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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下的荒诞
——《玫瑰的名字》的主题研究

2021-12-31

南昌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阿德福柯手稿

肖 欣

(江西科技学院,江西南昌 330098)

一、引 言

翁贝托·艾柯(Umberto Eco 1932—2016)是当代意大利著名的符号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文学批评家和小说家,其第一部长篇小说《玫瑰的名字》曾荣获多项重要的文学奖项,在世界文学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小说《玫瑰的名字》是侦探题材,叙述了修士威廉和见习修士阿德索一起侦破修道院谋杀案的故事,以后现代的叙事方法描绘中世纪修道院的生活,展现了社会个体在权力网络中的挣扎与生存。

纵观《玫瑰的名字》的评论,研究者大多聚焦于小说的主题和艺术手法。如法索里尼(Diego Fasolini)探讨了小说的“欢笑”主题,认为小说的悲剧产生于笑和欢乐[1];卡坡兹(Rocco Capozzi)从理论的角度切入分析了《玫瑰的名字》的互文特征[2]。国内研究者也关注到了小说的艺术形式和多元主题。朱桃香从书名、手稿转述和书与书的对话探讨小说的叙事结构[3];戴锦华指出小说的主题是对知识与权力话语的演绎[4];马凌认为小说的深层主题是对逻各斯的狂热的批判[5]。如上所述,对《玫瑰的名字》的评论多集中在其主题和艺术手法的解读,尚未从福柯的权力理论来探讨《玫瑰的名字》中的荒诞主题。本文拟借助福柯的权力理论,从乌贝尔蒂诺、豪尔赫及其他僧侣来剖析权力造成的种种荒谬效果,揭示《玫瑰的名字》中的荒诞主题。

二、权力与荒诞

法国权力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深入分析了现代社会的权力运作机制。他反对启蒙以来的思想家把权力看作阶级和国家压迫性的单向流动,认为在后现代社会,权力具有非中心、异质性和多元性特点,是流动性的。福柯指出,权力“首先必须被理解为多重的力量关系,它们内在于自身的运作领域,而这一领域又构成了它们的组织形态”[6](P78)。换句话说,在人们的社会交往互动中,存在着诸多各不相同的力量关系,这种力量关系包含了“社会交往互动中推动、驱策或强迫人们做某事的所有因素”[7](P22)。福柯进一步指出,“权力来自下层;即是说,权力关系的根源和普遍基础并非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总体性的二元对立”[7](P25-26)。这意味着权力关系不是自上而下的,而是相互交织的,每个人都处在权力的关系网络中,为权力所支配。从以上福柯的权力观点可以看出,在福柯的权力框架中,人不再具有主体性,人不是权力的执行者,而是权力的体现。不是人在执行权力,而是权力在执行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需要按照权力的要求行事,而当计划与结果相互对立、冲突,便会产生荒谬的效果。《玫瑰的名字》中,权力使纯洁走向罪恶,颠覆了乌贝尔蒂诺的期待;权力使信仰走向反信仰,颠覆了豪尔赫的期待;权力使禁欲主义走向纵欲主义,颠覆了僧侣的期待。无处不在的权力使乌贝尔蒂诺、豪尔赫和其他僧侣的计划与结果相互冲突,造成了种种荒谬的效果。

三、《玫瑰的名字》的荒诞主题

(一)纯洁与罪恶相互交融

福柯指出,权力关系包含“社会交往互动中推动、驱策或强迫人们做某事的所有因素”[7](P22),经验就是其中一种因素。经验是人们从积累的实际经历中总结出的对事物和事物发展的判断。在权力的作用下,经验丰富的人必须要向经验不足的人传授自身经验,防止后者犯下错误。《玫瑰的名字》中,乌贝尔蒂诺是一位年老的方济各修士,他经验丰富,“通晓那些年代里有关修士的、小兄弟会的以及其他各类人的一切明显的和隐晦的事情”[8](P220),并对这些事情有着独特的看法。在阿德索遇到少女的前两个小时,乌贝尔蒂诺就女性和爱这两个问题,向阿德索发表了自己作为一名老修士的经验之谈。老修士乌贝尔蒂诺向年轻修士阿德索发表经验之谈这一行为正是权力执行人的体现。在乌贝尔蒂诺看来,女性分为圣女和魔鬼两种。圣女热爱上帝,能在内心深处直接感知上帝,比如福利尼奥的安吉拉、卡斯泰洛城的玛尔盖丽达和蒙特法尔科的基娅拉;魔鬼会以美丽的外表去引诱男性犯罪,比如诱惑多利奇诺犯下异端罪的贵族少女玛尔盖利达、诱惑阿德索犯下通奸罪的乡村少女。乌贝尔蒂诺进一步指出,对圣女和魔鬼的爱慕会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一种是美好的爱,这种爱通过对圣女的爱慕而产生,是对上帝的精神之爱;另一种是邪恶的爱,这种爱因受魔鬼诱惑而产生,是对人的肉体之爱。值得注意的是,乌贝尔蒂诺在讲述邪恶的爱时,特意描述了灵魂被魔鬼迷惑时的场景,“当你的灵魂被魔鬼迷惑住,你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脖颈被吊住的人,双手被捆绑在背后,眼睛被蒙住,吊在绞刑架上……”[8](P263)。魔鬼的邪恶通过诸如“脖颈被吊住”“双手被捆绑”、“眼睛被蒙住”等措词恰到好处地体现出来,从而在阿德索心中生出一种恐惧感。从乌贝尔蒂诺对女性和爱作出的深刻分析,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乌贝尔蒂诺对阿德索的期待,即他希望阿德索重视精神、轻视肉体,能够在面对“魔鬼”女性的诱惑时,铭记教诲,保持贞洁。

荒诞不经的是,尽管乌贝尔蒂诺向阿德索发表了自己的经验之谈,但最终的效果却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乌贝尔蒂诺告诉阿德索圣女和魔鬼之间的区别,希望阿德索在面对魔鬼女性时,能够抵制住诱惑,但没想到阿德索被乡村少女美丽的外貌和年轻的肉体所吸引,并与其发生关系。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依乌贝尔蒂诺的观点来看,乡村少女本应该是诱人走向罪恶的魔鬼,但阿德索却把少女描述为圣洁的少女。小说中,阿德索在描述乡村少女的外貌和做爱的狂喜时,“至少拼凑了五十个不同的神秘文本,包括《雅歌》的节选”[9](P370),而这些文本原本是圣人用来表达心灵的语言。此外,乌贝尔蒂诺告诉阿德索美好的爱与邪恶的爱之间的区别,希望阿德索重视精神、轻视肉体,但阿德索自从与少女相遇后,就因思念她而备受情爱的折磨。当裁判官贝尔纳把少女当作女巫而打算活活烧死她时,阿德索甚至想要冲上前去为她辩护。阿德索的行为表明他再次忘记了自己身为本尼迪克特修道士要遵守独身和禁欲的教规戒律。

可以看出,乌贝尔蒂诺依照权力的要求,用自己总结的人生经验为阿德索讲述了圣女和魔鬼、美好的爱和邪恶的爱之间的区别,希望阿德索能够重视对上帝的精神之爱,轻视对肉体的邪恶之爱,但阿德索却沉迷于乡村少女的美貌,甚至违反了修士不准通奸的戒律。最终在权力的作用下,乌贝尔蒂诺的期望与他所得到的结果相对立,产生了荒谬的效果。

(二)信仰与反信仰相互交织

福柯认为,“权力是非主观的,它不是主体个人选择或决断的结果”[6](P80)。这意味着个体的行动并非出于其主观意愿,而是出自于无形的权力。埃科在《玫瑰的名字》中刻画了一位坚定的信仰者形象——老盲人豪尔赫。信仰是指某人信奉和敬仰某种思想或宗教,并把它奉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在权力的作用下,信仰者必须自觉维护自身信仰。小说中,豪尔赫是前任图书馆馆长,他对图书馆了如指掌,熟悉每本书的分类、编目和内容。当发现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第二卷(该书被认为探讨了喜剧)会挑战甚至颠覆自身的信仰时,他想尽一切办法来阻碍这本书的传播。为了不让修道士阅读到这本书,他把手稿藏在图书馆最隐秘的角落——“非洲之终端”,并指使图书管理员贝伦加用迷幻药来抵御图书馆的入侵者。与此同时,豪尔赫还在《诗学》手稿的书页上涂上毒液,这样一来,就算有僧侣侥幸看了书中的内容,最终也会因为中毒而亡,从而不能把书中的知识传播出去。此外,豪尔赫对自身信仰的维护还体现在他对笑的排斥上。在豪尔赫看来,笑包含着巨大的否定和颠覆力量,并且最终会威胁到上帝的庄严神圣。所以当修士们被插画师阿德尔摩的绘画所逗笑时,豪尔赫威严地警告到:“此处不宜空谈和嬉笑”。在与修士们争论时,他指出,“人只有在默想真理、为自己的善举而感到欣喜的时候,心灵才会平静,而对真和善没有什么好笑的,这就是基督所以不笑的原因。笑会令人生疑”[8](P150)。在豪尔赫极力贬低并否定笑的背后,是他对怀疑之笑的恐惧,对自身信仰被颠覆的恐惧。豪尔赫禁锢神秘手稿和极力排斥笑这一系列行为正是权力执行人的体现。他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捍卫住自身信仰,维护上帝信仰的纯洁。

然而,出乎豪尔赫的意料,他的期待与实际的结果并不符合。豪尔赫禁锢《诗学》手稿于图书馆的秘密角落,不希望修士们阅读到这份手稿以致于怀疑上帝的信仰,但没想到手稿的神秘性反而让修士们对其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大家争相寻找阅读。而最后也正是因为这份手稿导致修道院的罪恶行径和修道士的相继死亡。比如年轻修士阿德尔摩不惜牺牲贞洁来换取神秘手稿的秘密;希腊文翻译修士韦南齐奥、图书馆助理贝伦加和图书馆馆长马拉希亚皆因翻阅了神秘手稿而中毒身亡。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豪尔赫甚至想通过阻止修士们嬉笑来捍卫自己的信仰。小说中,当修士们被阿德尔摩充满想象力的插画逗笑时,豪尔赫便以一句“此处不宜空谈和嬉笑”表明了自己反对笑的态度。在豪尔赫看来,这些可笑的景象扭曲了上帝创造物原本的形象,而扭曲上帝的创造物、并加以取笑,是对上帝的嘲弄与侮辱。可是,笑是人天生就具有的能力,与这种本能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因此尽管豪尔赫多次表明“修道院规定修士不允许放声大笑”,“基督从来不笑”,修道院内还是能听到修道士们的笑声,比如本诺在谈到书时不禁会心一笑;修士们被威廉讲述的驴子勃鲁内罗奇遇记逗得哈哈笑。此外,还有部分修士持与豪尔赫相反的观点,认为笑是传播真理的工具;笑可以消除人的烦恼,治疗人的情绪。

可以看出,豪尔赫依照权力的要求,通过禁锢《诗学》手稿和极力排斥、贬低笑这两种方式来捍卫自己的信仰,维护上帝信仰的纯洁,但是权力却产生了相反的结果,手稿在修士们手里相继传阅,笑声在修道院内此起彼伏。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豪尔赫在捍卫自身信仰的狂热中竟生出一种反基督的形象。最后在权力的作用下,豪尔赫的期望与他所得到的结果截然相反,产生了荒谬的效果。

(三)节制与纵欲的对立统一

正如前面所提到的,福柯把人视作是权力的体现而非权力的执行者,这样一来,不是人在执行权力,而是权力在执行人。即使是不同的生活方式,背后也隐藏着特定的权力。小说中,埃科着重描写了修士们的禁欲主义生活。禁欲主义是宗教生活中的一种常态生活方式,它强调欲望是万恶之源,会对人类产生极大的危害。因此,奉行禁欲主义生活方式的修士往往通过苛求自身的肉体欲望,甚至是摒除一切个人欲望,来实现道德的完美化。

在禁欲主义这里,权力要求人们必须要节制个人欲望(包括对食物、金钱、肉体、知识等的欲望),通过牺牲自我换取上帝的救赎。首先在饮食方面,教规规定“进餐的饭菜要相当节俭”[8](P108)。通常情况下,修道士的日常饭食主要是面包、馅饼、牛奶、奶酪、鱼等。此外,修士们被允许在吃饭的时候喝适量葡萄酒,但不能开怀畅饮。其次在个人财产方面,“修道士被禁止拥有个人财产,所有的东西都是大家的”[10](P116)。因此,读者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院长阿博内在发现马拉西亚帮雷米乔私藏了信件在图书馆里,突然勃然大怒。再次,面对肉体的诱惑,修士们要牢记“躯体的美是瞬间即逝的,应该把它视作卑微的东西”[8](P277),要保持贞洁。比如,乌贝尔蒂诺为了克制自己对肉体的强烈欲望,整日都呆在教堂潜心祈祷。和食欲、财欲和肉欲一样,对知识的欲望也应该被克制。小说中,修道院的修士们一贯得到的训诫是:“一位僧侣当然应该谦卑地珍爱他的书本,并从书本上学到知识,而不是为了满足自己好奇的虚荣心”[8](P207);僧侣们应该“臣服于上帝的意志,能够不理解只抄写,他们只是祈祷者,并且是作为抄写员而祈祷”[8](P208)。以上对于僧侣生活方式的论述表明禁欲主义旨在通过节制僧侣们在食物、财富、肉体、知识等方面的欲望,来塑造一种高大且清白的僧侣形象。

荒谬的是,尽管修士们按照权力的要求来节制个人的欲望,但最终禁欲主义却走向了纵欲主义,僧侣的形象也由最初的高尚、纯洁演变为肮脏、邪恶。修士萨尔瓦多雷是对食物狂热的典型代表,每次他用餐时,总是狼吞虎咽,好像“平生没吃过东西,一点儿碎渣也不掉”[8](P211)。院长阿博内是对财富狂热的典型代表,收集疯狂圣物和宝石。对肉体狂热主要是通过图书馆助理贝伦加来体现的。贝伦加与年轻修士阿德尔摩是同性恋人的关系,为了维持这种不正当的肉体关系,前者不惜违背自己的职责,向后者透露了图书馆的秘密。

显然,修士们按照权力的要求克制自身的食欲、贪欲、肉欲、求知欲等个人欲望,但权力产生了相反的结果,被压制的欲望以各种扭曲的形式呈现出来,贪吃者、视财如命者、同性恋者等在小说中随处可见。最终在权力的作用下,禁欲主义生活方式塑造出的不是高大、清白的修士形象,而是肮脏、邪恶的。

四、结 语

通过运用福柯的权力理论来分析《玫瑰的名字》,可以发现权力使个体的追求与其所得到的结果往往是相互冲突、对立的。小说《玫瑰的名字》展现了权力作用下主体的生存困境:乌贝尔蒂诺诚服于经验所产生的权力,告诫阿德索要保持贞洁,但最终阿德索被女色诱惑违反了不准通奸的戒律;豪尔赫受制于信仰所产生的权力,不择手段捍卫自己的信仰,但结果却颠覆了上帝的信仰;其他修士被禁欲主义所产生的权力所支配,压制一切个人欲望,但最终被压抑的欲望以各种扭曲的形式呈现出来,禁欲主义走向了纵欲主义。因此,正是无处不在的权力造成了小说中种种荒谬效果,揭示了《玫瑰的名字》的荒诞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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