走；朱利娅为了追寻普洛丢斯才女扮男装离开家乡……她们可以借助假扮的男性身份短暂地出现在公众场合做出一两件让男性自愧不如的事情，可是这只是暂时的，她们总归要回到家庭中。爬窗约会是对父权的反抗，但这也成为了她们对于原生家庭反抗的最大限度。就好像易卜生没有写出娜拉出走之后会怎么样，莎翁暗示了笔下的这些爬窗约会的“女人文主义者们”，她们只是通过窗户从一个父亲统治的空间来到了一个看似自由的夫权空间。

二、新教氛围的展露与吸引

作为一个新教教徒，莎士比亚想要呈现的绝不只是家庭中小儿女的离合悲欢。压抑禁锢的屋内空间象征了英国传统天主教给人的印象，玛丽女王所代表的旧天主教势力就像是英格兰这个家庭的男权家长，她在位时期实行高压宗教政策，严厉打击具有革新思想的新教教徒。而以伊丽莎白一世为代表的具有新思想的一派不得不委曲求全，蜷缩在当权者为他们框定的闺房之内，循规蹈矩，不能做出一丝一毫的逾越举动。16世纪的天主教仍然具有一定势力，所以扶持新教就如同爬窗约会一样是一个冒险的策略。血腥玛丽统治时期疯狂镇压新教徒，逼迫人们皈依天主教的余威在英格兰的领土上仍然存在，保守贵族的势力仍旧在秘密策划复辟阴谋。这一时期伊丽莎白的宗教革新稍有不慎就会像爬窗约会失败的朱丽叶一样万劫不复。苏格兰玛丽女王在法国的支持下不断挑起暴乱，这时如果要支持新教就必须丢掉在欧洲大陆唯一的支持者——西班牙。莎翁笔下的朱丽叶和杰西卡在出逃之前也面临着这样的艰难抉择，屋内这个禁锢她的环境同时也给予了她恩惠，封建家长专断独权但确实有着更加老道的经验能够给自己指导。在女王心中收复苏格兰就是窗外世界的爱人，但是她又不能失去屋里旧贵族的支持，所以她像朱丽叶一样出现在窗口，与罗密欧倾诉真心，又在奶妈一声声的催促声中回到房间，《至尊法案》和《39条教规》就是她爬窗约会的窗口，“伊丽莎白在宗教问题上采取了和解的手段，英国国教是改造天主教仪式、接受加尔文教内核和忠诚女王这三者的结合”[5]127。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打破了两个家族的世代恩怨，女王对于新教和天主教的沟通也是在保证国内安稳的条件下寻求一种平衡中的进步。

当英国新教同其他宗教放在一起比较时，这种爬窗出逃变得毫不犹豫，在多数民众的心中新教是一个相当具有魅力的精神恋爱对象。英格兰早在中世纪的时候就已经将犹太教徒驱逐出岛，所以莎士比亚将《威尼斯商人》中封建家长的代表夏洛克，同时也是犹太人的代表，放在了意大利的城市中。但是他对于以犹太教为代表的异端教派的态度不随地点而改变。《威尼斯商人》中杰西卡选择了父亲外出的时机，乘着夜色逃跑。从她的行动可以推测出这次爬窗私奔是预谋已久的：她特意换上了男性的装扮躲过旁人的注意，黑暗中还不忘确认窗下的人就是自己的爱人罗兰佐之后才把钱匣抛给他。逃跑之前她用一个转身关上门窗的细节欺骗自己的父亲，为逃跑赢得了足够的时间。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基督教的胜利，罗兰佐和杰西卡这一次的爬窗出逃获得了全部的胜利。

在这部剧中存在着两个阵营，以夏洛克为代表的犹太教徒和以安东尼奥、罗兰佐为代表的基督教徒。“他们的分歧不在于个人特有的性情，而是因为对抗的原则，这些原则不是他们本身就具备的，而是来源于他们各自的宗教信仰。”[6]57可以看出莎士比亚怀抱着一种新教教徒的开放态度塑造这个异教徒形象。夏洛克从始至终相信法律，依靠法律维护自己的权利，可是在最后的判决时众人的哄笑声中，夏洛克失掉了自己宗教信仰的尊严也失去了自己守护的财产。而剧中另一个异教徒——杰西卡痛斥自己的家庭是地狱，早就构思好了怎样带着父亲的金银财宝，备好男装，爬窗与罗兰佐逃跑。罗兰佐在《威尼斯商人》这出戏当中可谓表现平平，既没有聪敏过人，也没有展现他对杰西卡热烈的追求，他唯一的特征就是基督徒的身份，单凭这一点就能够把杰西卡吸引走。

从道德角度分析，杰西卡与朱丽叶的爬窗约会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她不仅爬窗出逃追求人身自由、恋爱自由，竟然还偷走了父亲的财产，纵使这种偷窃行为发生在家庭内部可是仍然是不道德的。在16世纪的英格兰剧场中不存在犹太教徒，所以这是一出彻头彻尾地演给基督徒看的戏，剧中其他人物的观点完全可以解释为剧场观众的看法。但奇怪的是剧中从仆人朗斯洛特到利益关系人罗兰佐，甚至是鲍西亚都支持杰西卡这种行为，这足以说明莎翁对于基督教吸引力的自信，更是本能地表达了对于新教美好未来的坚定信仰。

三、大众文化的渴望与追随

“戏剧是一个很多人一起分享的梦幻，它经久不变，令人难忘，它正确，但它不是现实的。戏剧诱使我们成为同谋。”[7]13伦敦市民疯狂热爱看剧，官方的政策也从最初防范流民连带禁止流动剧院，到后来皇室和贵族主动提供支持和保护，不顾清教徒和道学家的反对，人们蜂拥看剧。剧院成了英国的文化熔炉，剧院观众席几乎涵盖了除反对悲剧、喜剧的清教徒之外的各个阶层的戏剧爱好者。这一时期宣讲式的道德剧没有演出市场，观众“具有欢迎演出爱情故事的情绪，想要小丑和国王在一起演出的幽默感，喜欢修辞的浮夸作风，欣赏暴力演出的蓬勃精力”[8]187。

纵使今日莎翁的地位被无限抬高到了经典的地位，但难以否认，莎士比亚的创作在当时带有着强烈的商业性质，剧院需要保证充足的上座率来获取利益，所以伦敦观众的爱好至关重要。莎剧的观众涵盖了各个阶层、各个年龄段，年轻观众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他们中既有闲散的贵族公子哥、新锐的年轻大学生，也包括普普通通的小学徒，“有证据表明，如果他们(学徒)不能算作正式组织起来的群体，但至少有时会表现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群体。在伦敦，据说他们比成熟的工匠更喜欢看戏和热闹”[9]49。16世纪大多数的伦敦剧场只需花1便士就可以入场，观看戏剧表演不是一种奢侈行为，普通年轻人可以负担得起日常看剧的花销。从现实情况看，这一时期人的寿命与财富有着颇为密切的关系，加之医疗、卫生等方面的水平低，所以伊丽莎白时期的年龄中位数只有22岁，“16岁以下的男孩和女孩占到全部人口的36%，超过60岁的只占7.3%。与现代社会相比，儿童的数量是老年人的5倍”[10]36。从这个比率分析，剧场中年轻人居多似乎不奇怪。可是当这些年轻人共同表示出对爱情剧偏好的时候就成为了一种具有代表特征的文化现象。“感情和思想全都转到同一个方向，他们自觉的个性消失了，形成了一种集体心理。”[11]11

柏拉图的岩洞映像和拉康的镜像理论都传达了他者在进行自我身份建构过程中的重要性。戏台空间中上演的男女青年奋不顾身爬窗约会的情节相对于观众就是一个被看的他者的故事。青年的经历是比较单纯的，伊丽莎白时代阶层之间的流动并不畅通，所以工匠学徒并没有机会去体验贵族的生活，他们所面临的是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舞台的情节形成了一种新奇的刺激。《罗密欧与朱丽叶》《威尼斯商人》和《维洛那二绅士》讲述的爬窗约会是他们这个阶层之外的故事，对于学徒而言，坐在观众席所面临的舞台空间里的爱恨情仇是一种幻想体验，补偿了他们内心对于上层阶级的渴慕，对于自我无法实现的抛却家庭的爬窗冲动的假想。年轻人的情绪更容易被激发和调动，剧中勇敢爬窗的罗密欧成为了他们的偶像。本身就处于优渥环境中的贵族子弟就像是照镜子一样，通过舞台空间里的他者反观到了自身恋爱的不自由，爬窗约会的情节是他们的模仿对象。“欲望确立于他者欲望的遭遇。”[12]167当回顾现实，青年观众被家族利益支配无法选择个人的婚姻，他们靠看剧打发掉将要面对的婚姻和爱情不对等的无奈，这也是一种情感补偿。凡伦丁在讲述把爬窗的绳子藏在衣服里的小妙招时诙谐幽默，可是在败露之后立即遭到了驱逐，伊丽莎白时代对于犯罪处以重罚，爬窗约会在现实生活中需要冒着很大的风险。所以这种出格行为只能成为了压抑于观众内心的渴望，借助在剧场流泪宣泄，观看他人的大胆行为满足自身的好奇心和窥视欲。

这种借助他人故事，弥补自身无法实现的遗憾的心理就是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提出的窥视欲。儿童时期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在成年之后又长期受到道德礼教的约束，自觉把自身行为框定在符合社会评价的范围内，这种未被满足的欲望就潜移默化到了生活的各个方面，他们会格外关注现实中能够发现的带有类似性质的事件，所以爬窗约会情节能够使得观众兴奋，受到他们的追捧。

四、结语

相比于同时代的剧作家，莎士比亚的剧作中爬窗约会情节是一个大胆的描写。这个情节本身就是一个窗口，能够帮助人们透视伊丽莎白时代的家庭与婚姻文化、宗教文化，感受这个时代观众的口味与偏好。伊丽莎白时代的文化处于一种革新和进步的状态，听从内心的声音，妇女敢于反对封建家长的权威，大胆爬窗与心爱情郎约会甚至私奔。尽管她们的出走缺乏彻底的决绝，只是从窗内的父权空间转换到了那个诱人的夫权空间，但这仍不失为一种进步。面对内忧外患的局面，伊丽莎白一世对于新教和天主教的态度就像是趴在窗框边上的少女，想要逃离屋里的束缚可是又害怕这个黑暗空间的权力，窗边的约会是她权衡这两股势力的最佳方式。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剧作家，莎士比亚不仅收获了金钱和地位，同时还获得了甚至包括英国女王在内的大批观众的青睐。他准确地捕捉到了大众的期待心理，用爬窗约会这一出格行为满足了观众现实中渴望却又无奈的追求，让他们在剧场中获得宣泄，借剧中的大胆行为补偿心中的空缺。爬窗这个行为是一种打破沉闷空间向往外界自由境界的渠道，不论是剧中热恋男女对家庭空间的出逃，现实中对于压抑宗教文化的革新，还是观众对于舞台空间中真情真性的感动都体现了当时进步的文化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