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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根本问题在于自己”:美国媒体对20世纪20年代中国局势的解读

2021-12-31

关键词:吴佩孚孙中山

王 笛

近代中国面临内忧外患,国力一蹶不振。但在一战以后,美国总统威尔逊(Woodrow Wilson)所主导的国际和平新秩序摒弃侵略扩张、反对弱肉强食、主张民族自决。在远东,美国不断地压制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扩张。虽然中国在巴黎和会上要求直接收回山东的目的没有达到,但在美国的主持下,于1921年的华盛顿会议上基本解决了这个问题。可见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有一段比过去相对良好的国际生存环境,没有遭遇大的外患威胁。本来中国应该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重拾破碎的山河,全国团结一心,在这个窗口期发奋图强,然而事实上却走的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在美国媒体这个时期对中国的报道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是一片混乱,政府非常不稳定,各种派系你争我斗,内战不断,官员腐败,人民生活困苦。这段时间,中国经历了1922年和1924年两次直奉战争,同时北京政府与孙中山的南方政府对峙,这些都成为政局不稳的最明显标志。国家分裂,军阀割据一方,动辄武力相向。北京政府也是像走马灯式的变换,财政没有保障,这就是当时中国的状况。这些报道是与当时中国的实际情形相符合的,不过是提供了一个西方观察者的视角。

这种局面下的中国外交,在世界舞台上能有多大的活动余地,能够在外交的斗争中为保障中国利益做多少事情,都是非常不容乐观的,这也是中国在国际上得不到尊重的原因之一。西方列强对中国采取什么样的政策,虽然首先要考虑它们自己的利益,但是也经常视中国自己的内部情况为转移。①关于这一时期北京政府的政治斗争,尤其是巴黎和会的外交争端与国内政局变化间的复杂关系,参见邓野:《巴黎和会与北京政府的内外博弈:1919年中国的外交争执与政派利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

本文主要依据五四运动以后美国媒体对中国问题的报道以及对中国局势的分析,来考察西方对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认识,讨论美国媒体对中国内政的看法,对当时各种政治派别的态度,以及它们对中国未来的预测和思考。虽然那些报道和分析多少带有西方的偏见和优越感,但是它们能够超脱中国的党派纷争,对怎样应对中国的复杂问题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为我们理解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政治演变,提供了非常有用的参照,为我们今天理解那个时期的中国,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视角和珍贵的资料。

一、对中国政局的担忧和批评

1919年6月23日《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发表大卫·福兰兹(David Frazer)的文章《军党控制中国》(Military Party Dominate China)的文章。这里所谓“军党”,英文原文是“Military Party”,应该是指当时权倾一时的皖系军阀的“安福系”。报道称,反政府的示威游行已经达到了预期效果,商业中心的店铺重新开放,一些大型罢工的威胁没有出现。主动提出辞职的总统(即徐世昌)被劝留任,然而所有内阁的辞职均被接受,内阁重组正在进行,并承诺民众会建立新政府,但福兰兹认为这实际上不过是提名另一个军方的候选人。北京的新格局是“总统、内阁和所谓的国会,实际是军人组成的违宪团体,都受到军方的支配”,而军方则听命于安福俱乐部。①David Frazer,Military Party Dominate China,Washington Post,June 23,1919。中文引文为本文作者译,下文同。

所谓安福俱乐部是1918年3月在徐树铮的策划下,由王揖唐等皖系政客在安福胡同成立,徐、王两人是核心人物。从成立到1920年直皖战争皖系失败为止,该系作为皖系军阀左右北方政局的政治力量在政界颇为活跃。在1918年8月的新国会选举中,安福系以非法手段操纵选举。在全部400多议员中,安福系即占380余人,王揖唐被推举为众议院议长,因而这届国会被称为安福国会。后来,徐世昌就任大总统,总理段祺瑞被免,皖系军阀仍通过安福系成员,在参众两院的多数议席左右北京政府。1920年直皖战争后,段祺瑞通电辞职。直系军阀控制下的北京政府下令解散安福俱乐部,通缉徐树铮等首要分子。徐避匿日本使馆,王揖唐潜逃日本,但安福系势力仍然存在。②关于安福俱乐部的研究,见胡晓:《近20年来大陆段祺瑞及北洋皖系研究述评》,《安徽史学》2010年第6期;杨德山:《安福俱乐部与安福国会》,《历史教学》1999年第5期;吕茂兵:《徐树铮与安福俱乐部》,《安徽史学》1996年第4期。

1919年12月,《大陆月刊与西部杂志》(Overland Monthly and Out West Magazine)发表斯坦福大学教授、日本问题专家帕森·崔特(Payson J.Treat)题为《我们怎样可以帮助中国》(How We Can Help China)的文章,便指出,虽然美国要竭力帮助中国,但是“中国的根本问题在于自己”。国际因素的确“加重了中国的问题,但不是主要原因”。从今天看来,这样的认识,比当时一些很流行的论调要深刻得多。由于反帝的浪潮,当时不少国人把中国的问题都归结于西方的入侵,这其实也是当时中国统治者所希望的把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外部。但是,崔特敏锐地看到,解决中国的问题,还是必须从内部开始,“总统替换皇帝不能在一天,甚至在一代人之内改变中国的传统”。在一战中,欧洲列强的势力在中国衰弱,但是“北京政府却无法利用这个间隙获利”。中国本应该运用一战之利,但如今“却陷入内战的泥潭中”,南北两个政府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行使权力。③Payson J.Treat,How We Can Help China,Overland Monthly and Out West Magazine,Vol.74,No.6,December 1919,p.413.

崔特建议,中国在合理利用广阔的人力资源和自然资源之前,还需要很多东西,但“最急切需要一个普及的、合格的教育系统”,而且这也是中国“目前窘境的主因”。科举制度是1905年之前持续了多个世纪的教育体系,建立在私塾教育与国家举行的激烈考试竞争的基础之上。事实上,“这种在过去长久以来教授儒家经典和道德的课程,是导致中国落后的原因”。除了在各种教会学校受教育的少数人外,“几乎没有中国人对现代生活和现代化的要素有所了解”。政府雇员是“由一群几乎不具备任何20世纪管理知识的人构成”。而日本则通过明治维新,“从旧秩序变革到新秩序”,保证“在每一户每一个人都识字”。日本早期对大众教育的重视促成了日本之后的迅速崛起,到1889年宪法颁布的时候,日本已拥有数量可观的在本国公立学校受到良好教育或在国外留学的领导人。但是在中国,尽管1905年废科举,施行新的全国教育体系,但1911年以来的“国内动荡阻碍了发展”。因此,到1919年,只有很少的中国人“具备足够的现代化训练”,政府中的大多数官员还是受教于传统的教育体系。崔特认为,“只有当更多的年轻人具备了足够的判断力,中国才会出现能够处理当前复杂形势的领导者”;只有在国家培养了大量受过良好教育和有思想的国民的时候,“民主政府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作用”。①Payson J.Treat,How We Can Help China,p.413.

当然,中国的问题不仅是教育的缺陷,财政危机也是直接的威胁。1920年1月,由于财政十分紧张,北京政府向新四国银行团要求借款500万镑,但因以英国为主的新四国银行团坚持要求解散中国多余的军队,以及四国政府和四国银行团监督的前提条件,中日政府对此都不满意,日本决定单独借给中国900万日元。2月18日,财政总长李思浩和日本横滨正金银行签署贷款合同。②陈伟:《中日两国政府决策过程研究——以1919年中国南北议和为中心》,《民国档案》2017年第4期,第62页。

1920年4月14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发表《对华借款遭到反对》(Consortium Loan for China Opposed)一文,讨论了为什么当时不少人反对给北京政府贷款。记者采访了南京金陵女子大学(Ginling College for Women in Naking)校长、美国的劳伦斯·瑟斯顿夫人(Mrs.Lawrence Thurston),根据她的观察,明智的中国人都认为,“如果美国贷款给现任北京政府,这将给予中国军阀以支持”。北京当局充斥着腐败、卖国和军阀,“其行为完全违背了人民的意愿”。如果这些军阀掌权北京政府,“会给予日本所有其想要的”。他们的权利不是来自民意,目前的军阀政府的权力就不应该拥有。瑟斯顿这里所透露的意思是说,美国人认为贷款是为了帮助中国,但是不少中国人认为这只会帮助亲日的军阀政府。③Consortium Loan for China Opposed,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April 14,1920,p.16.

对于日本给中国政府积极提供贷款的活动,瑟斯顿指出:“现在腐败的反动集团掌控政府,他们不会建立任何形式的共和政体或公民政府,以及以民主为宗旨的组织。”他们接受了日本的贷款后,会以出让中国的权利作为回报,而且他们已经在采矿、铁路、专营,以及包括总额为1 000万元的电报收入的租赁特许权等方面做出了极大的让步。瑟斯顿认为,一部分贷款会用于支付士兵的薪水,但很大的一部分却进入了由军阀组成的政府中极少数人的腰包。中国得到的贷款,军队的开支占了一半,中国各省有80万军队,靠借钱来给士兵发饷。每一笔贷款都被滥用,都为军阀用于壮大势力,使中国离民主政体越来越远。如果我们对中华民族的未来还保持着热忱,“我们就不该再犯下罪过,把钱给现在掌权的北京政府”。瑟斯顿的态度是:“除非这些钱被用来遣散军队,或加强政府的自由民主的建设,否则我们就应该反对借款。”其实这也是许多西方人的共同看法。中国的确需要资金,但是那些借给中国的钱应该按正常的利率,“用这些钱去发展中国的工业而非军队”。④Consortium Loan for China Opposed,p.16.

瑟斯顿认为学生代表了广大中产阶级的利益,尽管在五四运动的一开始,政府把他们描绘成捣乱分子,但商人支持他们,在全国掀起波澜,并且动员了中国各阶层的人对政府和涉外事务的热情,唤起了民众的觉醒。1920年2月,反对贷款的学联在抗议中称,学生之所以联合抵制日本,不仅是因为山东问题,还因为日本使中国政府更腐败,他们贿赂官员,把贷款用于北方的军阀,使国家处于持续的混乱中。学生急切地寻求与美、英、法国交好,并警告这些国家不要步日本的后尘。瑟斯顿说,“这些学生告诉美国人他们是自己的朋友,而且对美国很有信心,表示美国会以某种方式,帮助他们度过目前的困境”。但是巴黎和会却让他们对美国失望了,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在华的美国人,面对中国人,“对于美国的行为感到无言以对”。①Consortium Loan for China Opposed,p.16.

瑟斯顿说,按照学生领袖的说法,只有一种方式可以使中国停止抵制日本的行动,就是日本放弃其侵略和欺辱中国的政策,公平竞争,归还青岛和山东的主权,停止对“被中国人民抛弃”的腐败军阀和政客的支持。如果日本改变其对华政策,“抵制运动将会自动停止”,将赢得与中国人民的世代友好。如果日本反其道而行之,中国人则将“同仇敌忾,不惜任何代价来抗争,直到正义的来临”。瑟斯顿最后说,在日本,自由派可以对整个格局扮演关键角色。“日本自由派对本国的军事独裁政治并无好感,也不认可自己的政府”。如果这个政党能强大起来,在普选中得到大众支持,“那么自由主义者会推翻军国主义者,将山东还给中国,并自然而然地成为中国的朋友,这才是日本应该做的”。②Consortium Loan for China Opposed,p.16.她寄希望的日本国内政治向自由派的转化,并没有成为现实,反而进一步走向了右翼的军国主义。

二、宪政、议会与民主

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麻烦不仅仅来自于日本,而更严重的是内部分裂,共和体制也受到了挑战。《纽约时报》刊登瓦特·里特菲尔德(Walter Littlefield)题为《战争乌云笼罩中国》(War Clouds over China)的文章,指出1912年颁布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下文简称《临时约法》)维系着从清帝国继承的领土完整。从政治学的角度来讲,中国当时处在邦联阶段(the Confederation Stage),并没有实现政治的统一,根据《临时约法》,选举组建了临时参议院,并迅速起草了一份永久性宪法,规定国家的行政部门只有在《临时约法》条款认可之下才能行使行权力。所以当袁世凯大总统试图恢复帝制时,便只有解散国会。他死之后,副总统黎元洪依据《临时约法》的条款,继任大总统,他与企图恢复国会并继续执掌国务院的皖系之间发生了冲突,而各省督军或被准许暂行权力的军阀,却打着做封疆大吏的算盘,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各自为政,丝毫不顾北京的混乱政局。府院之争——即1916—1917年间总统黎元洪的总统府与总理段祺瑞的国务院之间的权力斗争——发生之后,势力日益强大的长江巡阅使张勋,有足够的实力进入北京,扶植宣统皇帝复位。就在中华民国陷于险境之时,段祺瑞联合北方各省督军,迫使宣统再次退位。随后黎元洪辞职,冯国璋代理大总统,直到安福国会选举徐世昌为总统。③Walter Littlefield,War Clouds over China,New York Times,April 30,1922.

《临时约法》得到恢复,国会解散后的一些议员组织起来,帮助南方省份独立,成立护法军政府,定都广州。段祺瑞和强势的北洋军阀反复辟的胜利,是军事斗争的产物,维护民国只是幌子,无非是要保持督军的权力,并与日本有许多利益往来。1920年,直系吴佩孚和奉系张作霖连手对付皖系段祺瑞,安福俱乐部在7月直皖战争之后解散,北京处于吴佩孚的实际控制中,并帮助张作霖成为控制东北的督军。④Walter Littlefield,War Clouds over China.

1921年6月7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发表《孙中山的选举》(Dr.Sun Yat-sen's Election)一文,指出中国南方与北方的情势越来越复杂,孙中山似乎已经在广东成为了“总统”,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政权,成为公认的“中华民国的总统”。那是几周前被广州议会推选出来的,被称为“中国非常大总统”。这是在强调,无论孙先生最终是否是全中国的总统,这个目的是宣布要重新建立宪政。孙先生称,自国民议会在1917年6月非法解散后,北京政府已经失去了合法性。他坚持认为,四年前被解散的国民议会的成员所组成的广州议会,是唯一合法的议会,他作为总统是由议会成员选举的,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他都是中国唯一合法的总统。①Dr.Sun Yat-sen's Election,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June 7,1921.

然而对孙中山的看法各有不同,世界各地都有支持他的人和反对他的人。这篇报道认为,他试图开辟一个新时代,在中国建立“真正的民主政体”。而反对他的人将他的做法视为一个“荒诞不经梦想家的梦”。不少在北方的政客认为,孙中山带着他的构想到了广州,建立了新政府,这看起来是“野心家的共同命运”,现在的形势可以说很冒险。但是《箴言报》的这篇报道指出,在晚清,民国就是个梦,虽然许多人们向往并为之努力,“但很少有人会像孙中山先生那样,脚踏实地地做出努力并去实现它”。现在这个梦想已经实现了十年了。②Dr.Sun Yat-sen's Election.

亨利·巴恩(Henry W.Bunn)以《变化中的中国》(Changing China)为题,在《北美评论》(North American Review)发表文章,指出中华民国正在度过最艰难的时期,显然对孙中山抱有比较高的期望。虽然民国已历经风霜,但是孙中山编织着希望,并努力去实现。孙中山也许是个梦想家,但他也被认为是个“现实的梦想家”,他并没有脱离中国的实际情况。十年对中国历史来说,是非常短暂的,还有很多人期待看到孙中山的继续奋发,坚持把中国引向进步的方向。他随时准备“展开另一场革命”,而不是服从专制统治。孙中山在他漫长而艰苦的生涯中,遭遇到多次背叛。曾经有段时间,他一直很希望日本会帮助中国解决问题,但不可避免地遭到失败。在披荆斩棘的路上,广州一直闪烁着希望。只有南方政权,才能抑制那些各省的贪腐督军,才能在北京建立某种形式的宪政。③Henry W.Bunn,Changing China,North American Review,Vol.CCXX,No.825,December 1924.

1921年,支持孙中山的上海学生会发信送给美国总统沃伦·哈定(Warren Gamaliel Harding)、国务卿查理·休斯(Charles Evans Hughes)和美国国会,要求“撤消美国对北京政府的承认,而承认孙中山的政府”。④Warren I.Cohen,America and the May Fourth Movement:The Response to Chinese Nationalism,1917-1921,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Vol.35,No.1,February 1966,p.88.1922年6月,旧国会在北京重新举行,大部分在广州的议员都受到邀请。而孙中山仍主持广州政府,“仍视自己为全中国的总统”,广州的国民政府持续地谴责北京政府对日妥协。不过上述巴恩的文章对中国分裂显示了担忧,甚至对孙中山也有批评,说是由于1922年拒绝与吴佩孚达成协议,“孙中山成为纯粹的(统一的)阻碍者”,广东与北京的战争也是极具破坏性的。⑤Henry W.Bunn,Changing China.

其实,当时建立民主政体的呼声非常高,哪怕是北京政府的官员也不乏此类的呼声。1922年1月14日,《华盛顿邮报》发表题为《施肇基博士呼吁中国社会民主》(Dr.Sze Calls China Social Democracy)的文章,其时施肇基为中国驻美公使,这个报道是根据他在美国政治与社会科学院(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的演讲内容。他讲道:中国时下的动荡不安只是表面现象而非实质,“中国正在经历发展的阵痛”。他说对某些西方观察者看来,“中华民国似乎仍在风雨飘摇,因为军阀的存在、南北分治预示着更大祸患的来临。人们“怀疑中国人是否有真正的能力自治,以及中国究竟是否有资格享受民主的赐福”。施肇基断言这些结论过于悲观,确信中国人能够自治,宣称“一旦学会运用国家机器,让本土文化内核与外来形式完美契合,一个伟大的现代民主典范将在亚洲兴起”。⑥Dr.Sze Calls China Social Democracy,Washington Post,January 14,1922.

施肇基解释道,与西方文明的沟通让中国文明更加多元。在总结了社会民主和政治民主之间的区别之后,他说中国属于前者。称民主是“一种精神,一种态度”,政治民主是以后出现的,他指出“中国现今的民主是一种社会民主,其主要的政治理论和实践总被国家所抛弃。但在和西方文明接触后,中国文明已日趋复杂,人民的诉求也日益多样化”。他还说“让中国的社会民主适应西方政治体制的要求,俨然已经成为当务之急,尽管这个过程漫长而又艰难”。施肇基表示,中国普遍的混乱在于,现在面临新旧思想之间的调适过程,四亿民众正在接纳政治民主的思想,正在培养爱国的精神,公众舆论的发展就是证据。在民国成立之前,军队根本不理会民众的意见,“但现在民众的声音不仅被听到而且引领舆论导向”。他承认虽然军阀之间的派系之争仍在继续,但是他们的影响力却急剧减小。①Dr.Sze Calls China Social Democracy.

前文引用的《纽约时报》里特菲尔德1922年的文章《战争乌云笼罩中国》指出,目前北京只是“名义上的政府”。南方不承认北京政府,北方军阀也只是表面上顺从,不过,北京政府受到外国使领馆的认可。它权力有限,甚至一些人说它不合法,政令不出京师。除了不时地用一些不知能否兑现的承诺换取海外资助之外,没有其他财政来源。虽然它有征税的权力,却缺少必要的威信和实力。北京及周边县市的警察和军队,已经数月未发饷,有潜在的发生兵变的危险,军队所过之处直接影响商业正常运营。中央和地方政府关系紧张,各省的督军把持了课税的权力,不愿与北京分享收入。中国整体的政治经济和军事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很像还处在宪法制定之前、即联邦条例时期的美国。1783年至1788年的美国历史便处在这样一个阶段:国会尝试立法,政府的行政部门在行使行政权的时候几乎不受法律制约,司法机关则草菅人命。“美国曾发生过的很多剧情正在中国上演,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国在努力走向共和”。②Walter Littlefield,War Clouds over China.但是中国的宪政、共和和民主似乎还有长远的道路要走。

里特菲尔德继续分析,1921—1922年,也就是列强在华盛顿会议上试图帮助中国的时候,中国国内的局势则一团混乱,各国在华势力也开始此消彼长。中国的局面混乱,北洋政府面临困境,政党之间日益激化的矛盾,真是山雨欲来。在华盛顿会议通过一系列决议之后,学生和各政治团体展开了对宪法的探讨,包括如下的问题:根据旧有的《临时约法》召集国会,原国会应被授权制定一部新的宪法,原国会应组建一个新机构来制定宪法,等等。同时,商会及工会组织援引《临时约法》的条款,通过了类似的决议,包括现阶段政治的进步,很大程度上要依赖经济和工业的发展,以及对公众的教育。为了使所提倡的政治改革有可能出现并成功实行,持各种意见的人们必须清楚这条政治原则,即“人民不仅有批评和反对的职责”,还要为建设“民主大厦而贡献力量”。③Walter Littlefield,War Clouds over China.

《纽约时报》的这个表达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其实要建立一个民主的政治体制,就要允许人民批评政府的权利,而且这种批评的权利必须得到宪法的保护。但是在中国,这条道路是非常漫长的。

三、中国的分裂与统一

美国媒体也报道分析了北洋军阀的各主要派系。亨利·巴恩写到,北洋军阀分裂成两部分,一是皖系,一是直系;皖系是亲日派,直系尽管是军阀,但并不亲日。“有修养但懦弱”的总统徐世昌支持直系,但直至1919年4月,他才敢把他的观点表答出来,要清洗安福政府,但是由安福俱乐部控制的国会反对徐世昌的决定。直系军阀曹锟是山东、直隶以及河南三省的“超级督军”,他的大部分战略目标都是由其部下吴佩孚执行的。而安福系则主要依靠日本人训练的4万杂牌军,是一战开始时建立的。当吴佩孚势如破竹地进攻时,控制东三省的超级督军张作霖出现了,阻止了吴佩孚的攻势。张作霖宣称他挽救了局势。④Henry W.Bunn,Changing China.

在20世纪20年代,西方媒体十分看好吴佩孚,报道称当时社会各方面包括学生对吴佩孚都有好感,吴自己说他军队中有60%是学生兵。美国海军将领查理·哈金斯(Charles T.Hutchins)与吴佩孚会面后,称“中国商人和学生以及在华的外国名人都支持吴佩孚的政策”。①Warren I.Cohen,America and the May Fourth Movement:The Response to Chinese Nationalism,1917-1921.当时国际国内对吴佩孚的这种看法,是有一定原因的,他在五四运动中公开站在爱国运动一边,反对北洋政府逮捕学生,要求释放学生,收回青岛。他还发布通电,请罢免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惩办国贼”,反对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1919年11月福州学生抵制日货被日人杀害,吴佩孚于12月3日通电各省:“闻此噩耗,义愤填胸,谨厉戎行,愿为外交后盾。”②郭剑林:《吴佩孚与五四运动》,《河北学刊》1993年第5期,第82、85页。

1920年8月22日《纽约时报》发表特派记者约翰·弗尔德(John Foord)题为《吴佩孚将军:中国的希望》(Look to Gen.Wu as Hope of China)的文章,指出由于“段祺瑞进行独裁统治”,战争一触即发,交通运输阻断,饥荒正引起人民的恐慌,北京处于极度危险的战争边缘。不过,国际社会认为直皖两系之间的争斗不会引起严重后果,段祺瑞得到日本支持,但是其追随者们并不坚定,一些早已逃之夭夭,而国际社会特别是美国“同情直系军阀”。文章认为现任总统徐世昌是“胆小而优柔寡断”,一个文人而“被放置在了错误的位置”。现在中国的强势领导者一位是奉系张作霖,另一位是直系曹锟,以及安福俱乐部的头头徐树铮。文章说,尽管徐树铮是中国人现在“最恨、最不信任的一个人”,但他仍然是中国“最有能力的人之一”。他工作“勤勉”,还有“卓越的行政能力”。1920年5月,直皖关系日益紧张,直系提出罢免徐树铮,段祺瑞拒绝接受。7月初,张作霖、曹锟等发通电斥责徐树铮“祸国殃民”“卖国媚外”“把持政柄”“破坏统一”“以下弑上”“以奴欺主”六大罪状,总统徐世昌罢免了徐。但弗尔德似乎对徐树铮抱有同情,称“这简直是一个公开的丑闻”。他对段祺瑞评价不高,认为他“是一个没有什么特殊才能的人”,还滥用权力,他非内阁成员,但却以他的名义召开内阁会议。③John Foord,Look to Gen.Wu as Hope of China.

开业之初,慕俄格酒店就相继推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经营管理策略,扩大“慕俄格品牌”在当地的社会影响力。经过合理的市场分析和对酒店自身的优劣势分析后,慕俄格将目标指向了当时并不成熟的会议市场,并成功打出“会议牌”,使酒店成功成为当地政府各级政务会议的首选地点,在方城酒店业里崭露头角。另一方面酒店依靠自身特色,抓住机遇,与大方当地各大企业建立相互信赖的商务关系,为酒店持续发展奠定了基础。

奉天的张作霖是实权人物,他任命复辟未遂的张勋负责“保卫民国的统一与和平”。张作霖可以指定北京的内阁成员,“有人宣称张是日本在中国的代理人”。但弗尔德对此并不认可,称张作霖设法摧毁安福俱乐部的力量,所以认为他是“日本在中国的代理人是可笑的”。张作霖与直系合作对抗皖系,所以段祺瑞“成功的可能性更小了”。在上述彼此对立的派系之外,还有另外严重的危机存在,即北方和南方政府的彼此对立,引导中国走向深渊。1920年7月,直皖战争爆发,皖军失败,段祺瑞下野,直奉两系军阀遂控制了北京政权。弗尔德指出,自从清朝覆灭之后,中国没有建立行之有效的政府,那些政客与官员都声称代表着民国,却没能在全国统一号令。各省被半独立的军阀统治着,他们有自己的军事力量,这些独立的军阀“必须被作为首要问题去解决”,才能实现中国的和平和经济发展。④John Foord,Look to Gen.Wu as Hope of China.

那些“有着开明思想”的外国观察者们都承认,在段祺瑞和曹锟之间很难做出选择,段祺瑞很可能被抛弃,但张作霖和曹锟也都不能赢得同胞的信任,“都被认为是军事冒险者”。最为重要的原因是,在他们控制下的政府并不会比之前倒台的政府更加开明和有效地管理国家。如今最迫切的问题,是要找到一个南北方都愿意统一的基础,以及在最快的时间内,使国会能充分地代表南北两方。要实现这项任务,皖系和安福俱乐部肯定会反对。不过在国会之中,南方会有充分的票数,而安福俱乐部不可能获得大多数。⑤John Foord,Look to Gen.Wu as Hope of China.

美国舆论把希望寄托在了吴佩孚身上。在当时的中国,到底谁能够“挽救中国于军事独裁,政治分裂和组织腐败之中,使人民脱离苦海”呢?似乎还很难判断。不过,美、英、法都认为,现在中国“最值得尊敬和最有信心代表统一的人是吴佩孚”。根据判断一个人的“组织和公正能力”的标准来看,吴佩孚已经证明了“他有能力实现自己的野心”,可以“根除主导了北京中央政府几个月的恶势力”。这得到了中国人民大众的支持,“并给了吴佩孚将军的信心”。但问题在于,在中国都依靠于胜利者的意愿,把他们的“个人野心置于国家的福祉之上”。根据一些西方人的分析,中国人不可能由自己建立一个有效的政府,“在督军的控制之下,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是可行的”。现在的问题是,中国的革命最终会不会出现一个人,“带领饱受列强欺压的、分裂且无力肩负起责任的中国,走上自己的道路”,还是一个未知数。不过,很清楚的是,“列强应该让中国恢复稳定”。那些真正想挽救中国的人,应该采取共同行动,只要存在一丝希望,有一点可能性,也要为之努力,“拯救中国于分裂危难之中,而外国干涉必须被终止”。①John Foord,Look to Gen.Wu as Hope of China.

从这段评论来看,美国是希望中国有一个强人能够把中国破碎的政治收拾起来,有一个统一的政府,能够稳定政局,这样才可能着手解决中国的其他问题,才能从积贫积弱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从列强的屈辱中解救出来。他们认为在现在的这个情况下,吴佩孚是最有可能实现这个目标的人。

弗尔德还描述了安福俱乐部的崩溃。在北京城封闭了三天后,火车不通,城门紧闭,1920年7月20日战斗结束,皖军不再抵抗,北京遭洗劫的危险也已经过去,段其瑞辞职。令人鼓舞的是,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人支持战争,人们对军事不感兴趣,热心于做生意,追求着平静的生活,反对督军们的争斗和北京政客的一系列阴谋。要尽快让军人政府垮台,解散至少一百万的多余军队,以行政代替军事化的督军统治。要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得到外国公使们的诚恳合作。“如果所有的国家都有这个愿望,就要断绝对南北两方的钱款支持,中国的内战就将会结束”。②John Foord,Look to Gen.Wu as Hope of China.

在这种情况下,吴佩孚被寄予了厚望。他被西方普遍看好,被认为最有军事才能者,“而且他的军队是全国最训练有素的战斗力量”。美国媒体对他的个人品质也是称赞有加,说他“似乎从未有过以权谋私”,并且把他视为“和孙中山是一样真挚的爱国者”,说他在孙中山的支持者中也有很多朋友。吴佩孚对上海的学生会说:“我们要先打扫干净屋子”,那么意思就是说先把自己内部的问题解决好。另一方面,北京政府并没有与他合作,他很快发现自己没有钱发放军饷,士兵们纷纷投靠更有财力的军阀。1921年7月,一起兵变本可以助他执掌中国,甚至有可能统一全国,“任何一个稍微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人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但他克制住了”。而张作霖则借机壮大势力,财力更雄厚,东北也更独立;西部的军阀则更加跋扈,并准备投靠列强来换取利益;直系的力量却不断地削弱。③Walter Littlefield,War Clouds over China.

但是媒体也透露了留学生对所谓南北之争的不认同,反对一切内乱,并不希望站队。1921年10月19日《纽约时报》发表一封来自康乃尔大学中国留学生的读者来信,信中说,他在10月16日的该报上非常吃惊地读到“整个美国和加拿大的中国基督徒,会在今天为了孙中山领导的反对北京政府的中国南方的北伐军祈祷”。该读者问道:“不知道有多少在美国的中国基督徒注意到了这个事件,但是我们这些基督徒学生对此一无所知。”事实上,这个留学生认为,美加华人对中国国内政党的态度,“大概是不偏不倚的”。他们不喜欢战争,对内对外都是一样,所以也不为南方或北方祈祷,但日夜祈祷建立一个可以有效地代表国家和人民的统一政府,这不仅是“国外华人的热切向往,也是国内数以百万计的兄弟姐妹们所期待的”。这位学生怀疑一些华人“很可能在美国为广州政府做宣传工作”。尽管他们支持南方也许是正确的,是他们的义务和责任。但是不能忘记,他们“不能为所有人代言”。以他个人的观察,海外华人“没有时间今天推翻这个,明天建立另一个。我们需要站在一起,共同努力,将我们的国家从危险又困惑的境地中解救出来,使其成为一个最安全的地方”。④Paul C.Fugh,Neutral Chinese,New York Times,October 19,1921.从美国主流媒体的报道来看,十分明显地对南方政权给予更多的同情,这个学生或许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中立的、沉默的人群。

前文提到的《纽约时报》1922年4月30日所刊里特菲尔德的文章《战争乌云笼罩中国》,报道了中国的战争威胁。里特菲尔德称当时有四股政治力量争夺权力:一是孙中山为首,“仍在为民主努力,一直与北方的保守主义、反动派、煽动者和独裁者对抗”;二是皖系,其与直系的斗争也持续不断,“前者充满行伍之气,后者则显得彬彬有礼”;三是奉系张作霖,其与直系的决裂以及他在东北的成功统治,与掌控北京的直系吴佩孚实力不差上下;四是由不隶属于任何派别的西部诸省的督军组成,他们只认可国家的权力,要求必须组建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政府。①Walter Littlefield,War Clouds over China.

里特菲尔德认为,如果吴佩孚与张作霖武力相向,孙中山会选择联张抗吴,中国将长时间陷入内战泥潭,甚至引发北京政府的更迭,人民将更加绝望。辛亥革命后,人民开始了解什么是共和国,并越来越坚信这个制度。法国大革命中秉持的原则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已在法国完成。某些因素,如广袤的疆域和众多的人口,反而“成为了中国共和之路上的绊脚石”,因为分裂造成了内乱。无论政府是激进抑或保守,虽然它还不能完全表达人民的意愿,但它仍在摸索之中。里特菲尔德认为,“今天南北方之所以没有统一的唯一原因,是南方对人民的教育比北方更早更快”。而民族因素、历史因素、甚至西方影响的因素,都只是次要的。和美国相比,中国有四至五倍的人口,北部和西部依次分布着满人、蒙古人、藏人和回族,而南方人重视教育,热爱和平,善于经商,也乐于接受西方文化中的精华。③Walter Littlefield,War Clouds over China.因此,按照里特菲尔德的说法,这种南北的巨大不同,特别是教育程度的不同,实际上是造成南北分治的最重要的因素。这篇文章也透露了作者所接受的当时在中国乃至西方普遍的一种看法,就是北方尚武,南方崇文和商。纵观中国历史,似乎也提供了无数支持这个说法的事例。但是在近代,这种论调显然已经开始被动摇,特别是湘军的兴起,就整个改变了所谓南北特征的这种概括。

里特菲尔德还收到了一份报告,称徐树铮与孙中山达成了联盟。根据目前见到的中文资料,关于这个报道的背景很清楚了,1921年12月22日,徐树铮奉段祺瑞之命从上海经香港到达广州,试图联合孙中山对抗直系。1922年1月18日,徐树铮抵桂林,与孙中山会晤商讨国事与讨直计划。徐树铮建议孙中山与段祺瑞、张作霖成立“三角同盟”,以打倒直系。孙中山接受了徐树铮的建议。④曹心宝:《徐树铮与孙中山、段祺瑞联盟研究》,《学术探索》2013年第9期,第95页。1922年6月,陈炯明与孙中山决裂,北伐军不得不回师平叛,但连战连败,孙中山被迫于8月返回上海。面对急剧变化的国内形势,徐树铮与孙中山加快了联合的步伐。同文,第96页。双方约定粤军首先抵达江西,如果国民革命军成功占领江西,徐树铮将给孙中山两百万银元的军费以作北伐之资。双方进一步同意李烈钧担任江西督军,陈炯明和孙中山向江西派遣两个军和一个混合旅。直系为此制定了一个防止孙中山和奉系军阀结盟的计划。1922年3月22日,吴佩孚通电北方各省督军,希望他们支持北京政府。引起新闻界强烈反响,指名道姓地斥责吴佩孚,指出我国人民已饱受军阀的折磨,如果没有军阀和贪官污吏,中国早就已富强。但《纽约时报》的报道说,在4月的前三周,奉系军阀用火车输送大批军队入关,于4月21日占领北京和天津,然而却没有干涉地方和中央政府,各级政府依旧正常运作。吴随后发布声明,详细论述了他“让美国托管的想法,并承诺一旦看到国家完全统一,他将解除武装”。这一时期,吴佩孚和张作霖分别调兵遣将,在京津周边有近20万军队。①Walter Littlefield,War Clouds over China.

孙中山在1922年3月中旬率先迈出了武装统一的步伐,但美国也不能确认孙中山到底能够走多远,但似乎是乐观其成,认为“这或许能让中国配得上美国所希望的民主共和”。在一封曹锟发给北洋政府的电报中,披露孙中山的这个打算:情报部门的特工称在香港截获一封内容有关非常大总统孙中山和陈炯明计划联合北伐的电报,北伐指挥部已发出战前动员的命令。4月8日,孙以个人名义出席北伐出征的宴会。由于无法筹集北伐的军饷,孙中山命令发放数百万美元的军事债券,“强迫广西人民购买”。市场上充斥着这些无法兑现的债券,“抱怨之声被残酷镇压”。陈炯明接受北伐的命令后,组建粤军第一军和第二军,陈命令自己的堂弟陈炯光在各地招募兵勇,加紧训练备战,命令兵工厂增加工人数量以生产更多武器弹药和军需物资。②Walter Littlefield,War Clouds over China.

不久,美国驻华使馆获悉,孙中山由于军费短缺以及南方军队不得不冒险经过吴佩孚控制的省份,因而有放弃北伐的念头。这个消息对吴来说十分有利,这样他便可以专心对付奉系军阀了。这篇文章最后认为,看来好像吴佩孚、张作霖和孙中山“都真切希望建立一个得到世界尊重的统一民国”,但是他们“在方法上有冲突”。考虑到中国有着众多民族,政治环境恶劣,经济和教育落后,等等这些问题,他们的冲突是“可以理解的”。③Walter Littlefield,War Clouds over China.当然,应该不怀疑吴佩孚和张作霖都有想让中华民国强大的初心,但这首先是以他们自己的利益和权利不受损害为前提的,反之关于统一民国的这种愿望就会立即被束之高阁了,就是开战也在所不惜。

四、最后的乱局

1922年4月至5月间的第一次直奉战争,以直系吴佩孚打败奉系张作霖为结束,在1917年被军阀赶下总统之位的黎元洪,接替徐世昌复任大总统。前引《北美评论》亨利·巴恩的文章《变化中的中国》,认为在现阶段,吴佩孚“作为一种新型的政客,对共和国忠心,但仍然对旧中国的传统心存仰慕”。尽管只是曹锟的手下,但吴佩孚已经是一个“令人瞩目的人”。他被看成是“倾向自由派的”,这也可能就是他为西方所看好的原因之一。巴恩认为曹锟“持有类似的自由观点”,但是他被认为是一个“见风使舵”的人。而张作霖则名声不佳,以前是土匪,“阴险面目大暴露”,而且是个顽固派,“被普遍认为是日本人的朋友”。张作霖“伺机而动”,但最后暴露了本性。他1921年年末进入北京后,成为了一个独裁者。吴佩孚预见到与张作霖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并有所准备。1922年4月吴领军北上,彻底击败了张,把其赶回了东北,“曹锟这个墙头草对吴佩孚持默许的态度”。吴佩孚现在可以实施他的计划了,包括重新组织在1913年成立、1917年被非法解散的国会,南北重新联合,废除督军制度,并且重新梳理真正的宪法程序。他让1917年在军阀压力下辞去总统一职的黎元洪重新出山。④Henry W.Bunn,Changing China.

《华盛顿邮报》1922年6月22日根据美联社报道了伍廷芳被任命为国务总理的新闻。根据报道,在复任大总统之后,黎元洪随即发布了第一道任命令,委任前驻美公使伍廷芳为国务总理。自1917年国会解散以来,伍廷芳一直都积极反对北洋政府。当时他辞去国务总理之职,转向支持西南诸省反抗北洋军阀。他一贯支持广东政府和恢复国会,而恢复国会也是黎元洪总统最主要的施政纲领之一。同时,黎元洪解除了一直在梁士诒内阁中担任外交总长的颜惠庆的职务。人们普遍认为伍廷芳接受国务总理一职,使中国的统一愈发临近,因伍廷芳一直是孙中山南方政府的中流砥柱,他到北京任职,使孙中山很难维系一个独立的政府。因此,盼望中国重新统一的支持者,“希望依靠伍廷芳来争取更多孙中山的拥护者支持新北京政府”,而且黎元洪的政府得到了国会以及吴佩孚的支持。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因伍廷芳就任国务总理,“流散至广州的旧国会议员将返回北京”。但是情况似乎并不容乐观,根据《泰晤士报》记者从香港发来的消息,广州国会已要求孙中山发表声明,“反对《临时约法》的背叛者黎元洪,表示并不承认他复任民国大总统”。①Associated Press,Wu Ting Fang Made Premier of China,Washington Post,June 12,1922.

另外,《邮报》这个报道没有反映出黎元洪复职后发生的一些变动。黎元洪原计划是任命伍廷芳为国务总理,即恢复他下台前的原状,也就是旧的国会、旧的总理、旧的总统,以显示他的正统性。但是就在6月16日,陈炯明在广州发生叛乱,逼孙中山下台,年已八十的伍廷芳受到震动,于《邮报》这篇报道的第2天,即6月23日逝世。黎元洪只好改派颜惠庆任总理。②来新夏等:《北洋军阀史》,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36页。黎元洪任总统之后,并没有能改变南北两个政府分裂的局面。

美国媒体不仅看到南北之争、直奉皖之争,对地方的政治局势也有观察。1923年,吴佩孚正推行其武力统一方针,利用川军内讧企图控制四川,支持杨森。熊克武原为广州军政府任命的四川督军,1923年7月就任孙中山委任的四川讨贼军总司令。根据约翰· 穆尔(John Muir)于1923年6月26日写于成都的《四川来信》(Notes from Szechwan)透露,熊克武现在是“四川的主人”,杨森溃败,但战争还在继续。按照这封信的说法,大局还没有决定,“现在试图解读这对于川省意味着什么依然为时过早”。当南方获胜之时,这是“川人的四川”之胜利,他们不会对来自外部的独裁逆来顺受。不久的将来,四川和其他省份,“只有当合适的自治措施被认可,才会造就一个强大的中国”。也就是说,外界把四川军阀对四川的控制,视为自治的一个积极的因素。③John Muir,Notes from Szechwan,China Weekly Review,July 14,1923.

然而在1923年6月,黎元洪总统又被迫辞职,这是由于来自曹锟的压力,内阁解散,政府停摆,国会议员的半数都不在北京。有谣言称,浙江的督军贿赂他们,想组织通过少于法定人数以阻止总统选举。但又有传说,曹锟再次贿赂他们,使他们回到北京。10月,在京的国会议员已经超过法定人数,曹锟被选为总统,通过了永久性的宪法以取代《临时约法》。④Henry W.Bunn,Changing China.这就是北洋军阀时期有名的“曹锟贿选”事件,根据后人的研究,虽然事出有因,但是仍然缺乏坚实的法律依据。⑤杨天宏:《曹锟“贿选”控告的法律证据研究》,《历史研究》2012年第6期,第132—152页。

大部分的安福派头面人物加入了张作霖阵营,张一直想要与吴佩孚进行另一场决斗,在等待有利的机会,突袭吴佩孚,继而削弱和击败他。1924年9月至10月第二次直奉战争在直隶边境爆发。在战斗开始的头两个星期,上面提到的《北美评论》上巴恩的文章认为,看来比较确定的是吴佩孚将会赢,而张作霖则将只能退守东三省。不过张作霖有一个优势,东京警告北京说,哪怕吴佩孚获胜,“也不许其入侵满洲”。不少人期待吴佩孚可以“给这帮老土匪以重击,好让他以后再也不能作威作福了”。⑥Henry W.Bunn,Changing China.

巴恩认为“吴佩孚是一个诚实的人”。那些不喜欢吴佩孚的人对他则怀有巨大的怀疑。但人们对这几年吴佩孚的事迹所知甚少,因为“他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静观发展,训练他的军队跟东三省督军下一回合的战斗”。人们不理解他会让曹锟用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选上总统,曹锟是“一个文盲,一个见风使舵的人”,实在是乏善可陈。显然曹锟并不是理想的总统,但巴恩认为“吴佩孚可以掌控曹锟”。吴可能“成功取代曹锟成为直隶、山东和河南的超级督军”。当下正在进行的直隶战争可能对吴佩孚来说是乐观的,这意味着“中国反动因素的解除”。广东政府也可能瓦解,意味着激进分子会暂时消停。然后吴佩孚可以自由地宣布,他将会实行“新宪法的伟大任务”,尤其是废除督军制度,通过省和区域、城镇、乡镇团体设立自治政府。①Henry W.Bunn,Changing China.

文章接着指出,如果吴佩孚失败了呢,或是西方看走眼了,并不是人们所看到的吴佩孚呢?巴恩认为“中国的拯救不会一帆风顺”,某些强国会不断捣乱,巴恩就承认“对俄国的意图极度不信任,对日本的看法也不是太乐观”。他最后还指出:

任何熟悉中国历史以及文明的人都必须承认,中国正处于动荡的时代,并表现出了有能力取得成就。非凡的政治才干者继续扩张中国以至今日的领土边界(我称之为十八个省份),并巩固这些疆域。她还有更非凡的才能传播中华文明到那些区域,使得中国得以在很多时期的政治混乱状态以及经济困难中存活下来,而不至于遭受致命的损害。中华文明的持久性是人类有史最令人震惊的事实,也是最值得称赞的文明之一。

由于巴恩作者对中国的历史和文明有着高度的赞赏,因此对中国的未来也抱乐观的态度,认为中国在过去“显现出无可比拟的恢复能力”,有足够的理由去期待分裂和无政府状态将会通过吴佩孚、陈炯明等力量的合作,而使中国走向“繁荣和辉煌”时代。②Henry W.Bunn,Changing China.

1924年,吴佩孚的势力和影响真是如日中天,西方普遍看好,他还成为美国《时代》(Time)杂志出现在封面上的第一位中国人。该刊9月号的封面题字称:《吴将军:中国的最强者》(General Wu:Biggest Man in China)。③War?Time,Vol.4,No.10,September 8,1924,p.14.这正是第二次直奉战争开战前夜。据该刊同期报道吴佩孚的文章《战争一触即发?》(War?)中说,中国受到了一场大规模内战的威胁,军队在江浙集结。甚至有报告说战斗已经开始了,但是没有得到证实。报道说,吴佩孚“是中国最有军事头脑的人”,中国的整个北方包括北京和中部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时代》基本上代表了西方舆论对吴的看法,认为他是一个“民主派”(democrat),但是他的目标是“用武力统一中国”。这一政策使他与张作霖和南方的孙中山产生了冲突。这篇文章还称吴佩孚“不仅是个军事天才,还是个有文化、有科学、有文学素养的人”。说他学习十分努力,而且利用他唯一的空余时间——即早上4点半到5点半——学英语,还请了家教。他被称为“手持大棒但是说话温和的人”。看来作为一个军阀头子,在西方人眼中,却是一个充满求知精神、温文尔雅的儒将。而张作霖的形象则完全相反,《时代》称他是“清帝国遗老”,一个“皇权主义者”。当然,也承认他是一个很有头脑、很有实力的人,但无法与“曾经打败过他的吴佩孚将军相比”。东北的面积与美国德克萨斯州和科罗拉多州相当,张在东北占据了大片的领土,是真正的实力派。直奉的争端主要起因于中国的政治混乱,督军们在各省几乎都行使着巨大和独立的权力,派系林立,他们自然是中国统一的最大障碍。这时的中国是分裂的,《时代》认为这时“中国”一词,不过是一个地理上的表达方式,而不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的意思。吴佩孚控制了华中,孙中山领导着南方,张作霖的势力范围在东北,它们之间反复争斗,“使这个国家多年来陷入混乱的政治纷争”。④War?p.14.

总的来看,美国媒体对亲日的皖系基本上是持批评的态度,认为他们要对中国目前的政治混乱局面负责。而相对来说,对直系吴佩孚和南方的孙中山,则比较乐观和积极,认为如果他们的合力,则能够将中国引向和平和安定。从当时的报道看,美国媒体对一些二三流人物的关注不够,如冯玉祥、孙传芳、张宗昌等,而这些人在以后的时间里,在中国这个历史舞台上,也扮演了重要甚至关键的角色。如这个时候媒体很少提到的冯玉祥,则是吴佩孚失败的主要原因。如果不是冯玉祥的倒戈,吴佩孚本来的胜算是非常大的。

第二次直奉战争的结果,并没有像美国媒体所预期的那样。因冯玉祥倒戈,吴佩孚在战争中失败,北洋政府也失去了统一中国的最后希望,但是给在南方的孙中山创造了机会。①虽然直系是失败了,但是罗志田便认为,整场战争未能产生出一个确定的赢家,显示着北洋体系的衰落。见罗志田:《北伐前夕北方军政格局的演变:1924—1926年》,《史林》2003年第1期,第73—90页。几乎在第二次直奉战争的同时,孙中山组建了北伐军。1924年9月,国民党中央召开会议,发表北伐宣言,以“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北方军阀”为号召。1925年7月,广东革命政府在广州成立,组建国民革命军。1926年7月,国民政府成立,国民革命军从广东出发,最后在1928年统一了全国。

五、结论

在美国主导下的1919年的巴黎和会和1921年的华盛顿会议,确定了新的世界秩序。中国进入20世纪20年代以后,可以说几乎没有严重的外患问题。在1921年的华盛顿会议上,由于美国的支持,中国收回了山东的主权。中国近代签订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也不断地得到修改和废除。也就是说国际局势出现了对中国非常有利的改变,这是中国走向富强难得的机遇。然而不幸的是,中国国内政治仍然是一团混乱,在这期间经历了1922年的第一次直奉战争和1924年的第二次直奉战争,战争给中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所以这个时候,真正的问题实际上在中国的内部。

美国媒体不断指出中国内部所存在的问题,认为尽管辛亥革命建立了共和,但实际上并没有形成一个完善的共和政体。美国希望中国按照西方民主国家的模式,建立宪政、议会和民主。尽管美国的媒体和观察家们不断地提出各种设想,给中国的未来开出了各种药方,希望能够帮助中国解决存在的各种问题,但是最后总是一次一次地落空,都没有使中国的军阀们有所觉醒,在北方,直系、皖系、奉系,各派军阀不断争斗;无论是北方政府还是南方政府,都在政治上互不相让,都企图用军事来解决政治的问题,使中国陷入了无休止的内战。

美国媒体指出中国必须结束分裂,只有统一起来,才会有光明的前途。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是一盘散沙,虽然中央政府仍然存在,但是并不能统筹全国,而且还是南北分治。美国的观察家们认为,中国要解决自己的问题,不能依靠军事,而是应该发展经济和教育,进行公平的选举,遵守法律,只有民主政体才能够带给中国以稳定。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美国为了自己的利益和东亚的和平,希望中国能停止战争,全国统一,经济发展,建立一个法治的、民主的、自由的社会。他们都认识到中国要繁荣富强,必须消除军阀,包括各省的督军。

但是这个时候的中国也并非乏善可陈,其实也有其亮点:正是因为没有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给中国的思想、文化和政治发展,留下了极大的空间。在这一段时间里,社会主义思潮、布尔什维克、劳工运动、农民运动蓬勃发展起来,这些都为共产党的革命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当然这个中国未来的发展方向,是美国所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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