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星海入党
——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吸收革命知识分子入党问题的考察
2021-12-30平居高志丁晓杰
平居高志, 丁晓杰
(1. 日本盐釜高等学校, 宫城县 盐釜市 9850056;2. 内蒙古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一、 引 言
1938年,冼星海在武汉,通过音乐,从事以宣传抗日和加强民众团结、激发抗战热情为目的的“音乐救亡运动”。武汉沦陷前,冼星海于10月1日离开武汉奔赴延安。当时,在武汉活动的知识分子大多数留在了国民党统治地区(国统区),前往桂林、重庆等地,冼星海却在中国共产党的周密安排下奔赴延安①。
当时在武汉,音乐救亡运动的中心人物是冼星海和张曙。与5年前入党、两次被逮捕、有两年狱中生活经历的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张曙相比,冼星海不是中共党员,只是一个在教会学校岭南大学及巴黎音乐学院学习过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已。政治上值得信赖的张曙留在了国统区,把才华横溢但政治上不能说完全信任的冼星海送到延安接受教育,是中国共产党对他的关怀和照顾。
1938年11月3日,冼星海到达延安,几个月之内就创作了《黄河大合唱》等作品,在音乐创作方面不负党的期待,在政治方面也获得了党的信任。1939年5月15日,冼星海申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②。但冼星海正式成为中共党员,如本文后述的那样,是1939年12月3日。为什么要经过7个月的时间?
在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共产党组织迅速扩大之事,迄今为止并不是没有研究[1]149[2]114,但具体是如何推进的,推进过程中出现了什么样的问题?从微观的视角去考察清楚并非易事。基于党章的概说[3]、入党申请材料及入党誓词的考察[4],可以了解其梗概;但通过个别的入党事例遗留的史料,由于这些史料呈碎片化状态,难以考察清楚历史全貌。
所幸冼星海是受到毛泽东高度评价之人,他去世后,其作品由党组织收集、管理。即使在与国民党最后决战,从延安战略撤退那样混乱的时期,冼星海的作品,包括文章、乐曲、书信的原稿和日记,几乎毫无损失地保存下来。抗日战争时期,在解放区的人,个人的文章被保留并且公开之例很罕见。此外,冼星海周围的人对冼星海的回忆也很多。所以,与其他人相比,关于冼星海入党的经纬,能够予以正确把握。
冼星海的入党只是一个事例。与如何写申请入党个人自传问题③一样,不仅仅是冼星海个人的问题,而且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如何面对政治形势、如何教育的问题。可以说,冼星海个人入党问题反映了当时中国共产党的问题意识和组织状况。本文拟通过探讨冼星海7个月的入党经历,阐明以上问题的个人见解。
二、 冼星海的入党经纬和相关问题
冼星海与共产党的接触,似乎是他在巴黎留学时期(1930—1935年)。冼星海在《自传》中写道:在巴黎7年,亲自感受过劳动的生活,并参加了国际的工党会议,当时思想突变,就决定同情共产党④。1935年夏,冼星海从法国归国,几个月内参加了音乐救亡运动⑤。看上去似乎与国民党、共产党所谓党派无关。在反共这一点上,国民党和日本政府一致。国民党实行“安内攘外”、反共优先,欲与日本采取妥协政策,而共产党采取的是积极的抗日政策。所以,“歌曲作者协会”“中华全国歌咏协会”等超党派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组织成立之际,其中心人物自然是中国共产党方面的人[5]169。投身于音乐救亡运动的冼星海结交的朋友,也是中国共产党方面的人明显偏多。
关于加入中国共产党,尽管去延安之前,没有冼星海直接与中共接触的史料或证据,但据冼星海的代表作《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光未然(张光年)回忆,冼星海于1938年4月到8月间,在武汉数次递交过入党申请书⑥。
当时,光未然在作为第二次国共合作的结果而诞生的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这样的宣传机构供职,与冼星海同属于负责音乐、戏剧的第六处。两人住同一房间。在第三厅,以中共长江局组织部直属的形式,设有中共特别支部,有3名负责人,光未然是其中之一,并且兼任第六处的中共小组组长。
冼星海向光未然递交过入党申请书,光未然以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签订的协定为理由,拒绝了冼星海的入党申请。该协定的内容是相互间不增加对方军内的党员人数。第三厅虽然是宣传机构,由于设置在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内,如果增加党员人数,就违反了国共之间的协定。
为了顺利推进国统区内中国共产党及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活动,相传中国共产党对一部分希望加入的重要人物,让他们不以中共党员的身份进行活动⑦。但是,对冼星海入党问题,则不是这样处置的。
此外,关于第三厅成立以前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党籍是保密的。仅有第三厅中共特别支部的3名骨干,为便于和国民党方面交涉,党籍是公开的。这应该表明国共两党之间缺乏信任。在第三厅,以厅长郭沫若为主,有大量的中共秘密党员⑧。由此可见,接受冼星海入党申请,将其发展为秘密党员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中国共产党并没有这么做。
没有实现入党愿望,离开武汉来到延安的冼星海,约半年后递交了入党申请用的《自传》。关于之后的事情,冼星海的《日记》有两则记述。“六月十四日下午,由李华同志通知,介绍‘鲁艺’支部党员给我认识。先由赵毅敏、徐一新介绍我入党的手续⑨,经他们许可和承认,他们又把入党的条例宣布并叫我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讲了几点,其他党员也没有什么意见。今天就算我入党的第一天,可以说是生命上最光荣的一天”。“十二月三日,永远不能忘记的日子”。
冼星海在1940年向党组织递交的《我的履历》中⑩写道:“我在1939年6月14日加入中国共产党,为候补党员。12月3日成为正式党员”。由此可知,前者是成为候补党员(中共八大以前,党员的“预备期”称为“候补期”,之后称“预备期”——译者注)之日,后者是成为正式党员之日。
《日记》记述的问题点如下:
(1)两个人物起了特殊作用。(2)入党之际,由支部的党员介绍(当时并不知道谁是党员)。(3)候补党员约半年后成为正式党员(入党的认可是二阶段制)。
这些作为当时的入党手续,是一般化的形式还是分别反映了冼星海方面及中国共产党方面的什么情况?下面逐一探讨。
三、 关于入党“介绍人”
赵毅敏和徐一新在冼星海入党问题上,起了特殊作用一事,在前面的《日记》记述中已经明了。据唐荣枚讲,他们二人是冼星海的入党介绍人。
关于入党的规定,在中共一大(1921年)就已经制定了基本的原则。之后,每次党的代表大会都进行相应的修改。“介绍人”是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必要条件,在中共一大的决定中已经可以看到[3]。
最初,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每年都召开,但1928年6—7月在莫斯科召开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以下简称“党的六大”)后,在与日本及国民党的残酷斗争中,因条件不允许,到1945年的17年间没有召开。所以,冼星海提出入党申请的时期,是在“党的六大”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党章》(以下简称《六大党章》)的有效期内。但是,因为“党的六大”已经经过了10年以上,所以产生了《六大党章》与实际情况不一致之处。于是中国共产党通过各种通知、决议的形式,对与实际情况不一致的内容,不断地加以修正,以应对变化的形势。
《六大党章》对“入党资格”和入党“介绍人”有如下规定[6]1:“(二)入党资格:凡承认共产国际和本党党纲及党章,加入党的组织之一,在其中积极工作,服从共产国际和本党一切决议案且经常缴纳党费者,均得为本党党员。(三)入党手续:新党员入党时,由党支部通过,并须经过本县委,或等于县委组织的区委之批准,入党的条件分下列数种:(甲)工厂工人须经党员一人介绍,由生产支部通过。(乙)农民、手工业者、知识分子及各机关下级服务人员,须有党员二人之介绍。(丙)各机关高级服务人员,须有党员三人之介绍。”
从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召开可知,1928年的中国共产党很大程度上还受共产国际的影响,所以在“入党资格”方面,突出地体现了共产国际的存在。必要“介绍人”的人数,系由出身阶级和党内立场重要性的关系来决定的。当然,近乎无产阶级、倾向共产主义值得信赖,介绍人少也可以。工人比农民介绍人少就可以入党,是基于居住在城市的工人,通过参加革命活动,容易确立共产主义理想的共产国际的考虑。
作为介绍人,并不需要特殊资格。如在本文第五部分所述,入党之后,在一定的期间(预备期)内,有不能单独成为介绍人的限制。
1935年8月1日,中国共产党发表《八一宣言》,呼吁举国一致抗日之后,得到爱国人士的大力支持,尤其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入党人数急速增加。1937年7月约有4万多党员,到1938年7月约达10万人。在中国共产党组织迅速扩大的过程中,或许发生了什么事情?1938年3月15日,中共中央书记处发出了《关于大量发展党员的决议》(以下简称《发展决议》)[6]150,为扩大党的势力,呼吁吸收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各个阶层加入中国共产党,同时规定:“(五)大量地发展党员,不是采用不经审查的拉夫式的办法,新党员的入党,必须经过支部一定党员的介绍与一定党部的审查。”
冼星海提出入党申请一年多前,党的势力过于急速扩大,甚至有未经审查入党之事,所以开始强调入党的“介绍”和“审查”环节。这是要求彻底遵守《六大党章》。
但是,到第二年即1939年,仅凭这些规定,难以适应变化的形势。冼星海入党之前,1939年5月30日,陈云发表了《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以下简称《党员论》)的文章,其中关于介绍人的规定,与《六大党章》相比,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该文指出:“新党员入党时必须经过一定的介绍人(依党章及目前规定是:工人、雇农一人介绍;小资产阶级出身者二人介绍;脱离其他政党而加入本党者三人介绍)。”
从《党员论》的内容看,在其发表之前,入党介绍人的规定已经变更了,但何时变更则无法查明。
变更的是有关阶级的分类,尽管只限于雇农和工人必要介绍人的人数变成一样,可以认为这是中国共产党欲摆脱共产国际的影响,开始迈向重视农民的独自路线的开始。“知识分子”的称谓消失了,出现了“小资产阶级出身者”这样的称呼,可以认为这些称号具有基本相同的意义,没有太大的影响。
冼星海入党介绍人为两名,意味着承认冼星海是“小资产阶级出身者”。虽说冼星海出身于广东的贫苦渔民家庭,但是他具有在岭南大学、巴黎音乐学院的学习经历,又是“鲁艺”的音乐系主任,这样的分类理所应当。
关于介绍人负有什么样的责任,《六大党章》已经做出规定,但在文字表述上缺乏具体性,《党员论》对这一点表述得稍微明确一些。“入党介绍人对其所介绍的新党员应该对党郑重负责,决不可苟且了事。他们不仅需要精细地留意被介绍者的行动和言论的表现,而且特别应该经常在政治上、工作上积极地耐心地帮助、教育被介绍者。党组织也可以以此作为检验该党员对党负责、忠实于党的一个标准。”
由此可知,入党“介绍人”不仅是入党时的人物担保,还负有之后的监督、教育的责任。通过这些规定,入党介绍人自身也担负着党的评价这样的重大责任。赵毅敏、徐一新二人,有如此思想准备,才敢做冼星海的入党介绍人。
四、 关于党员的秘密性
下一个问题是,到1939年6月14日前,即冼星海到延安约7个月后,还不知道“鲁艺”内谁是党员。
中国共产党自成立时起一贯重视保守秘密,在入党誓词中就有表现,但是关于秘密的内容不明确[4]。冼星海入党,成为全部秘密的前提是党籍问题。
当时冼星海住在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国民党对共产党统治区(解放区)实行严格封锁,导致解放区物资极度匮乏。与物资极度匮乏相反,延安解放区是共产党人或是赞同共产党思想人的革命圣地。这样的话,在解放区的共产党员,进行隐蔽活动是比较难的。那么,实际上中国共产党的秘密性是怎样的呢?
以当时延安具有代表性的学校——陕北公学为例。陕北公学是中国共产党办的大学。1940年的陕北公学有党委员会,各系有党总支,各班设有党支部。共产党员除各级书记外,其他全部为非公开[7]88。
关于冼星海所在的“鲁艺”,有这样的回忆[8]452。作者是叫文秋的女性,曾在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学习美术,1938年夏来到延安,在“鲁艺”第二期美术系学习,同年11月毕业。她一毕业就入了党。她回忆,在入党宣誓时,“我意外地发现,以前在杭州艺专同班同学杨箔、罗工柳、黄微、彦涵、晓菲,还有杨角都在场。他们已经是党员。于是,我才第一次知道,以前每个星期日他们悄悄地去哪儿?没有和我约会,原来是去参加党的会议。”
党员身份保密之事,还有其他佐证。据文秋讲,来延安之前,就是同班学习的同学,也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党员。意外的是,在延安的党员也是基本保密的。由此可知其保密要求异常严格。从有关陕北公学的记述可知,依据实际工作的需要程度,进行活动时,最小限度地公开党员身份。陕北公学各级党组织只公开1名。本文第二部分讲的“第三厅”的支部公开3名。关于公开几名,似乎组织不同,也不一样。
在解放区,党员为什么必须秘密活动呢?在不能召开党代会的抗日战争时期,被称为最重要的党中央会议的是1938年9月29日至11月6日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第六届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以下简称“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毛泽东在会上作了《论新阶段——抗日民族战争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发展的新阶段》(以下简称《新阶段》)的报告,呼吁扩大党的组织,同时,也强调要警惕奸细混入。
该报告第五子目是《扩大共产党组织与防止奸细混入》,毛泽东指出:“为了克服困难,战胜敌人,共产党必须扩大组织,向真诚革命而又信仰党的主义,拥护党的政策并愿意服从纪律、努力工作的广大工人、农民与青年积极分子敞开门,使党变为伟大的群众性的党。关门主义倾向是不能容许的,但对奸细的混入的警惕性也不可少。日本帝国主义的特务机关,时刻企图破坏我们的党,时刻企图利用暗藏的汉奸、托派、亲日派、腐化分子、投机分子,装扮积极面目,混入我们党里。对于这些分子的警惕与严防,是一刻也不应该放松的。”
据说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有批判以王明为代表的亲苏派的目的[1]160,在国共合作形势下,也有对国民党不信任的表述。所以,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所指出的“企图破坏我们党”的人,不限于“日本帝国主义的特务机关”。
同样,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10月15日,党的实际负责人张闻天(洛甫)虽然讲:“在陕甘宁边区不但抗日救国公开,党主要也是公开的”[6]196。然而更多的内容是论述在大后方(国统区)中共党员和党组织是公开的还是保密的问题。
1939年4月12日,中共中央书记处制定了《关于秘密工作的几个决定》[6]212(以下简称《秘密决定》),传达了重大泄密事件。其中有“各地秘密党员和接近我们的群众与延安各学校、机关以及公开的共产党的机关通信”这样的表述。更重要的是,由此各地有秘密党员党籍似乎被暴露之事,并非与延安无关。《秘密决定》重新禁止延安的学校公开党的机关联络,强调保密的重要性。
关于秘密活动的重要论文,有刘少奇的《论公开工作与秘密工作》[6]217(以下简称《工作论》)。该文发表于冼星海入党的4个月之后,即1939年10月20日。刘少奇讲:“在我们党的力量占优势的地区(例如陕甘宁边区等),在这里,党的组织与活动是合法公开的”。这与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张闻天的见解相同。但是,刘少奇继续讲:“由于外部反动势力的包围,以及内部暗藏敌人的存在,在党的某些工作部门中还需要秘密工作。”
如前所述,在解放区,党组织和党的活动完全公开绝非正确。“由于外部反动势力的包围,以及内部暗藏敌人的存在”,作为例外,有党组织被暴露,但“鲁艺”和陕北公学没有反映这方面事件的材料。
尽管党的指导者明确讲党组织在解放区公开,但在各地并非公开。难道有关“公开”的规定在各级组织中没有执行吗?在民主集中制制度下,上级的指示必须得到贯彻,因此难以如此认为。所以,无论是张闻天还是刘少奇,都讲在解放区要使党的活动合法、公开,但作为党的“新阶段”的重要指示,可以认为立足于《秘密决定》,在延安的各级组织始终特别注意把党员秘密化。
刘少奇在《工作论》中讲到:“由秘密转入公开是容易的,而由公开转入秘密是困难的。”“中国党内在这个问题(公开和秘密如何区分)上已经付了极大的血的代价。”在国统区,由于白色恐怖,多次付出重大牺牲的中国共产党,认为发生问题时从公开转向秘密很困难,因此公开应该谨慎。党的上级领导对于“公开”问题持谨慎态度,或许是因为有强烈的危机感。
刘少奇还讲:“然而这个问题(同前评注)在今天中国党内还不减低它的重要性。每一个干部必须细心地来研究这个问题。”其意图仍然是“与公开相比,秘密更为重要”。《秘密决定》发出半年后,刘少奇写了《工作论》,表示了秘密工作极为重要,难以彻底转变为公开的状态。
五、 关于候补期
成为候补党员后,再转为正式党员,这种两个阶段的认可方式,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决定。把这期间称为“候补期”,是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做出的决定[3]。
本文第三部分引用的《六大党章》关于介绍人的作用(附注)规定:“在新党员未批准成为正式党员时,各相当党部,得委任该新党员某种工作,借以考察其程度及对党之了解”。
1938年3月的《发展决议》对此有如下规定:“(六)为适合于大量发展党员的需要,新党员候补期暂时重新规定:工人、雇农不要预备期,贫农、手工工人一个月,革命学生、革命知识分子、小职员、中农、下级军官三个月,但在特殊情形之下得伸缩之。”这里,把从入党到成为正式党员的期间称为“候补期”,并且对应阶级出身决定候补期的长短。
大概是入党人数过多,无法在短时间内充分地进行考验。1939年5月30日发表的《党员论》,加上了“其他阶级六个月”, “伸缩”改写为“延长”。“候补期”只能延长不能缩短。这是已经见到的严格的入党审查,与确保党组织健康发展有关。
候补党员与正式党员有什么不同?《党员论》关于“候补党员的权利和义务”有如下内容:“候补党员应执行党所分配的一定的工作,缴纳党费,并得受适当的党的教育——阅读一定的党的文件和受政治的或军事的训练。候补党员在党的会议上有发言权,没有表决权。在介绍新党员时,可以提出其所介绍的对象,再由支部派人谈话和考察,作正式介绍。在党内工作上,候补党员不得为支部干事或党的小组长。以上规定,在特殊情形下,在新建立的支部或全支部绝对大多数都是候补党员时,可以有例外。候补党员不能参加党的某些会议,并不给予阅读党内秘密文件。”
正如冼星海6月14日的日记“我的入党第一天”所写的那样,候补党员具有作为基本党员的资格,又受到一定的权利限制。
被分类为“革命知识分子”的冼星海的候补期是3个月。如果以6月14日为起点,9月中旬应该期满成为正式党员。可是,冼星海成为正式党员的时间是12月3日。为什么冼星海的候补期在3个月内没有完成?
为了党组织的健康发展,《发展决议》一方面号召积极吸收知识分子入党,另一方面严防党员质量下降。在这一方针指导下,《党员论》规定如果有“特殊情况”,“候补期”可以延长,表明不使审查流于形式。适用这一规定,候补期延长了的冼星海,认为有什么“特殊情况”,是很自然的想法。
但是,情况未必如此。在冼星海再过20天,即迎来候补期满期的1939年8月2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发布了《关于巩固党的决定》(以下简称《巩固决定》)。《巩固决定》首先对形势分析如下:“正因为在短时期内党得到了猛烈的发展,所以党的组织很不巩固。在征收新党员的工作中是有严重的错误存在的。某些地方党部为追求新党员的数目字,便推行发展党的突击运动,集体加入不经过个别的详细审查的征收党员。因此许多普通抗日分子或党的暂时同路人,也加入了党。异己分子、投机分子,以及奸细,也乘机混入了党。”
这与之前的《新阶段论》《发展决议》指出的问题是一样的,说明在一年多时间内,随着3次扩大党的组织,党员质量下降已经成为问题,虽反复督促注意,但状况并没有改善。针对党员质量下降的问题,《巩固决定》作了如下指示:“估计到党的组织的现状与目前环境,党的发展一般的应当停止,而以整理、紧缩、严密和巩固党的组织工作为今后一定时期的中心任务。只有在某些个别地方与某些个别部门根据环境与上级指示有必要时才许可进行一些发展工作,但仍须注意发展党的已有经验,进行个别的慎重的经过审查的征收新党员,纠正追求数目字与采用突击方式的错误,只求精不求多。”
中国共产党突然原则上停止了接受新的入党志愿者。贯彻《巩固决定》的“整理、紧缩、严密和巩固党的组织工作”的指示精神,当然不限于发展候补党员,候补党员转为正式党员也同样适用。由于没有发现表示冼星海自身有问题的史料,1939年9月冼星海没有转为正式党员,基于这个决定的可能性较高。
不得不做出停止扩大党的组织这样的重大决定,那么“党组织的现状”,以及扩大党组织方面的“教训”是什么呢?
在《巩固决定》的开头,多少列举了一些事实,但是不够具体。
1939年5月发生了一个重大事件。受此事件影响,到1939年8月,中共中央做出了一系列的指示。
所谓重大事件,就是有关刘立功的问题。关于此问题, 1939年5月23日,陈云曾发表《为什么要开除刘立功的党籍》的文章,对事情的经过做了详细介绍。据陈云的文章讲,刘立功1938年入党,先后在抗日军政大学、中共中央党校训练班学习。毕业时,党组织安排他去基层锻炼,他却坚持要进马列学院或回原籍工作,否则就退党。这对于“个人服从组织”是铁的纪律的中国共产党来讲,是不可忽视的事情。党组织7次找他谈话,帮助他认识基层工作的需要和组织分配的原则,但他仍执迷不悟。最后,党组织决定开除刘力功的党籍。陈云继续讲,“如果问:我们党内具有或多或少像刘力功这样观点的党员还有没有?还有。这是由于我们党内接收了大批新党员,这些新党员极大部分是散漫的小资产阶级的成分。他们为追求真理,愿意为共产主义奋斗,加入了共产党,我们欢迎他们。但是,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还带着浓厚的非无产阶级的思想和习惯,这就需要引起我们极大的注意,加强对新党员的思想意识的教育”。
绝不仅仅是刘立功一个人的问题,重要的是问题系由“新党员极大部分是散漫的小资产阶级”引起的这一点。尽管关于刘立功的出身不明,但根据陈云的记述,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且,由于党组织的迅速扩大,党员质量下降的时候,发生问题的几乎全是知识分子,他们存在着与无产阶级无关的思想及生活方式。
刘立功事件发生1周后出台的《党员论》,不是与刘立功事件无关。1个月后的1939年6月25日,八路军总政治部发出了《关于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和培养新干部问题的训令》[10]134(以下简称《知识分子训令》),关于如何对待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训令》指示:“由于工作开展,老干部不足,吸收革命知识分子参加军队工作,成为目前干部政策上一个重要任务。(中略)我们的原则是:(一)大批的吸收纯洁的革命的知识分子参加下层的工作;(二)经常考查留心他们的思想动向,及时引导他们向健康的道路上前进;(三)了解并发挥他们的特长;(四)用一切方法逐渐提高他们的组织纪律性,虚心地接受本军光荣传统。”
关于吸收知识分子加入党组织的问题,《新阶段论》和《发展决议》在内容上雷同。以前是党组织吸收知识分子,现在主体变成了军队。因为军队干部不足,大批地吸收革命的知识分子参加“下层工作”之际,指出必须注意他们的思想动向,这表明对于知识分子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保持警惕。
紧接着,1939年7月8日,刘少奇在刘立功曾希望入学的延安最高学府马列学院作了《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以下简称《修养论》)的报告。刘少奇指出:“当然,很多的党员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为了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伟大目的来加入共产党的;但是,还有另外一些党员,却是为了其他的原因和目的来加入党的。(中略)今天也有不少的人,主要是由于共产党坚决抗日、主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而来加入党的。”
与国民党相比,中国共产党积极抗日,在本文的第二部分已经做了充分阐释。其结果是中国共产党唤起了人们的爱国心。主张积极抗日的人们和中国共产党产生了共鸣。冼星海与中国共产党交往加深的契机正是抗日救亡运动。这对于无产阶级政党的共产党来说,是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为什么?因为抗日救亡只是中国共产党最低目标。在《巩固决定》中,作为有问题的党员,被指摘为“普通抗日分子”,称他们不以共产主义为目的,仅以抗日为目的赞同共产党。
中国共产党积极地专心地致力于抗日,是时代赋予的责任和义务,也成为普通革命知识分子产生误解和觉悟低下的原因。将刘立功事件公之于众,是中国共产党对于部分党员觉悟低下和使命感不强的警示,或许存在不安。其结果是,有了《知识分子训令》,有了《修养论》,有了《巩固决定》等文献。
根据《巩固决定》,解除入党限制是1939年12月1日。这一天,毛泽东以中共中央书记处的名义发表了《关于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以下简称《知识分子决定》),作出了如下指示:“在长期的和残酷的民族解放战争中,在建立新中国的伟大斗争中,共产党必须善于吸收知识分子,才能组织伟大的抗战力量,组织千百万农民群众,发展革命的文化运动和发展革命的统一战线。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只要是愿意抗日的比较忠实的比较能吃苦耐劳的知识分子,都应该多方吸收,加以教育,使他们在战争中在工作中去磨练,使他们为军队、为政府、为群众服务,并按照具体情况将具备了入党条件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吸收入党。”
《知识分子决定》出台后,到冼星海转为正式党员,仅仅两天。此前,由于大规模发展党组织出现了党员质量下降的问题,因此无法保证在任何时候将数量庞大的知识分子吸收进入党内。相关领导存在这样的认识,甚至争论也是理所当然的。冼星海成为正式党员,是根据《知识分子决定》转正的。冼星海的情况与上面引用的毛泽东的标准完全符合,可以判断适合成为正式党员。
结 语
冼星海的入党经过,以及即使党籍在延安也严格保密等情况,非常充分地展示了当时中国共产党的组织状况。其中,从候补党员到成为正式党员需要半年以上之事,是因为从1939年起,中国共产党由于组织迅速扩大和党员质量下降,陷入两难境地。特别是对于能力强但是存在小资产阶级思想的革命知识分子的使用,颇费脑筋。
在共产主义运动过程中,无产阶级与知识分子的关系,俄国革命以来也被说成二律背反(悖论)[10]71。以抗日战争为契机,中国共产党组织急剧地持续地扩大。如果追寻文献, 1939年好像是这些矛盾最初在党组织内部表面化的时期。这也是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开展延安整风等进行无产阶级思想教育的伏笔。
注 释:
① 包括下一段,关于这一经纬,参照拙文《救亡音乐家——冼星海的诞生》,东北大学中国文史哲研究会编《集刊东洋学》第107号,2012年。还有,关于张曙的经历,根据汪晓鹏的《张曙传》(向延生编《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二),春风文艺春秋社,1994年所收),做了若干补笔。
② 在入党申请用的《自传》中,写的是这个日期,但执笔及递交是否是5月15日存疑。包括后述的作品的收集、管理的言论。参照拙文《围绕冼星海〈自传〉的问题》,东北大学中国语学文学论集第19号,2014年。
③ 参照拙文《围绕冼星海“自传”的问题》,东北大学中国语学文学论集第19号,2014年。
④ 包括后面的《日记》《我的履历》,冼星海的文章全部收录在《冼星海全集》(第一卷),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还有,因为《自传》是对党积极说明自己的重要文书,事实如实书写之处疑点较多。笔者曾在《冼星海传小考——以巴黎游学时代为中心》(《集刊东洋学》第104号,2010年)指出,“7年”是夸张。戴鹏海也在《<冼星海全集>编辑工作刍议》(上)(载《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7年第2期)对“参加国际劳动党”提出质疑。
⑤ 参照拙文《救亡音乐家——冼星海的诞生》,东北大学中国文史哲研究会编《集刊东洋学》第107号,2012年。
⑥ 光未然(张光年)《回忆第三厅中共特支工作》,初出《抗战初期中共中央长江局》,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张光年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226页。以下关于第三厅的记述,除个别注记部分,全部来自此文章。在此文章中,虽然张光年没有写他与冼星海是何时开始交往的,但从第三厅是4月1日成立,张光年9月9日离开武汉可知,应该是在此期间发生的事情。
⑦ 比如,关于出版人邹韬奋,田岛淳译《中国革命的先驱代言人》(サイマル出版会,1986年。原书是穆欣的《邹韬奋》,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203页。关于作家茅盾,茅盾的《重逢闻天在延安》(《回忆张闻天》,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162页)可以看到有这样的记述。
⑧ 谁是秘密党员,虽然不能一一列举,关于郭沫若,他就任第三厅厅长时,尽管希望公开党籍,经周恩来说服,仍作为秘密党员之事,在金冲及主编、狭间直树监译《周恩来传1898—1945》(中)(阿吽社,1992年。原书是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1898—1949》,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175页有记载。
⑨ 如果翻译尽量忠实于原文,应该是“首先,由赵毅敏和徐一新为我做入党介绍手续”。但是,那样事务性的工作,“鲁艺”实际的一把手赵毅敏和鲁艺的前训育处长徐一新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来做不自然。如果考虑到赵与徐二位,在本文第三部分考察是“介绍人”一事(参照注释11),在“介绍”的前面加上“办”等,作者认为这样的翻译更为妥当。
⑩ 虽然没有写执笔日期,但从这其中包含的作品目录中有1940年完成的《牺盟大合唱》及冼星海是5月初离开延安可知,可知是3—4月份执笔的。还有,根据全集的编注,因为这是向党提交的材料,在党员身份问题上没有虚伪书写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