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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小说的主题问题及文学现代性思考
——以新时期十年文学活动为例

2021-12-30

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现代性文学小说

杨 雷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新时期文学指的是1976年“文革”结束以后中国作家在拨乱反正和思想解放过程中的文学创作活动。新时期十年文学发展异常迅猛,小说领域的成就最为突出,各种文学思潮通过小说的聚合而引起广泛的影响。“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新潮实验文学”“现代派文学”“改革文学”“知青文学”“新写实小说”“新状态小说”“女性主义文学”等,都可以称之为发生在小说领域内的文学思潮。这种划分文学思潮的方式其实是一种主题分析的逻辑方式。主题在小说发展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它既是小说内部思想表达的灵魂,也是外部现实表征的载体。新时期小说主题纷繁复杂,其主要受哪些因素影响,具体表现为怎样的主体意识,又与现代性发展范畴呈现怎样的关系与意义,这将是本文企图梳理的问题。

对小说主题的整体把握,首先需要我们明确小说主题的影响因素有哪些,这些因素对主题的解读有何意义。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近百年的发展历程,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文化心理结构是影响小说主题话语建构的最主要的因素。一部小说的主题既是作者的旨意表达,也是读者挖掘归纳的结果。与其说它们是影响小说主题的因素,不如说是小说在被接受的过程中通过它们的话语逻辑而建构起普泛化意义的基础。新时期文学十年的小说主题表达同样与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文化心理结构息息相关。

时代政治意识形态在影响小说主题因素中占据重要的地位。作家的生活不可能脱离政治生活环境,他在创作时会潜移默化地把生活时代的政治意识反映到小说主题创作中。文艺政策就是引导小说主题创作的权威。1976年10月推翻“四人帮”之后,党和国家领导层开始把文艺政策调整到拨乱反正上。这种拨乱反正就是要否定“文革”时期极左和激进主义的文艺政策,恢复“十七年文学”时期“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文学传统。正是在这一政治意识的引导下,伤痕反思小说油然而生。伤痕反思小说在“文革”年代就以地下手抄本的方式传播,但真正成为拨乱反正时期的主流文学的起点,应该是1977年11月刘心武在《人民文学》发表的《班主任》和1978年8月11日卢新华在《文汇报》上发表的短篇小说《伤痕》。《班主任》以一个班主任的视角去审视几个学生在经历“文革”后的精神状态,它能被大众广泛接受是因为“它在拨乱反正、彻底揭批‘四人帮’的斗争中起了突出的战斗作用”[1];《伤痕》中王晓华为了追求当时的政治正确与被构陷的“叛徒”母亲划清界限,后来真相大白后他后悔不已,它的意义在于“它提出了一个既有现实意义又具有一定深度、发人深思的社会主题”[2]。“伤痕文学”不仅揭露了“四人帮”的罪恶及其制造的灾难,同时也重新确立历史的主体,接续起现代启蒙的任务。正是在拨乱反正的政治因素作用下,“伤痕文学”逐步成为一时的文学主流。鲁彦周的《天山云传奇》,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如意》《我爱每一篇绿叶》,戴厚英的《人啊,人》,宗璞的《三生石》,方之的《内奸》,王蒙的《悠悠寸草心》《布礼》《夜的眼》《蝴蝶》,张贤亮的《灵与肉》《绿化树》等,共同构成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文学壮观图景。

除了重述历史拨乱反正,确立老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历史地位外,为了满足改革开放的现实需要,“改革文学”应运而生。1979年,邓小平在第四次全国文代会《祝辞》中提出在文艺上应当加强描写培养社会主义新人形象,这样才能激发广大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3]。 所以“改革文学”中塑造的“新人”形象便是那些在百废待兴的时代里敢闯敢干,有献身精神,敢于冲破阻力破除窠臼,为实现现代化而努力的老干部和中青年。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就是“改革文学”的开山之作。柯云路的《三千万》《新星》,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张洁的《沉重的翅膀》《方舟》等,都从社会改革的方方面面发现现实问题。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改革文学”是在政治呼声中兴起的,它带有很强的回应政治主张与时代诉求的特点。

作为影响小说主题的时代政治意识形态,既规定了小说的选材和题旨,也规定了创作主体的政治立场态度。作家生活在特定政治时代中,在小说中必然有现实政治生活内容的参与,而这些政治文化内容也为小说主题的升华起到了关键作用。国家在一个阶段性发展过程中所践行的政治理念被社会大众所接触并反馈,这一过程给予个体的政治心理体验就是小说主题创作中重要的影响元素。解放战争时期用土改小说来宣传惠民政策,十七年文学时期的“三红一创、青山保林”也表现了共产党领导下对英雄的歌颂、对苦难的回忆、对旧思想旧观念的斗争,新时期以拨乱反正的方式控诉“文革”、展望发展,这些都是不同时期政治意识形态在主导着小说主题的表现。

与时代政治元素一起对文本建构起作用的还有社会文化心理结构。文化心理结构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学概念,袁银传认为它是“特定的国家、民族和主体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由各种文化环境交互作用而形成的,并内化于主体头脑中的认知心理结构、价值体系结构和思维方式的总和。文化心理结构作为一个国家和民族文化传统的‘深层结构’,是对该国家和民族传统的实践方式和生活方式深层次的摄影和折射反映”[4]。也就是说,文化心理结构其实是文化积淀后内化于主体并表现出来的认识论和价值观。所以文化心理的认知结构是主体对客体的属性及规律探究的表现,价值结构则是主体对客体的价值选择、情感体验和审美态度,而思维方式则是在前两者的基础上形成的对待客体的相对稳定的理性思辨系统,并潜移默化地在主体认知、评价过程中起着贯穿和制约的作用。比较典型的文化案例就是儒家、道家和佛教文化传统对中国文学根深蒂固的影响。《水浒传》中的江湖侠义与爱国尽忠是中国儒家传统的美德,《西游记》中苦尽甘来的修行哲理是佛家文化的代表,武侠小说等闲散自然的精神追求更是道家“无为”之境界。《三国演义》其主题因纷繁复杂而莫衷一是,有“蜀汉悲剧”说,有“拥刘反曹”说,有“天下归一”说,有“讴歌贤才”说,还有“谋权斗智”说,不胜枚举。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这众多的主题阐释对于作者罗贯中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虽然众说纷坛,但这些主题阐述都是在同一个心理结构当中运作的,即“如何重建安排秩序,使其合于传统的伦理思想”[5]。这种心理结构在当代小说中也不胜枚举。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等武侠小说就是以个人进化论的传奇视角重建混沌的江湖伦理秩序;葛亮的《北鸢》就是用《红楼梦》的笔法通过卢文笙与冯仁桢的身世际遇重建传统伦理美德。这些传统文化的价值观与世界观以一种文化积存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内化到创作主体中,在作品中表达出的恒常主题就是文化心理结构的个体性表达。

新时期文学十年的小说主题写作同样是社会文化心理结构作用的结果。这种文化心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检讨过去的错误和曲折,一个是学习和发展现代化。这种心理结构上的诉求要比政治影响更有效果。如果说政治因素的影响是外部的、宏观的,那么文化心理结构的自发性反思则是微观的、内部的。“文革”时期的“地下”文学就是最早对“文革”反思的产物,它是伤痕反思文学的前奏。“文革”结束后,十年的心理情感压抑使得文学创作上数量惊人。这些作品大都以控诉、否定和反思“文革”时期左的行为及其对人性的戕害等为主题,这是人类文化心理上的伦理诉求。伤痕反思文学既是十年压抑后的一次情感宣泄,又是一次呼吁传统文化适应现实发展需求的运动。只有重新确定人的尊严和价值,完成新时期人的价值定位之后,构建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文化心理建设才能正常运作。知青文学是伤痕文学中的一个独特现象。“文革”结束后,知识青年从农村返乡或上大学,其中一些人开始记录他们的青春记忆和历史现实,这就是知青文学。这些中学生下乡务农,荒废青春,生活苦闷,阴暗迷惘,抑或眷恋乡村生活,偏爱自然风情。知青文学既是一代人的青春成长精神史,也是“文革”时期的社会文化图景。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南方的岸》毫不掩饰地指出对浪费青春年华的惋惜;甘铁生的《聚会》也以亲身经历表现知青生活的苦闷;叶辛在《蹉跎岁月》展现出知青在生活挫折面前的顽强奋斗精神;史铁生则在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写出乡村民风民俗;张承志的《黑骏马》《北方的河》则写出了对知青生活的怀旧、寻找和重估,写出了地方文化对民族心理的形塑作用。知青文学中的文化记忆主导着小说写作的回忆性叙事特色,但这种半自传式书写缺乏思想的深度。文化寻根小说的出现弥补了这一不足。为了发展现代化,改革文学和文化寻根小说分别代表着现实与文化的双重构建。前者主要是表现新人在挫折面前的奋斗精神,后者则是在文化批判中重新认识民族文化传统。寻根小说其实是知青文学的发展和深化,韩少功、阿城、郑义、王安忆、张炜、贾平凹、莫言等都是在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表现着中国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

除了在反思历史和传统中产生了伤痕反思小说、知青文学和文化寻根小说,文化思想界还引介了大量的西方文化著述来探索中国的现代化发展出路。改革文学既是政治因素作用的结果,也是中华民族渴求现代发展的心理自觉。在解放思想的时代潮流中,改革的对象不仅仅是现代体制,还有文化心理。所以,表现现代化建设的现实主义文学是当时的主流文学,同时吸收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化精神,在文化方面寻求多样化的可能,于是便有了现代派文学、新潮小说等。在新时期十年的小说发展中,理性和非理性的文化心理共同作为启蒙的层面在改革反思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中发现人的价值。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开放思想促使文学充当了思想启蒙的重要工具,反传统、反单一便成为当时思想发展的主要特征。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小说的主题越来越多元化,而这些多元的主题都与文化心理结构的作用密不可分。

既然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文化心理结构与小说的主题有着必然的联系,那么小说主题在这两者影响下如何表达出来以及如何被接受就成了一个问题。结合新时期十年小说的发展状况,笔者认为小说的主题意识主要是通过创作主体与接受主体在叙事与评论、泛化与细化、表现与体认等方面来展现的。

首先,小说的主题意识呈现主要通过叙事和评论两种手段。叙事(无论是寓言小说还是纪实小说)都有一个明确的中心,作者围绕这个中心确立叙述视角、组织素材、勾勒人物、构思情节,从而完成小说的主题建构。评论则是通过叙述者或作者在小说中的评论来揭示主题。在小说中,叙述者对事情的发展发表评论可以很快让读者分辨出叙述者的价值标准并检验小说的主题深度。但叙述者与作者分离的情况出现时,就不能再依赖叙述者的评价了,而需要从整个文本中挖掘作者的潜在批评,这就是“不可靠叙述”理论的一种。用接受美学的观点看,一部小说生成后,作者其实已经淡出文本,而文本意义的确立靠的是文本本身的存在。所以,主题思想其实是通过作品人物言行和情节发展逻辑推导出来的基本观念,是艺术自觉化、逻辑化的存在。故而主题也被描述为“是叙事的合乎逻辑的意义呈现”[6]。

在新时期十年小说发展中,从叙事上展现主题思想的小说种类繁多,以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和刘心武的《班主任》为例可以一窥究竟。《乔厂长上任记》是蒋子龙于1979年发表在《人民文学》第7期上的短篇小说,荣获该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一等奖,它拉开了新时期十年改革文学的序幕。在这篇小说中,主人公乔光朴这个老将重新焕发革命的热情,他在改革现代企业上秉着“时间和数字”的要求雷厉风行,效果显著。他对老搭档石敢的举荐、对童贞这样懂得现代技术的人才的重用、对干部的考核评议和任用都是在情节上一步步叙述,最后完成人物形象和性格的塑造,从而深化主题的深度。1977年《人民文学》发表刘心武的《班主任》,它被认为是“新时期小说创作的第一株报春的新笋,是新时期文学潮流当之无愧的发轫点”[7]1。小说讲述的是班主任眼中因为“文革”的影响,学生处于对祖国现代化建设无益的状况中,使他喊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宋宝琦与谢慧敏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孩子都变成了“文革”的牺牲品,前者因袭了“文革”中的流氓品性,后者因袭了“文革”中的陈旧思维方式,从而两者皆不适合改革新时代的要求。小说借此二人揭示“文革”政策的严重后果以及重估既定价值观的必要性,这个主题的发现正是借由小说的叙事而深入的。由此可见,小说主题与内容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我们在解读小说主题的时候,就应该反其道而行之,从其叙事繁复的内容中着手推导出主题的历史深度。小说的主题受叙述者的限制,同时还受情节、人物的影响。中国现实主义小说的主题书写大部分都被设定为集中的、确定的层面,所以在叙事中发现主题的深刻性是需要在文本细读上下功夫的。

通过叙述层面上情节人物细节的编码使小说主题获得中心意义,这需要所编排的小说材料都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即都是为了中心主题而服务。还有一种情况是小说素材是散漫的组合,主题也不是特别明显,这就需要从叙述者的言语行为中判断其价值评价,从而获得叙述者隐含的主题性向度。所谓评论性策略,就是在小说中通过叙述者、作者或人物的言语行为做出画龙点睛式的评论来确认主题的意义范畴。古代小说在这方面做得最为明显。唐传奇的写法就是在“故事—议论”模式下升华主题的,即在篇尾加一段议论,从而表达出作者的主题意识,这为中国小说传统写法打开了格局。话本小说作为一种小说文体,语言晓畅,篇幅短小,入话与篇尾议论常常成为揭示小说主题的线索。

现代小说在文末直接评论从而升华主题的形式比较少,而是演化为另一种形式,即后记或创作谈。很多研究者在研究一篇小说的主题时,大都采用小说后记或者另撰文刊发创作谈、访谈录等来寻求主题挖掘的线索。在新时期小说创作中,这种评论策略通过隐匿到人物的对话中来揭示小说要表达的中心意义。我们在《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人物对话中可以窥测到主人公对时代社会的态度。小说开头摘录的乔光朴的发言记录中“时间和数字是冷酷无情的,像两条鞭子,悬在我们的背上”,“其实,时间和数字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只要你掏出心来追求它,它就属于你”这两句几乎就是全文的主题,那就是在工业改革面前时间和效能至关重要。所以整部小说就是关于乔光朴如何改革企业制度来提高工业产能的时间和效率的。他的个人品质全在他的语言中透露出来,他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当时党的意识形态方向。1979年10月30日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基本上是对乔光朴这一类新人形象的总结和呼吁。在刘心武的《班主任》中,刘心武借张老师之口表达了自己的主题观点,那就是要德智体全面发展、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拓展眼界和提高分析能力等[8]。在王蒙的《蝴蝶》中,张思远意识的流动过程中就体现了他(也是叙述者)的价值评判,如他对每个时期的社会伦理的思考、他对党的忠诚、他对未来的激情等,这些都可见《蝴蝶》的主题就是借张思远之口反思时代变化下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及化解之法[9]。叙事和评论在一部小说中基本上是同时存在的,但也有极个别的例外。在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中,我们看到的只有马原对西藏风俗的叙述,没有评论;在残雪的《公牛》中我们也不见评论,只有人物无逻辑无联系的对话展现着人的精神的焦虑;在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中我们读到的是莫言笔下奇幻的萝卜与关于小黑孩的乡村往事,莫言并没有靠评论来展现主题。

其次,泛化与细化是站在小说主题批评的角度而概括出的两个主题发展向度:一个是趋向于整体的、宽泛的观念化总结;一个是趋向对文本具体情节、人物、环境的分析而延伸出多重主题的可能性。主题的泛化主要是基于功能教化而注重题材选择上的相似性和主体经验的普遍性。笼统的主题在阶段性历史语境下能得到众多创作者的支持并以“意同形不同”的文本形式展现其主题存在。20世纪70年代末,“文革”结束后的文艺界以刘心武的《班主任》和卢新华的《伤痕》为代表开创了控诉“文革”反思人性的伤痕文学新潮,是新时期社会主义人道主义文学主题思潮的先锋。回首伤痕文学的发生学意义,我们会发现其虽然没有提出包含更深广的历史内容,但它以人道主义为启蒙主题的悲剧美学意义为后来的存在主义提供深度思考起到奠基作用。人道主义是新时期文学发展的主题,它统摄着创作与批评的主要方向,这也是钱谷融先生提出“文学是人学”在20世纪50年代被批判而在新时期被热议的原因。20世纪80年代整个文学“向内转”的趋势更是说明了人道主义主题思潮的巨大作用。再看伤痕文学,其泛化的主题表现为揭露“文革”给中国社会造成的深刻灾难,同时重新确定历史的主体和主体的历史[10]242。揭露客观化的历史与重建历史主体价值把伤痕文学的主题深化并且统一在历史叙述当中,这种泛化的主题暗合了新时期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发展的意识形态性。

小说的另一个主题向度是细化,即在小说文本中通过人物、情节、环境等侧面而表述出的中心思想。这种方法是在主题分析中批评者立足文本而寻找小说批评新意的诉求,体现着批评主体在文本细读上的主观能动性。如对鲁迅《故乡》的主题解读中,毛泽东时代的读者普遍把它作为现实主义小说解读,“‘我’=鲁迅”“闰土=小偷”成为共识;到了邓小平时代,作品《故乡》被认为是虚构的,标志着新的阅读方法得以确立。毛泽东时代教科书中《故乡》的主题思想被确认为“现实的反映”“憎恨与抗议”“渴望与信念”的主题[11]160,这主要是基于时代语境中意识形态干预而进行的抽象概括。1978年洱泠发表的《鲁迅小说〈故乡〉中的两句话》就小说中“老屋易主”和“希望有无”背后的思想主题问题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老屋易主”暗示新兴的无产阶级才有未来和“希望有无”暗示的“渴望与信念”,都是牵强附会,有失事实依据的[12]。由此可以看出,细化的主题分析方法已经开始出现,这对于打破传统主题思维方式,重视作品细节分析的意识起到了重要的方法论作用。1978年吴伯威从阶级论的观点出发认为闰土才是小说的主人公,而《故乡》的主题也被从前中学教师讲授的“反映旧中国农村经济破产情势下广大贫苦农民的悲惨命运;揭露反动统治阶级对农民的压迫与摧残”中,增加了另外两则:通过“我”表现出作者对农民的热爱、尊重与同情及自己与农民之间的隔膜而悲哀,与农民一起创造新生活的期待与信心[13]。这种阶级分析观念因为作者从细化阅读中发现了闰土作为矛盾冲突的中心而得以形成,带有鲜明的毛泽东时代印记。在此文的基础上,1980年高振远写了一篇与吴伯威商榷的文章,他从文本本体论的角度来审视小说的主题,认为主题的确定原则一定要依靠情节来把握,《故乡》的主题“并没有主张谁联合谁,为创造新生活而‘斗争’的意思”,“《故乡》通过‘我’和闰土友谊的破裂以及闰土、杨二嫂悲惨遭遇的描写,揭露了社会的罪恶,从而否定了那个社会,希望建立新的社会代替它,并且坚信这是可能的”[14]。对于小说主题书写的细化,除了文学批评上的文本细读外,创作主体在主题创作的时候也会选择朦胧的、多线条的主题方式。上文谈及的《透明的红萝卜》《冈底斯的诱惑》《公牛》等先锋小说,其主题就是不透明的,它们靠细化的方式突出主题的开放性。由此可见,在主题研究的过程中,接受者在阅读文本、思考文本的过程中对情节的不同把握必然得出不同的结论,这就是小说主题的细化走向。

最后,表现与体认是从创作观念与接受观念的角度对小说主题理解的可能性探究。米兰昆德拉说“一个主题就是对存在的一种探寻”[15]105,他认为这种探寻其实就是对特别的词、特别的主题词进行审视,小说就是建立在几个根本性的词语之上的。从创作的角度上来讲,一个作家在准备写作一部作品之前,必定会在众多的材料面前有目的取舍材料,他的这个目的其实就是他为了在作品中要表述的思想。所以我们可以发现“伤痕文学”中必然会表现出“文革”对人的精神创伤,“改革文学”中必然会出现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知识分子新人现象,在“现代派文学”中会表现出人的精神的焦虑与迷茫,在寻根文学中会看到民族的文化记忆与风俗民情。作家对一个小说的主题有明确的思想准备,这在他的构思、他的阅读调查和经验积累上都能发现端倪。所以在文本分析中很多人把作家的创作观念、访谈、阅读笔记、小说后记等材料当作进入文本分析比较权威的凭证。但是要分析一个作品的主题,仅仅依靠作者的权威那就太片面了。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会形成一种裂痕,即成果的预设与结果形成偏离与反差。所以信任作者的观念也是不可靠的。从接受的角度看,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因个人阅历、欣赏角度、审美趣味、思维方式等不尽相同,所以对作品主题的体认也是不同的。主题是一种存在,表述它、阐释它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后现代主义盛行的当代思潮中,阐释的边界越来越亟待解决,不然就会出现“索科尔诈文”那样的“强制阐释”事件。这就涉及对作品主题的体认问题,作品主题的存在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创造的。华莱士·马丁在谈及主题的时候从读者的层面反驳“主题是一个静态特征,是一个不发生变化的实体”的观点,他认同卡勒的“双重阅读”观点,即通过顺向解读事件和逆向解读意义从而达到动态性建构主题意义的可能[16]124。这种主题阐释方法不仅兼顾了作者叙述的目的,还强调了读者的创造性价值。卡夫卡的《城堡》被奉为现代主义经典作品,在其主题探讨上没有定论,这主要是由于作者用意象化的方式表现了存在的荒诞,而读者在体认的过程中能借助各种认知常识来解读隐含的多元化深意。“现代派小说”“先锋小说”等的小说主题是不明确的,这就需要读者通过作者的表现手段与读者的体认能力去解读,分析的结果也会因人而异。莫言凭借《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家族》等进入文坛,但文学界对其定位却是模糊的,有的把他当作乡土小说代表,有的把他当作魔幻现实主义的开路者,有的把他当作寻根文学的重镇,还有把他当作先锋小说的典型,这可以从不同的新潮小说选本中得以发现。残雪的小说也被当作意识流小说、心理小说、反懂小说、先锋小说等。因为批评家们的知识结构和欣赏视角不同,故这些作家的多元性主题书写也就变成多重主题的现代性表征了。不同时代不同主体的思维方式会对小说主题的体认产生不同的分析结论。

总之,小说的主题书写大都是通过叙述和评论完成的。在小说完成后进入接受阶段,小说主题又通过细化和泛化、表现和体认在不同接受对象中形成不同的主题认同。叙述和评论使得小说主题得以存在,细化和泛化是小说主题的表现方式,而表现和体认则是认知差异中主题意义存在的价值。

既然小说主题的发展受到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心理结构的影响,具体通过创作与接受上的叙事与评论、泛化与细化、表达与体认共同构建而成,这就促使小说主题在宏大话语中能够寻找逻辑基点,从而反映社会文化的发展心理,突出现代国民精神的发展趋向。小说主题发展与现代性问题密切相关。小说主题是时代的精神形态及社会文化心理内容的抽象表述,其背后是“现代性”理论逻辑的阐释定位。由于“现代性”自身的多维构成性和包容广泛性,加上中西方对现代历史语境的认同差异,现代性问题作为一个尚未完成的理论课题在继承与发展的过程中为中国当代小说主题发展提供多元化的视角和丰富的经验,在理论争鸣中开拓出新的现代性经验。

要理解小说主题演变与现代性问题的互涉关系,要先明白小说主题的历史变化与现代性话语理论的发展方向。小说主题、文学现代性与社会现实发展具有高度吻合性,这也是当前用社会现代性理论阐释文学的主要方法。西方的现代性理论基本上都是从工业社会发展推进文学艺术发展,文学艺术反思社会发展的逻辑中延伸出来的。哈贝马斯的“现代性是一项未竟的事业”就是不满于现代性的终结学说而提出通过交往理性的观点来重塑启蒙教育。福山从国家制度出发认为自由主义制度的出现标志着人类可以解决人类社会存在的重大斗争问题,历史已经终结。德里达对此表示不满,他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遗产问题中发现当今世界仍然面临诸多问题,马克思提出的问题仍然有诸多没有解决,“在全球市场中,这种利益将大多数人置于他的桎梏之下,以一种新的奴役形式制约着他们”[17]132。可以说,现代性是在后现代主义话语中被逐渐意识到,并确立理论体系的。结合中国当代社会发展和思想文化建设,现代形成的传统观念和制度建设依然发挥着构造社会功能运转的基础作用。即使后现代意识逐渐成为历史性发展的终结性话题,但它仍然是无限接近终结阶段的回旋阶段。陈晓明认为中国语境下“无法终结的现代性”表现在“中国原发的现代性与西方现代性强行影响混合一体,使得中国的现代性形成自己独特的历史进程”[18]。

小说主题的发现正好是社会现代性表现的契机。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标举的“民主”“科学”为开端,到20世纪80年代解构理性的先锋艺术开始“向内转”,小说的主题也由理性主义的“革命”“劳动”等反传统主题转向“语言”“感觉”等非理性。而这一主题变化正好与张志扬梳理的两次现代性分期吻合。他认为第一次现代性就是“祛魅”的过程,即清除神义作为现世制度和人心秩序的正当性,肯定人作为实存的主观能动性。到了19世纪末,尼采的出现颠覆了本体论价值,解构的观念在语言哲学的基础上逐步成为意识的中心[19]。一大批靠语言建构起来的文学作品开始张扬主题的多义性和反现实性,它们突破理性禁区,大胆表现精神心理,成为“现代性危机”下审美现代性的代表。到了20世纪90年代,文学开始被重塑,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由二元悖反转向融合。小说主题的建构既偏重主流意识下的民族国家现代性意识表征,同时也兼顾个体诉求中的多重意识表达。陈晓明强调“现代性既是一个可能一以贯之的视角,又是一种之一和反思”[20],也就是说它提供给我们一个窥探历史总体性的可能渠道,同时它也是我们质疑这个历史总体性概念合法性的工具。

现在回到小说主题层面。小说主题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主要表现为两种发展进向,一种是吻合社会历史现代性的现实主义主题表征,一种是反向于社会发展的审美现代性表征。

首先,中国漫长的社会现代性实践推动了文学进入现代社会反思阶段,并且推动文学的变革。自“五四”文学革命以来,文学成为现代民族国家构建的精神载体,是中国民众思想启蒙的指路明灯。梁启超、胡适等人的文学艺术变革观念无不通过主题鲜明的文学实践引导社会走向现代;鲁迅、茅盾、郭沫若等文学前辈也无不以“批评”“启蒙”的主题文学介入现实,从而重塑中国精神文明,引起启蒙疗救的注意;左翼文学更以强有力的现代主题观念推动社会前进。就连“文革”时期的“八个样板戏”也以主题鲜明的立场规训意识发展。新时期的改革开放、现代化建设等宏大主题教育观念无不通过文学的形式在民众中起着主题教育的作用。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反映现实主题和解答现实问题的现实主义小说是中国主流文学发展的主要形式,改革、革命、救亡、启蒙、现代化建设、关注民生等主题无一不在小说中显示着关怀现实理性的抱负,提供着促改革和发展的思想、情感和形象的社会想象的模型。新时期十年文学中,伤痕文学的主题目的就是要顺应拨乱反正的政策,重建知识分子的社会主义建设热情和责任,改革文学的主题意义就是要宣扬知识分子的正面形象,突出“四化”发展现代强国的时代要求。

其次,文学的现代性审美与社会历史现代性也存在自反性特征。20世纪80年代关于“潘晓事件”的讨论其实已经暴露出中国社会一体化的主题精神开始破产,取而代之的是艺术哲学关于“主体”“自我”感知与体认、想象的“向内转”诉求。小说“向内转”,便出现反传统理性的非理性、无意识、存在主义、知觉等文学现代性依据,以往与社会历史现代性合谋的文学开始滑向自己的反面。小说审美现代性追求的是个体的、主观的、体验的、存在的、非理性的、时间断裂的合法性,这与社会历史现代性形成悖反效果。审美现代性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激进的社会现代性进程,促使思想界开始关注和反思实用主义发展的不足,这为其取得合法性提供了依据。王德威发现晚清小说中具有审美现代性的“侠义公案小说”“狎邪小说”“科幻奇谭”等作品中,突出的主题精神明显与进步的社会历史现代性相区别,它们被王德威纳入现代性话语中,获得审美现代性的合法性[21]24。这是研究者所做的话语建构,就如20世纪80年代中期先锋文学被纳入现代性话语中一样。20世纪80年代中晚期兴盛的先锋文学因其独特的主题精神、形式表达和哲学观念而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中国大陆异常璀璨。这一时期的文学开始与现实社会疏离,文学失去了过去引导社会实践的地位和存在价值,逐步陷入边缘化的境地。也正是在这样的境遇下,文学在反思自身的过程中通过主题、形式和哲学思考建构起自己的诗学依据。马原的无主题式叙述圈套,莫言的感觉体验式主题升华,残雪的无意识主题显露,格非的历史空缺下的主题多元化,孙甘露的诗化语言下的哲学主题启悟等,无一不是疏离现实,在哲学观念中寻找表达的自由。后来,先锋小说转向,中国传统文学复活,乡土中国式的民间、民族文化传统主题开始成为反思激进现代性的方式。《红高粱家族》展现出战争年代传统精神的延续及对传统理性价值观的反思,《白鹿原》对宗法制度与现代文明的冲突的反思,阿来《尘埃落定》对一体化时代制度建设的现代反思,贾平凹一系列小说对农村问题的现代性反思,莫言《蛙》对极权时代社会观念与人性的反思,格非《江南三部曲》对个人与历史乌托邦关系的反思等。

现代性不会终结,它会以反思的方式去审视中国社会历史和文化精神的演变及发展问题。小说作为反映现代性的载体,既体现社会历史现代性的发展,也反映文学审美现代性的一部分特征。小说主题的发展越来越趋向多元化,但它作为反映现代性问题的最重要环节,主要表现在既反思社会历史现代性的激进性,又融合时间的连续与断裂来建构宏大的历史叙事主题。小说的主题必然受到现代性思想理论的影响,这是一个作家所不可避免的。特别是在中国这个现代性依然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国家,现代性理论引导的一体化格局能更好地解决物质发展和精神文化建设的问题。所以进化论下的民族国家认同的小说的主题意识就得发挥作用了。随着科技迅猛发展,新媒体日益壮大,文学写作和接受的方式也日益变革,全球化视野下的价值观鱼龙混杂、参差不齐,这就需要为坚守传统经典价值观和探索现代认知新方法的主题文学来捍卫现代化精神。

新时期十年文学发展异常迅猛,在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探索年代,这一时期的小说主题表现着“正能量”和“反思性”双重品格,这不仅刺激了丰富多彩的文学形态的出现,还为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提供了丰富的精神资源。小说主题受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心理结构的影响,在具体的操作中通过叙事或评论、细化或泛化、表现或体认等方式来突出主题的作用。而主题的选择与社会历史发展的当代性、现代性密切相关,主题的选择既能与时代社会现代性相吻合,也可以与之相悖反,但两者都是通过作品来表达对现代社会的反思。文本的主题是一个中心,没有它不能成就一个文本,现代性是社会发展的中心,没有它会让社会四分五裂。因此小说的主题在反映现代民族国家的进化过程中与文学的现代性发展是一脉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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