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复雅词集的编纂与文化绍兴
2021-12-31巩本栋
王 冉 巩本栋
南宋高宗绍兴中期,词坛上悄然兴起一股复雅之风。这一时期,论词者多以雅词相尚,并先后出现了一批以“雅词”相标榜的词选和别集。像鲖阳居士选录的《复雅歌词》,①是书编成于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编选情况略见南宋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序》(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85页)等。其书至清已佚失,近人赵万里有辑本。曾慥选的《乐府雅词》,②此书成于高宗绍兴十六年,见曾慥《乐府雅词引》(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上册,第295页)。南宋书坊刊行的丛刻《典雅词》,③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三《跋〈典雅词〉》,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四部丛刊》初编本,1937年,第4 b页。据赵万里所考,《典雅词》今存19种,见氏著:《校辑宋金元人词·序》(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5页)。又据王兆鹏所考,《典雅词》原所收词集至少有22种。见氏著:《词学史料学》(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03—104页)。张孝祥、赵彦端、宋谦父等人的词集,皆以“雅词”名集,一时蔚成风气。其后黄昇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赵闻礼编《阳春白雪》、周密编《绝妙好词》、王柏编《雅歌》等,大致亦承其余绪。学界对这一现象虽有关注,然多就词学自身的发展立论,却往往忽略了这一现象与南宋绍兴和议后的政治与文化的联系,故对相关词集的编纂也认识不足。④较早对宋人的以雅论词关注者,如吴熊和《唐宋词通论》(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杨海明《唐宋词风格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萧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选词与词选通论》(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宋金元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赵晓兰《宋人雅词原论》(成都:巴蜀书社,1999年)等,诸书所论,颇多见地,然或属通论,或侧重词派风格,或具论选本,与本文视角不同,读者可以参看。本文试对此进行探讨。
一、以雅论词的渊源
以雅论词,并不始于南宋。溯其渊源,可至晏殊。这位仁宗朝的丞相,虽在政治上未有什么特殊的事功,但在奖掖人才和文学创作上,却是有成绩的。他论诗主张委婉含蓄,风调闲雅,北宋人已多记之(欧阳修《归田录》卷二、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论词亦然。最典型的例子是以作词俗艳斥退柳永(张舜民《画墁录》)。苏轼称赞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首中的“渐霜风凄紧”数句,“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①赵令畴:《侯鲭录》卷七,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83页。而对柳词的俗艳有所不取。这与他对以诗为词做法的提倡,完全一致。黄庭坚在《小山集序》中评晏几道“乃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又说他的词是“狭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②黄庭坚著,郑永晓整理:《黄庭坚全集》上册,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619页。亦承其师说。晁补之称赞晏几道的词:“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自是一家。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自可知此人不生在三家村中也。”③赵令畴:《侯鲭录》卷七,第184页。李之仪谓:“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大抵以《花间集》中所载为宗……晏元献、欧阳文忠、宋景文则以其余力游戏,而风流闲雅,超出意表,又非其类也。嚼味研究,字字皆有据,而其妙见于卒章,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岂平平可得仿佛哉。”④李之仪:《姑溪居士前集》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580页。则是认为词不但要典雅含蓄,还须讲究音律、风味,自成一格。至李清照遂提出词“别是一家”的看法。她认为词除了应该像诗那样注重铺叙、典重、雅丽之外,还应特别重视音律等词自身的特点,并能与情感抒发融合为一,委婉杳渺。总之,词“别是一家”,那些“不协音律”或“词语尘下”的作品,⑤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254页。是不足道的。宋徽宗虽被认为是历史上多为无益之事,“玩物而丧志”,⑥脱脱等:《宋史》卷二三《徽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18页。终至亡国的帝王之一,然他的文学艺术才能,却又是极为优秀的。举凡书法绘画、诗词歌赋等,皆所精擅。在位设置大晟乐府,招徕精通音乐的艺人,重新制作祭享之乐和燕乐,名之曰“大晟”。所谓“雅”,首先是在音乐上要求合乎律吕。而据雅正之音“制词实谱”,即撰写词作,则要能歌颂“盛德大业及祥瑞事迹”,⑦王灼撰,岳珍校正:《碧鸡漫志校正》卷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33页。表现所谓盛世的太平气象。而北宋末黄裳在其词集的自序中,提出诗有六义,自己的词虽未必能做到像诗那样,但也是“清淡而正,悦人之听者鲜”的,是合乎诗义、诗教的有为之作,这又似乎已开了以“《诗》六义”来论词的头,⑧黄裳:《演山集》卷二○《演山居士新词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0册,第149页。对南宋词坛的尚雅倾向有直接影响。
总之,北宋人论词已重视雅,但涵义则各有不同。晏殊是以含蓄、闲雅论词。苏轼、黄庭坚是以诗衡词,主张词一如诗,应典雅清丽,而与俗艳分界。晁补之是从风调和风格上体认词的雍容典雅。李之仪不但认为词应雍容典雅,而且从声律上认识到词与诗的不同。而李清照则扬弃了苏轼等人的看法,既强调词的声律,又认为词应有铺叙、典雅,应有故实和情致,全面论述了她主张词“别是一家”的观点。至于大晟雅乐的雅,则是要求词应反映盛世气象。至黄裳以雅正论词,又是以儒家诗教论词,兆示了南宋崇雅词风的兴起。
二、南宋复雅之风的兴起与文化绍兴
靖康之难,徽、钦二宗并后妃宗室以及国家九鼎八宝、礼器法物、天文仪器、馆阁图籍、金银珠宝等,悉被掳掠北去。不但有宋二百年基业,一朝倾覆,亦为华夏文化之一大劫难。宋高宗即位后,赵宋政权得以延续。然建炎、绍兴初,宋、金之间,战争颇仍,国祚飘摇,朝廷自不暇顾及礼乐文教之事。绍兴五年,宋徽宗崩于五国城,七年,消息传至临安,宋高宗还曾多次下诏,祭奠期间朝野禁乐。绍兴十一年,宋、金达成和议,两国以淮河为界,宋割让唐、邓二州等地与金,每年贡纳绢、银各二十五万匹、两,金国归还高宗生母韦氏并宋徽宗灵柩等。次年,和议生效,是为“壬戌之盟”。
和议甫成,宋高宗便诏臣下讨论“祖宗故事”,①绍兴十二年正月庚戌,“令吏、礼部、太常寺讨论祖宗故事,申尚书省取旨”。见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四,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307页。一再申言要恪守祖宗家法,以仁义治国,以礼治国,并要以汉文帝为师法对象。②绍兴十二年二月辛未,“上谓大臣曰:《诗》《书》所载二帝三王之治,皆有其意,而不见其施设之详。太祖以英武定天下,仁宗以惠爱结天下,此朕家法。其施设之详,可见于世者也。朕当守家法,而求二帝三王之意,则治道成矣”。见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四,第2310页。绍兴十二年八月甲戌,“上谕大臣曰:‘和议既定,内治可兴。’秦桧对曰:‘以陛下圣德,汉文帝之治不难致。’上曰:‘朕素有此志,但寡昧不敢望前王。’”见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六,第2343页。待到高宗生母、皇太后韦贤妃自金国返回临安,徽宗、显肃、懿节皇后梓宫亦南归,朝野上下,一片颂扬之声。当时献赋颂者千余人,至有称其“大功巍巍,超冠古昔”者,有献《绍兴圣德颂》者。③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七,第2367、2415页。于时,高宗下诏兴办太学,④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七,第2366页。多次下令访求遗书,以实三馆,更“诏中外臣民,自今月(即绍兴十二年十月)丙寅后,并许用乐。初以梓宫未还,故辍乐以待奉迎。至是,太母还宫,将讲上寿之礼,故举行焉”。⑤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七,第2359页。绍兴十三年五月,“太常寺言,郊祀仗内鼓吹八百八十四人,今乐工全阙,乞下三司差拨。从之”。⑥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八,第2393页。到了绍兴十四年,被罢省近二十年的教坊,也重新设置起来。⑦绍兴十四年二月辛卯,“复置教坊,凡乐工四百十六人,以内侍充钤辖”。见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五一,第2426页。朝廷既有如此导向,朝野上下,风气所向,可想而知。这就是鲖阳居士所说的,“属靖康之变,天下不闻和乐之音者一十有六年。绍兴壬戌,诞敷诏旨,弛天下乐禁,黎民欢忭,始知有生之快,讴歌载道,遂为化国。由是,知孟子以今乐犹古乐之言不妄矣”。⑧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外集卷一一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1册,第511页。其中,文人雅士们日常生活中的逐管歌吹,在尚雅的风气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词本是音乐文学,宋代的达官显宦、世家大族,又多蓄声妓,佳日节庆,文人雅士,宾主宴饮,酒酣耳热,填词谱曲,讲论声律,也必不可少。王灼绍兴中客居成都,“自夏涉秋,与王和先、张齐望所居甚近,皆有声妓,日置酒相乐”,“往来两家不厌”,“每饮归,不敢径卧,客舍无与语,因旁缘是日歌曲,出所闻见,仍考历世习俗,追思平时论说,信笔以记”,⑨王灼:《碧鸡漫志序》,见王灼撰,岳珍校正:《碧鸡漫志校正》,第1页。撰成著名的词学著作《碧鸡漫志》。张镃承其父祖之业,广植园林,尽交一代名彦。时“渡江兵休久,名家文人渐渐修还承平馆阁故事,而循王孙张功父使君以好客闻天下。当是时,遇佳风日,花时月夕,功父必开玉照堂,置酒乐客。其客庐陵杨廷秀、山阴陆务观、浮梁姜尧章之徒以十数。至辄欢饮浩歌,穷昼夜忘去。明日,醉中唱酬诗或乐府词累累传都下,都下人门抄户诵,以为盛事”。⑩戴表元:《剡源文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4册,第135页。因此,在上述背景之下,南宋复雅词集的编纂和词坛上复雅风气的兴起,也就不难理解了。它实际上是南宋统治者与士大夫力图重建自北宋以来的政治、礼乐秩序和思想文化统绪进程中的产物,是人们渴望本朝政治与文化中兴在词坛上的具体反映。
三、南宋复雅词选的中兴旨趣
南宋尚雅或复雅词选的编纂,应以黄大舆编于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的《梅苑》(又名《群贤梅苑》)十卷为最早。①黄大舆,字载万,自署岷山耦耕。徽宗宣和四年(1122),曾入成都帅府,高宗绍兴九年,为四川安抚使、知成都胡世将幕僚(饶宗颐:《词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47—348页;萧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选词与词选通论》,第107—111页;王兆鹏:《词学史料学》,第308—309页)。其词王灼数称之,曰:“吾友黄载万歌词号《乐府广变风》。学富才赡,意深思远,直与唐名辈相角逐。又辅以高明之韵,未易求也。吾每对之叹息,诵东坡先生语曰:‘彼尝从事于此,然后知其难,不知者以为苟然而已。’”又称其追和曾布夫人魏氏《虞美人》词,可“压倒前辈”(王灼撰,岳珍校正:《碧鸡漫志校正》卷二、卷四,第32、75页)。 1黄大舆编:《梅苑》卷三,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上册,第221页。 2 饶宗颐据《汉书·地理志》汝南郡有鲖阳县,疑其“南渡之士,不忘祖籍,因称鲖阳居士”。见氏著:《词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编)》,第340页。 3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外集卷一一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1册,第511页。祝穆《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二四引此谓出《能改斋漫录》,虽较略,今以参校。虽然黄大舆并未以“雅”名集,然其以梅花为众芳之首,序其词选云:“若夫呈妍月夕,夺霜雪之鲜;吐臭风晨,聚椒兰之酷。情涯殆绝,鉴赏斯在……目之曰《梅苑》者,诗人之义,托物取兴。屈原制《骚》,盛列芳草。今之所录,盖同一揆。”②黄大舆:《梅苑序》,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上册,第195页。以诗人比兴之义论词,取法《离骚》,与儒家传统诗教既相契合,其不言雅而自标高格、崇雅脱俗的编选宗旨,是很清楚的,③王兆鹏曾指出,据黄大舆自序,“表明黄氏论词已有重雅趋向”,这是很正确的。然他又认为“是书选词旨在存人”,则与黄氏序中所云,似不甚相合。见氏著:《词学史料学》,第309页。何况梅花自北宋起已成为儒家士大夫儒雅生活和道德修持的精神象征,④清人已注意到宋人独重梅花的审美趣味,《四库全书总目》曰:“昔屈宋遍陈香草,独不及梅。六代及唐,篇什亦寥寥可数。自宋人始绝重此花,人人吟咏。方回撰《瀛奎律髓》,于著题之外,别出梅花一类,不使溷于群芳。大舆此集,亦是志也。”见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九《梅苑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823页。关于自宋代形成的梅花的象征意义和形成的过程、原因等,今人程杰有深入的研究,详参其《梅文化论丛》(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等。是书编选正显示出其尚雅的审美情趣呢。
今观《梅苑》中所选咏梅之词,多数并未有香草美人式的寄托,然有些词作的编选,似也并非全无深意。比如开卷所选徽宗词三首,当然是咏物、应歌之作,然此书编选之时,徽钦二宗既已北狩,像词中所云:“长恐行歌声断,尤堪恨、无情塞管轻吹。寄远丁宁,折赠陇首相思。”“芳心向人似语,也相怜、风流词客”。⑤黄大舆编:《梅苑》卷一,宋徽宗《胜胜慢》“欺寒冲暖”“寒应消尽”,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上册,第197页。前一首又见于曾慥:《乐府雅词拾遗》卷一,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上册,第449页。编选者将其选入集中,似就别有一番家国意味了。另有一些词,虽未必有家国之感,然词人借咏物而别有寓托的也并不在少数,这与编者的编选宗旨是相符合的。如周邦彦的《花犯·粉墙低》一首,⑥黄大舆编:《梅苑》卷二,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上册,第211—212页。罗忼烈疑此词作于绍圣二年(1095)冬或三年初自溧水入京前,其说较妥。而此词的作意,宋人黄昇已谓:“此只咏梅花,而纡余反复,道尽三年间事。昔人谓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余于此词亦云。”⑦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七,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52页。清人黄苏又评此词曰:“总是见宦迹无常,情怀落寞耳。忽借梅花以写,意超而思永。”并谓其“为梅词第一”。⑧黄苏编:《蓼园词选》,见尹志腾点校:《清人选评词集三种》,济南:齐鲁书社,1988年,第117页。陈廷焯更明确指出:“此词非专咏梅花,以寄身世之感耳。”(晴蔼庐钞本《云韶集·补词》)遭受党争排斥、积年漂泊外任的忧愁怨艾,竟借助于对梅花的吟咏而加以委婉巧妙的表达,沉郁顿挫,纡徐曲折,难怪黄苏要称其“为梅词第一”了。其他像王观的《江梅引》“年年江上见寒梅”、⑨黄大舆编:《梅苑》卷一,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上册,第199页。曹组《蓦山溪》“梅传春信”、⑩黄大舆编:《梅苑》卷二,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上册,第206页。王晋卿《黄莺儿》“多情春意忆时节”,⑪亦有所寄托。
明确将词集的编选与政治、文化的中兴联系起来的,是鲖阳居士。⑫其编选宗旨,据其书序,视今乐如古乐,主张词要“韫骚雅之趣”,将词提升到与诗同样的地位,恢复诗教的传统。⑬在此思想指导下,他编选了一部篇帙巨大的唐宋词选集:《复雅歌词》。全书五十卷,①明刻《重校北西厢记》引李邴《调笑令》,注云:“出《复雅歌词》后集。”吴熊和据此指出:“知其原分前后集。”见氏著:《唐宋词通论》,第338页。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序》谓其收录唐宋词多达四千三百余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此书,云:“题鲖阳居士序,不著姓名。末卷言宫词音律颇详,然多有词而无曲。”②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32页。可知其不但收罗词作数量甚多,而且还对词学声律问题作过详细论述。在体例上,据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所引,鲖阳居士对所选之词往往还有评论。此外,还间附词话。③近人赵万里据陈元靓《岁时广记》所引,认为其体例似词林纪事。吴熊和则认为与词话显然有别,当更近于事实,见氏著:《唐宋词通论》,第338页。可惜此书已不存,然从它书所引,亦足见其论词倾向。④南宋人词选如《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明人词选和类书如陈耀文《花草粹编》、彭大翼《山堂肆考》等书对其时有引录,近人赵万里有辑本。如黄昇引他评苏轼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谓:“‘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与《考槃》诗相似。”⑤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此词题下引鲖阳居士,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03页。正与其以骚雅论词相合。
《复雅歌词》之外,今存另一部重要的以雅名集的词选便是曾慥的《乐府雅词》了。关于是书编纂的缘起和宗旨,曾氏在自序中说道:
予所藏名公长短句,裒合成篇。或后或先,非有诠次,多是一家,难分优劣。涉谐谑则去之。名曰《乐府雅词》。九重传出,以冠于篇首。诸公《转踏》次之。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幼眇,世所矜式。当时小人或作艳曲,缪为公词,今悉删除。凡三十有四家,虽女流亦不废。此外,又有百余阕,平日脍炙人口,咸不知姓名,则类于卷末,以俟询访,标目《拾遗》云。绍兴丙寅上元日温陵曾慥引。⑥曾慥:《乐府雅词引》,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上册,第295页。
曾慥是一位颇有文献意识的士大夫。⑦其所编《类说》六十卷,选录自汉以来百家笔记、小说、诗话、杂记等,多收遗文僻典,不仅可资寻览,而且也足资辑遗校勘,为后人所重。曾慥又承王安石《唐百家诗选》,编《宋百家诗选》七十卷,《玉海》卷五九著录之(佚),有今人王利器等辑本。又有《东坡先生长短句》二卷、《拾遗》一卷等。至其家世、生平,参见王利器:《曾慥〈百家诗选〉钩沉》,见《文学遗产》编辑部编:《文学遗产增刊》第14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52—375页;萧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选词与词选通论》,第115—117页;卞东波:《曾慥〈宋百家诗选〉考论》,见氏著:《南宋诗选与宋代诗学考论》,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4—25页。他编选《乐府雅词》,首选“九重传出”的《调笑集句》,次选“诸公(调笑)《转踏》”、无名氏《九张机》和董颖的《道宫薄媚》《排遍》,又选入大晟词人周邦彦、晁端礼、晁冲之和徐伸的作品。而所选王安石、晁补之、张先、陈瓘、徐俯、贺铸、舒亶、叶梦得、赵德麟、王安中、陈与义、苏坚、李祁、吕本中、毛泽民、曾纡、李景元、向子、谢逸、朱敦儒、沈会宗、陈克、赵子发、曹组、魏夫人(曾子宣夫人)、李清照的词作,也“多是一家,难分优劣”,虽未必皆委婉杳渺,然堪称雅正却是没有疑义的。联系到编纂此书时曾氏正在知虔州任上(绍兴十六年),宋金和议甫成,朝野称颂,礼乐复兴,此书的编选,也正迎合了绍兴中期以来政治和文化复兴的社会需要和词坛的尚雅之风的新趋势。
欧阳修为一代文坛盟主,词作亦有成就。其词承晚唐五代之风,尤其深受冯延巳词的影响,平易、本色,而又委婉杳渺,虽内容不过一时之景或儿女之情,多于花前月下,为歌儿舞女所作,但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北宋嘉祐年间社会承平时节的景象。曾慥特别标举“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幼眇,世所矜式”,并以其词为代表,认真拣择,剔去混入集中的他人所作浮艳之词,①当日很多论者皆与曾氏持同样看法,不免为贤者讳,如王灼就说:“欧阳永叔所集歌词,自作者三之一耳。其间他人数章,群小因指为永叔,起暧昧之谤。”见王灼撰,岳珍校正:《碧鸡漫志校正》卷二,第29页。实则欧阳修确有许多所谓“俗艳”词作,见诸葛忆兵:《徽宗词坛研究》第二章《北宋俗词创作的高峰期》,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年,第103—112页。列于雅词之首,足见其编选的尚雅倾向。
曾慥编选的《乐府雅词》在当时影响甚大,继之而纂者甚众,②如杨冠卿《群公乐府》,其论词尚雅之趣可参其序,见氏著:《客亭类稿》卷七,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5册,第485—486页。而以黄昇所编《花庵词选》最著,包括《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十卷、《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十卷。其自序云:
长短句始于唐,盛于宋。唐词具载《花间集》,宋词多见于曽端伯所编,而《复雅》一集又兼采唐宋,迄于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余首。吁,亦备矣。况中兴以来,作者继出,及乎近世,人各有词,词各有体,知之而未见,见之而未尽者,不胜算也。暇日裒集,得数百家,名之曰《绝妙词选》。佳词岂能尽录,亦尝鼎一脔而已。然其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袪,悲壮如三闾,豪俊如五陵。花前月底,举杯清唱,合以紫箫,节以红牙,飘飘然作骑鹤扬州之想,信可乐也。③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序》,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85页。
他这里虽没有以“雅”名集,然以“绝妙词选”为名,称道《花间集》《乐府雅词》和《复雅歌词》,其上继前此诸编“雅词”的编选宗旨、尊崇北宋以来词坛尚“雅”之风的用意,却是很明显的。当然,黄昇所谓雅,较之北宋人所论,含义已有扩大,那就是词的风格已不限于委婉杳渺。他是想以此来全面展现南渡词坛的面貌,讴歌国家中兴气象,其用心不可不谓深矣。
《唐宋诸贤绝妙词选》选入苏轼、欧阳修和周邦彦词最多,《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则辛弃疾、刘克庄、姜夔、严仁、张孝祥、康与之、卢祖皋、刘镇、张辑、陆游等人的词收入最多,风格也丰富多样。而柳永、万俟咏、曹组、徐伸等人的词虽集中也有收录,却决不收其“纤艳之词”,而是只“取其尤佳者”。④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五评柳永语,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37页。《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六选了马子严十一首词,其中有《鹧鸪天》一首:“睡鸭俳回烟缕长。日高春困不成妆。步欹草色金莲润,撚断花须玉笋香。 轻洛浦,笑巫阳。锦纹亲织寄檀郎。儿家闭户藏春色,戏蝶游蜂不敢狂。”黄昇于其后评曰:“末二句有深意。”⑤黄昇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六,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775页。何谓深意,他这里没说,然在其《中兴词话补遗》中却有一个补充。他说:“闺词牵于情,易至诲淫。马古洲有一曲云……前数语不过纤艳之词耳,断章凛然,有以礼自防之意。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近世乐府,未有能道此者。”⑥魏庆之编,王仲闻校点:《诗人玉屑》卷二一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691页。原来所谓深意,便是要发乎情止乎礼义,否则就不免落入“纤艳”了。如此论词虽有说教之嫌,但其编选的尚雅倾向是很显然的。
《花庵词选》既是对《乐府雅词》和《复雅歌词》的承继,以“中兴”名集也就不仅是一个时间概念,而在某种意义上寄托了对国家政治和文化中兴的渴望。观黄昇选词,从作家来看,往往集中在南渡中兴以来的名家身上。比如,《中兴以来绝妙词选》选赵鼎词,曰:“中兴名相。词婉媚,不减《花间集》。”⑦黄昇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二,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706页。选李弥逊词,称其“中兴初名士”。⑧黄昇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二,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709页。选韩元吉,评曰:“名家。文献、政事、文学,为一代冠冕。”⑨黄昇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三,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727页。选姜夔词,称其为“中兴诗家名流。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⑩黄昇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六,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776页。其他中兴名家、名相、名流、状元乃至探花、进士第四名等,其词作亦多入选集中。不管收入集中的词人作品多少(选入刘克庄的作品最多,四十二首,其他许多词人仅收一二首),往往多是名作。如《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八仅选入宋齐愈词一首,《眼儿媚》:“霏霏疏影转征鸿,人语暗香中。小桥斜渡,曲屏深院,水月蒙蒙。 人间不是藏春处,玉笛晓霜空。江南处处,黄垂密雨,绿涨薫风。”黄昇注引徽宗语:“卿文章新奇,可作梅词进呈,须是不经人道语。齐愈立进此词。时天语称善。次日谕近臣曰,宋齐愈梅词,非惟不经人道,又且自开花说,主结子黄熟,并天色言之,可谓尽之矣。”①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八,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63页。有徽宗为评,自成名作。再如同卷所选徐伸《二郎神·春词》一首,黄昇注云:“(伸)有《青山乐府》一卷行于世,然多杂周词,惟此一曲,天下称之。”②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八,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69页。当然也是名作。其他像选收阮逸之女《花心动·春词》、朱敦儒《西江月》二首、李芸子《木兰花慢·秋意》、连久道《清平乐·渔父》、魏了翁的寿词等等,都是传诵一时的佳作。
黄昇选词不但重视选录中兴名家,而且对能反映中兴气象的作品尤为关注。像开卷选康与之词作,即谓:“凡中兴粉饰治具及慈宁归养、两宫欢集,必假伯可之歌咏,故应制之词为多。书市刊本皆假托其名。今得官本,乃其婿赵善贡及其友陶安世所校定,篇篇精妙。汝阴王性之,一代名士,尝称伯可乐章非近代所及,今有晏叔原,亦不得独擅。盖知言云。”③黄昇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87页。其首选则是其《瑞鹤仙·上元应制》。词曰: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有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 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路,成团打块,簇着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④黄昇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87页。
黄昇在此词后加有按语,谓:“此词进入,太上皇帝极称赏‘风柔夜暖’以下至于末章。赐金甚厚。”词写临安上元节灯月交辉,花团锦簇,倾城赏灯,如痴如醉的盛况,虽不免粉饰,然“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的词句所传达出的那份对百姓安乐、家国中兴的渴望,却也是真实的。又所选张抡,亦“南渡故老及见太平之盛者,集中多应制词”。⑤黄昇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二,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710页。
能够折射出北宋盛世气象的应制词,黄昇也多有选录。比如,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他选入了晏几道的《鹧鸪天》。词曰: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上转红阳。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⑥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三,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16页。
黄昇对此词有注。他说:“庆历中,开封府与棘寺同日奏狱空。仁宗与宫中宴集,宣晏叔原作此。大称上意。”晏几道并不以此类歌功颂德的词擅名,他最为人传诵的当然还是“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的作品。⑦晏几道:《乐府补亡序》,见张草纫笺注:《二晏词笺注》附录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02页。然此词写政通人和、讼息狱空、社会祥和、瑞气氤氲的升平景象,却雍容典雅,十分得体。黄昇将此词选入集中,亦足见渴望中兴和崇尚雅正的思想倾向。
再如,黄昇在是书卷七选入万俟咏应制词《三台·清明应制》、《恋芳春慢》“寒食前进”、《安平乐慢·都门池苑应制》等多首。万俟咏的词集初分两体,“曰‘雅词’,曰‘侧艳’,目之曰《胜萱丽藻》。后召试入官,以侧艳体无赖太甚,削去之,再编成集。分五体:曰‘应制’,曰‘风月脂粉’,曰‘雪月风花’,曰‘脂粉才情’,曰‘杂类’。周美成目之曰《大声》”。①王灼撰,岳珍校正:《碧鸡漫志校正》卷二,第27页。以“应制”词冠于其集,在黄昇看来,这些词不但属于雅词,而且是尤能见出昔日盛世气象的。且看《三台·清明应制》一首。
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内苑春、不禁过青门,御沟涨、潜通南浦。东风静、细柳垂金缕。望凤阙、非烟非雾。好时代、朝野多欢。遍九陌太平箫鼓。 乍莺儿百啭断续,燕子飞来飞去。近绿水,台榭映。秋千斗草,聚双双游女。饧香更、酒冷踏青路,会暗识夭桃朱户。向晚骤、宝马雕鞍。醉襟惹乱花飞絮。 正轻寒轻暖漏永,半阴半晴云暮。禁火天、已是试新妆。岁华到,三分佳处清明。看汉宫传,炬散翠烟,飞入槐府。敛兵卫、阊阖门开,住传宣,又还休务。②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七,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55—656页。
在选入集中的另外几首应制词中,我们也看到诸如“处处笙歌,不负治世良辰。共见西城路好,翠华定将出严宸。谁知道,仁主祈祥为民,非事行春”(《恋芳春慢》“寒食前进”),③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七,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56页。“有十里笙歌,万家罗绮,身世疑在仙乡”(《安平乐慢·都门池苑应制》)这样的词句。④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七,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56页。宣和年间是否就是“朝野多欢,遍九陌,太平箫鼓”的“好时代”,当然可以讨论,然黄氏选入这些词作,那种对“好时代”的向往之情,却是很明显的。所以,他称万俟咏“精于音律,自号词隐。崇宁中,充大晟府制撰,依月用律制词,故多应制所作。有《大声集》五卷,周美成为序。山谷亦称之为一代词人”。⑤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七,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55页。至于在《长相思·山驿》一词后,黄昇又评其词曰:“雅言之词,词之圣者也。发妙旨于律吕之中,运巧思于斧凿之外。平而工,和而雅,比诸刻琢句意而求精丽者远矣。”⑥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七,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58页。可谓推崇备至。万俟咏的词甚至成了选词的标杆,故其书卷八选鲁逸仲词,黄昇就称其“词意婉丽,似万俟雅言”。⑦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八,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62页。其他如晁次膺《鹧鸪天·升平词》:“霜压天街不动尘,千官环佩贺成禋。三竿阊阖楼边日,五色蓬莱顶上云。 随步辇,卷香,六宫红粉倍添春。乐章近与中声合,一片仙韶特地新。”⑧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七,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55页。向子的《鹧鸪天·上元有怀京师》:“紫禁烟花一万重,鳌山宫阙隐晴空。玉皇端拱彤云上,人物嬉游陆海中。 星转斗,驾回龙,五侯池馆醉春风。而今白发三千丈,愁对寒灯数点红。”⑨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八,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64页。都同样充满了对北宋王朝昔日辉煌的怀念。
所谓国家中兴,实不过划淮为治,岁颁金帛,暂时维持一个与金国相抗衡的安定局面而已。所以,无论词人还是选编者,一边歌颂王朝中兴,一边总不免流露出对于那既已失去的半壁江山的无限痛惜和眷念,流露出对收复中原的渴望和对屈辱求和的抗争与不满。且如集中选曾觌词,黄昇就特别指出这是一位东都故老及见中兴之盛者。词多感慨。如《金人捧露盘·庚寅春奉使过京师》:“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骢。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 到如今,余霜鬓,嗟前事,梦魂中。但寒烟、满目飞蓬。雕栏玉砌,空余三十六离宫。塞笳惊起暮天雁,寂寞东风。”⑩黄昇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695页。确是在在流露出“黍离之悲”。又于吴激,特别拈出其《春从天上来·会宁府遇老姬,善鼓瑟,自言梨园旧籍》《青衫湿·宴北人张侍御家有感》两首,并于前词后注其来源,曰:“三山郑中卿从张贵谟使虏日,闻有歌之者。”⑪1黄昇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二,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716页。于后词末特加评语:“右二曲皆精妙凄婉,惜无人拈出,今录入选,必有能知其味者。”⑫黄昇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二,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716页。这“必有能知其味者”一语,皆足见其编选倾向。
南宋后期词坛,雅词编选的风气仍盛,①如宋末元初刘将孙所云:“宋初词,曾慥集《雅词》,近年赵闻礼集《阳春白雪》,他如称《大成》、称《妙选》数十家未憗。”见氏著:《养吾斋集》卷九《新城饶克明集词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第83—84页。继《花庵词选》之后,最有代表性的词选,便是赵闻礼所编的《阳春白雪》和周密的《绝妙好词》了。张炎对这两部书有一个合评。他说:“近代词人用功者多,如《阳春白雪集》,如《绝妙词选》,亦自可观。但所取不精一,岂若周草窗所选《绝妙好词》之为精粹。惜此板不存,恐墨本亦有好事者藏之。”②张炎:《词源》卷下,见邓子勉编:《宋金元词话全编》下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1751页。张炎论词,既主张“雅正”或“浑厚和雅”,③张炎:《词源》卷下,见邓子勉编:《宋金元词话全编》下册,第1741页。又提出“词要清空”。④张炎:《词源》卷下,见邓子勉编:《宋金元词话全编》下册,第1744页。虽然对《阳春白雪》的评价还有所保留,但认为这两部词选都是精心编纂的,而且符合雅正的标准,却是共同的。
赵闻礼,字立之,又字粹夫,号钓月,山东临濮(今鄄城)人。生平不详,曾以诗谒程公许,与林表民、丁默等交游,大约生活于理宗、度宗时期。⑤饶宗颐:《词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编)》,第367—368页;萧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选词与词选通论》,第159—162页。他所编词选的宗旨,虽并无序跋以说明,体例也不统一,且存在误署现象等,⑥饶宗颐据此疑其已经人窜乱,见氏著:《词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编)》,第367页。然似仍有规则,如每卷往往先慢词长调,次短章小令。然他既以“阳春白雪”为名,其编选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雅正了。观全书九卷,前八卷为正集,皆委婉闲雅之作,而末一卷则为外集,所收多豪放之词可知。又,书中对所选词偶有评语。如选司马光《西江月》词,⑦赵闻礼编:《阳春白雪》卷一,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880页。并于题下引赵令畴《侯鲭录》云:“司马温公刚风劲节,耸动朝野,疑其金心铁意,不善吐婉微辞,今观此阕,雅亦风情不薄。”⑧赵闻礼编:《阳春白雪》卷一,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880页。原文见赵令畴:《侯鲭录》卷八,第190页,文字有异同。选刘颉《满庭芳》“莺老梅黄”一首,题下评曰:“此词婉,有淮海风味,惜不名世。”⑨赵闻礼编:《阳春白雪》卷五,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944页。皆可见其崇尚婉约闲雅的编选倾向。而外集选贺铸《小梅花》三首,谓:“右三阕括唐人诗歌为之,是亦集句之义。然其间语意联属,飘飘然有豪纵高举之气。酒酣耳热,浩歌数过,亦一快也。”⑩赵闻礼编:《阳春白雪》卷九,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宋人选唐宋词》下册,第1009页。则亦可知外集编选的取向。当然,赵闻礼虽给豪放之词留有一席之地,却显然不把它看作词学的正宗。
张炎极称周密《绝妙好词》所选“精粹”,也就是说,它不但符合其“浑厚和雅”的论词标准,而且所选之词,又往往能达到“古雅峭拔”“清空中有意趣”的美学境界,⑪张炎:《词源》卷下《序》《清空》,见邓子勉编:《宋金元词话全编》下册,第1741、1746页。此处所谓雅,其蕴意也已有了新的发展。在晚宋词坛,可谓迥出于诸词选之上了。事实上,周密的词学观念与张炎相近,《绝妙好词》也确是诸种选本中主观编选宗旨体现得最为鲜明的,虽然他并未有序跋作明确的交待。这里不妨将是书所选与周密、张炎的词论相对照,以见是选尚雅之趣。⑫萧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选词与词选通论》(第202—206页)从群体的角度,亦论及张炎、周密词论和《绝妙好词》之间的关系,读者可以参考。
周密在《绝妙好词》中选入李彭老词十二首,就收词数量看,在入选词人中排名第四,已可见其地位。不过,在词选中例无评论。而在《浩然斋雅谈》中,周密则称其“笔妙一世”,并引张直夫叙其词曰:“靡丽不失为《国风》之正,闲雅不失为《骚》《雅》之赋,摹拟《玉台》,不失为齐梁之工。则情为性用,未闻为道之累。”⑬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51—52页。从中可见其论词主张骚雅的观念。在《浩然斋雅谈》中,他又曾引及汪藻的一首《醉落魄》,中有句以月喻女子额,遂举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中的词句:“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并评道:“以月喻足,无乃太媟乎?”①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第59页。按汪氏词并本事乃转引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九《长短句》,第411页。张炎则更明确地提出,“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但在创作中又要“景中带情,而存骚雅”,“屏去浮艳,乐而不淫”。②张炎:《词源》卷下《赋情》,见邓子勉编:《宋金元词话全编》下册,第1748—1749页。这里所说的“骚雅”,虽未必是说词与诗相同,要有比兴寄托,然他讲含蓄蕴藉,讲无过无不及,发乎情止乎礼义,③观其论“离情”,谓:“情至于离,则哀怨必至,苟能调感怆于融会中,斯为得矣。”(张炎:《词源》卷下,见邓子勉编:《宋金元词话全编》下册,第1749页)即是此意。自是继承了北宋后期以来“复雅”的论词取向的。可见在主张词要“骚雅”“屏去浮艳”这一点上,张炎与周密是一致的。④不过,他对辛弃疾词句的理解,似乎可以商榷。一般认为,辛弃疾的这两句词是化用了苏轼《江城子》“玉人家在凤凰山”中的词句。如龙榆生说:“弓弯,谓美人足也。稼轩词‘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疑从坡词脱化。”见氏著:《东坡乐府笺》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页。林昭德认为,“弓弯”与“纤纤月”都不是比喻美人足。林先生举了大量的诗词例证,说明“弓弯”应指舞袖飘拂的样子,因代指舞蹈。苏词中的“弓弯”也是此意。而“纤纤月”一语,出自唐人罗虬的《比红儿》诗,指美人之眉,辛词中的“帘底纤纤月”亦然,见氏著:《诗词曲词语杂释》附录《“纤纤月”语意新探》,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58—161页。张炎所举骚雅之词的例证,是陆淞的《瑞鹤仙》“脸霞红印枕”和辛弃疾的《祝英台近》“宝钗分”。而这两首词皆已收在《绝妙好词》首卷。
“清空”是张炎词论的新创。他力主“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⑤张炎:《词源》卷下《清空》,见邓子勉编:《宋金元词话全编》下册,第1744—1745页。周密虽没有明确标举清空,然毫无疑问,他对姜夔其人其词是极为推崇的。在《齐东野语》中,他大段引录姜夔与当日名公钜儒交游,其诗词深为时人爱赏的自述,并搜集姜夔传世手稿等,感慨:“尧章一布衣耳,乃得盛名于天壤间若此,则轩冕钟鼎,真可敝屣矣。”⑥周密:《齐东野语》卷一二《姜尧章自叙》,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11—213页。其对姜夔诗词书法创作的赞赏,溢于言表。凡张炎所举姜夔的代表之作,如姜夔的《暗香》《疏影》《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淡黄柳》等,也都早见于《绝妙好词》。
周密《绝妙好词》选录词人一百三十三家,词作三百九十一首,从题材和主题上看,入选最多的是咏物和题写节序的作品。而张炎也十分重视咏物和节序之词的创作,在《词源》中有专论。如谓:“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⑦张炎:《词源》卷下《咏物》,见邓子勉编:《宋金元词话全编》下册,第1746页。谓:“昔人咏节序,不惟不多,附之歌喉者,类是率俗,不过为应时纳俗之声耳……若律以词家调度,则皆未然。”⑧张炎:《词源》卷下《节序》,见邓子勉编:《宋金元词话全编》下册,第1747页。而像张炎所举的“好词”,包括史达祖的《东风第一枝·咏春雪》《绮罗香·咏春雨》《双双燕·咏燕》等,也都恰在周密所选词之中。此不再赘述。
综上所述,南宋词坛涌现了大量以雅相尚的词选,它们既是南宋绍兴以来礼乐文化复兴背景之下的产物,又从不同角度和侧面反映了人们对政治和文化复兴的美好愿望。《乐府雅词》首重“九重传出”的转踏和大曲,次列欧阳修为代表的雅词,已表现出对北宋一代文雅风流的追慕。《花庵词选》一书,尤重对南渡以来词坛风貌的展示,可谓尽显南渡“中兴之盛”。《阳春白雪》和《绝妙好词》虽与中兴无涉,然其所选仍是承继了南渡以来的崇雅风尚的,只是其中所蕴含的,已由原来的“丰亨豫大”“一时声名文物之盛”,转而“几乎政、宣矣”,年运既往,词境也就小了。⑨周密:《武林旧事·序》,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卷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