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的呼喊
2021-12-30□田鑫
□ 田 鑫
我见过一万棵向日葵呼喊的样子。它们站在秋天的田野里,四周是赶着去枯萎的草木,作物已经颗粒归仓,就剩下向日葵,神情木讷,不知所措。太阳正在将它们最后的水分和能量吸走。
向日葵着急地呼喊,黑黢黢的冠,像高手准备好的暗器,随时都会发射,朝太阳的中心奔去。一场腥风血雨的缠斗,没有人看得见,这丝毫不影响它们之间的较量进入胶着状态。
这是九月,田里只有向日葵站立,孤独而又桀骜不驯的样子,像极了村里叛逆的少年。无聊的时候,就想着有风吹来,风果然就来了,向日葵看见风从远处赶来,就集体呼喊,这一点跟在路口等着赶集的大人回来的孩子一样,它们喊:风来了,风来了。风就吹过来了,向日葵们却集体噤声,被风抚摸之后,顺着风的方向目送它离去。
风能感知到向日葵的呼喊,憋着一口气的向日葵,内心复杂,欣喜、欢乐、焦虑杂糅在一起。可以肯定的是,风所听到的,季节却听不到,要不它们怎么能遗忘了向日葵?田野里,小麦、玉米、大豆、向日葵依次按照节令种到地里,又按照节令从大地上冒出来,夏天还没结束,小麦就被收割了,玉米棒子也被收进了院落,大豆归仓。纵横阡陌间,就只剩下向日葵,不合时宜地站立着。
这乖张的叛逆少年,跟着太阳跑了一天又一天,眼看着田野渐次凋敝,向日葵却只能苦苦撑着头颅,渴望颗粒归仓,可季节忘了它们。不对,是种下它们的人忘记了它们。向日葵整天呼喊,希望引起注意,可是它们喊哑了嗓子,喊瘦了自己,还是没有呼喊来种植它们的人。
有一天,懒散的种植者终于想起了它们,就磨了镰刀上山了。向日葵看着有人提着镰刀来了,又开始呼喊,终于有人想起我们了,终于有人想起我们了。面对死亡,它们竟然如此欢悦。很快,呼喊就变成惶恐,镰刀飞快,一棵向日葵来不及向另一棵向日葵告别,就剩下光秃秃的半截,镰刀切过的断面,像另一把刀,立在大地上。一地的向日葵,身首异处。它们齐刷刷地站立着,枯槁的秆似乎在朝天空呼喊:还我头来。喊声很快被风吹走,在秋天的乡下,一棵向日葵能证明万物尚有气息,一旦被砍头,大地便一片死寂。
这么多年了,再没见过秋天的向日葵,但是内心的呼喊却一直没停。如果问我,最想听到的呼喊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母亲在傍晚里的那一声:我儿,回来吃饭了……
那时候,我们一遍又一遍玩着捉迷藏的游戏,生怕别人找到自己,就使劲往玉米地里钻,往麦草垛里躲,往树上爬。可不管我们藏在哪里,一声“回家吃饭了”的呼喊,是游戏的终止符。母亲去世后,我也就不怎么参与这个游戏了,因为天一黑,所有人的母亲都站在门口,朝着村庄喊一声,谁谁谁回来吃饭了,别的孩子就潮水一般退去,而我却像留在浅滩的水,寻不到回去的路。
现在从玉米地里出来从麦草垛里出来从树上爬下来的少年,一个个地溜出了村庄,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也一直藏在离村庄很远的地方,我想着这样就不怕在听到别人母亲的呼喊时觉得自己可怜了,可是我错了,走得越远,那句在10岁就戛然而止的呼喊声却越来越清晰。每当天一黑下来的时候,我老觉得有人在喊我回家吃饭,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任何熟悉的面孔。