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语格标记对体词生命度等级的选择制约

金莉娜， 金钰洁

(1.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2.四川外国语大学 商务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

生命度(animacy)这一术语，最初是从生物学角度提出来的，指的是自然界物体的生命形式有高低之分，根据是否具有生命形式，可分为“有生命体”和“无生命体”。人类对自然界事物生命体范畴的认识反映到语言中，形成词汇、语义及句法系统中有关生命度及其等级的表现形式。威廉·科罗夫特(2009:152)通过对多种语言的比较分析指出，人类语言中存在一种“扩大的生命度等级”现象，这种现象与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三种功能范畴即“人称”、“指称”、“生命度”有密切关联。[1]伯纳德·科姆里(2010:215-218)则认为，生命度是一个普遍存在的概念范畴，它的存在跟它在任何特定语言里的表现形式无关。[2]朝鲜语(包括韩国语，下同)体词没有显性的生命度等级标记，但是名词、代词、分类词体现出一定的生命等级差异，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之为隐性生命度等级(covert animacy hierarchy)。

一、朝鲜语体词的隐性生命度等级

(一)名词的隐性生命度等级

朝鲜语学者们通常把名词分为活动体名词(也称“有情名词”)和非活动体名词(也称“无情名词”)、普通名词和专有名词、自立名词和非自立名词(也称“依存名词”)，如崔正候(1983:331)[3]、高申淑(1987:64-65)[4]、崔明植和金光洙(2000:23-24)[5]、李周行(2001:98)[6]、金玉姬(2005:118-119)[7]、南基心和高永根(2005:73-75)[8]等。学者们指出，朝鲜语活动体名词和非活动体名词与格助词、复数助词等语法形态结合或充当被动句的主语时存在一定的差异，但是没有进一步探讨具体差异以及存在差异的原因。本文在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结合语言类型学中有关生命度及其等级的理论，把朝鲜语名词分为五种，并依据生命度的高低顺序排列如下：人类名词>动物名词>植物名词>无生名词>抽象名词。如果采用义素分析法进一步比较这五类名词所表示的对象，就可以看出其语义区别：

人类名词:[+可视][+生命][+繁殖][+移动][+意志][+语言][+思维][+工具]

动物名词:[±可视][+生命][+繁殖][+移动][+意志][-语言][-思维][-工具]

植物名词:[+可视][+生命][+繁殖][-移动][-意志][-语言][-思维][-工具]

无生名词:[±可视][-生命][-繁殖][-移动][-意志][-语言][-思维][-工具]

抽象名词:[-可视][-生命][-繁殖][-移动][-意志][-语言][-思维][-工具]

可以看出，从人类名词到动物名词、植物名词，再到无生名词和抽象名词，生命度等级呈现出递减状，而这种生命度等级的差异对名词的句法、语义功能形成制约。具体来说：

第一，在构成动词性主谓结构时，充当施事主语的名词受生命度等级的制约。例如，ʃɛŋkakhata“想”、nk'ita“感到”、saŋsaŋhata“想象”等思维动词，mitta“相信”、iʃimhata“怀疑”、huhhata“后悔”等心理动词，malhata“说”、hiŋhanhata“夸奖”、yehita“喊”等言行动词，kilhnhata“结婚”、sakyta“交”、tshutshnhata“推荐”等关系动词以及kipta“缝”、phalta“卖”、s’da “写”等部分动作动词只能与生命度等级最高的人类名词结合；而mkta“吃”、ata“睡”、kata“去”等典型的动作动词和aphta“疼”、tsllita“困”、tslta“瘸”等状态动词尽管可以与人类名词和动物名词结合，但是不能与植物名词和无生名词、抽象名词结合；只有itta“有”等少数动词不受限制，可以与各类名词结合。

朝鲜语中还有一类与尊敬范畴有关的特殊动词，可称为敬称动词，它们对所结合的体词具有生命度等级方面的严格限制。例如，kieʃita“在(敬称)”、mals’mhata“说(敬称)”、apsuta“吃(敬称)”、umuʃita“睡(敬称)”等，它们与非敬称动词itta“在”、malhata“说”、mkta“吃”、ata“睡”形成严格的对立，与之结合的名词必须是人类名词且表示说话人需要尊敬的行为主体。

第二，在形成使动句时，充当施事主语的名词受生命度等级的制约。使动句所表示的是某一主体让他人做某一动作或行为，因此具有[+移动性][+意志性][+思维性]的名词会优先充当使动句的施事主语。例如(1)：

老师-NOM 我们-DAT 诗-ACC 读-CAUS-HON-PST-DECL

老师让我们读了诗。

猫-NOM 老鼠-ACC 吓-CAUS-PST-DECL

猫使老鼠受了惊。

但是，在拟人化的特殊语境中，动物名词、植物名词及无生名词、抽象名词也可以充当使动句的施事主语。例如：

金达莱花-NOM 叶子-DAT 水分-ACC 上-CAUS-PST-DECL

金达莱花叶子有了水分。

风-NOM 树叶-ACC 吹-CAUS-PST-DECL

风吹飞了树叶。

(二)代词的显著度等级

朝鲜语的代词分为人称代词、指示代词、疑问代词等三种，就显著度等级来说，人称代词高于指示代词和疑问代词。在人称代词中， na“我”、“我(谦称)”、uri“我们”、hi“我们(谦称)”等第一人称代词的显著度等级最高，n“你”、nhi“你们”、ane“你(下称)”、taŋʃin“您”(敬称)等第二人称代词次之，第三人称代词(2)k“他/她”较低；在疑问代词中，指人疑问代词“nuku”(谁)的显著度等级高于指地疑问代词“ti”、指时疑问代词“ntse”、指物疑问代词“mut”、“mu”；而“i”(近指)、“k”(远指)、“”(更远指)等指示代词的显著度等级最低。

在英语中，单数第三人称代词根据其显著度等级分为she/he和it，当指代有生名词时用she/he，指代无生名词时则用it。[9]在汉语中，第三人称的单数形式是用同音异形的汉字区分的，即指代说话人、听话人以外第三方人物时用“他/她”，指代事物时则用“它”。与之相比，朝鲜语的第三人称代词缺乏专指无生名词的代词，不像英语、汉语那样构成严格的内部等级序列。

(三)分类词的显著度等级

分类词在朝鲜语中也称“不完全名词”、“单位名词”或“非自立名词”、“依存性名词”，它常与数词或数代词mit“几”结合为数量结构，表示某一对象的数量的单位。朝鲜语分类词的数量远不及汉语丰富，但是较之英语、德语、法语等印欧语系语言却发达得多。

朝鲜语分类词根据所表示对象的特征以及数量单位的差异，可分为kɛ“个”、kru“棵”、pl“件”、t’m“针”等表示对象数量单位的分类词，nin“年”、ul“月”、il“日”、ʃi“时”等表示时间划分单位的分类词，pn“号”、tsha“次”、h“号”、kp“级”等表示次序或等级的分类词；也可以根据来源，分为kɛ“个”、miŋ“名”、a“尺”、kn“斤”等汉字词分类词，pl“件”、tshɛ“座”、aru“把”、khlle“双(鞋)”、’ak“对”等固有词分类词，meth“米”、kram“克”、t’alla“美元”、phaunt“英镑”等外来词分类词；还可以根据分类词所表示的对象的语义内容，分为phil“匹”、kam“块”、pl“件”、khlle“双(鞋)”、ri“丝”等与服饰相关的分类词，thl“粒”、ip“叶”、tan“捆”、p’uri“根”、mari“只”等与事物相关的分类词，hɛ“座”、khan“间”、tŋ“栋”等与居住相关的分类词，kun“本”、phin“篇”、aŋ“张”、ʃu“首”等与书写相关的分类词，tɛ“台”、mun“门”、paŋ“枚”、aru“把”、hk“艘”等与机械器具相关的分类词，等等。

由于分类词不能独立使用，因此，分类词的使用与它所要表示的对象的特征具有密切关联。在朝鲜语中，在表示生命度等级最高的人物名词的数量单位时，用miŋ“名”、pun“位”等，表示生命度等级较高但比人物名词较低的动物名词的数量单位时，用mari“只”、phil“匹”等，表示生命度等级较低的植物名词的数量单位时，则用kru“棵”、phki“棵”等，表示生命度等级最低的无生名词的数量单位时，则用kn“斤”、kɛ“个”等，抽象名词较少使用分类词。可见，朝鲜语的分类词与它所表示的对象的生命度有直接关系，其生命度等级类型与名词完全一致。需要指出的是，说话人具体使用哪一个分类词，与说话人的主观心理有一定的关系[10]，同时，还取决于分类词所表示的对象的语义特点及生命度等级。

二、朝鲜语格标记与体词生命度之间的匹配关系

格标记是用于体词(包括谓词的体词形)后面表示该词与其他词或词组之间语法关系的形态标记。朝鲜语的格范畴包括主格、宾格、属格、与格、位格、工具格、同格、比格、呼格等9种，格标记大都由实词虚化而来，除了词汇类词语，一些功能类词语也通过语法化演变为表达更加抽象的语义的成分或者另一种功能类成分[11]。朝鲜语格标记中的主格、与格、位格、工具格、呼格标记还有一个重要特征，即对体词的生命度等级具有一定的选择制约。下面逐一举例说明。

(一)主格标记

主格标记与体词结合后表示动作、行为或状态、性质的主体，主要有-ka、-i和-khes。-ka和-i对所结合体词的生命度等级没有限制，但是-khes对所结合的体词有严格的选择限制，即，只有生命度等级最高的人类名词、人称代词且表示说话人需要尊敬的对象的体词才可以使用-khes。例如：

姐姐-NOM 歌-ACC 唱-PRS-DECL

姐姐在唱歌

(6)nun-i nɛri-n-ta.

雪-NOM 下-PRS-DECL

在下雪。

爷爷-NOM 报纸-ACC 读-CVB:先后 在-HON-PRS-DECL

爷爷在看报纸。

(二)与格标记

与格标记和体词结合表示动作、行为所涉及的间接对象，主要有-e、-eke、-k’e、-tr、-hanthe等，它们对体词生命度等级的要求并不相同。-eke、-k’e、-tr、-hanthe只用于有生性体词，其中，-eke、-hanthe通用于人类名词、人称代词以及动物名词，而-tr、-k’e只用于人类名词或人称代词，-k’e则只用于需要尊敬的对象。例如：

我-TOP 他-DAT 书-ACC 赠送-PST-DECL

我给他送了一本书。

他-TOP 鸟-DAT 食物-ACC 扔-CVB:手段 给-PST-DECL

他给鸟扔了食物。

敏浩-DAT 这里 来-IMP-QUOT 做-IMP

让敏浩来这里吧。

老师-DAT 信-ACC 写-PRS-DECL

给老师写信。

-e则与其他与格标记不同，它只用于植物名词、无生名词、抽象名词以及指示代词等生命度等级较低或最低的体词。例如：

树-DAT 水-ACC 浇-PRS-DECL

给树浇水。

弟弟-NOM 外面-DAT 出去-PRS-DECL

弟弟到外面去了。

(三)位格标记

位格标记与体词结合表示动作、行为所发生的起点或处所，主要有-es、-ekes、-hanthes等。位格标记同与格标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形态上看，位格标记是在与格标记的后面加上-s形成的；从功能上看，位格标记同与格标记一样，对体词的生命度等级有严格的制约。-ekes、-hanthes除了用于生命度等级最高的人类名词、人称代词之外，还可以用于生命度等级较高的动物名词，但不能用于生命度等级较低的植物名词或很低的无生名词、抽象名词，而-es则只用于生命度等级较低的植物名词和很低的无生名词、抽象名词。例如：

妍美-LOC 铅笔-ACC 弄-CVB:方式 要-PST-DECL

从妍美那儿要了支铅笔。

山-LOC 泉水-NOM 流-CVB:方式 下-PRS-DECL

从山上流下泉水。

我-TOP 家-LOC 作业-ACC 做-CVB:持续 在

我在家写作业。

(四)工具格标记

工具格标记，与体词结合表示动作、行为的工具、手段或资格、方向等，主要有-r/-r、-rs’/-rs’、-rs/-rs等。其中，-r/-r是基本形，-rs’/-rs’、-rs/-rs则是强调形，与基本形-r/-r结合的体词通常都是无生名词。例如：

我-TOP钢笔-INST 字-ACC 写-PRS-DECL 在

我在用钢笔写字。

他-TOP 大米-INST 饭-ACC 做-PRS-DECL

他在用大米做饭。

我-TOP 学校代表-INST 大会-DAT 参加-PST-DECL

我作为学校代表参加了大会。

当无生名词被视为具有某种资格的主体或对象时，也可以与表示资格的工具格标记-rs/-rs结合。例如：

故宫-TOP重要-ATTR:现在 文化遗产-INST 灿烂-ATTR:现在 中国-GEN

建筑文化-ACC 好好看-CAUS-CVB:手段 给-PRS-DECL

作为重要的文化遗产，故宫能很好地展现中国的建筑文化。

(五)呼格标记

呼格标记表示称呼、呼唤的对象，通常与生命度等级最高的人类名词或人称代词结合，非人类性体词只有在被拟人化为听话人时，才可以与呼格标记相结合。例如：

亲爱-ATTR:现在 您-VOC何时 回来-HON-QUES

亲爱的，您何时归啊？

大海-VOC 汹涌-ATTR:现在 波涛-ACC 停止-CVB:手段给-IMT

大海啊，请你停止汹涌的波涛吧！

可见，只有说话人意识中具有高生命度等级的指人名词、人称代词或表示拟人化的对象的名词才能与呼格标记结合。

综上，朝鲜语母语人对自然界生命性范畴的认识渗透到朝鲜语中，体现在词汇、语义、语法等多个层面。首先，朝鲜语词汇系统中的名词、代词、分类词在其内部构成生命度等级序列。名词的生命度等级序列为人类名词>动物名词>植物名词>无生名词>抽象名词，这些名词在充当主谓结构和使动结构的主语时，受到生命度等级的制约。人称代词的生命度等级高于指示代词，其内部也构成等级序列，分别为第一人称代词>第二人称代词>第三人称代词，但是与英语、汉语不同，第三人称代词内部不构成等级序列。分类词的生命度等级可分为四类：表示人类数量单位的分类词>表示动物数量单位的分类词>表示植物数量单位的分类词>表示无生物或抽象事物数量单位的分类词。其次，朝鲜语格标记中的主格标记、与格标记、位格标记、用格标记、呼格标记在与体词结合时，对体词的生命度等级有选择性，分为只与生命度等级最高的人类名词、人称代词或指人数量结构相结合的格标记，与表示人类、动物的体词均可以自由结合的格标记，只与生命度等级较低的植物名词和生命度等级很低的无生名词结合的格标记，只与生命度等级最低的无生名词、指示代词、指物数量结构结合的格标记等四种。再次，格标记对体词的选择制约并不是绝对的，在特殊语境中，生命度等级低的体词会获得较高的生命度，从而与某些原来不能搭配的格标记相结合，但是生命度等级高的体词很少降低等级与本不能组合的格标记相结合使用。

朝鲜语中的生命度等级及其表现形式，不仅与朝鲜语的结构类型密切相关，而且与朝鲜语母语人的思维方式及文化特点也有联系，通过对朝鲜语体词的生命度等级以及格标记与体词生命度等级的结合规律，可以更好地发现朝鲜语的类型学特点，为探索人类语言的共性规律提供一定的线索。

注释：

(1)本文所涉及的朝鲜语语料多为笔者自省语料，转写音标采用国际音标(IPA)，所用符号和缩略语参考了国际通用的莱比锡(Leipzig)标注规则。本文使用的符号和缩略语包括：- =词缀与词根分界线，ACC=宾格，CAUS=使动，CVB=副动词，DAT=与格， DECL=终结，GEN =属格，IMT=命令，INST=工具格，LOC=位格，NOM=主格，PRS=现在时，PST=过去时，QUES =疑问，QUOT=引语，TOP=话题标记，VOC=呼格，莱比锡标注规则没有，本文使用的有：ATTR=定语标记，HON=敬语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