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西姑娘歌艺术类属的学理辨析及其现实意义
2021-12-30甘咏梅
甘 咏 梅
(岭南师范学院 音乐与舞蹈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一种事物的本质特征,是指该事物区别于其他事物的最为基本的和独有的客观属性”[1]1。作为一个单独存在的粤西曲种姑娘歌,它以鲜明的特色区别于其他曲种,具有自身艺术门类的本质属性。由于现实中姑娘歌的节目形态有三种演出样式,并拥有着各自独特的审美及文化功能,但最具曲艺“说唱”叙述表演特征的核心样态是“劝世歌”类的节目。而“劝世歌”节目样态与内容呈现的是“说书”型曲艺中的“小书”类曲种特征。因而,姑娘歌是“一种采用流行当地的闽南语系次方言‘雷州话’演出,说唱相间,以唱为主”的“曲艺说书形式。”[2]但据我们在调研中发现,当下一些相关论者在文论中仍然存在着对曲艺姑娘歌艺术类属的认知模糊,以及混淆指认的问题,导致姑娘歌的学术理论研究与非遗保护创演都出现了不尽人意、南辕北辙的现象。而对一个曲种本质属性的科学认知与准确把握,是我们探索这个曲种艺术内部规律的学术起点与科学传承的实践支点,决定着我们保护非遗的美好初衷能否如愿实现。因而,对姑娘歌艺术类属的相关辨析与专题探讨便显得尤为迫切和必要。
一、姑娘歌类属的不同认识及表述
关于姑娘歌的相关介绍,大多存于雷州歌研究的相关文献资料中。笔者在梳理姑娘歌研究的这些文献时发现,许多论者从不同角度做过不同程度的表述。一是,依据姑娘歌三种节目样态中比较受群众熟悉与喜爱的“对斗歌”节目样态,并以其舞台表演形式特征,认为“姑娘歌是雷州民间演唱艺术的一绝,有如东北民间演艺‘二人转’,一男一女,男的艺名叫‘相角’,女的艺名叫‘姑娘’,因以女角为主,故定名为‘姑娘’歌”[3]525;二是,从群众民间活动文艺视野角度,认为“姑娘歌是一些能歌善舞的出口成歌的雷州歌手,组织起来以歌谋生,有男有女,女的叫‘歌姑娘’,男的叫‘相角’(配角的意思),以歌姑娘为主,以相角为辅,因而群众把这种雷歌活动形式称为‘姑娘歌’。”[4]4三是,通过对姑娘歌“对斗歌”艺术的历史源流考察,认为“姑娘歌是在雷州口头文学雷州民歌、民谣及其‘自讴’‘对唱’艺术的基础上经过长期发展演变而形成的曲艺形式……歌手女的称‘姑娘’,男的称‘相角’。表演活动以‘姑娘’为主,‘相角’为辅,故称姑娘歌。”[5]55四是,从艺术门类角度,解释了姑娘歌的名称由来,“姑娘歌是由雷州半岛的民歌——雷州歌发展形成的一种说唱艺术。女演员称‘姑娘’,男演员称‘相角’。以姑娘为主,以相角为辅,所以称姑娘歌。”[6]70
以上观点分别从不同角度表述了姑娘歌的表演特点,对于初步认识和辅助理解姑娘歌艺术特点都有一定的帮助。但比较明显的缺陷是,对姑娘歌定义仅对姑娘歌中比较受群众欢迎的以“对唱”为特征的“对斗歌”节目样态的表演特征进行了描述,并未揭示姑娘歌的艺术全貌及本质属性包括类属。如在《雷州歌大典》中提到姑娘歌是一种“雷州民间演唱艺术”,对姑娘歌所属艺术门类没有给予比较清晰的阐释,仍存在着姑娘歌到底是曲艺还是民歌,或是戏曲等问题。同样,在《雷州歌大全》中对姑娘歌的描述是一些能歌善舞的出口成歌的雷州歌手,组织起来以歌谋生的“雷歌活动形式”。这种较为片面地依据姑娘歌的一种节目类型及其演出样态来解释姑娘歌艺术本质属性的做法,由于没有兼顾姑娘歌的主体节目形态以及全部类型,显得较为宽泛与含混。《雷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与《中国曲艺志·广东卷》著述中,对姑娘歌的内涵解释就较明晰一些。如在《雷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指出姑娘歌是一种“曲艺”艺术,而在《中国曲艺志·广东卷》中则进一步阐释了姑娘歌是一种说唱相间表演的“说唱”艺术。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两本著述已经明确了姑娘歌所属的艺术门类是曲艺,但仍缺乏对于其所属曲艺的具体种类的厘定。关于姑娘歌到底属于曲艺“唱曲类”曲种,还是属于曲艺“说书类”曲种,或是属于曲艺“谐趣类”曲种的艺术类属问题,仍未十分明确。
二、姑娘歌与相关艺术形式的比较
对姑娘歌本质属性及其类属特性的认知,我们还可以通过与姑娘歌关系比较密切的艺术形式之间的对比来获得更深刻的理解。
(一)姑娘歌与雷州歌
雷州歌作为姑娘歌的形成渊源即前身,是姑娘歌据以发展形成的母体和基础。他们之间拥有的共同艺术构成要素是都采用“雷州话”,都是以“雷州歌基本腔调”为基础进行口头创作和表演的艺术。但是他们之间的区别,正如民歌(音乐)与曲艺是两个不同的艺术门类一样,有着明显不同的艺术特征。众所周知,“民歌是劳动人民的集体创作,是劳动人民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意志和愿望的一种艺术形式,它反映了人民的生活,是人民生活中最亲密的伴侣。”[7]9而曲艺则是“演员以本色身份采用口头语言‘说唱’叙述的表演艺术。”[1]3可以看出,作为一种歌种的雷州歌,它也是雷州人民集体创作,自由表达个人思想情感、意志愿望的声乐艺术形式,而曲艺则为一种“说唱”叙述的表演艺术。换言之,姑娘歌是一种以语言性的“说唱”叙述表演为主的“说书”表演形式,而雷州歌则为一种抒情性为主的歌曲演唱形式。具体区别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审美功能不同
雷州歌属于自娱自乐非功利性质的群众业余娱乐活动;而姑娘歌则是由一群专职姑娘歌演出的艺人专门从事粤西民俗年例演出活动,收取一定的演出酬金的职业活动,既体现了团队的专业性,又突显了社会的功利性,同时还改变了表演的功能性质即既娱神又娱人,而并非雷州歌的主要是自娱自乐即娱乐功能。
2.唱腔特点不同
雷州歌的节目,一首仅仅是七言四句式的唱腔,只能用来抒发情感;而姑娘歌唱腔由于运用了单曲反复体与板式变化体结构,篇幅既有短篇,也有中篇与长篇,不仅可以用来抒情感怀,还可以用来叙述故事,启发思想并劝世教化。
3.演唱者身份不同
雷州歌的演唱者是会说雷州话的雷州半岛人民群众,只要他们熟悉雷州歌韵与雷州歌基本骨干腔调,几乎人人都能随时随地即兴编唱雷州歌,自由抒怀。而姑娘歌的演唱是由专门从事姑娘歌职业的艺人才能演唱的,他们一般要经过三至五年的师傅带徒弟式的口传心授,潜心学习,背诵歌母与曲本,经过实践磨炼,最后通过姑娘歌赛歌的检验获得金奖后,最终成为大家所认可的姑娘歌专业从艺艺人。因而,姑娘歌的表演者是职业性的演员,而非普通民众。
4.演出场所不同
雷州歌的演唱是不分演唱场所的,田野巷头,家里庭外都可以,想唱就唱;姑娘歌主要社会功能是服务于粤西的年例民俗活动。除了每年端午节,会在雷州麻扶歌台举办姑娘歌赛歌外,还会在雷州半岛的各处村落进行演出。这种有固定舞台表演的特点,也是姑娘歌区别于雷州歌的一个显性因素。
通过以上对比,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得知,姑娘歌的本质属性是一种曲艺说书的表演形式,因其特殊的唱腔、演员、场所以及审美功能而区别于雷州歌。
(二)姑娘歌与雷剧
说起姑娘歌与雷剧之间的关联,也同样既有文化渊源上的承续关系又分属不同的艺术门类。具体地说,雷剧是由姑娘歌的“劝世歌”节目类型发展到大班歌(雷剧的雏形),而后又发展为雷剧的。他们之间有着一些相同之处:如,他们都采用“雷州话”演出,并且雷剧唱腔是在“劝世歌”唱腔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连同所演出的剧目,与姑娘歌的节目大都同名同内容。同时,“劝世歌”与雷剧都是一种通过故事演绎启迪教化民众的舞台表演艺术。但从艺术门类特征上看,姑娘歌与雷剧还是存在着艺术属性上的本质不同。概言之,姑娘歌是演员以本色身份进行第三人称叙述故事的曲艺说书表演,而雷剧则是演员进行角色化装后以第一人称扮演故事中人物的戏曲表演。具体区别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舞台表演方式不同总体来说,“劝世歌”是“说法中现身”,而雷剧则是“现身中说法”。也就是说,“劝世歌”是用第三人称口吻进行说唱相间的叙述表演;而雷剧则是演员装扮成戏里设定的故事中人物,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进入角色代言表演。
2.所采用的表现手段不同“劝世歌”是姑娘歌艺人以本色身份,运用口头语言的“说唱”方式叙述故事;而雷剧则是演员扮演成角色以“舞台活动”再现故事。
3.观众的审美接受方式不同“劝世歌”表演由于姑娘歌艺人以本色身份,采用第三人称口头语言“说唱”叙述故事,因而观众在欣赏时需要把语言进行思想的“联想”转化,即通过想象才能理解姑娘歌艺人“说唱”所表达的内涵。而雷剧由于演员采用角色化扮演,以舞台的“动作”语言来直观表现故事并展示主题,是一种故事场景以及人物的“再现”式表演,因而,观众在欣赏时会感觉在“观察”并“经历”这个故事,不用通过想象进行思想内容的转化,直接可以“看”到故事的内容情境及人物呈现。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姑娘歌的“劝世歌”节目类型与雷剧的主要区别体现在艺术门类的属性上,其中“说法”的主要方法与“现身”的根本程度是我们进行判断的主要标志。
三、姑娘歌艺术属性及其类属辨析
曲艺学家吴文科先生把曲艺的本质内涵界定为:“演员以本色身份采用口头语言‘说唱’叙述的表演艺术。”[1]3吴先生认为:这种口头语言的“说唱”表演,因其第三人称主导的叙述表达方式,就很明显地与以第一人称代言表演的戏剧艺术有着质的区别,又与以抒情性群众自娱自乐的民歌艺术更加不同。
我们在分析一个曲种的本质属性及其类属时,通常较倾向于从一门艺术的构成要素与审美功能角度去把握。因为这是一种艺术区别于其他艺术而独立存在的最本质的内在规定性。中国曲艺品种“按照审美创造的功能特点可分为以叙事为主要审美旨归的‘说书’、以抒情为主要审美旨归的‘唱曲’和以逗乐方式来明理即以说理为主要审美旨归的‘谐趣’三大类。其中,‘说书’类又可分为‘徒口讲说’的‘大书’‘又说又唱’的‘小书’和以‘似说似唱’的‘韵诵’方式表演的‘快书’三小类。”[8]114因此,根据姑娘歌审美创造方式的特点,界定姑娘歌的概念内涵为一种“流传在粤西雷州半岛上,以闽南语系次方言‘雷州话’徒口表演,说唱相间、以唱为主的曲艺‘说书’形式”[9]是比较符合实际情形的。而姑娘歌概念的外延则是广泛流行于广东湛江市郊和雷州、遂溪、徐闻、廉江市的西南部,以及香港、澳门和东南亚等地区,由雷州半岛的民歌——雷州歌发展形成的一种曲艺说书(小书)形式。
换言之,构成姑娘歌本质特征不可或缺的四个基本要素,是“雷州话”“徒口表演”“说唱相间,以唱为主”和“曲艺‘说书’型‘小书’类形式”。离开其中的任何一种要素,对姑娘歌本质属性的表述,在逻辑上都会不太严谨与全面。这四个基本要素的具体功能如下:
第一个基本要素是粤西特色的闽南语系次方言“雷州话”。由于姑娘歌的音乐唱腔曲调是在依据雷州话方言语音语调基础上生发形成的,根据情感与思想的表达而拖腔拉调衍生并最终固化形成的。因而“雷州话”方言就成了构成姑娘歌“说唱”表演的基本材质,也是标识自身曲种独立存在而有别于其他曲种的核心内容。
第二个基本要素是“徒口表演”。这主要是指姑娘歌的表演方式是没有乐器伴奏的徒口表演形式。也就是说,姑娘歌的表演不像其他曲艺曲种,诸如,京韵大鼓,苏州弹词、四川清音等,大多为演员自演自奏或手持一样乐器配合小型民乐队组合进行舞台表演,而主要体现为无伴奏形式的徒口说唱表演。虽然曾在20世纪中叶出现过小民乐队伴奏的形式,但最终未能形成定式。
第三个基本要素是“说唱相间,以唱为主”。这主要是以姑娘歌曲艺唱腔特征发展最成熟与稳定的“劝世歌”节目样态艺术表现的手段与主要审美建构方式为主要考察标本提炼出的。也就是说,姑娘歌唱腔中既有“语言性”的说白,也有“音乐性”的唱腔,说唱相间,以唱为主,综合灵活运用说唱手段来表达故事内容,表现艺术主题思想。
第四个基本特征是“说书”型曲艺的“小书”类。这主要是由于姑娘歌“劝世歌”类似“弹词、鼓书、渔鼓道情、琴书”类曲艺,以说唱相间即“又说又唱”的表演形式,表现“家长里短,社会伦理,恩怨情仇、儿女情缘”等题材内容,而非像“评书、评话”类曲艺,以“徒口讲说”形式表现“王侯将相、金戈铁马、历史神话、英雄史诗”内容,也非“快书、竹板书”类曲艺,以“似说似唱”的表演方式“韵诵”故事。这种“说书”型“小书”类的属性特性,标志着姑娘歌已经发展成熟为一种典型的曲艺类舞台表演艺术,从而区别于一般民间文学、民间歌曲、戏曲以及演讲等其他艺术门类。
四、准确把握姑娘歌艺术类属的现实意义
姑娘歌作为一个独立的曲种,有着曲艺独有的“说书”型“小书”类属本质。对于易于混淆的艺术形式,我们既要知道他们之间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也要清醒认知他们之间各自不同的社会功能与审美属性。因而,准确认知并把握姑娘歌的艺术类属,对于其科学保护与传承,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有利于科学认知与建立姑娘歌作为独立曲种的研究意识
一个曲种理论研究的水平,往往与对本曲种艺术类属的认知深度相关,因为,这是该曲种内部规律的核心,也是架构该曲种理论体系的方向,更是该曲种区别于其他曲种最具特色的客观属性。因此,及时纠正当下对于姑娘歌艺术类属的模糊认知,有利于促进姑娘歌曲种理论形成独立完整的研究体系。目前姑娘歌的艺术发展不够良好,未能很好地彰显自身独有说书特质的原因,就是在姑娘歌艺术类属的认知问题上没有形成相对科学的理论共识。可见,正确认识并准确把握姑娘歌艺术类属,不但可以科学完善姑娘歌理论体系,而且还可以有效激活其服务当代社会文化发展的独特价值。
(二)有利于正确指导非遗姑娘歌的传承创演实践
姑娘歌的“说书”特质是其艺术本质的核心,所有姑娘歌的创演都必须符合曲艺规范性的口头语言雷州话“说书”特质,而其他诸如音乐、表情、动作、舞蹈、技艺等都是辅助“说书”的表演手段,不能喧宾夺主。更不能盲目追潮跟风,或没有原则地胡乱指称。传承实践中出现的问题无不在提醒我们:只有准确认知姑娘歌的本质属性及其类属,才能避免在革新创演时错把姑娘歌曲艺弄成一般的民歌、歌舞或小戏。而保有“雷州话”方言特色,突出“说书”特质,加强对传统节目内容的更新与新编节目的编创,优化表演技巧,应成为姑娘歌创演实践时应该着重关注的核心,从而使姑娘歌这朵粤西曲艺之花绽放出新时代的光彩,更好地满足当代雷州半岛民众的精神需求。
(三)有利于坚定姑娘歌曲种健康持续发展的信心
随着现代化与全球化的飞速发展,新的艺术样式不断催生,人民的审美水平与需求日益提高和增长,作为粤西非遗曲艺姑娘歌的生存与发展,正在遭受严重的挑战。加上姑娘歌创演未能跟上时代的步伐,现代审美内涵不够凸显,再加上姑娘歌当下的种种传承偏误与实践错位,使我们更加迫切地感到,姑娘歌传承不仅存在认知上的现实困惑,也影响着姑娘歌的未来发展信心。而当我们清晰明白了姑娘歌的本质属性及艺术类属,是以口头语言雷州话徒口表演、说唱相间、以唱为主的曲艺“说书”类“小书”形式这样一个基本概念时,我们就会对姑娘歌的未来发展由于有了准星而更有目标和信心。也就是说,只要有会说雷州话的人,只要他们不否定这种“说书”方式展示的独特艺术魅力,以及姑娘歌所依托的雷州半岛的民俗活动不被取缔,姑娘歌这种曲艺形式就有无可替代的独特价值,就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