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与常:闽东畲族民间故事中的石意象
2021-12-31陈夏临葛桂录
陈夏临 葛桂录
一、引言:百炼岂止一俗骨,畲人虔敬立修名
闽东畲族民间故事中有大量石意象,不仅展现了闽东畲民以自然为母、尊崇母性力量的质朴“天人合一”观,而且充满人文关怀与民族精神的光辉。“当人类蒙受自然带来的大量灾难与伤损时,利用自然与人类之间的明显意象关联,富有建设性地为人类的心灵重建负责”,[1]在闽东畲族民间故事的石意象,暗中指涉在生存状态不尽如人意的时期原始畲民与自然生态的和谐关系。在“石母”故事中,以“石母”为代表的自然界孕育人类,作为子女的人类礼敬自然,象征自然选择的“天火”考验人类,作为庇佑者与审判者的“石母”则通过保全人类,存留了民族精神血脉,即以石意象为核心的畲族文化模因。
“闽东畲族有畲村附近的巨石演化出精灵的传说,并把居石当作神灵供奉”,而在现实生活中,如今闽东畲民依旧将石头作为重要崇拜对象,“石”字亦暗含祥瑞寓意。首先,崇拜石头源于石状如卵,取其形似。婚礼闹洞房需捡以石卵为寓意的“凤凰蛋”,“既为喜蛋,还包含凤凰为鸟,以捡鸟蛋,取意生男孩子”,为夫妇求子的必经程序。[2]而在霞浦溪南半月里,村民欲求子者,从山上拾取石头,取其音近如“拾子”,“或直接到石公宫或石母宫许愿求子”,而在福安穆阳一带,还有“供石猫求子嗣”的风俗。[3]其次,因后代由崇拜石卵而得,因此畲民甚至在给孩子起名字时,也时常带“石”字,尤其是象征家族血脉传承的男孩。“畲族男子一般都有本名、乳名、谱(世)名”,而作为对小儿爱称的乳名,冠石而生的名字琳琅满目,如“石蛋”“石官、石贵、石荣、石禄”等,取祈求巨石“神灵保佑婴儿”,[4]霞浦牙城镇茶坑洋边村,“全村200 人中,就有近百人以石命名”,盐田乡奉“老婆石”“七星石”,崇儒乡敬“石壁公”“弥勒石”“观音石”,牙城镇供“皇帝石”,石头崇拜在闽东畲乡盛行。[5]而依山傍海而居,礼敬“树灵、山精、石怪”的闽东畲民,在庄严的祭祀禁忌中,即有一条“忌有神宫庙观、石母、树王面前便溺”,对海隅“石母”的尊重,不啻礼敬祖辈先人。[6]
畲族民间既有“石母”在灾厄中庇佑人种的故事,也有人倚重石意象、捡石求子的反馈,石与人之间成良性互动关系。亦有在饥荒时期,以源源不绝的谷米接济人类的“流米石”,但人因危机意识或贪婪天性,而选择取尽余粮或破坏石体,石与人构成应激对立关系。“石母”与“流米石”“流银石”作为自然与人之间的交流使者,反映了人类对自然的敬畏或侮慢——前者指向“天人合一”观主导下的“共生”关系,后者则暗示打破天人和谐的行动思路与行为后果。
石意象作为闽东畲族的文化模因,形成了口头文学及民族语言中“符号化的索引”,“指向社会语境元素锻造及民族精神创造过程”。伴随着闽东畲族历史演进,石意象建立在被汉民族文化融入的历史基准上,其文化模因内涵也随着“时空配置的变化不断修改”,不断丰富与完善原有意象指涉。[7]因此,石意象与“石母”故事对了解与传播闽东畲族民间故事与民族精神、重构当代的中国畲民故事具有积极的渊源学意义。
二、隐喻天人合一观,变与常中求存养
“中国大量民间故事皆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并感人至深”,民族故事作为民间故事的重要来源,不仅从生态层面具有全球性史料意义,探讨其文化内涵与模因形成的过程,也有助于向世界呈现充满故事的多民族中国人文面貌。传播具有地域特色的闽东畲族文化,建立扬榷古今的中国民族文学宝库,应“提取优秀的民间故事,立足历史与现实,着眼于民族特色,“选择适当的方法传播中国华族的文化模因”,在全球范围内,为应对未知世界的险阻灾厄,讲述具有史料价值与民族特色的中国智慧故事。[8]而闽东畲族“石母”故事,即是凝聚“天人合一”观的生态故事,蕴含畲族先民的灾厄应对方式,也为和谐天人生态维护提供智慧的表达。
(一)“天人合一”大道隐,山海特色两分明
“从小说的建构性与虚构性出发”,含有传奇性质的民族故事,存在大量相同或相近的母题或情节,则隐含其中“真实的”“可解释”及可追溯的文化模因。[9]而闽东畲民石意象的隐喻,即以类似的母题与情节,折射了畲民的灾厄智慧与“天人合一”观。
石意象作为闽东畲民文化模因,通过民间故事的形式,借助拟人化隐喻,将自然与人之间的二元对立统一关系,通过语言与形式通俗、却充满辩证智慧的故事,将记载畲民“天人合一”智慧的集体性文化记忆传承至今。无论“石母”还是“流米石”“流银石”故事,都暗藏着福报与灾祸的辩证寓意,决定结局的唯一区分点就在于:人的认知与作为,仁者无敌、知止不殆。作为闽东畲民寄载于民间故事中的生态训诫,敬石者可具备石卵的生命力与石质的坚强,而损石者是因打破坚石、消解生命力,而中断了自身的生存路径。
闽东畲族民间故事中的“石母”故事,亦从地理环境上反映了闽东畲民长久以来的地域特征及依山傍海的生活习性。同样写石头,“石母”故事和“流米石”“流银石”写的却并非同一种石头。在海边的“石母”与在山中的“石母”,虽称谓相同,但表现出来的特点却大相径庭。闽东地处山海,石头故事也因生成地域不同分为“海边的石头故事”和“山边的石头故事”。海边的“石母”是主“收入”型的,意味着人类在接受自然庇护前,先行对自然之母的反哺;而山中的“石母”(根据石头所吐物,亦称“流米石”或“流银石”)则是“支出”型的,暗指在“天人合一”的和谐生态中,自然对人类无条件的哺育。
“原始人普遍地认为世界是一群有生命的存在物,自然的力量,一切看到的事物,对人友好的或不友好的,它们似乎都有人格,有生命或有灵魂。”[10]因此,崇奉万物有灵的闽东畲民,将随处可见的山边海隅石头人格化,并寄载自然力量于意象中,形成了独具地域特色的民族文化模因。海边石头故事的基本情节是人奉“石母”、“石母”救人,最终“二世祖”通过石母庇护,“母子”共经磨难,最终圆满了“石母”作为母亲角色与使命。山边石头故事则讲述了“流米石”哺育人、“流银石”救济人,纯良者因仁善知止而获益,贪心人却因欲望伤损“石母”,最终破坏人石之间的哺育关系,甚至致残或陪上性命。
“山地农耕下的文化生态环境是畲族生态伦理形成的基础”,如“石母”等闽东畲族民间信仰,凝聚了“畲族宗教信仰中关于自身来源和世界构成的朴素认识”与“深厚的自然哲学观”。而由文化模因传承的民族宗教信仰,引发“有关神灵的威慑、信念和规范”,内化为根深蒂固的民族集体性文化记忆,建构了闽东畲民的传统美德。[11]无论哪种类型的“石母”故事,从因果分析,最终目的都指向自然生态对人的教化与训诫。“尽可能地发掘史料以还原这个被‘表述’的历史主体”的民族集体性文化记忆,是探求真实民族史与汲取民俗智慧的关键点。[12]“由于自然是人类的母亲,因此畲族对自然充满敬畏之情和感激之情”,[13]闽东畲民“石母”故事,即以石意象为文化模因,传承并警示代代畲民:自然具有存留或淘汰物种的惠眼,只有与自然建立和谐互信,才能从容面对突变与常时,并将此模因借民间故事口口相传,成为民族智慧火种。
(二)“石母”发声有缘故,入微真鉴辩恶仁
“石母”故事作为闽东畲族口传文学的经典案例,潜藏远古畲民的初级天人哲学观。理解“石母”故事、了解真正的畲民社会与精神世界。“日常的,家常的,平常的”口头文学,与“学术性的,书本上的,庄严而堂皇的”书面文学,二者缺一不可,二者紧密关联,共同构筑了一个民族文化模因的一体两面。[14]作为中国创世故事经典类型的“石母”育人母题,以口传歌言等形式流行于南方畲民及其他少数民族中,“石母”的“张嘴”便具有特殊的文化隐喻与哲学内涵。在模式化情节中,“母亲变成巨石,然后巨石裂开”,并以“石头裂开的特殊形式”,使得二世人或给养物从裂口流出,创造或延续了生命。[15]但在闽东畲族民间故事中,“石母”开口除了妊娠与哺育,还借助“石母”张嘴呈现畲民特有的自然生态观。
1.海隅“石母”张嘴的两重目的
闽东海边畲民“靠海吃海”,畲民生活资源部分来自看似取之不竭的大海,而“东海南岸山脚边”这块“方围百丈齐山”的“大石母”,不仅喂不饱百姓,且自己居然被饿到开口说话。“石母”的饥饿源于石头质地不适合耕耘,既无法为海隅的畲民提供食物,“石母”亦累生累世处于饥饿中。畲民敬天地山海并加以供奉,源于自然所提供的生存资源,但海边大石母除了巨大,看似大而无当且一无是处。一对兄妹常“到大石母边草坪上放牛”,暗指石母身上连根草都没有,牛可吃草、兄妹可吃饭,但石母在村边亘古不变地屹立,却无人供奉。终于有一天,“兄妹俩依傍在大石母背阴处”,忽听有人叫唤,四处了无人迹,“细察话声来自石中,才知石母开了腔”。
“石母”对人的考验时刻到了,究竟是与一块石头分享来之不易的饭菜,给看似无用、却有求于己的“石母”,还是置之不理?接近石头放牛者定不止畲族兄妹二人,“石母”必非首次开腔求助,但显然只有兄妹二人无条件帮助“石母”。面对连肚子都填不饱的“石母”,仅凭一句“将来我也会帮助你的”看似空洞的允诺,兄妹二人宁可少吃也要让“石母”吃上饭。未及受“哺育”,就开始“反哺”,且“一餐又一餐,一次又一次,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是数年”。[16]
哺育者获得生存机会,无偿奉献终于得到回报。兄妹二人成年后,上天忽降灭世奇灾,二人求诸石母,石母开启石嘴,将他们双双含入口中。“大地上一切都被天火烧得精光,地焦三尺深,高山成为一片黑炭,河流干涸,海水被烧成热汤,海水降落三丈。”而兄妹二人经年累月的供养,成了自救口粮,“石母”不会吃饭,它只在天灾降临前,为最纯良的畲民留好备患吃食。
2.山中“石母”张嘴的两重目的
“石母”故事中,至于“流米”还是“流银”,取决于主人公的处境究竟是更饿还是更贫,因此,山中“石母”故事中的“流银石”与“流米石”是同一类形象。而这两则故事则属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经典的“吐金子的石头”(Ⅱ普通故事-神奇故事-555B),皆有品行不一的兄弟俩面对“石母”时迥异的言行与“石母”的不同反应;但区别于丁乃通归纳模板“信心人忏悔后,狮子开口”(石狮子),闽东畲族“石母”故事,皆以贪心者殒命为结局,更具教谕意义。[17]
以“流银石”为例,在闽东山区流传的《石母人传说》《石嘴为何不流银了》等畲族故事中,亦有个突然张口说话的石头,即“流银石”。与海隅“石母”说话动机不同,山中“石母人”却非因主动,而是应人类的生存困境,向人提供解决办法。“流米石”接济人类的行为,亦以“德优”作为帮助对象的品质,并加以一番审视与考察。妙在这则故事暗含两重甄选标准:一是对人类品德“仁善”、“知止”两重标准的设定;二是对人与自然间关系的权衡。
这位山中“石母”形象较海隅“石母”更小巧,因主人公在这则故事中,并不需要受“石母”以身庇佑、共历灭世之灾,而只是面临人类道德规范的考验,因此“石母”更像是一位审视人类品行的出题者。山哈山上两兄弟交情甚好,但兄长娶妇后便与弟弟分家,且“十成家产他分去九成九,雷锦只分得一把锄头和一件棕衣”。虽然弟弟逆来顺受、冲突未及产生,但这“9:1”的畸形分配,无论从“长幼有序”还是“已婚2人:未婚1 人”的标准来衡量,都已严重失衡,故事情节转折暗起。这次兄弟分家,使得富者更富、穷者更穷,起因却只因“兄长娶妇”“兄从妇计”。疏者间亲却未遇反抗,实为兄无心庇护弟,弟亦无心反抗兄,暗指兄嫂立场一致,皆怀“不仁”与“贪”。正是兄弟二人突变的生存状态,引发“石母”出现并张嘴。
骤然堕入贫困与艰辛的弟弟雷锦独自一人上山开荒讨生活,虽不怨恨哥嫂却也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一腔无奈只好诉与山中一块人形石头,累了便靠着它,苦了就对着它讲话。“这石头生得奇怪,形状像一个人,只是不能开嘴”,苦人的生活它看在眼里,但亲口验证一番,在决定助人之前还是必要的。“石母”一开嘴便先下手为强、试探雷锦心性,发现此人果真仁善,于是进阶以实际利益再测一次,“我送你一点银钱,回转讨个老婆成家好好过生活,明早你拿个袋来装吧”。翌日果真流出一袋银子,“石母人”问够不够,雷锦不仅知足而且感恩,“石母人”说出为雷锦流银的缘故,“你开山种田,为我除了草,理当多得些银钱的”。此时的“石母”,已是替天行道,聚天地精气以奉不足,仁善辞让的雷锦苦尽甘来,从此摆脱了贫困。
但作为反例,原就因贪欲抢占兄弟财产的兄长雷望闻知此事,亦学样拿着锄头和棕衣打算靠“石母”发财。此举不义,“石母”不为所动,于是雷望便拿许多石头压在“石母”身上,企图使其疲极告饶。“石母”将计就计,看清雷望心性贪恶,也让他拿袋来装银子。翌日,贪心的雷望“背着许多口袋上山”,指望拿这些银子“买田收租”,轻松实现阶层越迁。但银钱装满了几个口袋,甚至流得满地都是,雷望仍说不够,“大声喊:‘再流,再流!’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到石头人嘴里,想把它腹肚内银钱全扒出来”。“石母”气极合嘴,“把雷望的手夹在嘴内,骨头压扁了,鲜血直流”。不义之财终如流水般流逝、复归尘土,半夜一场大雨顺势冲走了所有的钱。
而作为对贪欲与不仁的报复,雷望的手在“石母”嘴里一卡就是三年,其妻变卖所有的田产,坐吃山空。终于,有一天家中粒米也无,雷望妻带着一把刀,准备砍断丈夫的手,岂料“石母”突然张口大笑。怀着恨意,夫妇拿刀在“石母”头上猛砍两刀,“从此石头人再也没开过嘴和流过银了”。[18]完成“损有余以惩不义”使命后的“石母”,却因在人间声张正义,被伤损石体,向人间关闭了沟通的渠道。从此以后,它只变成一块带“×”痕的石头,而流银“石母”的故事,却在畲民中代代相传,将对仁善与知止的训诫,存留在民族集体文化记忆中。
三、石头意象成使者,暗探仁善或毁伤
民间故事作为民族志的文学表现形式,其永存性与实存性,皆验证了其主旨所寄载的具有历史延续性的民族文化模因。在对中国民族历史的探求中,“在少数族裔发现历史”的视角,不仅有利于单线对少数民族历史进行回溯与书写,也能通过“多民族史观”的复线,在史实数量与言说方式上,“把握过去的散失”并“把握其传播的历史”。[19]而世代后人只需通过回顾历史故事,使“心灵重演它”时,再次关注“心灵在过去曾经做过什么事”,它所指向的民族史,从来不是单一的。[20]宁德畲民“石母”故事,暗含伦理内涵与生态和谐观,通过演绎冲突频发的天、石、人“三角关系”,再次还原民族文化模因的形成瞬间。
(一)潜藏伦理冲突的“慈孝”与“毁伤”
在闽东畲族民间故事中,石意象成为人类伦理冲突的见证者,亦是评估人类伦理标准的自然参照物。正是因近山靠海,石头的普遍存在,使得与石意象相关的“石母”故事,具有不断刺激民族集体文化记忆的作用。作为“惯习”(habitus)的民族调适与演进史,常常呈现特定的故事或图腾为“接力棒”,对祖先“长期习得的结果”与“随着社会环境和时代变化作出相应的调适,并不断地向前演进”。[21]“石母”故事的情节预设,突破对人性与伦理的边界,将角色抛入最艰难的考验中,以伦常验证人格,用自然规律反衬人性瑕疵。
作为自然与人之间的媒介,经由“石母”轮番试探,人性得到最真实体现,其结果则指向人的正义行为。在激烈伦理冲突中,无血缘关系的“石母”与子,因建立信任、互相扶持,均得避过天灾,最终浴火共存、得到救赎;同根生的兄妹,因在共历灭世之灾后相守存世,双双成为畲民“二世祖”,世代享受祭奠与荣光;而同出一脉的兄与弟,却因无法一起通过“流银石”的考验,从而走向人生的两个极端;许信于佛、清净遁世的僧人,却因贪婪与执着尘世,无法了悟性空、因贪殒命。
而之所以在《后山村“流米石”》《流米岩的故事》中,展示看似与伦理情节无关的僧人故事,则因更深层地潜藏了闽东畲民对戒律与贪欲冲突的理解。僧众出家,以寺为庐、视佛为祖,保安寺与支提山中的僧人,虽为出家人,却无偿享受“石母”流米的哺育。此时,僧人因身份虔诚怀德,受“石母”源源不绝地喂哺,本该感恩知止。岂料贪由纵欲起,见天有馈赠、逢饥馑荒年,僧人动念欲将石嘴凿开,借机发一笔横财,“可惜流米岩的窟窿太小了,要想法让它流出更多的米饭,趁这饥荒年景,雇人挑到市上卖个好价钱下半世也让我享享福”。[22]此时,僧人对“石母”的伤损与背叛,便带上毁伤血亲的伦理色彩。放下戒律的僧人,拿起象征屠刀的铁凿,以贪欲趋动暴力,最终因坏法背伦而殒命,失去了“石母”的喂哺,亦被驱逐出净土之门,永出人间的家与天上的家。
角色的抉择与命运,对仁善的嘉许与对贪婪的惩罚,一并形成鲜明反差,铸就了素材平实、寓意深远的畲家族群训诫。值此,“石母”故事不仅只对角色命运安排,更是对累世生者的警醒与暗示——在天人与人世关系中的和谐,是求存的智慧之选。“任何一种民间口头传统的产生,尤其是持续下去,必定需要民众有共同的接受心理”,“古代人的一些思想观念会在一些民间文学作品中积淀下来,这些民间文学作品成为古代人思想观念的共同记忆”。[23]“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平实的情节蕴含掷地有声的畲民灾厄智慧,引导后世族人秉承仁善天性,世代与天地和、与人事和,才能绵延血脉、敬享安平。
(二)隐喻生态和谐的“天人合一”
石意象隐喻,是闽东畲民在崇奉“天人合一”观基础上,应对灾厄突变与世态寻常的辩证态度,倡导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观。而作为自然与人的中介,石意象具有“使者”寓意。作为使者的“石母”,既与畲民同甘共苦、又暗藏自然对人性的考验。通过考验者,如“石母”中的二世祖,则因天性纯良得以逃离灾厄,受“使者”直接庇佑;而违反“天人合一”观的自我意识,则毁伤“使者”、受到惩罚。
在闽东蕉城与福鼎流传的《大石母救人种》和《“二世人”怎么来的》两则故事中,“石母”在寻常时节受人哺育,而人在灾厄时期受“石母”救援,二者互为庇佑关系。“石母”虽先生于人,但“母”为哺育者,兄妹二人与“石母”之间不存在血缘与抚养关系。“石母”故事的开始,是人反哺未曾抚育过自己的自然之母,且不求任何回报,“石母”看似与“母”不配。但故事转折后,“石母”向敬奉它的兄妹二人提供避难所,“大石母也被天火烧得难受,一直滚到东海里翻来覆去”,虽身受磨难却不交出兄妹二人。此时,“石母”用身体为生死一线的兄妹提供庇佑与食粮,灵肉层面都与为母者身份铆合,践行了“石母”使命。
而在“流银石”与“流米石”故事中的“石母”,则试图与人建立审视关系,以无条件的“哺育”试探人的善与恶、戒与贪。最终,只求索取不问回报者,因无法豪夺而伤损“使者”,既得不到“石母”喂哺,还受到应有报复。“安全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之一”,对于长期处于极端恶劣自然环境中的少数民族先民来说,“灾难已成为他们难以磨灭的集体记忆,神话叙事的动力在于借助这种口头表达方式,提醒人们对灾难保持警惕。”[24]自然与人之间的和谐,需要建立在正确认识天人生态前提下,而“石母”故事的灾厄智慧,则点出“无知才是祸患之源”,从而实现警示与教化后世族人的训诫意义。
(三)饱含艺术张力的“三角关系”
“石母”故事在闽东畲族保留强大生命力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以极特殊的内在“三角关系”,构筑了“石母”这一充满想象力的文学意象。“文学的想象与虚构隐含了巨大的精神容量。文学可以是一个慰藉,一个内心突围与解放的通道,一个寄寓理想的场所。”[25]“石母”作为“天人合一”的联通媒介,使故事情节与人物关系都实现立体化,丰富了意象的表现力,使得脉络结构极富张力,令人意出尘外、情节突转迭起、引人入胜。
首先,“使者”较单纯的人物形象更为生动,物与人的故事更夺人眼球,而“石母”作为“使者”角色加入,无形间将二元天人关系变成了微妙的三角关系。“石母”作为“使者”,既是自然力量的代言人、忠实反馈自然对人的态度;同时,人与“石母”之间的互信或失信关系,直接影响了“石母”执行自然使命时的倾向:逆天者损、敬天者生。
其次,除了三角关系微调力量平衡之外,同受自然力量支配的“石母”与人的互动,也使故事离奇、想象大胆,如无此剧烈反差,则陷于庸常平淡。在情节结构与表达效果上,如不使共生或对立的二者处于“石”与“人”的异质范畴,突破伦理与人际关系夺人眼球,则无故事生动的表达效果。人与人的故事模型也有如母子、施者与受者的关系,但如不跳脱人与人之间两两相关的角色,就会使“石母”故事流于世俗关系寻常轶事。
此外,最离奇者为“石母”这一意象的选取。作为看似巍然不动、生硬板滞的石意象,在“石母”故事中,却充满人性温情与灵活变通。“石母”以开口说话吸引人,以流米、流银考验人,互信时救助人,被损害时惩罚人。“石母”替天行权,荣任“使者”,与人性直接对峙,擅吐纳、可惩奖。鲜活生动的“石母”与寻常冰冷无情的石头形成极强反差,字面上慈爱的“母”与客观的“石”铆合,却毫无违和感,既成就情节意出尘外,也暗含天地之间无处不聚天然灵气的闽东畲民“天人合一”思想。
四、符号还留含哺意,安能辩石是雄雌
石意象及其在民间故事中的传承,折射了闽东畲民世代流传的灾厄观与生态观,而无论是“石母”还是“流米石”均有隐性的“哺育”内涵。但在闽东畲民“石母”故事中,石头性别却是既定的。石之为“母”,究竟有何深意?
固然畲族民俗中也有关于“石公”之说,但流传的故事版本记载者皆为“石母”。究竟如何辨别石头性别,源于“石母”所呈现出的典型特性,即“哺育”与“孕育”。二世祖故事中,“石母”是畲族二世祖兄妹的“孕育者”,“石母”与人子,在天灾中血脉相连,最终圆满完成妊娠过程,使后世畲民得到新生。而在流银流米的“石母”故事中,人祸与天灾共同激发了“石母”的母性,打破了石头一成不变的自然特性,化身为人类之母,心怀仁爱喂哺敬天者。至于流银与流米,则是各取所需,贫者得银,信者得米。
在“石母”故事中,有趣的细节在于天灾非要待到兄妹二人成年之后再来,旨在为人间留下繁衍的种子。从某种意义上,是“石母”在天灾中“孕育”了畲族二世人的祖先,完成了母子关系的对接。“石母”模拟孕育与生产过程,历经千难万苦,直至天火连烧七天七夜、海水沸腾蒸煮后,“石母”的重新开启,无异于完成一次诞生过程。接下来,兄妹二人结成夫妇、“生男育女成为天下人类的祖先”,“石母”完成孕育“二世人”的使命后,就没有再出现的必要了。
但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石头佑人种”的传说还有后续版,即兄妹二人因血缘而不肯繁育后代,情节再次突转。在闽东畲民故事《人种是从哪来的》中,除了“保人种”这个环节,在确定兄妹二人接受共育后代前,作为二世人名义上的“外祖母”,“石母”为兄妹二人出了个精明的主意。“这时候,那块石头又讲话了:弟呀弟,妹啊妹,你两姐弟背上我的一片石,爬到山顶,把石滚下来,若是两片石能合到一堆,你们就成亲吧;合不到一堆,天下就没种了,凭天意吧!”结果不言而喻,“石母”若不能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石头合在一处,当初也就不必救下二人了,这种对后代繁育的操心,必不是粗犷的“石公”风格,恰再次证明“石母”为母。
惜字如金的“石母”从不说无用话,畲民故事中只三句存世。第一句是祈求兄妹二人养育它,试探心性;第二句是让兄妹二人躲进石身避难,保住人种;第三句是让兄妹二人凭一个结果早已注定的“实验”,无条件接受繁育后代的使命。故事发展到此处,暗似突转的情节与故作公允的潜台词,达到了极佳的喜剧效果,无形中增强了故事的精神能量,使得这则故事成为永流传的民族文化经典。有山哈古歌言为证:“上古元仙二弟妹,日日掌鸭山里来,送饭也分石母食,有日石母又开嘴。有石母又开嘴,子时天火放落来,姐弟存转我肚内,后来两人结头对。”[26]畲族无文字,但歌言是记载与传承民族文化的载体,是可供考据的重要民族史料。
“石母”的“性别”指向,决定了闽东畲族“石母”故事源于母系氏族社会,石意象是古老且见证族人原始文化观的民族符号。在畲汉融合的大潮流中,“社会化带动了民族个体,逐渐强化其出生的民族的历史和起源的特异性”,[27]并形成了独具性别指向的民族意象。畲族女性地位崇高,为母者既承担繁育后代的使命,亦操持着家务与农活。闽东畲族“大多数女人生了小孩以后,就成了家庭的主宰,掌管着家庭的财政支出大权。”[28]母亲形象迎合畲民文化对母性仁爱的审美标准,而一位充满智慧的“石母”,则形象化地延袭了畲族民俗对母亲形象的投射。“石”作为畲族文化模因,其坚强象征恒久,既潜藏对恒定和谐母子关系的寄望,也暗指对母亲健朗恒存的虔诚期许。而“石母”故事将畲族信仰与民俗,以口头故事的方式呈现,见证了闽东畲族文明的发展历程,“不是闲话,而是吃苦的积极力量,不是理智的解说或艺术的想象,而是原始信仰与道德智慧上实用的特许证书”,传承了最重要的畲族文化历史。[29]
五、结语:今朝畲民犹传唱,石头意象永流传
在频频面临严峻灾厄考验的今天,人类过度消费自然,致使“流米石”式的故事在世界各地屡屡发生,而可供庇佑的“石母”却不寻常见,原因发人深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天人合一”观是世代相传的求生之道。人类接受自然规训与惩罚的过程,“其精神实质,却体现了当时人间社会的伦理道德”,代表了认可自然与人之间权利生态平衡的理念。[30]但与看似弱小却顺应生态的生命体,“在自然界中违反自然规律、在人类社会中违反历史发展潮流”,却难保其优势地位,最终借助“石母”等自然力量由强转弱“这样的弱者注定是要被消灭的”,他们的故事起了反向警示作用。[31]
自然之母馈赠哺育人类,“天人合一”的和谐生态需要双方互相尊重爱护,自然作为人类的守护者与养育者,亦有一双天然惠眼,以“存”“养”的方式,留下尊重自然与生命的“人种”,并庇佑它们平安度劫、世代繁衍不息。痴心“流米石”随处可见,自然对人一次次的付出与试验,每每以人的贪欲萌发、毁石伤己为结局;但冷静苛刻的“石母”,最终只愿在它这艘“末日方舟”上,怀最大的善意、最慈祥的母爱,让所选之人搭上这班船。而“石母”对通过自己考验并接纳的子女,则饱含不逊于生母的慈爱与献身精神。
石形似卵,卵生人的神话模型,即“石生人”“石母人”的民间故事,虽情节各异,但均以石意象为核心,大量存在于汉族与众多少数民族的人类起源神话故事中。“女娲、禹、启这些古代著名的神话人物,其诞生都与石头有关,可见出石与先民生活的关系,也正是这些神话人物的神奇诞生才真正创造出了中国‘石生人’ 的神话母题”。[32]安德鲁·约勒斯认为,“民俗类型从根本上是基本精神关注(Geistesbeschäftigung)的主要表达程式(Sprachgebärden)”,并提出了人类在集体性文化记忆中所凝结成的心智成果,主要反映的是“神圣的、家庭的、宇宙本质的,以及可解决的问题,还有积累的经历。”[33]“石母”与“流米石”,前者象征着孕育,后者则暗指哺育,实质都指向闽东畲民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民族智慧。无论身处灾厄险境还是平安常时,遵循与自然和谐相处、适可而止、有来有往的友善生态观,既反映闽东畲民“天人合一”观辩证性,亦是应对灾厄的生存智慧。石头崇拜作为闽东畲民古老民俗传统,经久仍存,其深藏的民族精神与人文价值,对发掘更多类型常见意象如土地、树木、动物等,均有启发意义。
闽东畲民信天敬生,至诚者受到庇佑,信而不疑的态度经由承载民族历史记忆的民间故事,与畲民对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笃信,绵延世代。“物与话语相毗邻,因为物出现在表象的空穴内”,当自然使人迫于生存压力,开始观察周遭世界与内在自我的联通性时,“无论愿意与否,都把在别处监视自然之真相的一切驱赶进认识之中”,获得再认的民族集体性文化记忆与自然权利之间,形成出其不意的联锁情境,“由时间沉淀在物上的所有语言都被迫退回到最后的界限,作为一种补遗”,并运用民间故事等话语形式,“描绘自己并记录了发现、传统、信仰和诗歌形象”来表述灾厄本身。[34]类似情形解码了深植于母题叙事中的历史真相与民俗智慧,形成以石意象为主体的文化模因,融入山海地域特色,形成闽东畲民特有的“石母”崇拜。而石意象与地域文化的交融、及地理环境的反馈,则是深入了解古代畲民生存状态的一面“今人之镜”。
注释:
[1]Roger Philip Abbott.‘I Will Show You My Faith by My Works’ Addressing the Nexus between Philosophical Theodicy and Human Suffering and Loss in Contexts of ‘Natural’ Disaster.Religions,2019(10).
[2][3][4][28] 钟雷兴:《闽东畲族文化全书》(民俗卷),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 年,第88、88-89、93、243 页。
[5]雷伟红、陈寿灿:《畲族伦理的镜像与史话》,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151 页。
[6]钟雷兴:《闽东畲族文化全书》(民间信仰卷),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 年,第314 页。
[7]ANNA DE FINA.Discourse and Identity,New Jersey:John Wiley &Sons,Ltd.3,2019:2.
[8]WANG Lun.Disseminating Chinese Ceramic Culture by Means of Ceramic Stories.Canadian Social Science,Vol.15,No.7,2019.
[9]Katherine Borland,Patricia Sawin,Diane Tye.Introduction:Difference and Dialogism in Family Narratives.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Volume 130,Issue 518.2017.
[10]加德纳·墨菲、约瑟夫·柯瓦奇,林方、王景和译:《近代心理学历史导引》,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年,第99 页。
[11]中国畲族发展景宁论坛编委会:《畲族文化研究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2017 年,第104-105 页。
[12]刘婷玉:《凤凰于飞:家族文书与畲族历史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6 页。
[13]雷伟红、陈寿灿:《畲族伦理的镜像与史话》,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150 页。
[14][俄]普希金,萝海译:《普希金童话诗》,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4 年,第5 页。
[15][德]艾伯华,王燕生、周祖生译:《中国民间故事类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94 页。
[16][26]钟雷兴:《闽东畲族文化全书(民间故事卷)》,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 年,第25、23 页。
[17][美]丁乃通,孟慧英等译:《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 年,第64 页。
[18]宁德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宁德民间故事集》,宁德:宁德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2013 年,第194-196 页。
[19]刘大先:《现代中国与少数民族文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年,第88 页。
[20][英]R.G.柯林伍德,何兆武、张文杰译:《历史的观念》,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年,第247 页。
[21]罗正副:《调适与演进: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探析》,《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 年第3 期。
[22]宁德市民间集成编委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宁德市分卷》,宁德:福建省宁德市印刷厂,1991 年,第149 页。
[23]万建中:《民间文学引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年,第96-97 页。
[24]陈雪英:《西南少数民族灾难认知图示、叙事及传统应对》,《西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 年第7 期。
[25]南 帆:《魔幻与现实的寓言》,《当代作家评论》2013 年第1 期。
[27]ZHOU DAMING.On the Reconstruction and Identification of Ethnic Groups from ‘Han Assimilation’ to ‘She Assimilation’.Chinese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2007(01).
[29]钟敬文:《民俗学概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年,第204 页。
[30]罗曲:《毁灭:不是无缘无故——彝族神话毁灭与再生研究之一》,《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 年第1期。
[31]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年,第181 页。
[32]谢丽芳:《试论“石生人”母题对明清小说的影响》,《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2 年第2 期。
[33]张举文编译:《民俗学概念与方法——丹·本-阿默思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第112 页。
[34][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 年,第13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