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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眼”“妙心”“妙手”
——《一个人的风》解读

2021-12-31

关键词:短语

毕 曼

《一个人的风》是杨健民先生《健民短语》的增订版,杨健民先生将自己的文字命名为“短语”,这些“短语”显示了其独特的魅力,在叙事与诗情的张力之中,经由心灵的酵化,成为诗思文韵的交响。杨健民先生有诗人的情思、哲人的高瞻、学者的渊博,以及艺术家的资秉,这成为他胸次自有丘壑的基础,亦使得其“短语”“笔端造次,便见不凡”。这些“短语”当然不可能是生活的实录,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故事,而是作者诗化了的人生浓缩。《一个人的风》是一部几乎概括作者“整个人生”的散文集,材料之丰繁,让人叹为观止。然后这如许众多的材料,作者却用诗的构思方式加以凝缩。换言之,作者将诗情融铸于散文,诗情的直抒胸臆、叙事的情绪折迭、说理的紧针密线交织在一起,阅时让人不忍释卷。在创作的过程中,作者的诗性思维与智性思维桴鼓相应,而其心理的层进过程亦是明显的。杨健民先生的这种创作历程,用郑板桥的“三竹”境界可以移喻。“短语”的创作确乎经由了以下三重境界:“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而后达到“诚能妙写,亦诚尽矣”(宗炳《画山水序》)的妙境。这三重境界的划分,当然不是绝对的,它们相互渗透相互影响。这三重境界也不是时间上的承接,也不一定必然是按先后顺序从一个阶段过渡为另一个阶段。但可以肯定的是,“眼中之竹”突出了其创作的感性特质,能让人产生一种应目会心的审美愉悦;“胸中之竹”更突出其审美领悟,显示出作者过人的审美想象力与理解力;“手中之竹”则彰显了文章的技法与章法,这也是作者笔触随意奔走后境界的达成与升华。而这三重境界的抵达,正是因为杨健民先生拥有的“妙眼”“妙心”“妙手”。

一、妙眼:寓目辄书

金圣叹在《杜诗解·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中云:“天下妙士,必有妙眼。……他妙手所写,纯是妙眼所见,若眼未有见,他决不肯放手便写,此良工之所以永异于俗工也”。杨健民先生无疑是具有“妙眼”的“良工”。那么,“妙眼”又是如何修得的呢?“妙眼”的修得首先强调的是身历目到,由此获得对“物”的敏锐把握。清代况周颐《蕙风词话》云:“‘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宋画院郭熙语也。金许古《行香子》过拍云:‘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郭能写山之貌,许尤传山之神。非入山甚深,知山之真者,未易道得。’”正因为杨健民先生“入山深”,所以才能做到“知山真”。《一个人的风》的题材涉及十分广泛,从“谈酒”到“斗茶”,从“江湖”到“家乡”,从“平遥之殇”到“乔家之气”,从“牧羊的小孩”到“夜里戴草帽的人”,皆是身之所历,目之所到。“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唯有多年的辛苦体认,才能拥有做“物”的主人的自信。法国著名艺术家罗丹认为,美是到处都有的,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事实也确乎如此,作家捕捉审美信息的能力千差万别,唯有具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文化修养和审美经验的人才能独具慧眼。正是有了审美积累,审美发现能力大大提高,才有元稹“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了悟,徐霞客“黄山归来不看岳”的感慨。

所谓“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概是因为创作者具有超常的审美发现能力,豁目开襟之后骋怀游目,而后自有明月入怀,清风投座。“妙眼”之下自有“胸襟”为基,胸襟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不仅“随遇发生”,而且“随生即盛”。杨健民先生“妙眼”独具也是因为其有着开阔的胸襟,故能在人、物、境、情、事、理之中,让欢愉、忧愁、离合、今昔之感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1]看到一朵花,花便不只是花,而是具有温度的人,“人生中总需要有生命的温度,就像水仙需要水,也需要一定的温度(《水仙》);看到一张小孩的照片,就忍不住要发问,并由此感慨“任何的高大和渺小都只是相对的。对于一座城市的感觉也是如此”(《牧羊的小孩》);看到书架上搁置数年的书,就能“感到心灵里有某种东西”,进而受到启迪“人,应当遵从心灵的指引”(《心灵的指引》);看到“一只杯子摔在水池里,裂成几块”,就能感受到“那是我的一个世界的疼痛,也是那个疼痛世界里的收获”(《轻轻摔碎》);看到“一个小女孩站在树底下”,就能顿悟“有一种成熟,是在成熟之外”(《成熟》)。目之所及心之所至,杨健民先生就如同一位独具慧眼又成熟老道的匠师,一斧一锤一刨一凿,大功告成之余,自己却喝下一壶老酒,闭上眼睛随着月色进入梦乡。

所谓“即景会心”,“即景”是当下所得,感觉器官直接觅取,“会心”则是“即景”之后的感觉内化。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在“即景”与“会心”之间存在着一个由心理积淀所形成的预成图式,这个预成图式会产生一种内在的张力,这种内在张力会促进人的大脑快速而紧张地运作,将物理上的不平衡、不完整转变为心理上的平衡和完整,实现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杨健民先生笔触随意而走,其文亦自然而成,但实际上其已在心理图式中对外物进行了过滤与化合。于是乎,审美之思、文化之思、哲学之思等等,都在外物刺激的火花下碰撞出璀璨诱人的光芒。“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2]杨健民先生一边“以奴仆命风月”,一边“与花鸟共忧乐”,以自然为法,营造出了一个主客共感、物我双会的别样世界。这使得杨健民先生的“短语”从某些角度而言更像莫奈的绘画,因为抓住了瞬间的光线和色彩,所以一个轮廓的勾勒就足以使人深陷其中,甚而阐释得越多,就有可能会离题越远。

二、妙心:心源为炉

当然杨健民先生的散文不仅仅只是停留在“即景会心”的表层满足与愉悦之上,而是有着更为深刻的体验。宗炳讲“目亦同应,心亦俱会”的旨义即为审美主体在体验中要从对“物”的随顺体察,转入到对内心世界情感印象的深入开掘。[3]刘禹锡云:“心源为炉,笔端为炭,锻炼元本,雕砻群形,纠纷舛错,逐意奔走,因故沿浊,协为新声。”(《董氏武陵集》)“心源为炉”讲求的是用心体察,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从物的有限到心的无限。自然万象奔来心底,主题心灵仿佛是一座大熔炉,经由熔炼燃烧之后,完成对“物”的超越,生成具有主体色彩的新的艺术形象。之所以“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里”,概是因为创作者拥有超乎常人的“妙心”。拥有“妙心”就能“吐滂沛于方寸”,不再有现实世界的绳墨规矩。“法号一响,巾幡翻飞出遥远的震撼,时而高亢,时而低婉,掠过神秘的雪域一拍紧一拍地向我撞来。世界一会儿被抽成了丝,一会儿被拧出一袭瀑布”(《边缘的〈阿姐鼓〉》)。这样的文字就像是一首情感浓烈的诗。《阿姐鼓》是20世纪90 年代的一首歌曲,这样一首有些遥远的歌曲,却在杨健民先生的“心炉”之中燃烧开来。歌词被淡化和解构,取而代之的是作者澎湃的诗情。也正是因为如此,《阿姐鼓》不仅仅是一首歌,而是一种具有穿透性的力量,直抵人的心湖;《边缘的〈阿姐鼓〉》也不是歌曲的注脚或者说明,而是另一首浸染着浓烈的主题色彩的歌谣,自有一种深沉的感情力度。

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云:“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刘勰的这一段话准确概括了“心炉”之下创作主体通透活泛、如痴如醉的精神状态。杨健民先生具有丰富的想象力与联想力,很多“短语”都显现出诗歌的特质,凭虚构象、变幻莫测,“规矩虚位”“刻镂无形”。这种“神思”无往不在,无高不至,可以飘游于广袤的天空,也可以沉浮于浩淼的海底。汤显祖在《序丘毛伯稿》中云:“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也就是说只有想象与联想能屈能伸、来去自如的时候,情感才能自然流泻,驰骋心灵。在杨健民先生的这些“短语”中,想象与联想自然生发,水到渠成,一个简单意象的触发,就可以燃起“神思”的火焰。且看杨健民先生的《抛掷人生》:“某日整理书房,居然捡到了一粒骰子,想来想去不知它从何而来。”一粒寻常可见的骰子先是触动了他,让他“把它放在手心里,摩挲半天,竟捏出一把微汗”。然后这一粒骰子就不再是眼前的骰子,骰子变成了一种心象,引领作者先是想到了女伶的“深情在睫”“孤意在眉”,进而想到了日本的“冷奴”——“因为冷,所以寂寞成奴;因为奴,所以冷。”然后想到了张爱玲,“她被命运抛掷到一个她追寻的地方,此生就再也没有回来。”最后用“我们每个人进入这个世界的方式都不可能一样,乾坤朗朗,时间无涯,最后都只能看我们自身的造化了”结束这次“独语”。这样一番联想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深情,这种情感的是心炉的一团暗火,藏于炉灰之中星星点点若隐若现,但只要被风轻轻一吹,就能吐纳火苗,方寸之间,顿时火光四射,气象万千。杨健民先生的“短语”是热烈的,也是内敛的,炙热的情感蕴藏在极为克制的词句里,在不经意间倏然击中读者心房,如“秋天的月亮再美,都是一樽被李白煮熟了的乡愁”(《往事》),“我可能就像个晚明或魏晋时期的人物,酒杯里写诗,美人背上题字,有一股残忍的孩子气”(《名字》),“也许,生活在明暗之间,就是个影子,就是个旧影”(《我的歌剧院》,“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一峰驮着一身忧伤的骆驼在艰难地前行,它让我体会到灵魂相忘的感动”(《长假之思》),这些都是高度诗化的文字,尤其是对时空与情感的凝缩,在心炉的燃烧之下,瞬间释放出某种共鸣,让人猝不及防却又心尖一颤,情不知何处起,却能入骨入髓。

三、妙手:笔随意走

“学文者先求有所见,再求达其所见,任臆而行,自有转换,自有低昂,起伏承接断续皆非有心为之,自然中节。”(张谦宜《絸斋论文》)“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到纯熟后,纵笔所如,无非法者。”(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散文的写就自有其章法,但一切章法俱出于然,也即作家与其创作相为融浃。杨健民先生的“短语”的特质亦是如此,其遵循的是一种“自然之节奏”,恰如苏轼所云,“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杨健民先生的“短语”大致有两种类型:一为闲话,如《门外谈酒》《李师师是什么“范儿”》《美女扎堆的地方》《经典是什么》《今晚喝茶了吗》《有多少好书可以重来》《你脱轨了吗》等;一为独语,如《血色残阳》《“永远”到底有多远》《斜阳系缆》《和自己说话》《往事》等。但无论是闲话还是独语,皆是笔随意走,不拘格套,自然天成。《一个人的风》中有“短语”近300 篇,但主题却很少重复,杨健民先生就像是一位内家高手,一词一句,内劲暗蕴,摘叶飞花,见血封喉,出手时云淡风轻,运劲时行云流水,收手时花落人断肠。

“文以能转为工,笔以夭矫为贵。须著逐句有分析之义,逐层有转变之方,乃得资人讽咏。”(王元启《惺斋论文》)“文章一气孤行又须时时换手,不换则板滞矣”(张谦宜《絸斋论文》)。杨健民先生深得此法之精髓,他的文章善“转”,在结构章法上颇具回复曲折的效果。正因为“转折自然,不著痕迹”,杨健民先生的很多“短语”显出了灵动跳脱之趣。当然在具体的行文中,转折也并非是明显的语意转化,多数只是有意无意的自然旁移,如《女人的玫瑰》,先是讲到“蒋巍曾经在网络发表了个小说《今夜我让你无眠》,出版时更名为《今夜艳如玫瑰》。”然后话锋一转,谈起了古代一位波斯人写的诗,但并没有顺着这首诗往下写,而是又提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部外国影片。当然文章也没有一味地转下去,而是有转有挽,挽转结合,创造出一种活泼之气,同时又创造出流转丰富、摇曳多姿的情感样态。“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4]杨健民先生文章兼具以上五法,所以,我们在读《一个人的风》的时候,常常能见文章转折带来灵动的生气,其反正错综处,正是其文章的妙趣。

让人印象深刻的当数杨健民先生的“闲话”类散文,闲话不闲,看似“散漫”却并非“随意”,一波三折,层层递进,上勾下联,环环相扣,将文意表达得从容细致,舒展自然。林语堂认为好的文章应该“似连贯而未尝有痕迹,似散漫而未尝无伏线,欲罢不能,欲删不得,读其文如闻其声,听其语如见其人”(《小品文之遗绪》)。杨健民先生的很多“短语”正是这样,看似散漫无边,实则理思周密。杨健民先生有一腔的诗情,但却并不止于诗情,他用精炼而又自然流畅的表述方式,起承转合,抽丝剥茧,既有直抒胸臆的蓬勃诗情,也有披沙拣金的睿语哲思。比如《超脱与缺憾》,他以数年前的一次演讲作为开篇,算是交代了写此文的“因缘”,接着想起了“大疑,大悟;小疑,小悟。学佛要信,参禅须疑”的悟道之语,然后话锋一转,谈起了张中行的《度苦》。而写张中行《度苦》的主要目的则是要引起自己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超脱》,所谓的“超脱”不过是“‘往生之我”的蹉跎、业障、无名、烦恼、劣根,全在自我的究诘中被怀疑,被遗弃”。但是思考并没有就此终止,他有了更进一步的思考——“真正意义上的超脱,无非是一种超验,一种由一而多、由多而一的心理轮回。”最后得出的结论则是:“有缺憾的人生才是享受的人生”。这些论述极其缜密严谨,深得辩证法之精髓。

叶燮认为:“功名之士,决不能为泉石淡泊之音;轻浮之子,必不能为敦庞大雅之响。故陶潜多素心之语,李白有遗世之句,杜甫兴广厦万间之愿,苏轼师四海弟昆之言。凡如此类,皆应声而出。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随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见焉”(叶燮《原诗》)。作品是创作主体心性的烛照。我们很容易从杨健民先生的“短语”中感受到他学问的深厚、思考的睿智、心志的成熟、行文的潇洒。我想,杨健民先生的“短语”已经到达了一种境界,这种境界显示了其不“役于物”,而“驭于物”的大智慧。

注释:

[1]叶燮著、蒋寅笺注:《原诗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第97 页。

[2]王国维撰、彭玉平注:《人间词话》,北京:中华书局,2014 年,第162 页。

[3]毛正天:《古代诗学“应物斯感”论的建构历程——中国古代心理诗学研究》,《学术论坛》2006 年第4 期。

[4]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年,第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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